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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走出讯问室时,我看见迟念晴站在走廊尽头,背着我,肩膀在抖。
我刚想过去,她突然转身跑了,手里攥着的订婚戒指在灯光下闪了一下。
我知道,这一次,她还是信了。
警局门口的风裹着深秋的凉意,刮得我后颈发紧。
取保候审决定书捏在手里,边角被冷汗浸得发皱。
迟念晴的微信对话框停留在红色感叹号,电话拨过去,永远是机械的女声提示“已关机”。
我站在公交站牌下,看着玻璃倒影里的自己。
白大褂沾着污渍,眼底泛着青黑,右手小指的断痕在路灯下格外刺眼。
三天前,我还是医院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候选人,现在成了全城唾弃的“孕期渣男”。
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上跳出陌生号码。
我划开接听,听筒里传来电流杂音,接着是小周压得极低的声音:“萧医生,你别说话,听我说。”
她的呼吸声很重,夹杂着钥匙碰撞的脆响:“你宿舍被翻了,老王带着两个人在你抽屉里找东西,我趁他们不注意,藏了样东西”
“什么东西?”我攥紧手机,指节发白。
“像个录音笔,藏在你枕头套里的,”小周的声音突然拔高,又猛地压低,“他们过来了,我挂了,明早六点,住院部后巷的垃圾桶旁见。”
忙音刺破耳膜。
我盯着手机屏幕,突然想起上一世也是这样,总有人在暗处递来“证据”,却又在关键时刻消失。
这一次,我不能再掉以轻心。
拦了辆出租车,报了医院附近的快捷酒店。
车刚拐进巷口,就看见宿舍楼下停着辆黑色轿车,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正往车上搬东西。
其中一个抱着我的行李箱,拉链没拉严,露出里面的白大褂。
“师傅,掉头。”我按住帽檐,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他们动作太快了,不仅要毁了我的名声,还要彻底抹去我存在过的痕迹。
酒店房间里,我对着镜子扯下后颈的创可贴。
那颗褐色的痣凸起在皮肤表面,像颗生锈的钉子。
上一世赵桂芬当众指出它时,迟念晴眼里的光瞬间灭了。
那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她总说这颗痣长得像颗小爱心。
她怎么会知道?
我翻出手机相册,最新的照片是上周和迟念晴在江边拍的。
她踮着脚亲我侧脸,我的后颈正好露在镜头里,那颗痣清晰可见。
当时觉得是张甜蜜的合影,现在看来,更像张递到敌人手里的地图。
凌晨五点,我裹着大衣站在住院部后巷。
垃圾桶散发着馊味,几只野猫被脚步声惊得窜上围墙。
小周从阴影里跑出来,塞给我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东西,手心全是汗。
“萧医生,这是我在你枕头里摸到的,”她喘着气,眼镜滑到鼻尖,“老王刚才又来问我,说你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他具体问了什么?”
“问你有没有旧照片,或者带字的本子,”小周突然打了个哆嗦,“他说,‘萧医生爷爷留下的东西,对我们很重要’。”
爷爷?我心里咯噔一下。
爷爷是乡下的老村医,去世十年了,除了那块老上海牌手表,没留下任何值钱东西。
回到酒店,我拆开塑料袋。
里面果然是支微型录音笔,还有半张撕毁的照片。
泛黄的相纸上,少年时期的爷爷穿着白大褂,站在火车站台,身边的女人梳着麻花辫,眉眼竟和赵桂芬有几分像。
按下录音笔开关,电流声滋滋作响,接着是赵桂芬的声音,尖利又兴奋:“指纹拓好了,病历本上的签字跟真的一样。那老东西的日记找到没?”
另一个男声瓮声瓮气的:“别急,王哥说那日记藏在萧景山宿舍,今晚就能拿到。
老板说了,只要找到日记,就能证明萧景山爷爷当年是故意害死你姐的。”
“故意害死?”赵桂芬的声音拔高,“我姐明明是被他接生时大出血死的!这仇,必须让他孙子偿!”
录音戛然而止。
我捏着那半张照片,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的样子。他躺在病床上,拉着我的手反复说:“景山,爷爷没做错事,只是唉,命啊。”
当时以为是老人糊涂了,现在想来,他分明是带着秘密走的。
6
天亮时,我去了医院档案室。
张姐正对着电脑打哈欠,看见我进来,手里的鼠标“啪”地掉在桌上。
“小萧?你怎么敢回来?”她往门口望了望,压低声音,“赵桂芬带着记者在门诊楼闹呢,说你卷款跑路了。”
“张姐,我需要查份旧档案,”我把半张照片推过去,“2008年前后,有没有个叫‘桂芬’的女病人,在我爷爷手里看过病?”
