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替罪之肾 > 第一章

1
生死抉择
林晚车祸成为植物人那天,顾言颤抖着签了器官捐献协议。
七年后,女儿顾念在手术室见到垂危的父亲。
她冷眼旁观:当年你放弃妈妈时,就该想到今天。
顾言去世后,念念整理遗物发现捐献协议。
泛黄的纸张上签着两个名字——林晚的器官受体,竟是年幼时生病的自己。
而顾言当年颤抖签下的,是他自己的肾脏。
金属撕裂的声音比疼痛更早抵达林晚的感官。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钝响,仿佛整个世界被塞进一个巨大的、生锈的齿轮里粗暴地碾磨了一遍。紧随其后的是剧烈的震荡,身体像一件被随意丢弃的行李,猛地撞向左侧坚硬冰冷的车门,又被安全带狠狠勒回座椅。温热的液体,带着浓重的铁锈味,瞬间模糊了她的右眼视野。挡风玻璃在她眼前炸开一片惊心动魄的蛛网,裂缝中心,一点刺目的猩红正缓缓洇开、扩大。
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摇摇晃晃,急速下坠。最后一丝残存的景象,是车窗外飞速旋转、扭曲变形的世界——灰白的天,光秃秃的行道树枝桠,还有一张模糊、惊惶的男人的脸,隔着碎裂的玻璃,嘴巴徒劳地一张一合。她想看清,想辨认,但黑暗已如粘稠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涌上来,彻底吞没了所有的光与声。
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一个念头微弱地滑过:念念…我的念念…
林晚!林晚!
顾言的声音撕裂了死寂的车厢,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濒临崩溃的尖锐。安全气囊软塌塌地垂在他胸前,像一团巨大的、苍白的菌类。他顾不上自己额角火辣辣的刺痛和手臂的麻木,拼命挣扎着解开安全带。手指颤抖得厉害,几次都滑脱了冰冷的卡扣。
他终于扑到副驾驶位置。林晚歪着头,整个人陷在座椅里,一动不动。鲜血从她额角一道狰狞的伤口涌出,蜿蜒流过苍白如纸的脸颊,洇湿了米色的羊绒围巾,那抹刺目的红在柔软的羊绒纤维里迅速蔓延、渗透,如同雪地里怒放的红梅,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残酷美感。更多的血,正从她微微张开的嘴角无声地淌下。
林晚…醒醒…看着我…求求你…顾言的声音哽在喉咙里,破碎得不成调子。他徒劳地用手去捂她额角的伤口,温热的血立刻从他指缝间汩汩涌出,怎么也止不住。他另一只手哆嗦着去探她的鼻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她的身体很软,很沉,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瓷偶。
救命!来人啊!救命!顾言猛地转头,朝着车窗外嘶吼,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带着雪后凛冽的腥气。
远处终于传来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光芒交替闪烁,切割着混乱的现场。穿着荧光背心的人影围拢过来。顾言被一股温和但不容抗拒的力量从林晚身边拉开。
先生,先生!冷静!让我们来!救护车马上就到!一个交警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顾言像被抽掉了骨头,脚下发软,视线死死焦着在那个被小心翼翼抬上担架的身影上。林晚被裹在橙色的救援毯里,露出的脸毫无生气,只有那蜿蜒的血痕触目惊心。担架被快速推上救护车,车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他的视线。那声音像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他茫然地被扶着坐进另一辆车,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血腥气充斥鼻腔。车子疾驰,窗外的景物疯狂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灰。他紧紧攥着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混乱的喘息,还有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像绝望的哀嚎,一路撕扯着通往未知的深渊。
仁和医院急诊中心的灯光惨白得没有一丝温度,像巨大的、冰冷的探照灯,将走廊里弥漫的恐慌和消毒水气味照得无所遁形。顾言背靠着冰凉的墙壁,身体顺着瓷砖缓缓滑下,蜷缩在角落。他身上的白衬衫前襟染着大片暗红色的血渍,早已干涸发硬,像一块丑陋的补丁,紧紧贴在胸口。额角处理过的伤口被纱布覆盖着,隐隐作痛,但这痛楚比起心口那片不断塌陷的空洞,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时间失去了刻度。只有头顶那排日光灯管发出低沉的、持续的嗡鸣,还有走廊尽头手术室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像一只永不疲倦的、冷酷的血眼,死死盯着他。每一次有穿着绿色手术服的身影从门里闪出,顾言的心脏都会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直到看清那身影走向别的方向,心脏才又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沉重地、艰难地恢复跳动。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他面前。
