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指尖最后一次拂过那卷泛黄的《大雍哀史》时,窗外的梧桐正落着今年最后一片叶。
我是林澜,浸在军事沙盘与兵书里十几年的人,看这书本是为解乏,却没想合上书页的瞬间,天旋地转
——再睁眼,粗粝的麻布蹭着脸颊,鼻尖是土腥味混着隐约的硝烟,远处传来孩童饿得发颤的啼哭。
我成了大雍朝南境边镇的一个孤女,也叫林澜。
这是书里那个连名字都只在流民饿死三十余里一笔带过的路人甲。
刚醒那几日,我是真觉得这样也不错。
上一世,为了推演一场军演熬三天三夜,为了争一个武器改良方案跟老专家红着眼吵,神经像绷紧的弓弦,直到某次晕倒在指挥室,才惊觉自己早已忘了放松是什么滋味。
而这里,天是灰黄的,地是贫瘠的,可我只是个流民,不用看卫星云图,不用算弹道轨迹,找块能遮风的破庙,讨口能填肚子的稀粥,日子竟有了种麻木的安稳。
书里的事
赵宸昀是那个刚登基就接手烂摊子的年轻皇帝;
卫婉姝是他那位陪着吃糠咽菜的皇后;
大雍国弱,北境的羯族虎视眈眈,东境的夷人时常来犯,民不聊生是真的,最后国破家亡也是真的。
可那又与我何干
换个皇帝,我还是得讨粥吃;
国灭了,大不了换个地方讨粥吃。
我躺在破庙的草堆上,听着外面风卷沙砾打在门板上的声响,竟真生出了摆烂过一生的念头。
直到那年冬天。
羯族的游骑突袭了边镇。
那天我正蹲在镇口的土坡下,想跟卖炭的老汉用半块捡来的铜镜换点碎炭
——那铜镜是原主娘留下的,镜面早模糊了,却够换两块炭,能让我熬过这几日的寒潮。
突然就听见马蹄声炸响,是羯族人的铁蹄,他们的战旗是黑底白骨,在灰黄的天里像块脏污的破布。
我没来得及躲,只能缩在土坡后,眼睁睁看着他们冲进镇里。
卖炭的老汉想护着炭车,被一个羯族骑兵一矛挑翻,炭块滚了一地,混着他呕出的血;
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想跑,马绳被骑兵拽住,孩子吓得大哭,那骑兵却狞笑着,将孩子从妇人怀里夺过,像抛石子似的扔出去
——孩子撞在土墙上,没了声息。
妇人疯了似的扑上去,被马蹄踏在胸口,她最后看我的眼神,是空洞的恨。
羯族人抢粮,烧屋,把年轻男女捆起来用绳索串着,像赶牲口似的往北边拖。
有个少年不服,骂了句蛮夷,当即被割了舌头,血从他嘴里涌出来,染红了胸前的衣襟,他瞪着眼,直到被一刀砍倒。
我死死咬着嘴唇,尝到血腥味才知道自己在发抖。
不是怕,是冷
——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冷。
我原以为换个皇帝一样活,可原来,国弱的时候,民众连活着都不配叫活着,是任人宰割的草芥。
那天我没回破庙,在土坡后蹲到天黑。
风卷着血腥味吹过,我想起书里写的羯族破城,屠三万。
原来不是冰冷的数字,是老汉滚落在地的炭,是妇人空洞的眼,是少年没来得及咽下的血。
后来镇里的人自发组织了护民队,都是些庄稼汉,拿的是锄头扁担,却夜夜守在镇口。
有个瘸腿的老兵,原是大雍的士卒,他教大家扎稻草人当靶,用木棍削尖了当矛,夜里围着火堆,他总说:
咱守的不是这破镇,是家里的娃,是炕上的娘。国要是没了,家在哪
我看着他们冻裂的手攥着木棍,看着他们饿瘦的脸却睁着亮的眼,突然懂了。
想安稳过一生,得有地方让你安稳;
想不被欺辱,得有个能护着你的国。
摆烂没用,这世道,你不站着,就只能跪着死。
开春时,羯族集结了三万大军,要攻南边的重镇——宁远城。
宁远城一破,南境就成了羯族的囊中之物,大雍的半壁江山都要塌。
消息传来,边镇的人慌了,连那瘸腿老兵都红了眼:
朝廷派了援军,可就五千人,够干啥宁远城……怕是守不住了。
