洱海的月落了,苍山的雪还醒着
三十五岁签离婚协议那天,我在洱海边捡贝壳。
穿白T恤的男孩停下车:阿姨,去看月亮吗
摩托车后座,他发间有雪松香:我叫阿哲,在古城开民宿。
月光落在啤酒罐上时,他忽然凑近:第一眼就想把你藏进我飘窗里。
我撞上生锈的栏杆:我比你大十二岁。
凌晨推开民宿木门,他趴在吧台熟睡。
晨光中他端来米线:别先说不可以。
钥匙放回窗台时,多肉叶片蹭过手背:阿哲,阿姨真的不可以。
洱海的月落了,苍山的雪还醒着。
风,裹着洱海深处的水汽,又湿又凉,扑在林砚的脸上,钻进她挽起袖口露出的手臂皮肤里。她蹲在才村码头湿漉漉的木栈道边缘,指尖在碎石和细沙里摸索。一个灰白相间的螺旋贝壳被海水磨得光滑,刚捏进掌心,摩托车的引擎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黄昏的宁静,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年轻又莽撞的嗡鸣。
她下意识地回头。
夕阳熔金,泼洒在洱海的水面上,也泼洒在那个跨坐在摩托车上的身影。白T恤洗得发透,牛仔裤膝盖沾着新鲜的草屑和几点泥星,像是刚从哪片田野里穿行而来。他单脚撑着地,摘下头盔,随意地甩了甩头发。额发被汗水濡湿了几绺,贴在光洁的额角。那张脸年轻得过分,眉眼亮得惊人,像是刚被一场透彻的雨水狠狠洗刷过,没有任何杂质,只有纯粹的、带着点野性的生命力。
他看着她,咧嘴笑了,露出一颗小小的、尖尖的虎牙,恰到好处地陷进饱满的下唇里。
阿姨,声音清亮,带着洱海边特有的、被阳光晒透的爽利劲儿,要搭车吗去龙龛码头看月升,我熟路。
阿姨。两个字,像两颗小石子,轻轻巧巧地投进林砚心湖里那片死寂的水面。她捏紧了手中那个廉价的帆布包带子,粗粝的触感磨着指腹。三十五岁的皮肤,在这样浓烈又温柔的夕阳余晖里,竟也泛出一点薄薄的、近乎虚幻的红晕。包里,手机又执着地震动起来,闷闷的嗡嗡声,隔着帆布敲打着她的腰侧。不用看也知道,律所助理小张的头像一定在屏幕上固执地闪烁着,提醒她那份冰冷的离婚协议还在邮箱里躺着,等着她最后的电子签名——一份等待宣判的死刑书。
男孩已经动作利落地递过来一个半旧的红色头盔。塑料外壳被晒得温热,他掌心的温度毫无阻隔地透过来,熨帖在她微凉的指尖。
我叫阿哲,他笑容坦荡,毫无城府,在古城开民宿。
鬼使神差。林砚脑子里只剩下这个词。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接过了那个头盔,什么时候笨拙地扣在了头上。视线被头盔的护目镜框住了一部分,世界变得狭小又清晰。她侧身,小心翼翼地跨坐上摩托车后座。座位很窄,皮革老旧,散发着混合了阳光和机油的气味。她尽量向后挪,身体绷得笔直,双手死死抓住屁股下面冰凉的金属后座支架。指尖的凉意顺着金属一路蔓延。
坐稳喽,阿姨!阿哲的声音从头盔前方传来,带着笑意。
引擎猛地咆哮,巨大的推背感袭来。林砚低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额头差点撞上他挺直的后背。她慌乱地松开支架,指尖在空中徒劳地抓了几下,最终,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紧紧揪住了他腰侧的衣服。布料很薄,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下面年轻身体绷紧的肌肉线条和温热的体温。
摩托车像一尾活鱼,猛地窜了出去,沿着环海西路颠簸向前。风骤然变得猛烈,呼啸着从头盔缝隙灌进来,吹得她耳朵嗡嗡作响。路并不平坦,车轮碾过坑洼,每一次颠簸都让她不由自主地撞向他坚实的后背。隔着两层薄薄的衣衫,那属于年轻躯体的热力源源不断地透过来。一种陌生的、被遗忘已久的接触感,让她心头发紧,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却不敢松开。
夕阳的余晖彻底沉入苍山巨大的、墨蓝色的轮廓之后。暮色四合,天空像一块巨大的渐变画布,从深邃的墨蓝过渡到温柔的橘粉。丝丝缕缕的云絮被染成了最纯净的蜜桃色,慵懒地漂浮着。林砚的目光追着那片粉色,恍惚间,鼻尖似乎飘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是幻觉吗像极了她十七岁那年,躲在自家后院葡萄架下,偷偷启封父亲珍藏的那坛桃花酒的味道。清冽,带着一丝危险的甜美。
风更大了些,吹得阿哲的头发向后飞扬。林砚离得那么近,一种干净又凛冽的气息,混合着阳光和草木的味道,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头盔缝隙。是雪松。像初雪后森林里折断的松枝散发出的冷香。