顾言猛地抬起头,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他扶着墙壁,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
顾先生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俯视着他,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近乎残酷的平静。他手里捏着几张薄薄的纸,纸的边缘被捏得有些卷曲。
顾言喉咙干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用力地点点头,目光死死锁在医生脸上,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表情里捕捉到一丝一毫的讯息。
林晚女士的情况……医生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这短暂的停顿,却像一把钝刀,在顾言的心上来回切割。非常严重。重型颅脑损伤,原发性脑干损伤……深度昏迷。目前,没有自主呼吸,全靠呼吸机维持。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入顾言的身体。他感觉自己的血液正在一点点凝固。
深度…昏迷他艰难地重复,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那…那她还能……
我们初步判定,医生打断了他渺茫的希冀,语气沉重,患者已经进入持续性植物状态。醒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植物……状态顾言喃喃重复,这个词陌生而恐怖,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压下来,瞬间抽干了他肺里所有的空气。他眼前发黑,身体晃了一下,几乎要栽倒。
医生伸出手扶了他一把,但很快又收回了。那短暂的接触传递过来的,只有一种职业性的、冰冷的触感。是的。简单说,就是通常所说的……植物人。
植物人。
这三个字终于被清晰地吐露出来,带着判决般的重量,狠狠砸在顾言的头顶。世界瞬间失声,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墙壁惨白的光线扭曲变形,医生平静的脸在视野里模糊晃动。他仿佛看到林晚躺在冰冷苍白的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像一株失去水分、永远沉寂的植物,再也不会睁开那双温柔含笑的眼睛,再也不会用带着嗔怪的声音叫他顾言,再也不会在厨房里哼着歌,为他和念念准备早餐……
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袭来,瞬间将他吞没。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咸的铁锈味,才勉强抑制住喉咙深处即将崩溃的嚎啕。
我们…尽力了。医生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现在,需要家属考虑后续的……安排。
后续……安排顾言茫然地重复,大脑一片空白,无法理解这四个字背后所代表的冰冷现实。
维持生命支持,或者……医生顿了顿,目光扫过手中那几张薄纸,最终落回顾言失焦的脸上,考虑器官捐献。她的身体机能,尤其是肾脏,目前评估状况尚可。这或许是…她生命延续的另一种方式。
器官捐献!
这四个字像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了顾言混沌的意识,带来瞬间的清醒和更加刺骨的寒意。他猛地看向医生手中那几张纸——那几张决定林晚身体去向的生死文书。
不!一个尖利、破碎的声音本能地冲口而出,带着动物般的绝望和抗拒。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不行!我不同意!她……她只是睡着了!她会醒的!她一定会醒的!他语无伦次,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拔高,在空旷的走廊里激起回响。几个路过的护士投来怜悯而复杂的目光。
医生沉默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理解。顾先生,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医学判断……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静静地看着顾言,等待着他从最初的、本能的抗拒风暴中稍稍平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顾言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林晚毫无生气的脸,念念天真懵懂、全然不知灾难降临的小脸,在他混乱的脑海里交替闪现。念念才三岁……如果林晚真的就此沉睡,甚至……那念念怎么办他一个人,要怎么撑起这个破碎的家怎么面对女儿一天天长大,追问妈妈去哪儿了的眼神
一个冰冷、绝望的念头,如同毒蛇般悄然缠上他几乎要碎裂的心脏。器官捐献……林晚的生命在别人身上延续……至少,这世上还有一部分她存在着,以另一种方式活着而不是像医生说的那样,只是依靠冰冷的机器维持着一具躯壳,在漫长无望的等待中耗干所有……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种亵渎神灵般的罪恶,却又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病态的诱惑。他痛苦地闭上眼,泪水终于冲破堤坝,汹涌而出,灼烧着他冰冷的脸颊。