我知道,书里写了这场仗。
宁远城守了三个月,粮尽援绝,最后破城,守军全部战死,百姓被屠了一半,那是大雍由衰转亡的关键一败。
那天夜里,我找到老兵,跟他说:
我有办法守住宁远城。
老兵以为我疯了,笑出了泪:
闺女,饿糊涂了你个女娃子,能有啥办法
我知道羯族的粮草在哪,知道他们的先锋是谁,知道怎么用五千人挡三万兵。
我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说,
你帮我递个话给宁远城守将,就说有个叫林澜的女子,能让宁远城不失。
老兵愣住了,看我的眼神从疑惑变成了震惊。
他最终还是信了我——或许是死马当活马医,或许是我眼里的笃定让他动了心。
三天后,宁远城守将派来的人找到我,把我带进了宁远城。
城墙上,风更烈,能看见远处羯族的营帐连绵成片,像黑压压的蚁群。
守将是个满脸风霜的将军,叫周猛,他上下打量我,皱眉道:
就是你一个女娃子
将军,
我没看他,径直走到城墙边的沙盘前
——那沙盘做得粗糙,可大致地形没错
羯族虽有三万,却分了三营,左营是老弱,右营是新卒,只有中营是精锐。他们的粮草在后方三十里的黑松谷,由两千人看守,且每日辰时换防。先锋将叫胡烈,此人勇而无谋,最爱轻敌冒进。
周猛瞳孔一缩:你怎么知道
这些都是军中密探都没探清的事
——书里写过,赵宸昀后来复盘这场仗,才从被俘的羯族兵嘴里问出这些细节。
我没解释,只指着沙盘:
明日胡烈必带先锋营来攻城,他会主攻东门,因为东门城墙最矮。将军可佯装不敌,放他攻到城下,再用滚石擂木砸他,同时派五百死士从西门绕出,袭扰他的后队,让他以为中了埋伏,必然退兵。
周猛半信半疑,却还是照做了。
第二天,胡烈果然带五千先锋攻东门。
城上的守军佯装慌乱,箭射得歪歪扭扭,胡烈果然大笑:
大雍军不过如此!
催着士卒爬云梯。
就在他的人快爬到城头时,周猛一声令下,滚石擂木砸下去,惨叫声成片,同时西门冲出五百死士,举着雍字旗冲杀;
胡烈果然慌了,怕被包抄,急令退兵,这一战,羯族折了近千人,大雍军只伤了百余人。
周猛盯着我,眼神变了:
你还有办法
有。
我指着沙盘上的黑松谷,
今夜派一千轻骑,带火箭,袭烧粮草。羯族粮草一失,军心必乱。
周猛这次没犹豫,点了最精锐的一千轻骑,由他亲自带。
后半夜,西北方亮起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传来隐约的喊杀声。
天快亮时,周猛回来了,战袍上都是血,却笑得像个孩子:
成了!烧了他们大半粮草!羯族营里乱成一锅粥了!
可这还不够。
羯族主帅虽惊,却也狠,当即下令全军攻城,要速战速决。
城墙上的压力陡增,箭如雨点,羯族的撞车一次次撞在城门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周猛抹了把脸上的汗:林姑娘,接下来怎么办
我看着城下密密麻麻的羯族兵,深吸一口气:
将军,你信我吗
信!
那请你再派五百人,带足硫磺和干柴,从暗道出去,到城南的芦苇荡埋伏。羯族攻城正急,必定想不到我们会绕到他们身后。等他们的主力都集中在东门,你就下令开南门,佯装要突围,引他们的一部分人去追——他们追进芦苇荡,就放火。
好!
五百人悄悄从暗道离开,城墙上,周猛亲自督战,士卒们咬着牙,用身体挡住落下的箭石。
我站在沙盘边,听着城门的撞击声,心也跟着悬着
——书里没写这个法子,这是我凭着上一世学的战术推演的,成不成,就看这一把。
过了约一个时辰,城南突然燃起大火,风助火势,芦苇荡里的火舌窜得老高,隐约能听见羯族兵的惨叫和马嘶。
东门攻城的羯族兵果然慌了,主帅怕被断后路,不得不分兵去救,攻城的势头顿时弱了。
就是现在!
我大喊
全军反击!
周猛举刀:杀!