张姐推了推眼镜,指尖在键盘上敲得飞快:“你爷爷退休前是在莲花县卫生院吧?那里的档案十年前就移交县档案馆了。不过”
她顿了顿,点开一个文件夹,“2008年夏天,有个叫李桂芬的病人转来我们医院,说是产后大出血,没抢救过来,登记的家属联系人是李建军。”
李建军。
我盯着屏幕上的名字,和药房老王的原名对上了。
“她的病历还在吗?”
“早归档了,”张姐叹气,“不过我记得当时的主治医生是刘院长,你可以问问他。”
我刚走到院长办公室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
赵桂芬的声音尖利刺耳:“刘院长,你不能包庇他!萧景山爷爷当年接生失误,害死我姐,现在他又始乱终弃,你们医院必须给个说法!”
“赵女士,当年的事已经调查过了,是意外,”刘院长的声音很疲惫,“而且萧景山的为人我们清楚”
“清楚?”赵桂芬突然笑了,“那他宿舍里藏着我姐的照片,你怎么说?还有他爷爷的日记,里面写着‘愧对于桂芬’,这难道也是意外?”
我的心沉到谷底。
他们果然找到日记了。
那本日记我见过,爷爷去世后整理遗物时,它被锁在樟木箱最底层,封面已经磨出毛边。
当时我以为是普通的行医记录,随手塞进了书柜深处,怎么会跑到赵桂芬手里?
推开门,赵桂芬正举着本泛黄的笔记本,对着闪光灯得意地笑。
她的肚子依旧鼓鼓囊囊,束腰勒出明显的弧度,裙摆下露出的运动鞋沾着泥。
根本不像个羊水破了的孕妇。
“萧景山?”刘院长愣住了。
赵桂芬猛地转头,眼睛亮得吓人:“你终于敢出现了!大家快来看,这就是害死我姐的凶手的孙子,现在又想抛弃我和肚子里的孩子!”
记者们的镜头瞬间对准我,快门声此起彼伏。
我攥紧口袋里的录音笔,突然注意到赵桂芬的左手腕。
她撸起袖子擦汗时,露出道月牙形的疤痕,和我小时候被狗咬的那道一模一样。
上一世我只觉得诡异,现在却突然想起:爷爷日记里提过,李桂芬的儿子小时候被狗咬过,他亲手给缝的针。
“你的疤,是我爷爷缝的?”我盯着她的手腕。
赵桂芬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即又恢复镇定:“是又怎样?这是你家欠我的证明!”
“那你肚子里的孩子,”我突然提高声音,“知道我后颈有痣的人,除了迟念晴,只有我爷爷日记里写过。你连他日记里的内容都知道,还敢说不是早有预谋?”
人群突然安静了。
赵桂芬的脸色变得煞白,举着日记的手开始发抖。
办公室里闪光灯骤然亮起,记者们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瞬间围拢过来。
赵桂芬挺着肚子站在中央,手里高举着那本棕色封皮的日记,指甲涂着艳红的蔻丹,死死抠着泛黄的纸页。
“大家看这里!”她翻到某一页,对着镜头展示,“‘丙戌年夏,桂芬难产,血不止,吾之过’白纸黑字,他爷爷自己都承认了!”
人群哗然。
我看见药房老王缩在角落,嘴角挂着隐秘的笑。
他脚边的垃圾桶里,露出半截撕碎的信封,上面印着莲花县档案馆的戳记。
原来日记是从档案馆偷出来的,他们早就布好了局。
“让开!”我拨开人群,盯着赵桂芬手里的日记,“这日记是偷的,不算数!”
“偷的?”她突然逼近一步,胸故意蹭过我的胳膊,声音陡然拔高,“萧景山,你摸着良心说,当年若不是你爷爷贪便宜,买了劣质止血钳,我姐会大出血吗?你家赔那点钱就想了事?我告诉你,我肚子里的三个孩子,就是来讨命的!”