如果……如果捐献……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抠出血来,能……能救别人吗
能。医生的回答简洁而肯定,至少可以挽救一至两条生命,让几个濒临破碎的家庭重获希望。尤其是肾脏,适配成功的话,对受体是真正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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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
顾言猛地睁开眼,泪水模糊的视线里,他似乎看到念念小小的身影,在阳光下快乐地奔跑、欢笑。那是林晚最珍视的宝贝。
他颤抖着,缓缓抬起如同灌了铅的手臂。手指抖得厉害,几乎无法控制。他伸向医生手中那几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
医生将文件和一支笔递到他面前。
顾言的目光落在文件的抬头上,那几个加粗的黑体字——人体器官捐献登记表——像烧红的烙铁,烫伤了他的眼睛。他强迫自己看下去,视线扫过一行行冰冷、专业的条款,每一个字都在宣告林晚作为人的终结,即将转化为医学意义上的供体。
签名栏空着,一片刺目的空白。
笔尖悬停在纸张上方,剧烈地颤抖着,在惨白的纸上投下一个小小的、不断晃动的阴影。顾言的手腕仿佛被无形的铁链锁住,每一次下压都重若千钧。他仿佛能听到林晚微弱的心跳声,感受到她身体残留的温度,它们在无声地哀鸣、抗拒。
林晚……他无声地呢喃着妻子的名字,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纸面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模糊了冰冷的铅字。
为了念念……另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呐喊,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让她的一部分……活下去……为了念念……
笔尖终于落下。触感冰冷而滑腻。他死死咬着牙,下颌骨绷紧得生疼,用尽全身的力气,在配偶(法定代理人)签名那一栏,拖动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手,一笔一划,极其缓慢、极其扭曲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顾言。
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力透纸背,墨迹在泪水的浸润下微微晕开,像两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狰狞的伤疤,刻在了那张决定命运的纸上。
2
冰冷重逢
最后一个笔画落下,他再也支撑不住。那支轻飘飘的笔从指间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发出一声空洞而绝望的回响。他整个人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蜷缩起来,脸深深埋进染血的臂弯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在惨白空旷的走廊里低低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碎成一片片绝望的粉末。
七年。
足够让一座城市的天际线悄然改变,让稚嫩的幼苗长成挺拔的小树,让刻骨铭心的伤痛沉入记忆的深潭,结上一层看似坚硬、实则布满裂痕的痂。
仁和医院肾内科主治医师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叩响。顾念抬起头,清冷的目光穿过镜片,落在门口略显局促的年轻护士脸上。
顾医生,护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刚收了个急诊转过来的肾衰竭晚期病人,情况很不好,刘主任请您过去看看。
顾念放下手中的笔,动作干脆利落。好,我马上到。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种长期高强度工作淬炼出的冷静。白大褂随着她起身的动作轻轻摆动,胸前口袋里的听诊器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走廊里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和疾病混合的复杂气味。顾念步履匆匆,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像某种精确的节拍器。她径直走向重症监护区。
厚重的感应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ICU特有的、混合着各种仪器低鸣和生命监测滴答声的紧张气息扑面而来。顾念的目光快速扫过几个床位,最终落在最里侧那张被各种仪器包围的床上。
一个形容枯槁的男人躺在那里,面色是濒死的青灰,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氧气面罩覆盖着他大半张脸,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带动着瘦骨嶙峋的胸膛微弱起伏。心电监护仪上,代表心率的线条跳动得微弱而不规律,血压数值低得触目惊心。
顾念的目光落在那张被病痛和岁月双重摧残的脸上,脚步猛地一顿。那熟悉的眉骨轮廓,即使深陷在松弛的皮肉里,即使被氧气面罩遮住了大半,也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瞬间击穿了她精心构筑七年的心防。