城门大开,大雍军如猛虎下山,冲了出去。
羯族兵本就心乱,被这么一冲,顿时溃散,自相践踏者无数。
这一战,竟赢了。
宁远城保住了。
消息传到京城时,赵宸昀正在跟大臣们议事。
国库空虚,粮草不足,连他自己都觉得宁远城必失,甚至已经在准备南境失守后的应对之策。
当周猛的捷报递上来,说胜仗是因一个叫林澜的女子献策时,满朝哗然。
女子
有老臣皱眉,周将军莫不是为了邀功,编出这么个人来
赵宸昀却盯着捷报上烧粮草、诱敌入芦苇荡那几句,指尖微微颤抖。
他年轻,登基时面对的是满目疮痍,朝臣们要么主和,要么空谈,他太知道一场胜仗对大雍意味着什么。
不管是男是女,
他抬头,眼神亮得惊人,能退敌者,便是大雍的功臣。传旨,宣林澜即刻来京。
我到京城那天,是卫婉姝皇后派了人来接我的。
她没穿华丽的宫装,只着一身素色衣裙,见了我,竟亲自扶我下车:
林姑娘,宁远城的百姓都在念你的名字。
她的手很暖,掌心有薄茧,不像皇后,倒像个操劳的妇人
——书里说她常带着宫女纺线织布,省下的钱都送去军中,果然不假。
见到赵宸昀时,他正在御书房看地图,穿着洗得发白的龙袍,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他转过身,打量我许久,没问我是怎么想出那些计策的,只问:
林姑娘,大雍积弱,羯族未退,夷人又在东境蠢蠢欲动,你说,这国,还能救吗
我看着他眼里的红血丝,看着他案上那碗没动过的粥,想起了边镇那个瘸腿的老兵,想起了宁远城上咬着牙的士卒。
能!
我说,陛下信我,我就能。
他笑了,是那种卸下重担的笑:
好。朕信你。你要什么粮草军械只要朝廷有,朕都给你。
我要兵,
我说,我要亲自练兵。我要改军械,我要让大雍的兵,能穿上甲胄,能拿上趁手的兵器。我还要权,军中之事,我要能说了算。
这话一出,旁边的太监都吓白了脸。
女子干政已是大忌,还要掌兵
赵宸昀却没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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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朕封你为参军,秩比千石,归周将军麾下,但军中练兵、军械改良之事,你可直接上奏朕。
老臣们反对,说牝鸡司晨,国之大忌
赵宸昀却把奏折往桌上一拍:
大雍快亡了,是林姑娘守住了宁远城!你们谁能保证下一场仗能赢若不能,就闭嘴!
第二卷
他真的全力支持我。
赵宸昀说朕信你,从不是空泛的许诺。
那日我刚在奏折里写
欲改良弓臂,需选楚地南竹为骨,配陇西牛角为梢,还需寻擅制弓的老匠,非寻常工匠能及,
不过三日,内侍便捧着名册来军营
——名册上列着七位老匠的名字,籍贯、擅制何种弓、甚至连他们近年因战乱流落何处,都写得清清楚楚。
陛下说,
内侍站在练兵场边,声音压得低,怕扰了士卒训练,
这七位是前朝造办处的老手,当年为军中制过‘透甲弓’,战乱时散了民间,陛下已让人带着御赐的令牌去寻,说便是翻遍南境,也得把人请回来。
后来才知,为寻那位最擅调弓力的张老匠,赵宸昀竟让禁军统领亲自带了人,追着他逃难的踪迹跑了五百里,直到在山坳里找到饿得快动不了的老人,亲手把干粮递过去,只说
林参军要制护国安民的弓,得劳烦您老。
选精兵时我更犯难。
大雍军久弱,士卒多是为混口饭吃才入伍,好些人扛不动枪、拉不开弓,我便提
入选精兵者,月粮加两斗,冬赐棉衣,家眷若在军镇,可优先分田
——这法子能筛出肯拼命的人,却要耗银子。
我递奏折时心里打鼓,国库空虚是常事,内库更是早被前朝掏空,赵宸昀登基后连龙袍都只穿旧的,哪来余钱添军粮
没承想三日后,户部侍郎亲自押着粮车来军营,车辙压得石板路咯吱响,掀开帆布,是满车白花花的糙米。
林参军,侍郎抹着汗笑,
陛下从内库拨了三千两银子,让咱们从民间收了新粮,先给精兵补上。您是没见,陛下翻内库时,连当年太皇太后留下的那箱金箔都让人熔了两锭,说‘粮食比金箔顶用,士卒有力气,才能护着这箱子存得更久’。
我站在粮车旁,看着那些糙米上还沾着新脱的谷壳,忽然想起赵宸昀案上总摆着的那碗杂粮粥
——他自己还在省着吃,却肯把救命的银子砸在士卒身上。
更难忘那年冬训。
有个姓吴的老兵,原是镇守北境的百夫长,仗着从军三十年,见我在演武场教士卒练齐步变阵,竟当着百余人的面把长枪往地上一戳,粗声粗气地喊:
凭啥要听个女娃瞎折腾咱们打仗靠的是勇,不是排这些花架子!