阿姨你看!阿哲的声音穿透风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他忽然减了速,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低了下去。
林砚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洱海在暮色中变成了一整块深沉的墨玉。水天相接的远处,一道银亮的光线正悄无声息地刺破黑暗,在水面上拉出长长的、跳跃的光带。像有只无形的手,正小心翼翼地托着一枚巨大的、光洁的银盘,将它从幽暗的水底缓缓捧起。
月亮要爬出来了。阿哲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意味。
月光,真正洒落下来时,他们正坐在一艘废弃渔船的甲板上。船身倾斜着,半搁浅在龙龛码头附近一处僻静的浅滩。木头早已被岁月和湖水侵蚀得发黑、开裂,散发着浓重的鱼腥、水锈和朽木混合的咸涩气味。月光是清冷的银霜,均匀地铺洒在坑洼不平的甲板上,也落在阿哲刚掏出来的两罐风花雪月啤酒上。易拉罐的拉环被他手指用力一勾,发出嗤——的一声脆响,在这寂静的水岸边显得格外清晰。
喏,阿姨。阿哲递过来一罐。
冰凉的铝罐壁瞬间冻醒了林砚的指尖。这股突如其来的寒意,像一根冰冷的针,毫无预兆地刺穿了眼前朦胧的月光和洱海温柔的涛声,猛地扎进记忆深处某个落满灰尘的角落。
也是这样猝不及防的冰凉触感。
是很多年前了。她刚打赢了一场艰难的知识产权官司,疲惫又兴奋地走出法院。前夫西装革履地等在门口,脸上是无可挑剔的温柔笑容。他变魔术似的从背后拿出一大捧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花束巨大,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花瓣上还沾着水珠,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着细碎的光。
恭喜我的大律师!他笑着,把花塞进她怀里。
那花束沉甸甸的,带着刚从冷库里拿出来的寒气。娇嫩的花瓣蹭过她的手臂,花枝上坚硬的刺,隔着薄薄的衬衫袖子,清晰地硌着她。一股混合了浓郁花香和冰冷水汽的气息扑面而来。当时她只觉得幸福满溢,现在回想起来,那寒意,那花刺的触感,竟如此清晰,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
谢谢。林砚接过啤酒,指尖的凉意让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她低头,小小地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麦芽的微苦和气泡的刺激。白色的泡沫沾在了她的唇角,她浑然不觉。
洱海的水轻轻拍打着倾斜的船体,哗——哗——,单调而永恒。远处的岸边,几点橘红色的光芒摇摇晃晃地升了起来,越升越高,在深蓝的夜幕下,像几颗脆弱又执着的心脏。
孔明灯。阿哲仰头看着,下颌线在月光下绷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那橘色的光点,微弱却温暖,在无垠的夜空里缓慢地向上飘着,向着苍山沉默的暗影飘去。光点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墨色的山影里。像一滴被遗落在风中的、滚烫的眼泪。
甲板上短暂的沉默被啤酒罐轻微的碰撞声打破。阿哲侧过头,目光落在林砚被月光勾勒得有些朦胧的侧脸上。
阿姨,他的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年轻人特有的、试探性的直接,结婚了吗
林砚握着啤酒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铝罐发出轻微的凹陷声。她没抬头,目光追随着最后一盏几乎看不见的孔明灯消失的方向。月光将她和他投在斑驳甲板上的影子拉得很长,阿哲的影子边缘,几乎要覆盖住她蜷缩起来的身影。
她又抿了一口酒,冰凉的液体滑下去,却没能浇熄心头那点骤然升起的、带着酸涩的烦躁。泡沫再次沾在她唇角。
快离婚了。四个字,平平淡淡地从她嘴里吐出来,像丢下几颗无关紧要的石子。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也砸在她自己心上。远处,又有一盏新的孔明灯被点亮,橘色的火苗跳动了一下,挣扎着离开地面,开始了它摇摇晃晃、不知终点的旅程。
那一点橘光,微弱地映在她低垂的眼睫上。
阿哲很久没说话。只有洱海的水,不知疲倦地拍打着船体。月光似乎更清冷了。林砚盯着自己帆布鞋尖上一点干涸的泥渍,胃里那点啤酒的凉意开始往上泛。她几乎要以为刚才那个问题只是风声带来的错觉。