顾言。
她的父亲。
那个在母亲生命垂危之际,颤抖着签下器官捐献同意书,冷酷地放弃了母亲最后一丝渺茫生存可能的男人。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顾念脸上的职业性平静像脆弱的玻璃般片片剥落,露出底下深藏的、未曾愈合的创伤和冰冷的恨意。她站在几步之外,隔着冰冷的仪器和死亡的气息,像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深渊。
顾医生旁边的住院医有些疑惑地看着她突然的停顿。
顾念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强行压下了胸腔里翻腾的惊涛骇浪。她重新迈步,走到病床前,动作恢复了职业性的精准。她拿起床尾挂着的病历夹,指尖却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微颤。
病历上清晰地写着:顾言,男,54岁。慢性肾衰竭(尿毒症期),心功能不全,肺部感染……
既往史:七年前曾行活体供肾移植手术(受体为其女顾念)……
活体供肾移植……受体为其女顾念……
这行字像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她的眼睛。荒谬!她什么时候做过肾移植她怎么完全不记得这病历是错的吗还是……一个荒诞到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她的心脏,让她瞬间呼吸一窒。
不,不可能。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将病历塞回原处。现在不是纠缠这个的时候。眼前的男人,只是一个需要她判断病情的危重患者。仅此而已。
她拿起听诊器,冰冷的金属探头贴上顾言单薄病号服下滚烫而瘦弱的胸膛。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她清晰地感受到那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的心跳,以及肺部深处传来的、如同拉扯破风箱般的粗重哮鸣音和细密的湿啰音。他的身体滚烫,像一块即将燃尽的炭。
她检查他的眼睑,翻开眼皮,瞳孔对光反射迟钝得令人心惊。她查看他肿胀得发亮的小腿和足背,手指按下去,凹陷久久不能回弹。每一个体征都在无声地宣告着:生命之火,即将熄灭。
检查完毕,顾念直起身,摘下听诊器。动作依旧专业,但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冷冷地落在顾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
急性左心衰合并严重肺部感染,诱发多器官功能衰竭。她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响起,清晰、冷静,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死亡预告,肾脏支持已经到极限,心功能也无法承受强心药物冲击。情况……不可逆。
那……那顾主任……住院医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对这位昔日领导的不忍。
顾念的目光依旧锁在顾言脸上。他的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又或许只是她的错觉。氧气面罩下,那艰难起伏的胸膛,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与无形的死神做着徒劳的角力。
通知家属了吗顾念问,声音冷硬。
呃……顾先生……他好像没有其他直系亲属了。住院医小心翼翼地说。
没有顾念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嘲讽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再次看向病床上那个濒死的男人,眼神深处翻涌着七年积压的、冰冷的岩浆。
病房里一片死寂,只有仪器单调而固执的滴答声,像是生命倒计时的读秒。护士和住院医都屏住了呼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
顾念微微俯下身,靠近氧气面罩。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仪器的低鸣,像冰锥一样刺骨,一字一句,砸在冰冷的空气里:
顾先生,当年你在放弃我妈妈的时候,签下那份捐献同意书的时候……
她停顿了一瞬,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那层昏迷的迷雾,直抵他的灵魂深处。
就该想到,会有今天。
话音落下,如同在死寂的冰湖上投下一块巨石。旁边的住院医和护士瞬间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顾念那毫无表情的侧脸。病房里只剩下仪器更加刺耳的警报声,以及顾言骤然变得急促、痛苦起来的呼吸声。心电监护仪上,那原本就微弱的绿色线条猛地剧烈波动起来,尖锐的报警音陡然拔高,撕心裂肺,仿佛在为这残酷的宣判发出最后的悲鸣。
3
终无言
顾言最终没能挺过那个寒意料峭的夜晚。
没有挣扎,没有告别,甚至没有等到顾念那句冰冷宣判的回音完全消散在ICU浑浊的空气里。他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在那句诛心之言后,迅速地、彻底地熄灭了。仪器上,代表心率的线条拉成一条绝望的直线,尖锐而持续的蜂鸣声取代了所有杂音,成为病房里唯一的、刺耳的终曲。