士卒们都停了动作,齐刷刷看我。
我正弯腰捡他震落在地的令旗,还没开口,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
——是赵宸昀竟亲自来了军营。
他没穿龙袍,就一件玄色常服,靴子上还沾着泥,显然是急着赶来的。
吴老兵见了皇帝,梗着脖子还想争:
陛下!不是老卒不服管,是女子……
女子怎么了
赵宸昀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扫过演武场,落在那些站得笔直的年轻士卒身上,
林参军教的‘花架子’,上周在北境小胜羯族游骑时,靠的就是这变阵,少折了二十个弟兄——你说她瞎折腾,是觉得那二十个弟兄的命不值当
吴老兵脸涨得通红,张着嘴说不出话。
军法里没说女子不能掌兵,只说‘令行禁止’。
赵宸昀转向他,语气冷了几分,
你不服将令,扰乱军心,即日起调去后勤,去粮仓搬粮、去马厩喂马,啥时候懂了‘服从’二字,再来说打仗。
那之后,军营里再没人敢因我是女子置喙。
有次周将军跟我笑:
陛下是把你护得严实,谁要敢给你使绊子,他先不答应。
我摸着刚改良好的弓臂
——张老匠调的弓力,拉满时箭能穿透三层甲,心里清楚,这份护,不是偏袒,是他把救国的担子,真的递到了我手里。
我便更不敢懈怠。
队列训练从齐步走教起,一开始士卒们踩不准鼓点,我就拿着小鼓站在队前,一遍遍地敲,敲得指尖发麻,直到他们走起来脚步声能汇成一股劲;
体能强化用负重跑,让他们背着重物绕军营跑圈,有人跑吐了,我就蹲在路边递水,跟他说
现在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你家里的娃还等着见你活着回去。
改良弓时,张老匠总说
南竹虽韧,却怕潮,雨天易弯,
我便想起上一世学的复合材料原理,让他在竹骨外缠一层浸过桐油的麻绳,再刷上蜂蜡,试了二十多次,终于做出一把雨天也能拉满的弓
——比旧弓射程远了五十步,有次试射,箭竟穿透了百步外的木靶,钉进后面的土墙里,张老匠摸着弓臂直抹泪:
这辈子没做过这么好的弓!
火药包是更险的事。
我凭着记忆画火药配比,让工匠按比例混硝石、硫磺、木炭,第一次试爆时,炸得碎石乱飞,差点伤到人,我却盯着炸开的坑笑
——这威力,对付骑兵的马阵正合适。
后来教士卒把火药包绑在箭上射出去,引线烧到尽头轰地炸开,火光一响,羯族的战马就惊得人立起来,不用厮杀,先乱了阵脚。
几次小规模冲突最见成效。
羯族想偷越边境抢粮,我算准他们会走狼牙关
——那地方窄,只能容两人并行,便让人在两侧崖上堆了石头,等他们走进峡谷,一声令下,石头滚得像瀑布,羯族兵挤在窄道里逃不开,死伤大半;
夷人在东境袭扰渔村,我提前让人把渔船藏进芦苇荡,只留几艘空船诱他们靠岸,等他们下船,埋伏在芦苇里的士卒举着改良的短弓齐射,夷人没防备,丢下抢来的东西就逃。
捷报递到京城,赵宸昀总在奏折上批
依林参军计,有时还会加一句天凉,军营多备姜汤。
卫婉姝皇后来得勤,多是傍晚,带着宫女提着食盒,从不让人通报,就站在军营的老槐树下等。
有次我刚练完兵,手上还沾着泥,她笑着递过块帕子:
刚做的麦饼,掺了些芝麻,扛饿。
打开食盒,麦饼还温着,上面印着简单的花纹,是她亲手捏的
——后来才知,她为了做这些饼,凌晨就起了,怕耽误我训练,赶在傍晚送来,路上还怕凉了,用棉絮裹了三层。