就在这时,身边的木板发出了轻微的嘎吱声。一股混合着淡淡酒气和强烈阳光味道的气息猛地靠近。林砚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阿哲凑得很近,近到她能看清他月光下根根分明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小片细碎、浓密的阴影。他年轻的脸庞在银辉下有种不真实的俊美,眼神却异常灼亮,紧紧锁着她,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专注。
他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像情人间的耳语,又像某种隐秘的蛊惑:
我知道这样不对……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勇气,但我看你的第一眼,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进她耳朵里,带着滚烫的温度,就想把你藏进我房间的飘窗里。
嗡——
林砚脑子里像有根弦瞬间崩断了。身体的本能快过一切思考,她猛地向后一缩!动作大得几乎失控,后背重重撞上身后锈蚀的渔船栏杆。
哐当!一声沉闷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炸开。铁锈簌簌落下,沾在她后背的衣衫上。一股浓重的、带着腥气的铁锈味弥漫开来。
后背传来的钝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但更汹涌的,是胸腔里那颗骤然失序狂跳的心脏!咚!咚!咚!那声音又急又重,猛烈地撞击着她的肋骨,震得耳膜都在嗡嗡作响。像很多年前,她第一次作为独立律师站在刑事法庭上,为那个被控过失杀人的年轻工人做无罪辩护。当公诉人咄咄逼人地抛出关键物证时,她的心跳也是这样,失控地撞在胸腔里,急促得让她几乎喘不上气。那是面对巨大压力时,身体本能的、原始的警报。
洱海单调的涛声瞬间被无限放大,哗哗地冲进耳朵,像要把她淹没。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阿哲!林砚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利和颤抖,她用手臂抵住冰冷的铁栏杆,试图拉开一点距离,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和理智,我比你大十二岁!
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切割。
月光冰冷地洒在两人之间。阿哲脸上的血色似乎褪去了几分,那双灼亮的眼睛,瞬间黯淡了下去,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他维持着那个微微前倾的姿势,僵在那里,像一尊被月光冻结的年轻雕像。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被强行压下去的震惊、失落,还有一种林砚读不懂的、近乎狼狈的痛楚。刚才那股灼热的气息消失了,只剩下洱海夜风的冷冽,和他身上骤然沉寂下去的雪松味道。
沉默像浓稠的墨汁,泼洒在废弃渔船的甲板上,沉沉地压在两人之间。洱海的涛声单调地重复着,哗——哗——,每一次冲刷都像是把时间拉得更长。林砚后背抵着冰冷的铁锈栏杆,那点撞出来的钝痛早已麻木,只剩下一种僵硬的、无所适从的尴尬。她不敢看阿哲,目光死死钉在甲板缝隙里一丛顽强钻出来的野草上,月光把它照得惨白。
阿哲终于动了。他极其缓慢地直起身,退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距离一下子拉开了。他抓起脚边那罐只喝了一小半的啤酒,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喉结剧烈地滚动,冰凉的液体顺着唇角溢出一点。他抬手,用袖子狠狠擦掉。
没人说话。月光无声地移动,从倾斜的船头慢慢爬到船舱破败的顶棚。苍山巨大的剪影在夜幕中愈发深沉,只有最高处的雪顶,被越来越亮的月光镀上了一层流动的、冰冷的银边,像一顶被神明遗落在人间的、巨大而孤独的王冠,俯瞰着洱海,也俯瞰着甲板上这凝固的僵局。
不知过了多久。夜风越来越凉,穿透林砚单薄的衣衫,她抱着手臂,指尖冰冷。帆布包里的手机似乎又震动了一下,微弱得像一声叹息,很快沉寂下去。是前夫还是律所她懒得去分辨。
阿哲突然站了起来。动作有点猛,带得脚下的朽木发出痛苦的呻吟。他没有看林砚,视线投向古城方向那片模糊的灯火轮廓。