顾念站在几步之外,看着护士们沉默而迅速地撤掉那些维系生命的管子,看着那张覆盖了七年前噩梦的、此刻已彻底失去所有表情的脸被白布缓缓遮住。她脸上的冰封没有丝毫融化,甚至在那刺耳的蜂鸣声中,显得更加坚硬、冷峭。直到那具覆盖着白布的单薄躯体被推车推出病房,轮子碾过地砖发出沉闷的滚动声,她才猛地转过身,快步走向洗手间。
冰冷的水流哗哗地冲击着洗手池光滑的陶瓷壁。顾念双手撑在池边,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她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镜片后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空茫一片,没有泪水,只有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疲惫和……茫然。她一遍遍地用力搓洗着双手,指甲刮过皮肤,留下道道红痕,仿佛要洗掉某种看不见的、令人窒息的血污,洗掉刚才病房里那浓重的死亡气息,洗掉那句不受控制冲口而出的、冰冷刺骨的话语。
水流声掩盖了她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破碎的呜咽。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悲伤,更像是一种脱力后的生理反应。直到双手被冷水刺激得通红麻木,她才猛地关掉水龙头,用湿漉漉的手背狠狠抹了一下眼睛,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走了出去。脸上,又只剩下一片职业性的、近乎冷漠的平静。
4
真相撕裂
几天后,顾念站在一栋老旧的居民楼下。深秋的风卷起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扑在冰冷的墙壁上。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年的灰尘和潮湿木头混合的气味。她手里攥着从医院后勤处拿到的钥匙,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时发出滞涩的咔哒声,像是在开启一个尘封已久的、布满灰尘的秘密。门开了,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灰尘、药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生命衰朽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她微微蹙眉。
这是顾言最后七年的栖身之所。狭窄的一室一厅,简陋得近乎寒酸。墙壁斑驳,天花板角落洇着大片深色的水渍。客厅里只有一张掉漆的旧木桌,两把椅子,一张磨得发亮的旧沙发。桌面上散乱地放着一些药瓶、几张水电缴费单,还有一本翻旧了的《本草纲目》。一切都透着一种被生活抛弃的潦倒和孤寂。
顾念的目光扫过这些,心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她来这里,只是为了处理那些不得不处理的遗物。
她径直走向那个靠在墙角的旧木箱。箱子很沉,布满划痕。她费了些力气才把它拖出来,拂去厚厚的灰尘,露出下面一把同样古旧的铜锁。钥匙就放在旁边一个落满灰尘的铁皮饼干盒里。
咔哒。铜锁应声弹开。
箱子里塞满了杂物。最上面是一些发黄的老照片。顾念面无表情地拿起最上面一张。照片上的顾言还很年轻,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笑容灿烂,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质朴和朝气。他旁边站着同样年轻的林晚,穿着碎花连衣裙,扎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依偎在丈夫身边,笑容温婉而羞涩,眼神明亮得像盛满了星星。阳光洒在他们身上,背景是开满油菜花的田野,金黄一片,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照片右下角,用钢笔写着小小的字迹:1988年春,摄于南郊。愿岁月静好,与晚晚共白头。——顾言
愿岁月静好,与晚晚共白头……
顾念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那行褪色的字迹,指尖传来纸张粗糙的触感。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被那遥远年代的阳光刺痛了眼睛。但这恍惚转瞬即逝,快得抓不住。她面无表情地将照片放到一边,继续翻动。
下面是一些旧证书、笔记本。她没什么兴趣,只是机械地翻找着可能有用的东西。直到手指触到一个厚实的牛皮纸文件袋。
文件袋很旧了,边缘磨损,颜色发暗。封口处用细细的麻绳仔细地缠绕了好几圈,系着一个死结。袋子正面没有任何字迹,只有一片空白。
一种莫名的、细微的悸动,毫无征兆地窜过顾念的心头。她盯着那个素净的袋子,手指悬停在死结上方,停顿了几秒。然后,她找来剪刀,毫不犹豫地剪断了麻绳。
袋子里面只有几页纸。最上面是一份打印的、格式熟悉的文件。当她的目光触及文件抬头的瞬间——
人体器官捐献登记表
七个加粗的黑体字,像七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猝不及防地烫进了她的瞳孔!
轰!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倒流!她拿着文件的手猛地一抖,纸张差点脱手掉落。七年前那个绝望的夜晚,急诊走廊惨白的灯光,父亲颤抖签字的背影,笔掉落在地的脆响……所有被强行压抑、深埋心底的记忆碎片,裹挟着冰冷的恨意和巨大的悲恸,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喷发,瞬间将她吞没!
