序:
我二爷死前那年,总倚着炕头讲黄皮子讨封的故事。
那畜生会立起来问人:你看我像人还是像仙
他咳着血沫说,说错了,它就要害你全家。
直到他咽气前才吐露真相:当年胡子头子三爷让他扮黄皮子,专吓唬那些守口如瓶的村民。
穿上那身皮,我就真成了畜生。二爷浑浊的眼里淌下泪。
——
——
我二爷死前那年,人已经枯槁得像深秋让霜打蔫了的老苞米杆子。
他终日歪在自家那盘滚烫的火炕上,背后垫着个看不出原色的油亮枕头,身下铺着张磨秃了毛的狼皮褥子。
窗外是东北腊月里刀子似的白毛风,卷着雪沫子,没日没夜地撞着糊了厚厚几层麻纸的窗棂,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像是无数孤魂野鬼在外头哭嚎着要挤进来取暖。
屋里头,却闷得像个蒸笼。炕洞里柴火烧得旺,烘得空气都打着晃儿,一股子混杂着劣质烟叶子、老人身上散不去的腐朽气、还有炕席底下干草和尘土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只有炕沿边上那个缺了口的黄泥小火盆里,几块木炭烧得通红,偶尔爆出一两点微弱的火星子,噼啪一声轻响,算是给这死气沉沉的屋里添了丁点活泛气儿。
二爷的脸,就映在那跳动的火苗里。颧骨高耸得吓人,像是要戳破那张灰败松弛的皮。
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子蒙着一层灰翳,没什么神采地盯着。可每当他开口讲起那些旧事。
尤其是黄皮子讨封的勾当时,那两粒浑浊的眼珠深处,便会猛地窜起一簇幽暗的、近乎鬼火般的光,直勾勾地盯着炕沿下蹲着的我,带着一种能把人魂魄吸进去的劲儿。
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猛咳毫无预兆地打断了他刚刚开头的讲述。
他枯瘦的身子佝偻成一团,像一张拉满又骤然松开的破弓,剧烈地颤抖着。枯树枝般的手死死揪住胸前那件分不清是黑是灰、油腻板结的破棉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
好一阵,那令人窒息的咳喘才稍稍平息。他喘息着,费力地抬起手背,狠狠抹去嘴角渗出的带着血丝的黏腻唾沫。那血沫子在他灰败的嘴角拉出一道暗红的线,触目惊心。
他缓过一口气,喉咙里像塞着一把粗粝的砂子,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在拉扯:
小子,靠过来点....
他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在空中无力地挥了挥,示意我凑近些。
听二爷...给你讲个真...真真的‘黄皮子讨封’。
他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珠里那点幽光又亮了起来,死死钉在我脸上,仿佛要把这故事直接楔进我的骨头缝里。
那玩意儿,邪乎得很呐!月黑风高、荒山野岭,它就那么‘噌’地一下从草窠子里立起来。后腿儿撑着地,前爪子就那么那么揣着。
他模仿着那个诡异姿势,两只手僵硬地缩在胸前,身子也跟着微微晃悠。
一身毛油光水滑的,黄得瘆人。眼珠子红得滴血,它就那么直勾勾盯着你问你。
二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非人的尖利和阴冷,猛地刺破屋里的沉闷,像冰锥扎进耳朵:
你说,我...像个人呐.....还是像个仙呐
最后一个仙字,他拖得又长又飘,尾音打着颤,带着无尽的蛊惑和阴毒。
我头皮猛地一炸,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倏地窜到天灵盖,激得后脖颈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嘶哑扭曲的嗓音仿佛不是来自眼前这个垂死的老人,而是真真切切地从一个深不见底的黄皮子洞里钻出来的,带着森森的鬼气,贴着我的耳根子往里钻。
二爷似乎很满意我这瞬间的惊惧,他咧开干瘪的嘴无声地笑了笑,露出几颗稀疏发黄、摇摇欲坠的牙,那笑容扭曲在火盆摇曳的光影里,比哭还难看。
他剧烈地喘息了几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音,才艰难地续道:
你要是说错了话,说它像人,它当场就得炸了毛,一口咬断你的脖子。说它像仙儿那更糟,它立马..就能得了道行,缠上你全家,吸干你们的精血,一个都跑不了。
他枯瘦的手指痉挛般抠着身下的炕席,指甲刮擦着席篾子,发出刺啦刺啦令人牙酸的声响。
三岔沟的老刘家....咳...咳咳...
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袭来,二爷佝偻着身子,咳得浑身乱颤,脸上憋出一种濒死的青紫色,好半天才喘匀了气,眼里的光却更加狂热,就是....就是前车之鉴,那家的老疙瘩不懂事夜里走山道,撞上了。
回来说漏了嘴,没过三天他家养的鸡鸭一夜之间全被咬断了脖子血都吸干了。又过了半月他家大闺女好端端的在自家炕上就没了气,身上没伤,脸白得跟纸一样,生生被吸干了魂儿啊!
二爷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飘忽,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却又字字如冰锥,狠狠凿进听者的骨头缝里。
枯槁的脸上,恐惧和一种病态的、讲述禁忌秘密的兴奋交织着,那张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
他死死盯着火盆里明明灭灭的炭火,仿佛那跳跃的火焰里,正燃烧着老刘家闺女惨白的面孔。
屋外,白毛风刮得更紧了,尖锐的呼啸声一阵紧过一阵,裹挟着雪粒子疯狂地抽打着窗户纸,发出噗噗噗的闷响,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急切地拍打。
每一次风声的骤然拔高,都让我心里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那扇糊得厚厚的窗户,总觉得下一刻,那脆弱的麻纸就会被撕开,一张顶着黄毛、滴着血的红眼睛的尖脸会猝不及防地贴上来,发出那索命般的尖利纹话。
所以啊...小子。
二爷的声音陡然拉回了我惊飞的魂魄,他不知何时又死死盯住了我,浑浊眼珠里那点幽光像是垂死野兽的最后疯狂。
走夜路听见背后有窸窸窣窣像人走道,又像什么东西拖着地的动静,你可千万别回头,那是黄皮子踩着人的脚印学人走路,就等着跟在你后头讨风呢。它那爪子搭上你肩膀冷冰冰的那口气,带着死耗子的骚腥味儿,喷在你后脖颈子上问你....
