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数着妈妈第99次尖叫让我去死时,客厅挂钟的秒针正好定格在17点32分15秒。夕阳从阳台斜切进来,把她的影子钉在墙上,像幅被揉皱又勉强展平的水墨画。空气里飘着米饭糊锅的焦味,那是她刚才摔门出厨房时,忘了关火的结果。
你怎么不去死啊她的声音裹着唾沫星子砸过来,混着摔在地上的玻璃杯碎片,我怎么会生下你这种废物!毕业三个月了,工作找不到,整天在家吃闲饭,我当初就该把你溺死在尿盆里!
我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瓷砖缝里的灰。这是这个月第三次被她锁在门外后,我撬开锁进来的。门锁的边缘还留着我用螺丝刀撬动的划痕,犹如一道狰狞的伤口。桌上还摆着上周她生日时我买的蛋糕盒,奶油渍在盒角结了层硬壳,似块风干的痂——那天她把蛋糕连盒摔在楼道,说用我的钱买东西讨好我,你配吗
好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飘飘地浮起来,好比被风吹离枝头的枯叶。
妈妈愣住了,手里的鸡毛掸子停在半空。阳光在她鬓角的白发上跳了跳,那是去年她跟三楼张婶吵架时,被对方拽着头发骂老不死的绝户后,一夜白了大半的。张婶家儿子考上了公务员,她总爱站在楼道里炫耀,每次看见我妈,都要故意提高嗓门。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突然发颤,鸡毛掸子啪地掉在地上,滚到我脚边。掸子杆上缠着的红布条松了线头,那是我小学时用美术课剩下的红绸带缠上去的,当时她说花哨得很,像个唱戏的,却一直没拆掉。
我抬起头,第一次敢直视她的眼睛。那里面有通红的血丝,有慵懒的大眼袋,有我从小到大看了二十五年的烦躁和厌恶。可今天好像多了点别的什么,像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漾开一圈极淡的涟漪。我想起上周她去医院复查,回来时口袋里露出半截病历单,上面重度抑郁伴随焦虑发作的诊断结果,被我用手机偷偷拍了照,存在加密相册里。
我说,如你所愿。我站起身,膝盖因为蹲太久发出咔的轻响。走到玄关换鞋时,我看见鞋柜上摆着我小学得的第一张奖状,边角被老鼠啃了个缺口,三好学生的好字缺了半边。那是我唯一一次得到她的夸奖,她说还行,别骄傲成你爸那副德行,然后把奖状贴在了冰箱上,直到三年后冰箱坏了,才被她随手扔在鞋柜上。
电梯下降时,数字跳动的声音格外清晰。18楼停了一下,进来个抱着猫的老太太,猫在她怀里不安地挣动,尾巴尖扫过我的手背。我想起小时候被妈妈锁在家里,对着墙上学狗叫的日子——那天她打麻将输了钱,回来发现我把酱油倒在了床单上,就反锁了门去邻居家继续打牌。我趴在猫眼上看了四个小时,直到天黑透了才敢哭,哭累了就对着墙学狗叫,幻想自己是只流浪狗,哪怕被车撞死,也比困在这屋子里强。
顶楼的风很大,吹得我头发贴在脸上。晾在天台的床单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面褪色的旗帜。楼下的车像玩具,行人像蚂蚁,远处的菜市场传来收摊时的吆喝声。我扶着栏杆往下看,25楼的高度足够模糊很多东西,比如妈妈偶尔偷偷放在我书包里的牛奶(她总说是买多了喝不完),比如她在我发烧时坐在床边打盹的背影(我半夜醒来,看见她头歪在椅背上,手里还攥着没拧开的退烧药),比如她上个月被诊断出重度抑郁症的病历单,被我在垃圾桶里捡到,又悄悄塞回她抽屉最深处,上面还留着她指甲掐出的月牙形印子。