她从不问我练得如何,也不说朝堂的事,只看士卒们晒在绳上的衣服,若见有破洞,下次来便会多带些针线。
有回她见个小士卒胳膊上缠着渗血的布条,当即让宫女把带来的伤药给他,蹲下来帮他重新包扎,动作轻得像怕碰疼他,嘴里还说
这伤药里加了当归,比寻常药好得快些。
那日她站在演武场边,看士卒们练三段射
——前队射完退到后队装箭,后队接着射,箭雨连绵不断,她忽然轻声叹:
以前听宫里老人说,女子就该守着绣楼,针线是本分,刀剑是忌讳。可看你带着他们练,看这些士卒眼里有了劲,才知女子也能做这些事,也能护着人。
夕阳落在她素色的裙角上,映得她鬓边的珠花发暖。
我望着演武场上那些黝黑却挺直的身影
——他们中有人是为了月粮,有人是为了护家,可归根结底,是想好好活下去。
便笑了:
皇后娘娘,撑起天的从不是哪一个人。是您省下的粮食,是陛下熔的金箔,是张老匠熬的夜,是这些士卒肯拼命——是所有想活下去的人,凑在一起,才撑得起这片天。
她愣了愣,随即也笑了,眼尾弯出浅纹,像落了片温柔的云:
你说得对。咱们都盼着这日子,能好好过下去。
风从演武场吹过,带着箭杆的木味,带着麦饼的香,也带着远处士卒训练的喝声,竟比京城的宫风,更让人心里踏实。
第三卷
这一过,就是十年。
这十年,像沙漏里的沙。
看着慢,等回过神时,案头的兵书已翻得卷了边,练兵场的土被千万双军靴踏得结结实实,连北境的风,都渐渐少了些带着血腥味的凛冽。
头两年最是难。
我刚接手练兵时,营里的兵多是临时征召的农夫,握着锄头的手攥不住枪杆,队列站得歪歪扭扭,一吹号就慌了神。
有次练急行军,才走了二十里,就有大半人瘫在路边,有个小个子兵哭着说:
林参军,俺脚磨破了,实在走不动,俺想俺娘……
我没骂他,蹲下来看他渗血的草鞋,又解下自己靴上的布条给他裹上。
那布条是卫婉姝皇后让人送来的,她说
军营里糙,用软布裹脚能少磨些泡,一针一线缝得密实。
走不动就歇会儿,我指着远处的山,
但你看那山后头,是羯族的营帐。你现在走不动,等羯族打过来,你娘在家,谁护着
他愣住了,抹了把泪,咬着牙站起来:
俺走!俺能走!
那天我陪着他们走,走到最后,自己的靴底也磨穿了,脚心扎进了石子,血混着泥黏在布上。
夜里周将军给我送药,看着我脚底板的伤直皱眉:
你是参军,不是士卒,何苦这么拼
我正借着油灯看军械图纸,头也没抬:
兵是要跟着将走的。我不跟他们一起疼,他们凭什么信我手里的剑,能护着他们回家
后来我改了练兵的法子。
不再一上来就练厮杀,先教他们扎马步时想着这是在护家门槛,练瞄准时常说箭要射得准,才不用看亲人在眼前流血。
我又请了老农来教他们辨认野菜
——行军时能救命;
请了铁匠来教他们补盔甲
——兵器是第二命。
有次改良弓臂,需要用北方的硬木,可国库紧,运木的车卡在半路,是赵宸昀连夜从内库调了三车银锭,让周将军带着亲兵去押车,他说:
林参军要的东西,哪怕拆了朕的龙椅,也得凑齐。
第三年春,羯族小股骑兵袭扰北境的青河镇,按往年的光景,守军只能闭城死守。
可那次,我派了三百新练的骑兵,用改良的短弓
——射程比羯族的弓远了三十步,又教他们佯装撤退,回身射马的法子。
三天后消息传回营,说羯族骑兵被射倒了大半,剩下的仓皇逃窜,连丢下的粮草都没敢回头捡。
报信的小兵喊得嗓子都哑了:
林参军!我们赢了!真赢了!