他又一次模仿起那非人的腔调,尖利而诡异地拖长了调子:你——说——我——像——人——呐——还是——像——个——仙——er——呐——
那声音在狭窄、闷热、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土炕屋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魔力。
我浑身冰凉,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觉得后脖颈子上真有一股阴冷滑腻的气息拂过,激得我猛地一哆嗦,差点从炕沿上栽下去。
二爷看着我惊恐的样子,喉咙里又滚出一阵浑浊的、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像是破风箱在漏气,又像是某种濒死生物最后的得意呜咽。
火光映着他那张枯槁扭曲的脸,一半在明处,是濒死的灰败;一半在暗影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诡谲。
二爷的故事,像腊月里冻透了的冰溜子,一根根扎进我骨头缝里,又冷又疼,拔不出来,只能任由那寒意往骨髓深处渗。
自打听了那黄皮子讨封的邪乎事,我眼前就老是晃悠着那立起来的黄影子,夜里更是睡不踏实。
屋外头风吹枯枝,那嘎吱嘎吱的声响,听着都像黄皮子尖利的爪子抠在窗棂上;
雪地里野猫跑过,留下几串梅花印子,我也疑神疑鬼地绕着走,生怕那印子旁边,冷不丁就多出一排穿着破草鞋、却拖着条黄毛大尾巴的脚印。
这恐惧像瘟疫,在我那闭塞的小屯子里无声无息地蔓延开了。原本夜里还敢串门的叔伯婶子,天一擦黑就早早闩紧了院门,灶膛里的火都烧得旺旺的,好像那火光真能驱散什么似的。
村东头的王老倔,平日里嗓门比铜锣还响,那天傍晚去自家苞米楼子取柴火,回来时脸白得跟糊窗户的纸一样,逢人就说,听见苞米杆子堆里有悉悉索索的动静,像人搓手,又像什么东西在啃骨头,吓得他连滚带爬跑回来,柴火都扔了一地。
屯子里的狗,那阵子也格外不安生,常常在深更半夜毫无征兆地狂吠起来,对着村后黑黢黢的老林子方向,叫得声嘶力竭,透着股瘆人的凄惶。
恐惧像看不见的藤蔓,缠紧了屯子里每个人的脖子。而就在这人心惶惶的当口,一件更邪门、更炸窝的事,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
是村西头老韩家。他家那独苗闺女小月,才刚满十六,水灵得跟沾着露水的花骨朵似的,是十里八乡都数得着的好姑娘。
出事前一天,还有人看见她在村口井台边打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小袄,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胸前,跟邻家婶子有说有笑,脆生生的笑声隔老远都能听见。谁承想,只隔了一夜,人就没了魂儿。
消息是韩家婆娘天还没亮透时,一路哭嚎着拍开邻居的门传出来的。说是半夜里,她睡得迷迷嗦嗦,就听见自家闺女睡的里屋炕上有动静。
开始像是人翻身,窸窸窣窣的,婆娘没在意。后来动静越来越大,竟变成了咕咚咕咚的怪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沉重地、一下下撞着土炕。
婆娘心里发毛,披上袄子,端着油灯,哆哆嗦嗦地摸到里屋门口。昏黄的灯苗子一跳,勉强照亮炕头——只见她家闺女小月,直挺挺地坐在炕上,背对着门,一动不动。
那咕咚咕咚的声音,竟是她那颗脑袋,正机械地、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撞着糊着旧报纸的土炕墙。
小月,我的闺女啊,你干啥呢
婆娘吓得魂飞魄散,油灯差点脱手,声音都劈了叉。
那坐着的人影猛地一顿,撞墙的声音停了。紧接着,极其缓慢地,那颗脑袋一点、一点地转了过来。
油灯昏黄的光,颤巍巍地照在那张脸上——韩家婆娘当时就嗷一嗓子,瘫软在地,裤裆里一片湿热。
那不是她闺女的脸,那张脸上,五官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胡乱揉搓过,扭曲得不成样子。
两只眼睛瞪得溜圆,眼珠子却翻了上去,只剩下骇人的、浑浊的白。嘴角咧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一直扯到耳根子底下,露出森白的牙齿,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无声地尖叫。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那张扭曲的脸上,竟覆盖着一层细细密密的、短短的黄色绒毛,在跳动的油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黄皮子....黄皮子上身啦。
韩家婆娘杀猪般的惨嚎,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瞬间撕裂了屯子黎明前死寂的黑暗。屯子彻底炸了锅。
恐惧和愚昧一旦找到了宣泄口,便会化作最凶猛的野兽。韩家院子里很快挤满了人,都是被那凄厉的哭嚎惊动赶来的。
男人们手里攥着锄头、铁锨、镰刀,女人们则紧紧搂着自己的孩子,脸色煞白,嘴里不住地念着各路神仙菩萨的名号,眼神里却充满了看邪祟的惊惧与嫌恶。
小月被几个胆大的本家叔伯用麻绳捆了,从屋里拖了出来,扔在院子中央冰冷的雪地上。
她身上胡乱裹着一条破棉被,露在外面的脸和脖子上,那层诡异的黄毛似乎更明显了些。
她似乎清醒了些,不再撞墙,但眼神涣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非人的低吼,身体在绳索的捆绑下不停地扭动挣扎,力气大得惊人,几个壮汉都几乎按不住。
烧死她。人群里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声音因恐惧而尖锐变调。
黄皮子精占了身子,不烧死它,咱全屯子都得遭殃,老刘家就是前车之鉴。
对,烧死这妖怪。
不能留,留着她,晚上就来吸咱们的血。
烧!烧干净!
群情瞬间被点燃,恐惧和愚昧混合成一种疯狂的、毁灭性的力量。男人们的眼睛红了,女人们也忘记了害怕,只剩下一种除魔卫道的狂热。
柴火被迅速地抱来,堆在小月周围。有人甚至提来了半桶过年点灯用的、气味刺鼻的煤油。
住手,你们疯了。一声嘶哑的怒吼,像破锣一样从人群外围炸响。所有人都是一愣,循声望去。
只见我二爷,不知何时竟拄着那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棍,颤巍巍地挤到了人群最前面。
他瘦得脱了形,宽大的破棉袄套在身上直晃荡,脸上是骇人的灰白,颧骨上却诡异地泛着两团病态的红晕。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每喘一口气都带着破风箱似的嗬嗬声,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雪地上挣扎的小月,又猛地转向那些举着火把、提着油桶的乡亲,眼神里有种近乎绝望的愤怒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
她....她是人,不是精怪!二爷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却嘶哑得厉害,被周围的喧哗轻易盖过。
你们....你们看看清楚,那是小月!韩家的闺女,活生生的人.
