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指尖为杀人而生,却为任务拿起绣花针。
想不到竟和目标于无声处结为了盟友,在绣架上交换生死秘密。
我以为我们是彼此唯一的刀与盾。
直到大雨之夜,她用那只一只凤钗抵住了我的喉咙。
她问,你到底是谁
01
一道目光穿透珠帘从内堂射出,带着审视的重量。
是沈夫人,这府里真正的掌控者。
我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在我身上停留了很久。
像一个挑剔的商人,评估着一件货物的成色与价值。
我叫阿晚,是一个绣娘。
至少现在我的身份是这个。
午后的光柱斜斜切过空气,将浮动的尘埃照得清晰可见。
像一场无声的舞蹈。
沈府的绣坊里安静得能吞噬掉一切声音。
我坐在绣坊的角落将自己的存在感压缩成一团影子,完美融入这片静谧。
手里的针在布料上穿梭,动作快得几乎出现残影,却听不见一丝破空的声音。
旁边的绣娘偶尔会投来目光,那目光里混杂着嫉妒和无法理解的惊叹。
她们不懂。
这双手常年累月磨出的薄茧,不是为了驾驭丝线。
它习惯的是握住更冷、更硬,更能决定生死的东西。
珠帘清脆响动,她款款走出。
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华服,满面是温雅的春风。
声音也像三月的风,柔和得没有一丝棱角。
阿晚。
我立刻起身又深深垂下头,做出一个卑微绣娘该有的姿态。
夫人。
你的手艺我看到了,很好。
她的话听似夸奖,实则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大小姐青瓷正在绣一幅‘百子图’,那是给安远侯府的贺礼,意义非凡。
从今日起,你就去协助她吧。
万望你尽心竭力,绝对不可以出任何差错,明白吗
她身后的丫鬟捧上一个精致的锦盒。
盒盖打开,一团灿烂的金线静卧其中。
在阳光下仿佛有生命般流动着光芒。
这是御赐的‘云锦金线’,珍贵无比,现在就交给你了。
我伸出双手,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接过锦盒。
奴婢遵命,定不负夫人所托。
我的声音平稳得像一潭死水,没有半点波澜。
线团入手的那一瞬间,我的指腹捕捉到一丝极细微的异常。
这感觉不对。
它不是丝线该有的柔韧,而是一种藏在无数根丝线包裹下的凝滞感。
有一种微弱的硬度。
这感觉稍纵即逝,普通人绝无可能察觉。
但我训练了十五年的指尖,不会欺骗我。
我克制着表情不做出任何怪异模样,心里警钟却已经轰然敲响。
我再次恭敬道谢,捧着锦盒退回自己的角落。
眼神,不着痕迹地扫过那团金线。
像一只盘旋高空的鹰隼,终于锁定了地面上那只伪装成石块的野兔。
夜色吞噬了沈府所有的光与影。
我换上便于夜行的黑衣,整个人像一滴墨悄无声息地融入深沉的黑暗。
巡逻护院的路线图,他们换班的精确间隙,每一处可以藏身的暗处死角。
仅仅三天时间。
这张地图已经刻在我的脑子里,比我自己的掌纹还要清晰。
我的身体开始移动,动作间带不起一丝风声。
脚尖轻点屋檐,翻身落下,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
精准避开一队刚刚走过的护院,潜入库房。
空气里弥漫着名贵木料和陈年灰尘混合的味道。
这里,存放着沈家所有见得光和见不得光的根本。
我不需要点灯,黑暗是刺客最好的朋友。
我凭借白日里听到的只言片语,精准地走向库房最深处的角落。
那里堆放着一摞不起眼的货箱。
箱体上,用墨印着模糊的戳记。
两个字:官盐。
多么完美的伪装。
我撬开其中一只箱子。
里面整齐码放着一卷卷上好的云锦金线。
我取出一小段,迅速离开。
回到自己那间狭小的房间,关门落锁。
黑暗中,我从随身的工具包里取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瓷瓶拔开塞子。
一股极淡的、无色无味的药水被我倒进一只粗瓷碗里。
我将那段金线,轻轻放了进去。
接下来,就是见证秘密的时刻。
金色的丝线浸入药水,竟开始缓缓溶解,像冰雪遇见了烈日。
外层的华美丝线慢慢化开,露出缠绕在最中心的东西。
一层薄片。
在烛火下,反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
我用特制的镊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它夹起,在桌上缓缓展开。
那是一片薄如蝉翼的金属箔片。
上面用针尖,刻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是数字,是名字,是交易日期。