营里的兵围着他跳,有人把头盔抛上天,落下来砸在地上,叮当作响,竟是笑着笑着就哭了
——他们打了太多败仗,这是头一次,凭着自己的枪和箭,把蛮夷赶了回去。
那之后,士气像春草似的疯长。
我带着他们练三段射
——前队射完退到后队装箭,后队接着射,箭雨连绵不断;
教他们挖陷马坑,坑里埋着削尖的竹刺,上头盖着草皮,羯族的骑兵踩进去就拔不出腿;
又琢磨着把火药包做得更小些,绑在箭上射出去,炸开时火光冲天,羯族的战马见了就惊,比刀砍枪刺还管用。
第五年,我们打了场硬仗。
羯族的大可汗亲率五万大军攻雁门关,那关隘是北境的门户,城墙年久失修,守军不足两万。
我带着三千精兵连夜驰援,到关下时,羯族的撞车正撞得城门咚咚响,城上的守军快撑不住了,箭羽都快射光了。
我没让士兵立刻上城,反而带着人绕到关后十里的峡谷。
那狭谷是羯族运粮的必经路,两侧是峭壁。
我让士兵在谷顶堆了石头,又把火药包藏在草丛里。
等羯族的粮草队进了谷,我一声令下,石头滚得像山洪,火药包炸得谷里浓烟四起,粮草烧了个精光。
没了粮草,羯族大军在关下熬了半月,士气越来越低。
我趁机带着守军出城突袭,夜里举着火把绕到羯族营后,喊着大雍援军到了,羯族兵本就慌了,一听喊杀声,竟自相踩踏起来。
大可汗骑着马想稳住阵脚,被我一箭射落了头盔,他看着城上飘扬的林字旗,终于带着残兵退了。
那一战后,北境安稳了不少。
赵宸昀下旨,说要收复当年被羯族占去的三座城。
我带着兵一路往北,每到一座城,都见百姓扶老携幼在路边等,有个白发老妪捧着一碗热粥递过来,粥里飘着几粒米,她说:
姑娘,俺们等这一天,等了二十年了……
第八年,羯族终于派使者来议和。
使者跪在朝堂上,递上降书,说愿意年年进贡牛羊马匹,再不敢越境半步。
赵宸昀拿着降书,手都在抖,他看向站在殿角的我,声音带着颤:
林参军,你看,他们怕了……
满朝文武都看着我,包括当年拍着桌子骂女子掌兵是祸事的王太傅。
他走到我面前,拱手时,花白的胡子都在动:
林国士,老臣当年有眼无珠,你是大雍的福星啊。
那时候我已不是参军了。
雁门关大捷后,赵宸昀就下旨封我为军师将军,赐了府邸,就在军营附近。
他还特许我佩剑上殿
——那剑是他让人铸的,剑身刻着护雍二字,剑柄缠着防滑的鲛绡,是卫婉姝皇后亲手缠的。
第九年秋,卫婉姝皇后生了太子。
满月那天,她派宫女来请我入宫,说宫里热闹,你也来歇歇。
我去时,她正抱着太子坐在暖阁里,太子裹着明黄色的襁褓,小脸皱巴巴的,却睁着黑亮的眼到处看。
殿里摆着抓周的物件:
笔墨、印章、算盘、小弓……宫女把太子放在毯子上,他晃着小手,竟径直爬向我腰间的剑
——那剑我今日没带鞘,剑身映着光,太子伸出小胖手,一把抓住了剑柄。
卫婉姝笑出了声:
你看这孩子,竟不抓笔墨,偏抓剑。
赵宸昀正好走进来,见了这场景,朗声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的灰尘都落了些:
好!好!看来太子也知道,这剑能护着他,护着大雍!林国士,等他长大了,你可得多教教他!
我看着太子攥着剑柄的小手,又看了看赵宸昀眼里的亮
——那亮不再是当年问国还能救吗时的孤注一掷,是稳了,是暖了。
窗外的桂花开了,香风飘进殿里,混着婴儿的咿呀声,我忽然觉得,这十年磨破的靴底,扎进脚心的石子,夜里对着沙盘熬的灯油,都值了。
田地里的庄稼堆成了垛,镇上的市集挤得走不动路,有孩童拿着糖人追跑,笑声脆生生的。
北境的戍卒写信来,说今年冬天有棉衣穿,羯族的影子都没见着。
这便是我当年在边镇土坡后,望着羯族骑兵时,心里偷偷盼的光景
——国能护民,民能安活。
第四卷
我看着殿外的阳光,突然觉得累了。
上一世的疲惫是神经紧绷,这一世的疲惫是肩上的担子太重。
如今国富民强,边境安稳,太子聪慧,有周将军他们在,军中之事早已不用我事事亲为。
我想起刚穿越时,蹲在破庙草堆上,想的不过是安稳过一生。
那天朝议后,我递了辞呈。
赵宸昀看着我,沉默了很久:
一定要走
陛下,
我说,臣的事,做完了。
他没再留,只赐了我很多金银,又给了我一块免死金牌:
什么时候想回来,随时回来。