她的指甲掐进我胳膊,力道大得像要剜块肉下来。我猛地甩开她,却听见“嘶啦”一声。
她的裙摆被扯破,露出里面鼓鼓囊囊的填充物,竟是团染着红墨水的棉花。
空气瞬间凝固。
记者们的镜头齐刷刷对准那团棉花,赵桂芬的脸霎时惨白如纸。
“这是”前排的女记者刚要发问,突然被人撞了个趔趄。
混乱中,一个穿黑夹克的男人冲进来,拽起赵桂芬就往门外跑。
我看清他的侧脸,眼角有颗黑痣。
正是昨天在宿舍楼下搬我行李箱的人。
“抓住他!”我追出去时,只抓到赵桂芬掉落的围巾,上面绣着朵歪歪扭扭的莲花,和爷爷日记本里夹着的那朵一模一样。
7
刘院长把我拽进休息室时,我的手还在抖。
他倒了杯热水递过来,指尖在杯沿摩挲半天:“小萧,有件事,我该告诉你。”
他拉开抽屉,取出个铁盒,里面装着枚生锈的止血钳,钳口还沾着暗红色的污渍。
“这是当年从李桂芬体内取出来的,”刘院长的声音发哑,“化验报告显示,钳身有裂缝,确实是劣质品。你爷爷当年把责任全揽了,是怕影响医院评级,更怕你知道了心里有负担。”
我捏着那枚止血钳,金属的寒意刺得掌心发疼。
原来爷爷临终前的叹息,不是糊涂,是真的愧疚。
“但李桂芬的死因不止这个,”刘院长又拿出份尸检报告,“她的子宫里有残留物,是人为造成的胎盘粘连,有人在她生产前给她灌了过量益母草,这才是大出血的主因。”
我的心猛地一跳:“谁灌的?”
“不知道,”他摇头,“当时你爷爷发现了,想报警,却被李桂芬的男人拦着。那人说,只要赔钱,就不追究,现在想来”
休息室的门被敲响,小周脸色煞白地跑进来:“萧医生,不好了!赵桂芬在门诊楼跳楼了!”
我们赶到时,楼下已经围满了人。
赵桂芬躺在血泊里,肚子瘪了下去,手里还攥着半张照片。
是我少年时和她的合照,但照片边缘有明显的拼接痕迹,背景里的火车站站牌,被人用涂改液改成了我老家的名字。
“快叫救护车!”我刚要冲过去,却被警察拦住。
法医蹲在地上检查半天,突然抬头朝我这边看了一眼,眼神古怪。
8
警局的讯问室冷得像冰窖。
法医的话还在耳边回响:“赵桂芬体内没有胎儿,也没有怀孕迹象,她的‘羊水’是红墨水和甘油兑的。更奇怪的是,她的胃里有安眠药,剂量不足以致命,但足以让人意识模糊。”
有人想让她“被自杀”。
我盯着桌上的围巾,突然想起莲花的绣法。
那是我奶奶的独门手艺,她只教过一个人,就是年轻时在我家做过保姆的李桂芬。
“警官,我知道赵桂芬为什么要模仿我了。”我指着围巾上的莲花,“这绣法是我奶奶教的,李桂芬当年跟我奶奶学过半年。赵桂芬是想让所有人觉得,她和我家有渊源,这样她的指控才更可信。”
警察翻出赵桂芬的档案,籍贯一栏写着“莲花县李家庄”,和李桂芬是同一个村。
更诡异的是,她的身份证照片,眉眼竟和李桂芬有七分像。
“难道是姐妹?”年轻警官刚说完,就被老警察瞪了一眼。老警察敲了敲桌子:“我们查到,李桂芬去世后,她的儿子被舅舅收养,改了母姓,叫赵伟。你觉得”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
赵桂芬的声音、手腕的疤痕、对我家的熟悉程度所有线索突然串成一条线。
“他在哪里?”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被撞得翻倒在地。
9
医院的太平间里,赵桂芬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值班的老头说,半小时前,有个穿白大褂的人来领走了,说是要做器官捐献。
我认出他描述的人。
正是那个眼角有痣的黑夹克。
“往哪边走了?”
“好像去了地下室,”老头指了指走廊尽头的铁门,“那里以前是废弃的血库,常年锁着的。”
铁门被撬开了,里面弥漫着福尔马林的味道。
我打开手机手电筒,光柱扫过一排排生锈的血袋,突然照到个熟悉的身影。
赵桂芬被绑在手术台上,嘴里塞着布,看到我就拼命摇头。
“别动!”黑夹克从阴影里走出来,手里举着针管,里面是淡黄色的液体,“萧景山,没想到吧?你爷爷欠的债,终究要你还。”
“你是谁?”
“我是李桂芬的男人,”他扯掉口罩,眼角的痣狰狞跳动,“当年要不是你爷爷,我老婆不会死!我儿子不会变成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他突然按住赵桂芬的头,往她嘴里灌东西:“这是肌肉松弛剂,等会儿就让他签器官捐献协议,把肾捐给我另一个儿子,他跟你一样,也是尿毒症。”
赵桂芬剧烈挣扎,布团从嘴里掉出来,发出嘶哑的哭喊:“爸!别这样!爷爷说过”
“闭嘴!”黑夹克狠狠扇了他一耳光,“那个老东西的话你也信?他救你,是怕你报复萧家!”