李瘸子、你少在这儿放屁!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是屯里有名的炮头(土匪黑话,指打手、先锋),平时就横惯了,此刻更是满脸戾气,一把搡开挡在前面的老人。
你瞅瞅她那脸,那黄毛,听听她那动静。不是黄皮子精上身是啥你个老绝户懂个卵,再敢拦着,连你一块儿送他啃江泥(土匪黑话,指弄死)。
他恶狠狠地扬了扬手里明晃晃的杀猪刀。
二爷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亏被旁边一个老汉扶住。
他拄着拐棍,身子抖得像寒风里的枯叶,死死盯着那炮头,嘴唇哆嗦着,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一阵更猛烈的咳嗽骤然袭来,他佝偻着腰,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那愤怒而悲怆的眼神,在周围人群狂热的、被除妖正义感烧红的眼睛注视下,显得那么无力,那么渺小,瞬间就被淹没了。
火把,终究还是凑近了柴堆。刺鼻的煤油味弥漫开来。有人点燃了火折子,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雪地上小月那张覆盖着黄毛、扭曲而绝望的脸。
她似乎被那火焰的逼近刺激得更加狂躁,喉咙里的嗬嗬声变成了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啸,身体在绳索的捆绑下疯狂地扭动挣扎,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就在这时,被众人遗忘在角落里的二爷,那双因剧烈咳嗽而蒙上泪水的浑浊老眼,在跳跃的火光中,猛地捕捉到了雪地上小月挣扎时,从破棉被缝隙里露出来的一小块后腰皮肤。
那皮肤上,赫然横亘着一道扭曲的、暗红色的旧疤!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狰狞地趴在那里!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二爷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眼前的一切——狂乱的人群、跳跃的火光、挣扎的少女——都瞬间模糊、扭曲、褪色,被一股汹涌而来的、带着血腥味的陈旧洪流彻底淹没。
那疤痕!那道疤!
记忆的闸门被这熟悉的印记狠狠撞开,带着刺骨的寒风和遥远的硝烟味,凶猛地倒灌进来。
不是去年,也不是前年,是更早,早到胡子头子三爷还在这片白山黑水间呼风唤雨,早到他李守根还不是二爷,而只是胡子窝里一个因腿瘸被嘲笑、被边缘化的李瘸子的时候。
那年冬天也像现在这般酷寒。三爷带着他们一股绺子(土匪团伙),绑了山下镇子里一个不肯交水头钱(保护费)的皮货商肉票(人质),藏在老林深处一个废弃的炭窑里。
窑洞低矮阴冷,弥漫着一股陈年的木炭灰和野兽粪便的混合气味。三爷歪坐在一个破木墩子上,裹着厚厚的貂皮大氅,手里把玩着一块黄澄澄的怀表,表链子在他粗粝的手指间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火光映着他半边脸,颧骨上一道狰狞的刀疤像条僵死的蜈蚣。他眼皮耷拉着,看似漫不经心,但偶尔抬起眼皮扫视窑洞时,那目光却像淬了冰的刀子,让洞里挤着的十几个胡子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顶天梁(土匪黑话,指首领)三爷,一个精瘦、留着两撇鼠须的汉子凑上前,他是绺子里的水香(军师),压低声音道,那老小子嘴硬得像茅坑里的石头,柴米不进啊。
咱亮青子(刀)吓唬,皮鞭子抽,火筷子烫,啥招都使了,愣是不吐口藏钱的地窖在哪。眼看天儿越来越冷,弟兄们在这冰窟窿里耗着,不是个事儿啊。
水香的声音带着焦躁。
三爷没吭声,只是慢条斯理地合上怀表盖子,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那声音在寂静的炭窑里格外清晰。
他抬起眼,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缓缓扫过洞里或坐或卧的胡子们,最后,竟落在了蜷缩在角落阴影里、抱着自己那条瘸腿取暖的李守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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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守根心里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把自己缩进那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里。
他这条腿,是去年一次砸窑(攻打有钱人宅院)时,被护院的鸟铳打中了膝盖骨,从此就废了。
在胡子窝里,一个瘸子,基本就等于半个废人,除了看个肉票、喂喂马,干不了冲锋陷阵的硬活,地位也就比窑子里的海台子(妓女)强点有限,平时没少受白眼和奚落。
李瘸子。三爷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却像鞭子一样抽在守根心上。
守根浑身一激灵,慌忙挣扎着想站起来:三...三爷,您吩咐
甭费劲了,三爷摆摆手,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却像钉子一样钉在守根脸上,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让人心底发毛的笑意。
腿脚不利索,心气儿倒还挺活泛听说,你小时候,跟你那跳大神的姥爷,学过点‘装神弄鬼’的把式
守根一愣,不明白三爷怎么突然提起这茬。
他姥爷确实是个走村串户的二神(萨满助手),小时候他跟在姥爷屁股后头跑,确实见过些请神送鬼的场面,也胡乱学过点扭腰晃铃、哼哼唧唧的调调,但都是些皮毛,糊弄人的玩意儿。
他爹嫌丢人,早就不让他沾边了。这事,三爷怎么知道的
回三爷话,守根心里打鼓,声音发虚,那都是老黄历了...小子愚笨,就学了点皮毛,上不得台面。
上不上得台面,得看搁哪儿使。三爷打断他,慢悠悠地站起身,貂皮大氅的下摆拂过地上的炭灰。
他踱步到守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目光带着审视,更像是在打量一件趁不趁手的工具。眼下就有桩‘巧宗儿’(好差事),非你这‘皮毛’不可。
三爷俯下身,凑到守根耳边,压低了声音,一股浓烈的烟草和野兽皮毛的混合气味直冲守根的鼻子。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珠子,一颗颗砸进守根的耳膜里:穿上那身皮,你就是‘黄仙儿’。半夜摸进去,不用你动手,就立在那儿,问那句话,‘你看我像人,还是像仙’记住,声音要飘,要尖,要不像人声儿。他要是吓得尿了裤子,乖乖说了藏钱的地方,算你大功一件。要是吓疯了,吓死了...