风灌进我的领口,凉得人发抖。我想起昨天整理衣柜时,翻出件洗得发白的小裙子,是我十岁生日时她带我去商场买的,花了她半个月的退休金。那天她牵着我的手,路过甜品店时,我盯着橱窗里的草莓蛋糕看了很久,她拽着我快步走开,说吃那玩意儿会烂牙,可晚上睡觉前,她塞给我颗水果糖,橘子味的,糖纸在被窝里亮得像颗星星。我偷偷把糖纸夹在日记本里,后来日记本被她翻出来,连糖纸带本子一起扔进了火堆,说小小年纪不学好,写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死了应该就不疼了吧。我自言自语着,张开双臂。风钻进我的袖口,像无数只手在推我。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是面试公司发来的短信,说我通过了初试,让明天去复试。我笑了笑,手指在虚空中划了划,好像能摸到屏幕的温度。
身体下落的过程比想象中短。失重感只持续了几秒,像坐过山车时的心悸,然后是钝重的撞击声,像颗烂掉的果子砸在地上。
我飘在半空中,低头看见自己的身体。血在柏油路上漫开,像朵迅速枯萎的花。碎掉的骨头刺破皮肤,白森森的,看得人有点恶心。我试着扯了扯嘴角,灵魂原来也会有类似肌肉的记忆,只是扯不出任何表情。旁边停着辆收废品的三轮车,车斗里堆着旧报纸和塑料瓶,让我想起高中时,妈妈每天凌晨四点去捡废品,说挣点钱给你交学费,别指望我求你那个死爹。
真难看啊。我对着自己的尸体说,早知道穿件好看点的衣服了。身上这件灰色卫衣,是去年双十一抢的特价品,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她上周还说穿得像个讨饭的,丢我的人。
楼下很快围了人,尖叫声、议论声、手机拍照的咔嚓声混在一起。有人报了警,红蓝交替的光在我透明的身体上晃来晃去。我看见警察在旁边拉警戒线,看见物业保安搓着手转圈,他上个月还来家里催过物业费,妈妈把他骂了出去,说我女儿死了都比你们物业有用。围观的人里有对情侣在吵架,男生说你看,活着多没意思,女生掐了他一把,说别瞎说,然后往我这边瞥了一眼,迅速转过头去,拉着男生快步离开。
救护车和警车的声音越来越近时,我看见妈妈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她没穿鞋,光着脚踩在碎石子路上,脚踝被划出了血。头发乱糟糟的,睡衣扣子扣错了两颗,露出里面洗得发黄的秋衣——那秋衣是爸爸生前穿的,领口破了个洞,她补了朵蓝色的布花在上面。
她扑到警戒线前,被警察拦住。让我进去!那是我女儿!她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拼命往里面挣,乐乐!乐乐啊!
乐乐是我的小名,她已经有五年没这么叫过我了。上一次还是我高考失利,躲在房间里哭,她隔着门喊乐乐,出来吃点东西吧,我没理她,后来听见她在厨房哭了很久,铁锅被摔得哐当响,像是在跟谁发脾气。
警察把她扶到旁边的石凳上,她瘫坐着,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尸体的方向,突然开始笑,笑着笑着又哭起来,用头一下下撞着石桌,是我杀了她……是我让她去死的……石桌上还留着她早上嗑瓜子的壳,她总爱在这儿晒太阳嗑瓜子,看见我经过就把瓜子皮往我脚边吐。
围观的人开始窃窃私语。就是那个疯婆子,天天跟她女儿吵架。听说她男人跑了,精神不太好……可怜了这姑娘,年纪轻轻的……前几天还看见她在楼下喂流浪猫呢,挺和善的……我认出说话的是四楼的阿姨,上次我帮她搬过米,她塞给我一袋苹果,被妈妈看见了,回家就把苹果扔进了垃圾桶。
我飘到妈妈面前,想伸手摸摸她的头,手却径直穿了过去。她的头发里藏着好多白丝,比我上次偷偷看见的又多了些。后颈有块褐色的胎记,小时候我总爱趴在她背上,把脸贴在那片胎记上,说妈妈这里有块巧克力,她会笑着拍我的屁股,说小馋猫,再胡说打你。
救护车拉走我的时候,妈妈突然冲过去,死死抓住担架的轮子,被护士拉开时,她指甲缝里抠出了几块柏油路上的黑泥。我看见她手腕上的银镯子在挣扎中掉了下来,滚到路边的草丛里——那是她结婚时的嫁妆,上次跟我吵架时说等你死了,这镯子就当你的陪葬品。