我民宿的飘窗朝东,他的声音干涩,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却又透出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沙哑,早上能看见日出。
他顿了顿,像是要交代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语速加快,钥匙在门框上。
说完,他迈开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倾斜的甲板,跳下船舷,落在松软的沙滩上。细沙被踩得沙沙作响。他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月光把他的影子在沙滩上拉得又细又长,像个孤独的、决绝的感叹号。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被洱海的涛声彻底吞没。
林砚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甲板上,像被遗弃在时间之外。寒气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渗进骨头缝里。她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指尖却触到口袋里那个坚硬的长方形物体。手机屏幕在她指尖的触碰下幽幽亮起,刺目的白光瞬间撕开了周遭温柔的月光。屏幕上,微信图标右上角那个鲜红的数字3,像三滴凝固的血。点开,置顶的对话栏里,律所助理小张的头像旁,静静地躺着三个未读消息。最后一条,是那个她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来的文件图标,旁边跟着一行小字:[离婚协议最终版.pdf]。
电子版的死亡判决书。它就在那里,冰冷,无声,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等着她去执行最后的签名。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洱海的水声似乎变得遥远,一种更深沉的疲惫从心底弥漫上来,沉重得让她几乎抬不起手臂。
她最终没有点开那个文件。屏幕的光暗了下去,世界重新被月光笼罩。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波光粼粼的洱海,望向古城的方向。那个年轻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只有一片朦胧的暖黄灯火,在夜色中浮动。
第一次来大理是什么时候记忆的闸门被这股沉重的疲惫感轻易撬开。是蜜月。空气里似乎又飘来那股甜腻的棉花糖味道,还有前夫带着笑意的声音,他指着苍山上大团大团蓬松洁白的云朵,对她说:砚砚,你看,像不像你最爱吃的棉花糖
那时的云,是甜的,是软的,是触手可及的幸福象征。她曾那样笃信。现在想来,洱海的云,终究是握不住的沙。无论当时看起来多么洁白蓬松,多么像甜蜜的许诺,风一吹,也就散了,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就像她以为固若金汤的婚姻。
寒意更深了。林砚抱紧了自己的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月光无声地移动,苍山雪顶上的银辉越来越盛,冰冷地照耀着。她就这样坐着,听着洱海永恒的涛声,听着自己胸腔里那颗缓慢跳动、带着深深倦意的心脏,直到东方的天际线开始泛起一丝极淡、极冷的鱼肚白。手机屏幕再也没有亮起。
推开那扇厚重的、带着岁月痕迹的原木色院门时,细密的晨雾正如同流动的轻纱,无声无息地漫过青灰色的瓦檐,在古朴的院落里缓缓流淌。空气清凉湿润,带着泥土和草木苏醒的气息。门轴发出悠长而低沉的吱呀声,在寂静的清晨里传得很远。
院子不大,却很干净。青石板铺地,缝隙里长着茸茸的青苔。墙角随意堆着几盆叫不出名字的绿植,叶片上凝结着晶莹的露珠。一栋二层白族风格的小楼安静地矗立在晨雾中,飞檐翘角。二楼临街的位置,果然有一扇宽大的木格窗,窗扇敞开着,里面垂着素色的亚麻窗帘,被晨风吹得轻轻晃动——那就是阿哲说的飘窗了。
林砚的目光在那扇窗上停留了片刻。她放轻脚步,像怕惊醒什么,慢慢走进院子。木门在她身后虚掩上,隔绝了外面渐渐苏醒的街道声响。她站在楼下,仰头望着那扇飘窗。亚麻窗帘半透,隐约能看到里面铺着厚实的米白色织物,应该是羊绒毯。窗台很宽,上面似乎摆着一个小小的盆栽。看不清是什么植物,但有一片饱满的、绿得可爱的叶片,调皮地探出窗帘的边缘,叶尖上挂着一颗摇摇欲坠的露珠,在熹微的晨光里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钥匙,果然在门框上方一道浅浅的凹槽里,摸上去凉凉的。她捏着那把小小的黄铜钥匙,指尖微微用力,金属的棱角硌着指腹。推开虚掩的楼门,里面光线很暗,弥漫着一股旧木头、书籍和淡淡咖啡渣混合的味道。一楼是个小小的公共区域,兼做接待吧台。吧台后堆满了书,高高低低,像一座座小小的堡垒。