手术台摇晃间,赵桂芬口袋里掉出个东西,滚到我脚边。
是块老上海牌手表,表背刻着我的生日,正是爷爷当年给李桂芬儿子的那块。
“这块表,”我捡起手表,对着光,“爷爷每年都给它上弦,直到去世前一天。他说,戴着它的人,要心怀善意。”
黑夹克的动作顿住了。赵桂芬突然哭出声:“爸,日记最后一页写着,爷爷把所有积蓄都匿名捐给了尿毒症患者,其中就有弟弟”
10
警笛声从远处传来时,黑夹克瘫坐在地上,手里的针管摔得粉碎。
赵桂芬解开绳子,走到我面前,脸上还留着巴掌印:“对不起,萧景山。我爸说,只要拿到你的肾,弟弟就能活”
“那三个孩子,”我看着他,“也是假的?”
他点头,从口袋里掏出张b超单,上面的三个孕囊是用透明胶带粘上去的:“是我爸找印刷厂做的,连医生的章都是刻的假的。”
我突然想起上一世那三个长着断指的孩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原来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遗传,只有精心策划的骗局。
“你手腕的疤,”我盯着他的左手,“是故意弄的?”
“是,”他低头看着疤痕,“我爸说,要让你觉得愧疚,才会心甘情愿捐肾。可我知道,爷爷是好人,他日记里写着,当年是他没看好我,才让我被狗咬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哽咽。
我这才发现,他的眼睛很亮,像极了爷爷老照片里的样子。
11
迟念晴是在我收拾行李准备离开时出现的。
她站在宿舍门口,手里提着个保温桶,里面是我爱吃的排骨汤。
“我去莲花县查过了,”她把保温桶放在桌上,声音很轻,“李桂芬的男人早就再婚了,赵伟是被爷爷的老战友收养的,这些年一直在找机会报答爷爷的恩情,是被他爸逼着才做了这些事。”
我没说话,继续往箱子里塞书。
“第三方的亲子鉴定报告出来了,”她又说,“显示排除亲子关系,我已经发给记者了,你的名声能恢复。”
“没用了。”我拉上行李箱拉链,“迟念晴,有些事,不是名声能弥补的。”
她突然抱住我,眼泪砸在我后颈的痣上:“我知道,可我不想放手。”
我掰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吗?你说你最怕欺骗,可这次,我连自己都骗了。”
她的手慢慢垂下去,保温桶在桌上晃了晃,汤洒出来,在地面晕开片油渍,像朵破碎的花。
12
去监狱探望赵伟那天,阳光很好。
他剪了短发,穿着囚服,正在学织毛衣,手里的毛线是淡蓝色的,和我小时候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我爸被判了十五年,”他把织了一半的毛衣推过来,“他说对不起我妈,更对不起爷爷。”
“这是给你弟弟的?”
他点头,眼里有了笑意:“医生说他恢复得很好,等他出来,我想带他去爷爷的坟前磕个头。”
我从包里拿出爷爷的日记,放在桌上:“这个,该还给你。”
最后一页的空白处,有行新写的字,是赵伟的笔迹:“爷爷,我不恨了。”
离开监狱时,刘院长打来电话,说医院决定恢复我的职位,还说迟念晴托他转句话。
她会等我。
我望着远处的铁丝网,突然想起爷爷日记里的最后一句话:“医者仁心,先医己心。”
或许我该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13
半年后,我在南方的一个小镇开了家诊所。
诊所的墙上挂着爷爷的照片,旁边是赵伟织的那件蓝毛衣。
有天傍晚,一个背着画板的女孩推门进来,说她的手被画笔戳破了。
我给她包扎时,她突然指着我右手的断指笑:“你的手指跟我爷爷的一样呢,他说是年轻时救人才被机器轧的。”
“你爷爷是”
“他叫赵伟,”女孩拿出手机,屏幕上是赵伟穿着病号服的照片,身边躺着个瘦弱的少年,“他说要谢谢你,还说等他出来,带我们去莲花县看一位老医生的坟。”
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女孩的画板上,上面画着片金色的麦田,田埂上站着个穿白大褂的老人,正往远处挥手。
我突然笑了,右手小指的断痕在光线下微微发烫。
原来有些债,不是用器官还的,是用放下和原谅。
诊所的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像在应和着远处的蝉鸣。
我知道,这一次,我是真的为自己而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