三爷顿了顿,嘴角那抹笑意加深了,带着一种残忍的玩味,那也怨不得咱们,是他自个儿命短,撞上了真‘讨封’的精怪,对不对
守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都似乎冻住了。他明白了。
三爷是要他扮成黄皮子讨封里的精怪,去吓唬那个肉票。用这流传在关东大地上、人人谈之色变的古老恐怖传说,作为撬开那皮货商嘴巴的最后一根毒楔子。
这招太毒了,太下作了、比亮刀子、上皮鞭还要阴损百倍。这是直接摧毁一个人心里最深的恐惧,让他彻底崩溃。
三...三爷...这...这...守根嘴唇哆嗦着,脸色惨白,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想拒绝,可抬眼对上三爷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那双眼睛里没有威胁,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漠然,仿佛在说:一个瘸子,除了干这个,你还有别的用处吗
拒绝在这冰天雪地的老林子里,拒绝三爷的下场是什么守根不敢想。
他这条命,早就不值钱了。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像要冒烟,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听...听三爷吩咐。
嗯。三爷满意地直起身,拍了拍守根的肩膀,那力道不轻不重,却让守根浑身一颤。水香,去,把那东西拿来。
水香应了一声,颠颠儿地跑到炭窑最里面,从一个破麻袋里掏出一团东西,抖搂开。
火光下,那赫然是一件用真正的黄鼠狼皮精心缝制的连帽衣服!皮毛保存得相当完好,油光水滑,黄得刺眼。
帽子连着上衣,帽檐处特意缝上了两颗打磨得溜圆、染成血红色的玻璃珠子当眼睛,幽幽地反射着火光,活灵活现,透着说不出的邪性。
衣服后面,还拖着一条蓬松粗大的、用许多条黄鼠狼尾巴拼接缝制的假尾巴。
穿上试试。三爷的声音不容置疑。
守根颤抖着手,接过那件沉甸甸、散发着浓烈骚腥气的皮衣。皮毛触手冰凉滑腻,带着死去动物的僵硬。
他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在几个胡子或嘲弄、或好奇的目光注视下,笨拙地套上这件黄仙衣。
皮毛紧贴着皮肤,那股子骚臭味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鼻子,让他一阵阵眩晕。
帽子扣在头上,两颗血红的玻璃眼珠正好悬在他眼前,视野瞬间被分割成诡异的暗红色。
走两步。水香尖着嗓子起哄。
守根僵硬地挪动了一下他那条瘸腿。膝盖处传来钻心的刺痛,让他动作更加笨拙扭曲。
那件皮衣也仿佛有自己的意志,束缚着他的动作。
好!好!水香拍着巴掌怪笑,像!太他娘的像了。
瞧这走道儿,一瘸一拐的,可不就是那刚学会立起来、道行还不稳当的黄皮子嘛!绝了。
记住那调儿,
三爷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地穿透了周围的哄笑。
要飘,要尖,要不像人声儿。‘你——说——我——像——人——呐——还是——像——个——仙——呐——’
三爷刻意模仿着,那声音尖细扭曲,带着一种非人的阴冷和拖沓,在阴森的炭窑里回荡,让所有胡子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连火堆似乎都暗淡了几分。
守根裹在冰冷的皮衣里,听着这声音,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爬满了全身。
当夜,寒风卷着雪沫子,鬼哭狼嚎般掠过黑沉沉的老林子。废弃炭窑里,皮货商被捆得像粽子一样丢在角落的干草堆上,脸上血迹斑斑,眼神涣散,嘴里塞着破布,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咽。
窑洞里唯一的光源是洞口附近一堆快要熄灭的篝火,火苗微弱地跳跃着,将洞壁扭曲的影子拉得老长,如同群魔乱舞。
守根被两个胡子粗暴地推搡到窑洞深处最黑暗的角落里。他身上那件黄皮子衣的腥臊味在冰冷的空气中似乎更加浓烈刺鼻。
他蜷缩着,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无法抑制地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寒气。
三爷的指令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等他快睡着,最迷糊的时候,记住那声儿!
时间在死寂和寒冷中缓慢地爬行。皮货商痛苦的呜咽渐渐微弱下去,变成了时断时续、带着浓重痰音的喘息。
洞口篝火的噼啪声也几乎听不见了,只剩下寒风穿过窑洞缝隙发出的呜咽,像无数冤魂在低语。
守根的心跳得像一面破鼓。他知道,时候快到了。他僵硬地活动了一下冻得发麻的手指,摸索着戴上那顶连着皮衣的帽子。
两颗冰冷的血红色玻璃眼珠贴在他的额前。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浓烈的皮毛腥臭直冲肺腑,呛得他差点咳出来。
他强忍着,用尽全身力气调动起小时候看他姥爷搬杆子(萨满请神仪式)时学的那点装神弄鬼的腔调,努力让声音变得飘忽、尖细、扭曲,带着一种不属于人间的空洞和怨毒:
你——说——我——像——人——呐——还是——像——个——仙——呐——
声音在死寂的窑洞里突兀地响起,如同鬼魅的叹息,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音。
守根自己都被这声音吓了一跳,那非人的腔调仿佛不是出自他的喉咙。
角落里那团黑影猛地一颤,皮货商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扼住脖子般的抽气声,随即是更加剧烈的、濒死般的挣扎,捆着他的绳索深深勒进皮肉。
他拼命地扭动着被捆住的身体,试图向远离声音来源的洞口方向蹭去,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瞪大到极限,死死盯着守根藏身的黑暗角落,眼珠子几乎要凸出眼眶。
他嘴里塞着破布,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绝望嘶鸣,一股浓重的尿臊味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守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看到皮货商那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看到对方裤裆处迅速洇开的深色湿痕。
成功了不,这感觉比挨一刀还难受!他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怪物,一个从最深的噩梦里爬出来的、散发着腥臊恶臭的邪祟!他想立刻脱下这身该死的皮,逃离这里。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窑洞口那堆奄奄一息的篝火,不知是被风吹动,还是火星子溅到了旁边的干草,竟呼啦一下猛地窜起一股火苗,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洞壁和地上散落的枯枝败叶,迅速蔓延开来。
走水(着火)啦!洞口放哨的胡子扯着嗓子惊恐地大叫。
窑洞里瞬间炸了锅!原本或坐或卧的胡子们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蹦了起来,惊惶失措地咒骂着、推搡着,争先恐后地扑向狭窄的窑洞口。
浓烟带着刺鼻的焦糊味迅速弥漫开来,呛得人睁不开眼,涕泪横流。
肉票,肉票。水香在一片混乱中尖着嗓子喊。
混乱中,守根看到三爷一把扯过一个胡子背上的褡裢(长条形口袋),那里面装着皮货商被搜刮出来的几件值钱细软。
火光映着三爷冷酷的侧脸,他看都没看角落里那个因恐惧和浓烟而剧烈抽搐、眼看就要窒息的肉票,低吼一声:
风紧(情况不妙),扯呼(快跑)。
便率先猫着腰,顶着浓烟,敏捷地钻出了窑洞。
其他胡子见状,更是乱作一团,只顾着自己逃命,谁还管地上那个绑着的累赘。
浓烟滚滚,火光跳跃,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皮货商在角落里绝望地翻滚、抽搐,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嗬嗬声。
守根裹在厚重的黄皮子衣里,也被浓烟呛得头晕眼花,膝盖的旧伤在混乱中被不知谁狠狠撞了一下,钻心的剧痛让他几乎栽倒。
跑!必须跑!不然就烧死在这里了。他拖着瘸腿,忍着剧痛,拼命想跟上逃窜的人群。
就在他跌跌撞撞地冲到洞口附近时,眼角余光瞥见了角落里那个还在徒劳挣扎的身影。皮货商的脸已经被浓烟熏得发黑,眼睛翻白,眼看就不行了。
那一瞬间,守根脑子里一片空白。是这身皮衣带来的幻觉还是姥爷那些早已遗忘的、关于举头三尺有神明的模糊告诫突然闪现又或者,仅仅是出于一个被逼到绝境的瘸子内心深处,最后一点未曾泯灭的东西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做出了动作。
他猛地扑了过去,不顾灼热的空气燎烤着脸颊,不顾膝盖传来的剧痛,用尽全身力气,用他那双裹在皮手套里的手(那也是黄皮子衣的一部分),去撕扯捆在皮货商身上的绳索。
那绳索浸了水(也许是汗或尿),又在挣扎中勒得更紧,异常坚韧。浓烟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直流,视线一片模糊。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用牙齿去撕咬那该死的绳结!嘴里立刻尝到了麻绳粗糙的纤维和一股难以形容的咸腥味。
唔…唔…皮货商似乎感觉到有人在救他,发出微弱的、意义不明的呜咽。
别动!忍着!守根嘶哑地低吼,声音被浓烟和咳嗽扭曲得不成样子。他疯狂地撕扯、啃咬。
终于,嘣的一声轻响,最紧要的一股绳索被他咬断了!他抓住皮货商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把他往洞口拖。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窑洞顶上一根被烧断的粗大横梁带着熊熊烈焰,裹挟着碎石和灰烬,轰然砸落下来!位置,正是刚才皮货商躺倒的地方!