阿哲就趴在那堆书垒成的堡垒后面。他侧着脸,枕着自己的手臂,睡得正沉。晨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斜斜地投射进来,在他穿着深灰色T恤的背上,切割出一道道明暗相间的光栅,像斑马身上沉默的条纹。他的呼吸均匀而绵长,额前几缕碎发散落在眉骨上,褪去了昨晚的灼亮和冲动,只剩下一种毫无防备的、近乎孩童般的沉静。
林砚的目光在他沉睡的脸上停留了几秒。昨晚他眼底翻涌的痛楚和此刻毫无阴霾的睡颜形成一种奇异的割裂感。她移开视线,脚步更轻,像猫一样,踏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走上了二楼。
推开那扇虚掩的房门,一股干净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扇占据了大半面墙的东向飘窗。厚厚的米白色羊绒毯铺满了整个飘窗区域,看上去蓬松柔软。窗台宽阔,上面果然放着一盆小巧玲珑的多肉植物,叶片肥厚饱满,排列成精致的莲座状,绿得生机勃勃,边缘透着一圈淡淡的红晕。叶片上凝结着细小的露珠,在越来越亮的晨光里闪闪发光。
林砚走到飘窗前,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片最饱满的叶片。指尖传来冰凉湿润的触感。露珠颤动了一下,滚落下去。她收回手,指尖那点冰凉久久不散。她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望着窗外。晨雾正在慢慢散去,苍山巨大的轮廓一点点显露出来,山腰以上还笼罩在淡淡的青灰色薄雾里,只有那亘古不变的雪顶,在初升的朝阳下反射着纯净而遥远的金光。
楼下传来轻微的响动。是阿哲醒了。他伸懒腰时骨骼发出的细微咔哒声,然后是拖鞋踩在木楼梯上的脚步声,踢踏、踢踏,由远及近,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和一种奇特的笃定。
门被轻轻推开。
醒了阿哲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异常平静,仿佛昨晚那场激烈的对峙从未发生。他手里端着两个热气腾腾的青花瓷大碗,浓郁的米线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林砚转过身。阿哲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亚麻长裤,头发还有些凌乱,但眼神清亮,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他把其中一碗放在飘窗旁的小木几上,细长的米线浸在奶白色的浓郁汤底里,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还有几片煎得微焦、边缘卷曲的薄片——乳扇。
本地阿姨做的,他把撒满葱花的那碗往林砚的方向推了推,瓷碗底和木几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加了乳扇,尝尝。
米线的热气袅袅上升,带着诱人的食物香气。林砚的目光却掠过那碗热腾腾的早点,落在阿哲脸上。他看起来很平静,平静得让她心头发慌。这种刻意营造的、若无其事的日常感,像一层薄薄的冰,掩盖着底下汹涌的暗流。她站在原地没动,胃里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食物香气而微微抽紧。
阿哲,她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连自己都厌恶的迟疑和不确定,我们这样……
后面的话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她该说什么这样不对这样很奇怪还是昨晚的事就当没发生哪一种说法都显得苍白又虚伪。她下意识地拿起搁在碗边的竹筷,指尖却微微发颤,筷子尖轻轻碰在温热的瓷碗边缘,发出叮一声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
那声响仿佛打破了房间里某种微妙的平衡。
就在林砚筷子碰到碗沿发出轻响的瞬间,阿哲动了。他毫无预兆地一步跨前,动作快得像扑食的豹子。林砚甚至来不及反应,只觉得眼前一暗,一只带着滚烫温度的手已经严严实实地捂住了她的嘴!