卫婉姝来送我,塞给我一个包袱:
里面是些路上用的干粮和伤药,还有……我给你做的几件衣裳。林姑娘,此去山高水远,多保重。
我离开了京城,没去繁华的地方,找了个江南的小镇,买了个带小院的房子。
院里种了梧桐,像我上一世窗外的那棵。
我在镇上开了个小铺子,卖些笔墨纸砚,偶尔也教镇上的孩子识几个字。
没人知道我曾是那个无双国士,他们只叫我林先生。
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
那是在江南梅雨季的一个午后。
那天我正坐在铺子里理宣纸,窗外的雨斜斜织着,青石板路被淋得发亮,屋檐下的雨帘垂成一道朦胧的白。
忽然有脚步声停在门口,带着些微的喘息。
抬头时,看见个背着药箱的男子立在雨里,药箱是旧的,竹编的外框磨出了浅白的痕,边角却用油布仔细糊过,看得出是常带在身的物件。
他身上的青布衫湿了大半,发梢滴着水珠,顺着脸颊滑到下颌,却没忙着拍去,只望着铺子里的避雨处,眼里带着点歉然的笑意:
姑娘,可否容我暂避片刻雨
我点了点头,取了门边的干布递过去。
他道了谢,接过布却没急着擦,先小心把药箱放在檐下干爽处,才转过身来擦发梢。
他动作轻缓,指尖擦过耳后时,我瞥见他指缝间沾着点新鲜的草药绿,是艾草混着薄荷的颜色
——后来才知,他刚从后山采了药下来,没料想雨下得这么急。
多谢姑娘。
他擦完衣衫,欠身道谢时,目光落在我整理纸的手上。
我下意识蜷了蜷指尖,那双手跟着我从宁远城的沙盘到练兵场,握过弓,执过剑,改军械时被铁屑划过年深日久,指腹和虎口处的茧子比寻常女子粗粝得多,便是退隐后日日握笔,也磨不去那层硬实的痕迹。
他果然顿了顿,随即笑了,眼尾弯出浅淡的纹,语气是温和的探究,不是质疑:
姑娘这手……瞧着不像单是握笔的,倒像常年攥着硬家伙的——比如枪杆,或是刀柄
我指尖摩挲着指茧,也笑了,把宣纸往旁边推了推:
先生看错了。不过是早年帮家里干过些粗活,磨出来的。
他没再追问,只顺着我的话点头:
也是,江南女子手虽巧,要撑起生计,磨出茧子也寻常。
说罢便转了话头,问我铺子里的墨是哪处的好,又说他走南闯北,见过北边的松烟墨黑得沉,却不如江南的油烟墨润,几句话说得自然,倒像寻常买墨的客人。
雨停后他告辞,临走时回头看了眼我案上的砚台,轻声道:
姑娘这砚台养得好,是块懂笔墨的好料子。
原以为是萍水相逢,没承想过了几日,他竟又来了。
仍是午后,铺子里人少,他背着药箱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小竹篮,篮子里是些红得透亮的覆盆子,沾着清晨的露水。
前几日借姑娘的地方避雨,没来得及谢。
他把竹篮递过来,笑盈盈的,后山采的,没打药,甜得很。
我接过来,覆盆子的清香混着山野的潮气扑过来,倒比墨香多了几分活气。
那天他坐了片刻,没谈笔墨,只说他昨日去邻村看诊,遇到个老妪用艾草煮水给孙儿治腹痛,法子老派却管用,又说山那边有个瀑布,雨后水势大,映着日头能看见虹。
他说话时声音轻,像檐角滴落的雨珠,没什么波澜,却让人愿意听。
自那以后,他便常来。
有时带些山里的野山楂,酸得人眯眼,他却早备了糖块递过来;
有时带来晒干的金银花,说这东西煮水喝败火,姑娘常看书,喝着好;
更多时候是坐着说见闻
——说北境的雪下得能埋住膝盖,羯族的牧民冬天会把羊群赶到背风的山谷,却也会给迷路的汉人指方向;
说东境的渔村有老渔夫,能凭着浪头的方向算天气,曾救过一船要出海的兵卒。
他从不在铺子人多的时候来。
镇上赶集那日,街坊们挤在铺子里挑纸选笔,他便远远站在街角,等人群散了,才背着药箱慢慢走过来。
有次我问他怎的这时来,他正帮我把倒了的笔架扶起来,头也不抬地说:
姑娘喜静,人多了吵,我等会儿不碍事。
我夜里看书,总觉得灯油燃着有烟,呛得喉咙发紧。
没过几日,他就提着个小油罐来了,油罐是粗陶的,上面刻着简单的云纹。
我自己熬的灯油,他把油罐放在案上,揭开盖子,里面的油清亮亮的,加了点薄荷和金银花,烧起来没烟,夜里看书不伤眼。
他示范着往灯里添了些,点燃后果然只有暖黄的光,没半点烟味,连灯芯燃着的声音都轻了些。