千钧一发,守根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将刚刚拖开几步的皮货商往洞口方向狠狠一推,同时自己借着反作用力向后踉跄跌倒。
呼——!带着火焰的粗大横梁裹挟着灼热的气浪,几乎是擦着守根的后背,狠狠砸落在他刚刚站立的地方。
碎石和燃烧的木块四散飞溅!一块滚烫的、边缘锐利的碎石,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划破了他后腰单薄的棉袄和皮肉。
呃啊——守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后腰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灼痛!他重重地摔倒在地,浓烟和灼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昏厥。
快走!一个嘶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哭腔。
是那个皮货商,他竟然没立刻跑,反而扑过来,用尽力气拽起几乎瘫软的守根,两人连滚带爬,互相搀扶着,在火舌彻底吞噬洞口之前,一头撞进了外面冰冷刺骨的寒风和漫天飞雪之中。
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细针,猛地扎进守根灼痛的肺叶,让他剧烈地呛咳起来,几乎要把心肝肺肺都咳出来。
后腰的伤口被寒风一激,更是钻心地疼。他瘫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烟灼烧后的血腥味。
那件该死的黄皮子衣,沾满了烟灰和雪沫,沉甸甸、湿漉漉、臭烘烘地裹在身上,像一层来自地狱的冰冷裹尸布。
他费力地抬起头,视线模糊。那个被他拼死拖出来的皮货商,此刻也瘫在不远处,同样狼狈不堪,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惊恐交织着。
两人在雪地里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寒风卷着雪沫子,在死寂的、被火光映红的林间空地呜咽。
混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由远及近。是跑散的胡子们,发现火势太大肉票没带出来,又怕引来官兵,骂骂咧咧地聚拢回来。
火光映出三爷那张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脸。他看到雪地上瘫着的两个人时,鹰隼般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目光在守根身上那件显眼的黄皮子衣,和他身边同样狼狈的皮货商之间来回扫视,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暴戾。
李瘸子,三爷的声音比这寒夜的风更冷,每一个字都像冰碴子,能耐啊这‘黄仙儿’当得,连‘肉票’都舍命护上了
他踱步上前,厚重的皮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停在守根面前,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说说,钱窖在哪儿他俯视着守根,眼神里没有半分温度。
守根浑身一颤,巨大的恐惧和后腰的剧痛让他牙齿咯咯作响,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三…三爷…火…火太大了…他…他吓傻了…啥…啥也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三爷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猛地抬起脚,那厚重的、沾满泥雪的靴底,狠狠踹在守根后腰那道刚刚被碎石划开、正汩汩流血的伤口上!
呃——啊——!守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身体像虾米一样猛地弓起,眼前瞬间被剧痛带来的黑暗淹没,几乎当场昏死过去。
鲜血迅速洇透了他破烂的棉袄和外面那层黄皮子衣,在洁白的雪地上晕开一大片刺目的暗红。
剧痛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守根所有的意识。
他蜷缩在冰冷的雪地上,身体因为无法承受的痛苦而剧烈地抽搐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后腰那处被三爷靴底狠狠碾过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耳边胡子们粗野的咒骂和皮货商惊恐的呜咽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浓烟熏燎过的喉咙火烧火燎,每一次呛咳都带出带着铁锈味的血沫子,喷在眼前冰冷的雪地上,迅速凝结成暗红色的冰珠。
混乱中,他似乎感觉到有人粗暴地将他拖了起来,像拖一条死狗。
沉重的黄皮子衣被剥了下来,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冰冷,随即又被塞进了一个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麻袋里。
世界彻底陷入颠簸、黑暗和永无止境的疼痛中。
不知过了多久,当守根再次恢复些许意识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散发着浓重草药味和血腥气的土炕上。
光线昏暗,土墙低矮,是胡子窝里专门安置伤号的秧子房(病房)。
后腰的伤口被粗糙地包扎着,但每一次心跳都仿佛牵扯着那里,传来一阵阵钝痛。
他费力地转动眼珠,看到那个皮货商也躺在他旁边不远的一个草铺上,脸色苍白,眼神呆滞地望着屋顶的椽子,像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胡子们似乎暂时放过了他,也许是觉得他确实被吓傻了,榨不出油水了。
几天后,一个消息在胡子窝里悄然传开:
那个皮货商,趁着夜里看守打盹,竟自己解开绳索跑了。
茫茫林海雪原,一个吓破了胆的商人,能跑多远没人知道,也没人太在意。
一个吓疯了的肉票,跑了也就跑了,总好过死在山寨里惹来晦气。三爷对此只是冷哼了一声,再没提起。
守根则因为后腰的伤,加上那条瘸腿,彻底成了秧子房的常客,被胡子们遗忘在角落。
日子在伤口的钝痛和山寨的喧嚣中缓慢爬行。
守根有时会想起那个商人最后呆滞的眼神,想起那晚窑洞里冲天的大火,想起自己裹在那身腥臭皮衣里发出的非人声音每一次回忆,都让他后腰的疤痕隐隐作痛。
心底某个地方也像被那晚的浓烟熏过一样,留下了一片焦黑的荒芜。他刻意不去想,也刻意遗忘。
那道后腰上的疤,也成了他极力想掩盖的耻辱印记,洗澡时都避着人,更从不提及它的来历。
记忆的洪流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血腥味,凶猛地退去,只留下冰冷的礁石,狠狠硌在二爷的心上。
眼前,韩家院子里那疯狂的一幕,被跳动的火焰映照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残酷。
雪地上,小月被捆得像待宰的牲畜,覆盖着诡异黄毛的脸上,那双曾经清澈如水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涣散和一种濒死的、非人的狂躁。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吼,身体在绳索的束缚下疯狂地扭动挣扎。
周围是举着火把、提着油桶、一张张被愚昧和除妖狂热烧得扭曲变形的脸。
柴火已经堆好,刺鼻的煤油味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像死神的吐息。
二爷的视线死死盯在小月挣扎时,从破棉被缝隙里露出的那一小块后腰皮肤上,那道暗红色的、扭曲的旧疤痕。
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瞬间捅开了他尘封多年、早已被刻意遗忘的血腥记忆之门!