唔!惊呼被堵在喉咙里,变成一声模糊的呜咽。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后背却抵住了冰凉的飘窗玻璃。
阿哲的掌心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度,混合着厨房的烟火气——葱蒜爆炒过的油香、滚烫米线汤的水汽,还有一种淡淡的、属于年轻男性皮肤的汗意。这味道扑面而来,强势地侵占了她的呼吸。他靠得极近,近得林砚能看清他瞳孔里自己惊慌失措的倒影,近得能感受到他胸膛因为呼吸而微微的起伏。
阿姨,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簇在晨光里燃烧的小火苗,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孤注一掷的光,紧紧锁着她,穿透她的犹豫和退缩,比窗外越来越盛的阳光还要灼人,别先说不可以。
他的声音很低,沉沉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甚至是祈求的意味,每一个字都敲在她的耳膜上。洱海永恒的涛声,带着清晨特有的湿润和空旷,从不远处敞开的窗户飘进来,温柔地包裹着房间。远处,不知是哪个寺庙,传来一声悠长而庄严的晨钟,嗡——余音袅袅,穿透薄雾。涛声,钟声,混合着房间里米线汤氤氲的热气和阿哲掌心滚烫的触感,交织成一首无法定义、也无法终结的朦胧诗篇。
林砚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被他掌心捂住的嘴唇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的心脏在疯狂地擂动。那不可以三个字,被他死死地捂了回去,也把昨夜好不容易筑起的堤坝,冲开了一道汹涌的裂缝。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米线汤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升腾、盘旋。阿哲的手心依旧滚烫地贴着她的唇,那温度像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栗。他眼底的火焰还在燃烧,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固执,逼视着她,等待着一个他强求而来的答案。
窗外,洱海的浪声一阵一阵,永不停歇。寺庙的钟声余韵悠长,渐渐消散在晨风里。那首没写完的诗,在窒息的沉默中,似乎被强行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林砚猛地吸了一口气,鼻腔里瞬间充满了米线汤浓郁的香气和阿哲掌心那混合的烟火味。这味道不再是诱人,而是变成了某种令人窒息的催化剂。她猛地抬起手,不是推开他,而是抓住了他捂在自己嘴上的手腕!
阿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眼底的火焰跳动得更加炽烈,仿佛在期待她的屈服。
然而,林砚的手指冰冷而坚定。她用了力,指甲几乎要陷进他温热的皮肤里。她抓着他的手腕,一点一点,不容抗拒地将那只滚烫的手从自己唇上拉开。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空气重新涌入肺腑,带着凉意。她大口地喘息了一下,胸口剧烈起伏。她没有看阿哲瞬间黯淡下去、甚至涌上受伤神色的眼睛,她的目光越过他,落在飘窗上那碗渐渐失去热气的米线上。
阿哲,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房间里沉重的寂静,谢谢你的米线。
她松开他的手腕,指尖残留着他皮肤的温热触感。她没有再看他一眼,径直走向那个铺着柔软羊绒毯的飘窗。那盆小小的多肉依旧安静地待在窗台一角,饱满的叶片上,露珠已经干了。
她伸出手,不是去端那碗米线,而是探向自己外套的口袋。那把小小的黄铜钥匙被她掏了出来,带着她的体温。她把它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飘窗上,就在那盆多肉的旁边。黄铜钥匙在晨光下反射着一点微光。
放下钥匙时,她的小指无意间擦过一瓣肥厚多汁的叶片。那叶片冰凉、柔韧,带着植物特有的生机勃勃的触感,蹭过她的手背皮肤,留下一点细微的、挥之不去的痒意,像一个小小的、执拗的问号。
她没有停留,转身就向门口走去。脚步很轻,踩在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
阿哲还站在原地,背对着她,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晨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背上投下的斑马纹光栅,此刻显得格外冷硬。他低着头,看着吧台上摊开的一本书,书页停留在某一页,很久都没有翻动。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给他低垂的侧脸轮廓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那线条绷得紧紧的,下颌角尤其分明。
林砚的手搭在了冰凉的门把手上。她停了一下,没有回头,目光落在门框上那些岁月留下的细微木纹上。喉咙有些发紧,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割裂般的清醒。
阿哲,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每一个字都像在平静的水面投下石子,阿姨真的不可以。
说完,她轻轻带上了门。门轴发出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吱呀,最终咔哒一声轻响,合拢了。隔绝了房间里弥漫的米线香气,隔绝了那盆多肉植物,也隔绝了那个凝固在晨光里的年轻背影。
林砚站在院门外。晨雾几乎散尽了,天空是洗过般的浅蓝。她抬起头,望向洱海的方向。昨夜那轮曾将清辉洒满湖面的明月,早已沉入水底,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升起过。只有苍山,沉默地矗立在天际。那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巅,在初升朝阳的照耀下,闪烁着冰冷而永恒的光泽,清醒地、亘古不变地凝望着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所有来了又去、聚了又散的微小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