他从不问我过去,我也没问过他为何总在各处游走。
我们就像铺子里的笔墨和砚台,不刻意凑,却慢慢成了一处安稳的景致。
直到某个春天。
那天院里的梧桐刚发了新芽,嫩黄的叶芽缀在枝上,风一吹,簌簌地响。
他来的时候比往常早,背着药箱站在梧桐树下,没像往常那样笑着走进来,只望着我,眼里的光比春日的阳还要亮,却又带着点局促
——他手指攥着药箱的背带,指节微微发白。
我放下手里的笔,等着他说话。
他深吸了口气,走到我面前,轻轻放下药箱,药箱磕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响。
他抬头看我,眼里的光颤了颤,却很坚定:
林姑娘,我走了许多地方,看过北境的雪,东境的海,却觉得……还是这镇子好。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却字字清楚,我想在这镇上住下了。铺子里若缺个人搭把手,或是……只是想有个人傍晚一起看看夕阳,不知林姑娘愿不愿意让我搭个伙
我望着他眼里的光。
那光不是赵宸昀当年问国还能救吗时的焦灼与孤注一掷,是温温的,像炉火,像灯盏,却同样亮得让人心里踏实。
我想起这些日子他带来的覆盆子,他熬的灯油,想起他站在街角等人群散去的背影,想起他说还是这镇子好时,眼里映着的梧桐新芽。
我点了点头,嘴角没忍住,扬了起来:好啊。
他愣了愣,像是没料到我应得这么快,随即笑开了,眼里的光更亮,连耳尖都红了,手忙脚乱地去解药箱的扣子:
那我……我这就去收拾东西,我先前在镇子东头看中了个小院,离这儿近……
日子就这么过了。
晨起我扫院,他便在旁边整理药箱,把晒干的草药分门别类装在瓷瓶里,时不时递过块湿布:
刚扫完地,手上沾灰了。我擦手时,能看见他指尖的药草香,混着皂角的淡味,很干净。
他去看诊,中午常不回来
——有时是邻村的病人走不动,他得留着照看;
有时是给穷人家送药,顺带帮着挑担水。
我便在铺子里温着粥,等他回来时,粥还是热的,他总笑着说还是家里的粥香,
说罢从药箱侧袋里摸出个还带着温度的烤红薯,是村里的大娘塞给他的,他没吃,留着带回来给我。
傍晚他准回,肩上常搭着病人送的东西
——有时是把新鲜的青菜,有时是几个刚蒸好的米糕,他进门先把东西放在厨房,再洗了手,走到院里陪我坐。
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梧桐树下,他会指着天边的云说:
你看那朵,像不像当年我跟你说的东境的浪头
我便点头,看云慢慢被染成橘红,再暗下去。
梧桐叶落了又生,他鬓角的发渐渐白了,我眼角也爬了细纹。
有次整理旧物,翻出他当年送我的那罐灯油,油罐上的云纹磨浅了,他凑过来看,笑着说:
这油熬得糙,现在我会加些桂花了,烧起来还有香味。
临终前,他躺在榻上,呼吸已经弱了,却仍攥着我的手。
他的手还是暖的,只是比从前瘦了,指腹的药草香淡了些,却还是那只曾递过覆盆子、扶过笔架的手。
他看着我,眼神有些模糊,却努力睁着,轻声说:别怕。
我反手握紧他的手,笑了。
不怕。
这一生,我见过边镇土坡后浸在血里的炭,见过宁远城墙上映着火光的箭,见过赵宸昀红着眼说朕信你时的决绝,见过卫婉姝把省下的棉衣塞给士卒时的温软。
那些日子像淬了火的钢,硬邦邦地撑着我往前走,可后来啊,后来有了覆盆子的甜,有了无烟火的暖,有了夕阳下被拉长的影子,这些软乎乎的日子,把硬邦邦的过往都焐得温了。
上一世为强军熬白了头,是肩上的责;
这一世为救国磨破了手,是心里的念;
可最后这些年,为一篮野果等在门口,为一碗热粥守在厨房,是真真切切为自己活的暖。
没辜负那些信我的人,没辜负这再活一次的机会。
闭眼的那一刻,恍惚又回到初穿来时的破庙。
风还是拂过脸颊,却不是卷着沙砾的冷,是暖烘烘的,带着江南春天的花香。
远处也有孩童的啼哭,却不是撞在墙上的死寂,是脆生生的,像刚啄破蛋壳的雏鸟,满是活气。
这一世,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