是她,是那个皮货商的女儿。那个他曾在胡子窝的秧子房里见过的、给父亲送饭的怯生生的小姑娘。
几年不见,竟已出落得这般大了可她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黄毛、那癫狂,难道真是报应是因为他当年穿了那身黄皮子衣,去吓唬她爹,才招来的灾祸
混乱的思绪如同冰锥,狠狠刺穿着二爷的脑仁。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咳嗽抖得都要厉害。
拄着拐棍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几乎要将那枣木棍子生生拗断。他想冲过去,想嘶喊,想告诉所有人那道疤的来历,想告诉他们他才是那个该被烧死的邪祟。
可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像被那晚炭窑的浓烟彻底堵死,只能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徒劳的抽气声。
巨大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悔恨像冰冷的铁箍,紧紧勒住了他的心脏,勒住了他的喉咙。
就在这时,火折子点燃了,橘黄色的火苗如同毒蛇的信子,腾地一下窜起,贪婪地舔舐着浇了煤油的柴堆!浓烟瞬间腾起。
烧死妖怪!
替天行道!
人群爆发出更加狂热的嘶吼!
火焰和浓烟的刺激,似乎让小月体内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意识猛地回光返照。
她那双因恐惧和某种不知名癫狂而翻白的眼睛,在跳跃的火光中,竟骤然聚焦!那目光如同两道烧红的烙铁,穿透浓烟和攒动的人头,死死地、精准地钉在了人群外围,那个拄着拐棍、抖成一团、面无人色的枯槁老头身上。
二爷只觉得那两道目光如同实质的利箭,狠狠扎进了自己的瞳孔!他下意识地想要躲闪,想要把自己藏进更深的阴影里!
晚了。
嗬——!!!
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几乎要撕裂喉咙的尖啸,猛地从小月口中爆发出来。
那声音蕴含着无法言喻的悲愤、绝望,还有一种洞穿一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清醒。
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一股骇人的力气,被捆缚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挣。竟带着身上燃烧的火焰,像一颗燃烧的陨石,朝着二爷的方向撞了过来。几个按住她的壮汉猝不及防,竟被她挣脱了。
拦住她,妖怪要伤人。人群惊恐地尖叫、推搡。
混乱中,小月燃烧着的身躯,带着一股灼热的风和刺鼻的焦糊味,竟真的冲破了人群的阻挡,重重地扑倒在二爷脚前的雪地上。
火焰在她身上噼啪作响,烧灼着皮肉,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那双在火光映照下亮得惊人的眼睛,死死地、恨意滔天地仰视着呆若木鸡的二爷。
她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伸出那只被火焰燎烤得焦黑、皮开肉绽的手,死死地、如同铁钳般抓住了二爷那条瘸腿的裤脚,滚烫的温度隔着布料灼痛了二爷的皮肉。
然后,她用一种嘶哑的、却清晰得如同诅咒般的声音,穿透了所有的喧嚣、哭喊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二爷的灵魂深处:
你后腰的疤,是那年炭窑里救我爹落下的。李守根、你…装…什…么…仙——!!!
轰——!
二爷只觉得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个惊雷!震得他魂飞魄散。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刻意遗忘、所有用岁月和麻木堆积起来的堤坝,在这一声直呼其名、揭露其罪的嘶喊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李守根!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几十年来浑浑噩噩的二爷外壳,炭窑、救她爹、后腰的疤、她全都知道,她认出了他、她指认了他。
他像一截被雷劈中的朽木,彻底僵死在原地。浑浊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盯着雪地上那张在火焰中扭曲、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清晰恨意的少女的脸。
小月死死抓着他裤脚的手,仿佛用尽了她最后一丝生命力,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带着洞穿一切真相的悲愤和绝望,死死地锁着他。
那眼神,比三爷的刀、比胡子窝里的酷刑、比这世上任何东西都更让他恐惧!那是来自地狱的审判。
妖....妖怪胡说。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那个满脸横肉的炮头,他脸上的惊疑只持续了一瞬,立刻被更深的暴戾取代。
他一步抢上前,手中的杀猪刀带着寒光,毫不犹豫地朝着小月抓住二爷裤脚的那只焦黑的手臂狠狠剁了下去!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滚烫的、带着焦糊味的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有几滴甚至溅到了二爷僵硬冰冷的脸上,那只焦黑的手臂,齐腕被斩断。
小月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非人的抽气声,身体猛地一挺,随即软了下去。
那双死死盯着二爷的眼睛,瞳孔里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地黯淡、涣散、最终凝固成一片空洞的死灰。火焰失去了阻碍,更加凶猛地吞噬着她残破的身躯。
烧,烧干净点,这妖怪临死还想攀扯人。炮头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脸上溅着血点,狰狞如恶鬼。
人群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更狂热的呼喊。火把被重新扔进柴堆,火焰冲天而起,彻底吞没了雪地上那具残破的躯体。
浓烟滚滚,带着皮肉烧焦的恶臭,弥漫了整个韩家院子,也笼罩了僵立如石像的二爷。