她的呼吸骤然停止,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喘息。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力道,猛地翻到文件的最后一页,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死死钉在配偶(法定代理人)签名那一栏!
那熟悉又陌生的字迹,歪歪扭扭,力透纸背,墨迹在纸张上晕开一小片——顾言。
果然是他!果然是他签的!
巨大的愤怒和深入骨髓的冰冷瞬间攫住了她,眼前阵阵发黑。她死死攥着这份决定母亲命运的判决书,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薄薄的纸张在她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几乎要被撕裂。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留着这个!是作为他伟大牺牲的证明吗还是提醒他自己犯下的罪孽!
就在这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将她彻底焚毁的刹那,她的目光猛地凝固在签名栏下方,紧挨着顾言签名的地方。
那里,还有一行用不同颜色的墨水、明显是后来添加上去的字迹,字迹有些潦草,笔锋颤抖,却异常清晰:
受捐者:顾念。
顾念
她的名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世界所有的声音骤然消失,只剩下她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巨响,在空寂的老屋里回荡,震得她耳膜生疼。
顾念她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作为……器官受体
她猛地低下头,如同饿狼扑食般,疯狂地翻动文件前面几页。纸张哗哗作响,她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飞速掠过那些冰冷的医学条款,最终死死定格在捐献器官意向一栏。
那里清晰地勾选着:肾脏(左)。
而旁边受体信息栏位,本该填写的地方,却是一片空白。只有那份补充说明的附件上,在极其不起眼的角落,用极小的字体标注着:受体信息详见后续活体供体匹配文件(编号:RNH-2018-XXXX)。
活体供体
一个冰冷、荒谬、却带着毁灭性力量的猜想,如同黑暗中骤然劈下的闪电,瞬间照亮了记忆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
她猛地丢开那份捐献登记表,双手颤抖着,近乎疯狂地在箱子底部翻找。手指触到一个硬硬的、塑料封皮的东西。她一把抓出来。
是一本深蓝色塑料封皮的儿童保健手册。封面上印着褪色的卡通图案,边角磨损得厉害。
她颤抖着翻开。纸张已经泛黄发脆。前面几页是她的出生记录、疫苗接种记录。她快速地、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指尖因为巨大的紧张而冰冷僵硬。
终于,在手册靠后的位置,她翻到了一页疾病及诊疗记录。
记录时间:2018年3月(她车祸前约两个月)。
字迹是医生特有的龙飞凤舞:
患儿顾念,4岁。主诉:反复腹痛、乏力、食欲不振月余。查体:面色苍白,眼睑浮肿(+)。辅助检查:尿常规:蛋白(+++),潜血(+);血生化:肌酐显著升高(具体值见检验单附件),尿素氮升高……初步诊断:慢性肾小球肾炎肾功能不全(代偿期)建议上级医院肾内科进一步确诊并评估病情,警惕进展至尿毒症可能……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备注:家属表示经济困难,要求暂缓转诊,予一般支持治疗观察……
慢性肾炎肾功能不全尿毒症!
顾念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手中的保健手册仿佛有千斤重,沉得她几乎拿不住。
她完全不记得了!那段记忆在她幼小的脑海里是一片模糊的空白。她只依稀记得那段时间自己总是很累,很没精神,小小的肚子会莫名其妙地痛,妈妈好像很担心,总是抱着她,轻声哼着歌安慰……后来……后来就是那场可怕的车祸,彻底改变了一切……
一个可怕的、完整的链条,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瞬间形成:
她生病了——很严重,可能会进展到尿毒症(需要换肾)——家里没钱(父亲只是个普通工人)——紧接着,母亲车祸成了植物人(潜在器官供体)——父亲签下了母亲的器官捐献同意书(肾脏)——但受体信息栏却写着她的名字(顾念)——而母亲捐献的器官意向里明确写着肾脏(左)……
所以……所以父亲当年颤抖签下的那份同意书……是为了……救她!