回到家时,门还开着。地上的玻璃杯碎片被扫到了角落,鸡毛掸子被捡起来靠在墙角。我房间的灯亮着,书桌上摊着我昨天没做完的简历,旁边放着妈妈削好的苹果,氧化得发黄了。苹果旁边压着张纸条,是她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的明天面试加油,字迹被眼泪晕开了一小块,我以前从没见过她写这种话。
夜里,妈妈坐在我床边,摸着我枕头边的小熊玩偶。那是我八岁时她出差带回来的,缺了只眼睛,是被她吵架时不小心摔的,后来她用红线给缝了颗歪歪扭扭的红眼睛。她一边摸一边喃喃自语,说乐乐小时候最爱这熊了,睡觉都抱着,我想起有次她把熊扔进垃圾桶,说多大了还玩玩具,丢人,我半夜偷偷捡回来,洗干净藏在床底下。
乐乐,妈妈不是故意的。她的声音很轻,像怕吵醒我,妈妈就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她从口袋里掏出个小药瓶,倒出几粒白色的药片,就着冷水咽下去,医生说我病了,要吃药,可我一看见你就想起你爸……他走的时候,你才这么高……她用手比划着膝盖的高度,眼泪滴在玩偶的红眼睛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把脸埋在玩偶上,肩膀一抽一抽的。我看见她手腕上有道浅浅的疤,是我十二岁那年,她跟爸爸吵架后割的,我抱着她的胳膊哭了整夜,说妈妈你别死,她摸着我的头说妈妈不死,妈妈要看着乐乐长大。后来爸爸真的走了,跟着一个开服装店的女人去了南方,再也没回来,妈妈那天把家里所有他的东西都烧了,却留下了那件带洞的秋衣。
天亮时,妈妈把我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箱子里。叠到那件十岁的小裙子时,她突然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裙子里,哭得像个孩子。裙子上还留着淡淡的橘子糖味,是很多年前那个夜晚,她塞给我的那颗糖,被我不小心蹭在了上面。她一边哭一边说那天我其实带了钱的,想给你买蛋糕的,可走到店里又怕你吃了蛀牙……
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亲戚。二姑握着妈妈的手说节哀,三姨在旁边跟人小声说孩子走了也好,解脱了,省得天天受气。妈妈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抱着我的骨灰盒,手指一遍遍摩挲着盒子上的照片——那是我十五岁时拍的,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是学校组织春游时照的,她当时说笑得像个傻子,却把照片压在梳妆台的玻璃底下。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把我的骨灰盒放在床头柜上,跟爸爸的照片并排。她每天都会对着盒子说话,说今天菜市场的菜涨价了,说隔壁的猫生了小猫(她把小猫抱回来一只,说乐乐以前最喜欢猫了),说她又忘记吃药了。有天她对着盒子哭,说其实我每天都在等你回来,听见楼道有脚步声就以为是你。
有天晚上,她把我所有的奖状都找出来,用胶带粘好被老鼠啃的缺口,一张张贴在墙上。三好学生的好字补得歪歪扭扭,像个刚学写字的孩子写的。她搬了把椅子坐在对面,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嘴里念叨着乐乐小时候多厉害啊,每次都能拿回奖状,老师总夸你聪明。我想起每次拿奖状回家,她都会先骂一句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然后偷偷跟邻居炫耀我女儿又得奖状了。
我飘在她面前,突然很想告诉她,其实我不怪她了。真的不怪了。就像不怪爸爸走得太早,不怪生活太苦,不怪那些被尖叫和沉默填满的日子。我甚至有点可怜她,可怜她被困在这栋旧楼里,困在对爸爸的怨恨里,困在自己的病里,困在对我的爱与伤害里,动弹不得。
只是下辈子啊,妈妈。
如果有下辈子,我们别再见面了吧。