那一夜,二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他那间冰冷土屋的。小月临死前那声嘶喊,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响,永无休止。
她那只焦黑断手死死抓住他裤脚的触感,那滚烫的温度,如同烙印,深深地灼烧在他的灵魂上。
还有那喷溅到他脸上的、带着焦糊味的滚烫鲜血;他回到屋里,第一件事就是发疯般地冲到水缸边,用那冰冷刺骨的水一遍又一遍地搓洗自己的脸,搓得皮肤通红、破皮,直到筋疲力尽瘫倒在地。
可那血腥味,那皮肉焦糊的恶臭,却仿佛已经渗进了他的骨头缝里,怎么洗也洗不掉。
他蜷缩在冰冷的炕角,裹着那条破狼皮褥子,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觉得透骨的寒冷。
窗户纸被风吹得噗噗作响,每一次声响,都像是小月临死前那一声绝望的嘶喊。
黑暗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件黄皮子衣,油光水滑的皮毛,两颗血红的玻璃眼珠幽幽地盯着他。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后腰,隔着厚厚的破棉袄,那道扭曲的旧疤仿佛也在隐隐作痛,无声地嘲笑着他。
李守根——你装什么仙——
那嘶喊声又一次在死寂的屋里炸开。二爷猛地捂住耳朵,身体筛糠般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他拼命地想把自己缩成一团,缩进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可小月那双燃烧着恨意的眼睛,总在黑暗深处死死地盯着他。
他完了。
他知道。从穿上那身皮的那一刻起,不,也许从更早,从他拖着一条瘸腿走进胡子窝寻求庇护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完了。
他以为逃离了山寨,就能把过去像垃圾一样埋掉。他以为扮二爷,讲那些吓唬人的鬼故事,就能掩盖自己骨子里的卑劣和懦弱。
他错了。那身腥臊的黄皮,从未真正脱下过。
它早已和他的皮肉长在了一起,融进了他的骨血,成了他的一部分。
他就是那个散发着骚臭、引人恐惧、最终带来毁灭的怪物。
小月的死,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了他残存的、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念想上。
他李守根,从来就不是什么无辜的讲述者,他就是那恐怖传说的一部分,是那流言最核心、最污秽的源头。
是他,穿着那身皮,用那非人的声音,把黄皮子讨封的种子,亲手种进了这片土地最深层的恐惧里,最终结出了小月这朵被烈火焚烧的恶之花。
巨大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五脏六腑。
比悔恨更深的,是一种灭顶的恐惧。
他怕小月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怕那件无形的黄皮子衣,更怕有朝一日,他后腰那道疤的秘密,会像小月临死前的嘶喊一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到那时,被捆在柴堆上活活烧死的,就该是他了。
屯子里关于韩家闺女被黄皮子精缠身烧死的议论,沸沸扬扬了好一阵子。
恐惧的阴云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因为这场成功的除妖而更加浓厚地盘踞在屯子上空。
夜里,狗吠声更加频繁凄厉。人们看彼此的眼神,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猜疑和审视,仿佛身边随时可能再冒出个被精怪上身的小月。
二爷那间土屋,更是成了屯子里人人避之不及的凶宅。
没人再敢在夜里靠近,连白天路过,都要加快脚步,仿佛里面盘踞着什么不洁的东西。
偶尔有不懂事的孩子在附近玩闹,也会立刻被大人惊慌失措地拽走,低声呵斥着什么。
二爷彻底将自己封闭在了那间弥漫着死亡和腐朽气息的土屋里。
他终日蜷缩在冰冷的炕上,像一具正在缓慢风干的活尸。只有那盆将熄未熄的炭火,映着他枯槁变形的脸。
他不说话,眼神空洞地望着某个地方,偶尔,干裂的嘴唇会神经质地翕动几下,像是在无声地念着某个名字,又像是在承受着某种无形的鞭笞。
那道后腰的旧疤,在每一个死寂的夜里,都如同有生命般灼痛起来,提醒着他无法逃脱的罪孽。
时间,在这间被遗忘的屋子里,失去了意义。只有窗外四季更替的风声,和炕上老人越来越微弱的气息,证明着生命还在缓慢地流逝。
直到又一个滴水成冰的腊月,呼啸的白毛风再次撞打着糊了厚厚麻纸的窗棂。
我端着一碗勉强熬出点米油的稀粥,推开那扇仿佛重若千斤的破木门。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药味、腐朽味和某种陈年积郁的绝望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屋里比外面更冷,火盆里的炭火微弱得只剩一点暗红,有气无力地挣扎着。
二爷歪在炕头,背后垫着的枕头似乎又塌陷了几分。
他整个人缩在那张破狼皮褥子里,几乎看不出人形,只剩下一把裹着破布的嶙峋骨头。
脸是骇人的青灰色,眼窝深陷得如同骷髅,颧骨高高凸起,上面布满了不祥的暗紫色斑块。
嘴唇干裂发黑,微微张着,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艰难,带着破风箱般沉重而嘶哑的嗬…嗬…声,在死寂的屋里回荡,听着都让人揪心。
二爷...喝点粥吧...我把碗凑到他嘴边,声音干涩。
他似乎听到了,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却没有任何焦距,像是透过我在看很远很远的东西。
他艰难地摇了摇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屋里只剩下那令人心焦的喘息声。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又昏睡过去,他才极其缓慢地、用尽了全身力气般,抬起一只枯瘦如柴、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手,颤巍巍地指向墙角一个落满灰尘、结着蛛网的破旧木柜子。
那手抖得厉害,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那...那柜子...最底下..破棉袄..裹着的..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痰音和一种油尽灯枯的疲惫,拿....拿出来...