用母亲的肾……救她!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她的心脏,瞬间攫取了所有的氧气!她猛地弯下腰,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巴,剧烈的干呕感翻涌上来,胃里翻江倒海。另一只手撑在冰冷的木箱边缘,指甲深深抠进粗糙的木纹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惨白如骨。
不……不对!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份被丢在一旁的捐献登记表!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再次扑过去,颤抖的手指疯狂地指着受体信息旁边那行小字标注:
受体信息详见后续活体供体匹配文件(编号:RNH-2018-XXXX)!
活体供体!不是母亲这个潜在尸体供体!
她像疯了一样,在散落一地的杂物中翻找。笔记本、旧证书、照片……被她粗暴地拨开。终于,在箱子最底层,压在一个破旧的绒布针线包下面,她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塑料封套的东西。
拿出来,是一份装订好的、同样泛黄的医学文件。封面上印着仁和医院的LOGO,文件标题是:
活体肾移植供受体伦理审查及手术同意书
文件编号:RNH-2018-XXXX。
顾念的心跳,在这一刻几乎停止。她颤抖着翻开文件。
第一页,是供体和受体的基本信息。
受体姓名:顾念。
年龄:4岁。
诊断:慢性肾功能不全(尿毒症前期)。
供体姓名:顾言。
年龄:47岁。
与受体关系:父女。
同意书签名栏:
供体签名:顾言。
签名日期:2018年5月X日。
旁边,是受体法定监护人签名。那里签着两个名字:
林晚。
顾言。
林晚的名字签得有些虚浮无力,显然是重伤后极度虚弱状态下的笔迹。而顾言的名字,签在林晚名字的下方,笔迹同样沉重、扭曲,带着一种熟悉的、深入骨髓的颤抖。
日期,赫然是林晚车祸成为植物人后的第三天!
文件后面附有详细的供体(顾言)术前体检报告。顾念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肾脏CT及功能评估那一页结论上:
供体顾言,左肾功能正常,右肾先天性发育不良(体积缩小约1/3,肾小球滤过率显著低于正常)。经评估,供体仅存左肾具备正常生理功能,若捐献,供体自身将面临极高肾功能衰竭风险,强烈不建议捐献……
强烈不建议捐献!
轰——!
顾念脑海中最后一丝支撑彻底崩塌!
她终于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七年前,她生病了,需要肾,但家里没钱。母亲车祸成了植物人。父亲签下母亲器官捐献同意书,或许……或许最初确实存了一丝用母亲肾脏救她的绝望念头但紧接着,医生告诉他们,母亲深度昏迷,器官功能会迅速衰退,尤其是肾脏,根本达不到移植标准(那份捐献登记表里只写着状况尚可,并未承诺可用)!
绝望的父亲,在被告知自己的左肾可以救女儿,但代价是自己余生将如履薄冰、随时可能坠入深渊时……他颤抖着,在另一份同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用他唯一健全的肾脏,换了她渺茫的生机!
而那份母亲林晚的器官捐献登记表……他为何留着为何在受体信息栏空白处,后来又颤抖地补上了顾念的名字是那份最初绝望中的恶念,让他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灵魂的鞭挞他留下它,写下女儿的名字,是为了永远铭记自己曾有过的、那瞬间的背叛和永恒的罪孽感吗!
爸……爸……
一声破碎的、带着血沫的呜咽,终于冲破了顾念死死咬住的牙关,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整个人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那份父亲的活体捐献同意书和母亲的器官登记表,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飘散在布满灰尘的地面。
她佝偻着身体,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双手死死抓住自己胸口的衣服,仿佛要将那颗被真相撕扯得鲜血淋漓的心脏挖出来。巨大的、迟来的、足以将她彻底摧毁的悲痛和悔恨,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哀嚎,如同受伤濒死的母兽,骤然爆发,冲破了这间寂静老屋的屋顶,在空旷的房间里疯狂撞击、回荡。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冲刷着她苍白扭曲的脸颊,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面前散落的文件上,砸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
窗外,深秋的风呜咽着穿过光秃秃的梧桐树枝桠,发出如同哭泣般的沙沙声,像极了七年前那个绝望的夜晚,母亲病房外,那永无止息的、悲凉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