你不用再当那个辛苦的妈妈,每天为了几毛钱跟菜贩吵架,为了我的学费去捡废品,为了控制不住的脾气而后悔。我也不用再当那个让你心烦的女儿,每天活在你的期待和厌恶里,像个走钢丝的人,不知道哪一步会摔下去。
我们就做两棵树吧,长在不同的山坡上。你那边有充足的阳光,我这边有干净的泉水。风一吹,叶子响,就算打了招呼。下雨的时候,雨水顺着树干流进土里,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也不用承担任何期待,就那样安安静静地,长到很老很老。
楼下的流浪猫又在叫了,妈妈起身去给它倒牛奶。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她的影子落在墙上,还是像幅被揉皱的画,只是这次,画里好像多了点温柔的东西,像被人用指尖轻轻抚平了一道褶皱。
妈妈给猫倒完牛奶,转身时脚边的藤椅晃了晃,她扶着椅背稳住身子,鬓角的白发垂下来,扫过手背。那只三花猫叼着牛奶碗往阳台躲,尾巴尖扫过晾衣绳上的白衬衫——那是我去年买给她的,领口绣着朵小雏菊,她当时嫌花里胡哨,却总在出门买菜时换上,回来再小心翼翼叠好放在衣柜最上层。
我飘到阳台,看见栏杆上还挂着半串干辣椒,是去年秋天她晒的。那时候我刚失业,整天闷在房间里,她每天傍晚都搬个小马扎坐在阳台择辣椒,嘴里念叨今年的辣椒够辣,等你找到工作,给你做虎皮青椒。我当时隔着门听着,心里又酸又涩,好像那些辣椒的辣味钻进了喉咙。
客厅的挂钟敲了十下,妈妈走到沙发边坐下,从茶几抽屉里翻出个铁盒子。盒子是饼干盒改的,里面装着我的胎发、掉的第一颗乳牙,还有张泛黄的纸条,是我幼儿园时写的妈妈我爱你,字歪歪扭扭,爱字的点写得像个小太阳。她捏着纸条看了很久,指腹一遍遍摩挲着纸面,像是在数上面的折痕——这纸条被她藏了二十多年,我从前只在大扫除时瞥见一次,问她是什么,她慌忙塞进抽屉,说没用的废纸。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让她惊了一下,手里的铁盒子哐当掉在地上,乳牙和胎发混着纸条滚出来。她慌慌张张地捡,膝盖撞在茶几角上,疼得龇牙咧嘴也没吭声。开门时看见是快递员,她接过一个小小的纸箱,拆的时候手指在发抖——那是我复试前买的按摩仪,她总说肩膀疼,我在网上挑了很久,想着等拿到offer就送给她,地址填的是家里,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送到。
按摩仪的包装盒上印着缓解疲劳,妈妈把它捧在手里,像捧着块烫手的山芋。她走到我房间,把按摩仪放在书桌上,挨着那盘氧化的苹果。阳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苹果皮上投下细细的金线,像道没愈合的伤口。她坐在我椅子上,打开我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时,弹出的是我存在草稿箱里的日记:今天妈妈又骂我了,但她早上给我煮了鸡蛋,蛋黄是溏心的,我小时候最爱吃的那种。
她的手指悬在键盘上,半天没落下,眼泪一颗颗砸在触控板上,晕开一小片水雾。我想起她总说写日记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却在我睡着后偷偷翻我的日记本,看见我写妈妈今天摔了碗,我好怕时,第二天默默把所有的碗换成了塑料的。
中午的时候,妈妈煮了碗面条,放了两个荷包蛋。她把其中一个推到对面的空位上,那是我以前常坐的位置。面条坨了她也没动筷子,只是盯着荷包蛋发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去厨房翻橱柜,找出瓶番茄酱——我小时候不爱吃蛋黄,她就把番茄酱挤在上面,画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瓶身上落了层薄灰,保质期早就过了。她拧开盖子闻了闻,突然蹲在地上哭起来,像个被抢走糖果的孩子。我飘过去,看见橱柜最底层藏着一罐橘子糖,跟我小时候那颗一个牌子,糖纸还是亮晶晶的。罐子里的糖没剩几颗,有两颗已经化了,粘在罐底,像凝固的眼泪。