我依言走过去。柜子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在最底层,一件不知多少年没动过的、硬邦邦的破棉袄里,我摸到了一个沉甸甸、硬邦邦的包裹。
拿出来,入手冰冷。解开外面缠着的破布,里面赫然是一块沉甸甸的、黄铜制成的怀表。
表壳上布满了划痕和污垢,表链也断了半截。我认得这东西,当年三爷手里,就时常把玩着这样一块怀表。
我拿着冰冷的怀表,走回炕边。
二爷的目光死死地黏在那块怀表上,浑浊的眼底骤然爆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深入骨髓的恐惧,有刻骨的恨意,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看到命运本身般的巨大悲凉。
他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喉咙里的痰音更重了。
三...三爷。他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他也没得好死.....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像破旧的风箱般起伏,脸上憋出骇人的青紫色。
我慌忙放下怀表,想帮他顺顺气,却被他用眼神制止了。
他死死盯着我,那双即将熄灭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幽暗的光亮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仿佛要将灵魂都呕出来的决绝。
黄皮子讨封....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线,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尖利,像垂死野兽的哀鸣,全是人作的孽。
全是.....人作的孽啊。
他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泊里捞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当年三爷让我穿....穿上那身皮去吓唬那些不肯开口的肉票。
我.....我穿上那身皮就....就真成了畜生。大颗大颗浑浊的眼泪,毫无征兆地从他那深陷的眼窝里汹涌而出,顺着布满沟壑的枯瘦脸颊滚落,砸在油亮的炕席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那泪水里,饱含着无尽的悔恨、痛苦和一种被彻底撕开伪装后的绝望羞耻。去装那讨封的黄大仙,问那句话、‘你看我像人,还是像仙
他猛地停顿,身体因剧烈的情绪和窒息般的咳嗽而剧烈地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倒气声。
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我的手腕,挣扎着用尽生命中最后一点残存的力量,将脸凑近我,浑浊的、被泪水模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将这最后的真相,连同他灵魂的重量,一起压进我的瞳孔深处:
小月小月她被烧死前拽着我喊.....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凄厉无比,带着一种穿透生死的悲鸣,在死寂的土屋里炸开:
‘你后腰的疤是那年救我落下的,李守根,你装什么仙儿——
最后一个字,如同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血沫子的抽气。
他那死死抓住我的手,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如同断线的枯枝,软软地垂落下去。
布满泪痕的脸上,那双瞪得极大的浑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低矮、布满蛛网的屋顶,瞳孔里的最后一点光,如同燃尽的炭火,迅速地、彻底地熄灭了。
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白毛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卷着雪沫子,疯狂地拍打着糊了厚厚麻纸的窗棂,发出噗噗噗的闷响。
那声音,像极了无数穿着破草鞋、拖着黄毛大尾巴的脚,在雪地里拖沓而行的声响。
我僵硬地坐在冰冷的炕沿上,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冰冷的、沉甸甸的黄铜怀表。
表壳上的污垢和划痕硌着掌心,传递着一种来自遥远过去的、属于三爷的阴冷气息。
二爷枯槁的身体就在咫尺之外,已经没有了任何生息,像一截彻底燃尽的焦木。
他最后那声凄厉的呼喊,还在我耳膜里嗡嗡作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我的脑子里。
李守根,你装什么仙——
原来他叫李守根。
守根守着什么根人性的根还是这身由谎言、恐惧和血泪浇灌出的、名为黄皮子讨封的毒根
巨大的寒意,比窗外呼啸的白毛风更刺骨,从我的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
我下意识地、猛地扭头望向窗户。厚厚的麻纸挡住了外面的风雪,却挡不住那噗噗噗的拍打声。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那脆弱的麻纸被无数无形的爪子撕开,一张顶着黄毛、滴着血的红眼睛的尖脸,正死死贴在破洞处,直勾勾地朝里窥视。
那非人的、尖细扭曲的声音,仿佛贴着我的耳根子钻了进来:
你——说——我——像——人——呐——还是——像——个——仙——呐——
我浑身一个激灵,差点从炕沿上栽下去。
再定睛看去,窗外只有一片模糊的风雪,那声音也只是风声的呜咽。可那幻觉带来的心悸,却真实得可怕。
二爷的死,在屯子里没掀起多大波澜。
一个孤寡老瘸子,死在了数九寒天,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几个本家叔伯帮着料理了后事,草草钉了口薄皮棺材,抬到屯子后山的老坟圈子,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埋了。
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只垒了几块石头做个记号。风雪一盖,很快就和周围其他的荒坟没了区别。
屯子里关于黄皮子讨封的恐惧,却并未因二爷的死而消散,反而像那老林子里经年不散的瘴气,更加根深蒂固地盘踞在人们心头。
韩家小月被烧死的惨剧,成了活生生的例证,被大人们添油加醋地用来吓唬不听话的孩子。
夜里,狗依旧会对着后山的方向莫名狂吠。村东头王老倔,后来在自家仓房里上吊死了,死前据说神神叨叨,老说听见黄皮子在他家房梁上学人搓手。
屯子里人心惶惶,请神婆跳大神的、偷偷在自家门框上钉桃木钉的、在窗台撒香灰的,比比皆是。恐惧,已然成了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
二爷那间破败的土屋,彻底成了屯子里最凶的凶宅。别说夜里,就是大白天,也没人敢靠近。都说里面不干净,半夜能听见瘸腿老头拖着脚走路的声音,还有低低的、像哭又像笑的呜咽声。
有胆大的后生不信邪,半夜喝了酒打赌去踹那屋门,结果第二天就发起高烧,胡话连篇,嘴里翻来覆去就念叨着那句像人还是像仙。
请了神婆折腾了好几天才缓过来,从此再不敢靠近那屋子半步。久而久之,那屋子在风雪侵蚀下迅速破败坍塌,最终只剩下一堆长满荒草的残垣断壁。
我后来离开了屯子,去了山外的县城。那块冰冷的黄铜怀表,我一直带在身边。
它像个不祥的符咒,也像一个沉重的、无法丢弃的警示。
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拿出来,看着表壳上那些陈年的划痕,耳边仿佛又响起二爷那嘶哑的、带着血沫子的讲述,还有小月临死前那声洞穿一切的凄厉呼喊。
关于三爷的结局,我是很久以后才从一些零星的、混杂着道听途说的信息里拼凑出来的。
据说,在日本人占了东三省后不久,三爷那股曾经横行一时的绺子,因为不肯归顺,也不肯老老实实当顺民,被日本人视为眼中钉。
在一个大雪封山的冬夜,一小队装备精良的日本兵,由一个熟悉山路的汉奸带路,悄无声息地摸上了山寨。
战斗很短暂,也很残酷。胡子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山寨被付之一炬。
三爷本人,据说是在试图突围时,被乱枪打死在寨门口那片被鲜血染红的雪地上。
有人远远看见,他至死都紧紧攥着那把镶着象牙柄的匣子枪,貂皮大氅被打成了筛子,尸体最后被日本兵浇上汽油,烧成了一截焦炭。
他叱咤风云的一生,连同他精心设计散布的那些恐怖流言,最终都化作了老林深处一堆无人问津的灰烬。
岁月流转,时代更迭。
屯子里通了电,修了路,年轻人一批批走出去,见识了山外的世界。
关于黄皮子讨封的老话,渐渐成了老人们口中哄孩子的、带着陈腐气息的迷信故事。
新一代的孩子听着,只觉得新奇刺激,却再也体会不到那种深入骨髓的、令人窒息的恐惧。
只有极少数上了年纪的老人,在某个风雪交加的深夜里,被窗外某种异样的声响惊醒时,那尘封已久的记忆才会被猛地勾起,让他们在温暖的被窝里,无端地惊出一身冷汗。
而我,每每想起二爷,想起他枯槁脸上淌下的浑浊泪水,想起小月那只在火焰中死死抓住他裤脚的焦黑断手,心头那块冰冷的怀表,便会重重地坠一下。
那晚,二爷咽气前最后看向屋顶的眼神,空洞而绝望,仿佛穿透了茅草和椽子,看到了某种更沉重、更黑暗的东西。
他讲述的那个故事,连同小月用生命发出的那声呐喊,如同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一个深埋于黑土之下、却永远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秘密。
它提醒着我,也提醒着所有以为恐惧已经远去的人们:
有些流言,一旦被恶意播下,便如同带着剧毒的藤蔓,深深扎根于人性的幽暗土壤。
纵使播撒者早已化为灰烬,纵使时光试图掩埋一切,那藤蔓依旧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在某个被遗忘的角落,悄然滋长,缠绕住新的牺牲者,开出新的、浸透血泪的恶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