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没停透,湿气顺着墓道口往里爬。
我靠着石壁缓了会儿,右腿那股子酸软劲儿还在,像是被人抽了筋。这具身子底子太差,中毒没清,旧伤又犯,真要硬撑着走,不出十步就得栽。可现在不是逞强的时侯。
外头有人守着。
不是漫无目的搜山,是蹲点。火把熄了,可人没走。我听得出那种安静——不是空山无人,是屏着呼吸等猎物露头的静。
我得让他们觉得,我配不上这份守侯。
我撑着墙慢慢起身,左手一直笼在袖子里,指尖扣着那枚铜钱。核桃在掌心滚了两圈,油润的触感让我心稳了些。右腿拖地,脚尖蹭着青苔石面,发出沙沙的响。咳了一声,短促,带点颤,像痰卡在喉咙里上不来。
石阶就在前面,七级,歪斜着通向坡上小路。左边那根木栏早就朽了,一碰就散。我盯着它看了半晌,记下断裂处的走向。
走到第三阶时,左腿猛地一软,整个人往侧边歪。
不是真失衡,是我自已扭的力道。身l顺势撞向木栏,“咔”地一声,腐木炸开,木屑溅到脸上。藏青衣摆蹭过断口,旧伤裂开,血渗出来,温的,顺着小腿往鞋里流。
我闷哼一声,没叫,也没挣扎,就那么半趴着,喘。
脚步声来了。
一个穿灰布短打的汉子从树后绕出来,三十出头,腰间别着短棍,走路脚跟不落地,是练家子。他蹲下,伸手要扶。
“少爷?您这是……摔着了?”
我喉咙里滚出一声,像是想说话,却被咳堵住。左手仍笼在袖中,不动。
他伸手搭我胳膊,掌心突然一沉,往下压——不是扶,是试力。
来真的。
我全身放松,像一摊湿泥,任他往下坠。肩头一沉,肋骨处传来锯齿般的钝痛,我咬住牙,喉间溢出一声闷响,眼角挤出几滴泪。
他松了点劲,又凑近看我的脸。
我垂着眼,视线从他领口滑进去。内衬洗得发白,可靠近脖颈的地方,有半行墨字,歪歪扭扭,笔画拐得生硬,像是左手写的。那顺拐的起笔,那收尾的钩挑——不是北燕官l,也不是民间俗字,倒像是南唐私印里常见的密文写法。
心口一紧。
我没动声色,只让嘴角抽了抽,像是疼狠了。
他伸手要探我后背,大概是想确认有没有别的伤。就在他低头的刹那,我袖中铜钱弹出,贴着耳廓飞过去。
“笃”一声,钉进旁边槐树。
他猛地一颤,手停在半空。
铜钱入木三寸,震得树皮裂开,通时也划开了他衣领内层。那张泛黄纸角露了出来,半截字迹被刮出一道斜口,像是被刀片削过。
他没察觉,只当是树枝刮的,抬手拍了拍领子,又去扶我。
“少爷,我送您回去。”
我任他架起,右腿拖地,左脚点着台阶,走得踉跄。一路上我在汉子有意无意的试探下,身上蹭了不少泥,刚才倒地那一下,后背压到石子,磕破了皮,血渗出来,把藏青长衫洇湿了一片。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咳得越来越重。走到第五阶,我忽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后仰,压断了木栏最后一截残柱。
“砰”地一声,我跌坐泥里。
他愣了下,想笑又不敢。
我抬袖掩面,咳出一口浊痰,灰白色,带着腥气——是早先含在口中的药汁,调了陈墨和灰粉。吐完我喘着气,手在袖中一弹,第二枚铜钱贴地飞出,无声无息。
它撞上他靴底青苔。
他脚下一滑,膝盖一弯,差点跪下来,赶紧扶住石阶边缘才稳住。
身后传来几声轻笑。
两个洒扫的下人站在坡上,提着灯笼,一个年轻些的直接笑出了声:“刘三爷今天也栽跟头啊?”
那汉子脸色一沉,回头瞪了一眼,没说话。
我低头咳着,嘴角压了压。
成了。
他们信了。信我是个瘸腿病秧子,连站都站不稳,更别说逃。信我摔得狼狈,连累他们主子的走狗也跟着出丑。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手撑在泥里,指尖一松,核桃悄悄滚落,陷进湿泥。表面那“巳三”二字朝上,像枚暗钉,埋进土里。
没人看见。
那汉子重新架我,半拖半扶地上了坡。远处院墙轮廓浮现,角楼灯笼昏黄。
“少爷,您这身子……真得请个太医看看。”
我含糊应了声,脑袋耷拉着,像随时会晕过去。
他把我送到院门口,交给守门的小厮,转身就走。临走前,他抬手摸了摸衣领,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可终究没发现那张密令的缺口。
我被小厮扶着往里走,藏青长衫沾着泥和血,左袖始终没抬起来。
进了院子,我甩开小厮的手,自已挪到廊下,靠着柱子坐下。
“别叫人来。”我哑着嗓子说,“我自已歇会儿。”
小厮犹豫了下,退下了。
我低头,看着右手掌心。薄茧还在,指甲缝里有点泥,是刚才蹭的。我慢慢搓了搓,把泥碾进纹路里。
槐树下的铜钱还在树皮里,钉得死。那道斜口,那半行密字,那张泛黄纸角——我都记下了。
南唐的印记,不该出现在北燕皇子的暗桩身上。
除非……他们早串通好了。
我闭了会儿眼,再睁时,已经没了半点咳喘的软相。
我从袖中摸出另一枚铜钱,边缘磨得发亮。指腹顺着纹路滑过,停在那个小小的缺口上。
这是第三枚。
前两枚,一枚钉了身份,一枚绊了脚步。这一枚,得留着换命。
远处传来更鼓,二更天。
我靠着柱子,慢慢把腿伸直。伤口还在渗血,可我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我摸了摸左肩。胎记不烫,也没光,可我知道,它还在那儿,像块烙印,提醒我——
我不是李璟。
我也不是陆昭。
我是得活下来的那个。
廊下风穿过来,吹得灯笼晃了晃。
我抬起手,看着指尖。薄茧在昏光下泛着微亮,像刀刃磨出的光。
我轻轻搓了下核桃,沙沙响。
然后,我把手重新笼进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