下午三点,她去了趟菜市场。没跟菜贩讨价还价,买了只鸡,还有我爱吃的草莓。草莓很贵,她犹豫了很久,摊主说姑娘吃了好,她才咬咬牙买了半斤。回家的路上,遇见三楼的张婶,对方想跟她搭话,她低着头快步走开,张婶在背后说疯婆子,她没回头,肩膀却抖得厉害。
我知道她在怕什么。以前张婶总炫耀儿子的公务员工作,她就回家骂我废物,可上周我听见她跟邻居说我女儿找到工作了,在大公司,语气里的骄傲藏都藏不住,尽管那时我还没收到复试通知。
杀鸡的时候,她笨手笨脚的,被鸡血溅了一身。刀刃划到手指,血珠渗出来,她吮了吮手指,继续拔鸡毛。我想起小时候她杀鸡,总会把鸡腿撕给我,自己啃鸡骨头,说大人不爱吃这个。有次我看见她偷偷把鸡骨头缝里的肉剔出来吃掉,才知道她不是不爱吃,是想省给我。
草莓洗干净放在盘子里,她一颗没吃,全摆在我房间的书桌上,旁边放着那瓶过期的番茄酱。她坐在床边,拿起一颗草莓,往上面挤番茄酱,挤成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像我小时候吃的荷包蛋。然后她拿起草莓,往嘴边送了送,又放下,眼泪滴在草莓上,把番茄酱的笑脸冲成了花。
傍晚的时候,她找出我的医保卡,去了趟医院。挂的是精神科,上次的病历单被她折成了小方块,揣在口袋里,边角都磨圆了。医生问她最近睡得怎么样,她摇摇头,说总梦见我女儿,站在顶楼的风里,喊我妈。医生给她加了药量,她拿着药单去取药,脚步比来时稳了些。
回家的路上,经过甜品店,她站在橱窗前看了很久。橱窗里的草莓蛋糕切得整整齐齐,奶油上缀着颗鲜红的草莓。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钱,进去买了一小块,用盒子装着,捧在手里像捧着易碎的玻璃。
回到家,她把蛋糕放在我房间的书桌上,跟草莓摆在一起。然后点燃一支蜡烛,是我去年生日剩下的,她当时说都多大了还过生日,浪费钱,却在半夜偷偷给我煮了碗长寿面。
乐乐,生日快乐。她对着空房间说,声音轻得像叹息,蛋糕买了,你爱吃的草莓也有,别生妈妈气了,回来好不好
蜡烛的火苗晃了晃,映在她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像颗跳动的星。我想起十岁生日那天,她塞给我的那颗橘子糖,糖纸在被窝里亮得也像星,原来这么多年,她一直记得我爱吃甜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给。
夜里,她把我的简历收进抽屉,放简历的文件夹上贴着张便利贴,是我写的加油,字被她用红笔描了一遍,描得歪歪扭扭,像条走歪的路。她从衣柜里翻出那件灰色卫衣,袖口的毛边被她用针线仔细缝好,针脚歪歪扭扭,像小时候她给小熊缝的红眼睛。
窗外开始下雨,雨点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妈妈走到阳台,把那盆我养死的绿萝搬进来——那是我失业后买的,说想养点东西,后来被我浇多了水烂了根,她当时骂我连盆花都养不活,还能干什么,却一直没扔掉,每天浇水,盼着它能再抽出片新叶。
雨越下越大,她抱着绿萝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雨幕发呆。我看见她枕头底下露出半截日记本,是她新买的,封面是只小熊,跟我那个缺了眼睛的玩偶很像。我飘过去看,上面写着:乐乐今天面试,不知道顺不顺利。早上给她煮了鸡蛋,她没吃。今天骂了乐乐,其实我是怕她跟她爸一样,没出息。医生说我病得重,要是我死了,乐乐怎么办
最后一页的字迹被眼泪泡得发皱:乐乐走了,我把她的草莓蛋糕吃了,有点酸,像她小时候掉的第一颗牙,她当时哭了很久,说牙不见了,长不出来了。其实我把那颗牙收起来了,就在铁盒子里,可她再也长不出新牙了。
天亮时雨停了,妈妈去了天台。晾在那里的床单还在,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面褪色的旗帜。她把床单收下来,叠得整整齐齐,放进我的衣柜。然后坐在我常坐的角落,那里还有我抠瓷砖缝时留下的指甲印,她用手指一个个摸过去,像在数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
楼下的流浪猫又在叫,她下楼去喂,看见张婶在跟人说我可怜,她没像以前那样吵架,只是默默地把猫抱起来,说我女儿以前也喂它,说它跟她一样,没家。张婶愣住了,想说什么,却被她眼里的空茫堵了回去。
日子一天天过,妈妈每天都去买菜,买我爱吃的菜,炒好了放在我房间,等菜凉了再倒掉,第二天接着炒。她把我的奖状贴满了整面墙,用红笔在三好学生的好字旁边画了个小太阳,像我幼儿园时写的那个爱字。
有天她整理我的衣柜,翻出那件十岁的小裙子,套在身上比划,裙子太短了,刚到大腿根。她对着镜子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乐乐小时候穿这个,像个小仙子。她喃喃自语,然后把裙子叠好,放在枕头底下,每晚睡觉都抱着,像抱着小时候的我。
三个月后,她去了趟南方,带着我的骨灰盒。爸爸住的小区门口有棵老槐树,她把骨灰盒放在树下,说乐乐以前总问爸爸去哪了,现在你告诉他,我不怪他了,让他在那边好好照顾你。她没去找爸爸,只是在槐树下坐了一整天,喂了一下午的蚂蚁,像小时候我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她在旁边等我那样。
回来的时候,她买了件新裙子,天蓝色的,像我小时候爱吃的橘子糖的糖纸。她穿着新裙子去公园,看见有小姑娘在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像只自由的鸟。她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直到风筝线断了,风筝飘向远方,她才转身回家,脚步轻快了些。
又过了半年,妈妈的病好了很多,不再尖叫,也不再摔东西。她把我的房间收拾成原来的样子,书桌上摆着我没做完的简历,旁边放着那台按摩仪,她每天都会用,说乐乐买的,就是好用。
楼下的流浪猫生了小猫,她抱了一只回来,养在我房间,给它取名叫乐乐。小猫总爱趴在我的枕头上,妈妈就把小熊玩偶放在旁边,说跟姐姐一起睡。
有天我看见她坐在沙发上,给小猫织毛衣,用的是我小学时那根红绸带,织出来的毛衣红一块白一块,像朵开败的花。她一边织一边哼歌,是我小时候她哄我睡觉的调子,跑调跑得厉害,却比任何歌都好听。
夕阳从阳台斜切进来,把她的影子钉在墙上,像幅被人轻轻抚平的水墨画。她的头发更白了,却梳得整整齐齐,用根红皮筋扎着,红皮筋是我去年买给她的,她说老了还扎红的,丢人,却一直用到现在。
我飘在她面前,看着她把织好的毛衣套在小猫身上,小猫挣了挣,她笑着拍了拍小猫的屁股,说别动,跟你姐姐小时候一样,不爱穿新衣服。
突然很想抱抱她,像小时候那样,趴在她背上,把脸贴在那块褐色的胎记上,说妈妈这里有块巧克力。可我的手只能穿过她的身体,穿过那些被尖叫和沉默填满的日子,穿过那些藏在刻薄底下的温柔,穿过我们这辈子没说出口的爱。
下辈子啊,妈妈。
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们别做树了。
做两只鸟吧,一起住在那棵老槐树上。你不用再为生活发愁,我不用再活在期待里。天亮时一起飞出去找食,天黑时一起回巢睡觉。风来了,我们就躲在树叶里,听树叶沙沙响,像小时候你哼的跑调的歌。
你看,这样多好。
没有争吵,没有怨恨,没有来不及说的对不起。
只有翅膀碰着翅膀的温度,像那年你塞给我的橘子糖,甜的刚刚好。
妈妈啊,下辈子我们不要再当母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