用的是组织里最高等级的密文。
这是一份账目,一份足以让无数人头落地的走私账目。
我的目光,最终停在箔片末尾反复出现的一个名字上。
安远侯。
看到这个名字,一切都串联起来了,我终于懂了。
原来沈家攀上的不止是泼天的富贵,更是足以撼动整个江南官场的滔天大罪。
这条线,我牵对了。
我看着手里的箔片,感觉不到任何兴奋。
只有猎人锁定猎物后,那种冰冷而纯粹的满足感。
我的任务,终于迎来了第一个真正的突破。
下一个目标。
那位据说才貌双全、被保护得密不透风的大小姐,沈青瓷。
她,又在这盘肮脏的棋局里,扮演着什么角色
我需要通过她,将这份还很干净的账目,变成一把真正能杀人的刀。
一把,能精准割开沈家咽喉的刀。
02
第二天我便见到了我的新目标。
沈青瓷,她住的地方叫玉静阁。
一个好听的名字,也是一个华美的囚笼。
阁楼里的空气是静止的,像真空。
每一件摆设都昂贵精致,却毫无生气。
像贴着封条的展品。
一张名贵的古琴摆在窗边,琴弦上落着一层看不见的灰尘。
书架上的书整整齐齐,像一排士兵从未被检阅。
这里不是家是一座坟墓,我不由想。
沈夫人正在为沈青瓷梳头。
她坐在镜前,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玉像。
沈夫人的动作,轻柔得像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
说出的话,却像一把冰锥。
我的瓷儿,真是好看。
天生就是一块无瑕的美玉。
记住,任何瑕疵,都是对你这块美玉的亵渎。
安远侯府,才是你最好的归宿。
这是你的福气,也是你的宿命。懂吗
沈青瓷看着镜中的自己。
然后她垂下眼眸,露出一个完美的、温顺的微笑。
声音像羽毛拂过水面。
女儿明白,全凭母亲安排。
但我清晰看到了,她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
那只手紧紧攥着,指甲已经深深嵌入掌心。
细微的痛楚,也许是她对抗精神侵蚀的唯一方式。
是她提醒自己还活着的证明。
沈夫人满意地笑了,她又交代了几句。
为了让你安心绣那幅‘百子图’,我给你找了个帮手。
是个新来的绣娘,叫阿晚,手艺是顶尖的。
她会帮你处理所有杂活,你只需专心即可。
别让我失望。
沈夫人走了。
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沈青瓷脸上的微笑瞬间消失,像被风吹灭的蜡烛,没有残存一丝余温。
她走到窗边。
一只麻雀不知方向,一头撞在窗格上。
啪嗒。
掉在窗外,抽搐几下,不动了。
一个小小的尸体。
沈青瓷看着它,眼神里闪过一丝冰冷的恨意。
她仿佛在看自己的命运。
她闭上眼。
我能想象到在她的脑中,一张巨大的网正在构建。
一张有关沈府运作的关系网。
以及最近听到的所有信息碎片,开始自动归位。
管家在后院抱怨船运的巨大亏空。
账房先生醉酒后,吐露出的盐引两个字。
父亲书房里,与那位侯府信使的彻夜密谈。
她的头脑,是她唯一的武器。
是她唯一自由的地方。
她睁开眼,重新看向镜子。
镜中是一张完美无瑕的脸,一张被精心打磨的作品的脸。
她伸出手轻轻触摸镜中冰冷的自己,嘴唇微动。
吐出淡淡的话语,却极为震撼。
你们精心打磨这件‘作品’。
却不知道……玉石,至坚,至冷。
可以被陈列,也可以……被砸碎。
用最锋利的碎片,划破所有人的喉咙。
03
我以绣娘阿晚的身份正式进入了玉静阁。
我们开始共绣那幅百子图,一张巨大的绣架隔开了我和她。
也连接了我和她。
她似乎对我很好奇。
这份好奇,藏在她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里。
一次,她递给我一把小巧的银剪。
状似无意,目光却落在了我的手指上。
我的指腹有薄茧,这是常年握持武器留下的痕迹。
这双手能杀人,也能解码。
唯独不像一双绣娘的手。
绣娘的手该有更厚的茧,在不同的位置。
她看到了,我确定,但她什么也没说。
这天下午,她从一堆古籍中翻出一张泛黄的图谱放到我面前。
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阿晚你看,这个孩童的眼眸,我想用‘渡鸦针’来绣,这样才能显出神采。
我看向图谱,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繁复的针法。
她继续说,声音轻柔却字字如针。
这种针法,正面看起来光鲜亮丽,完美无瑕。
可背面,却暗藏断线之险。
只要一步走错,一针力道不对,整片绣面就会毁于一旦,再也无法挽回。
你来试试
话语,是双关。
既指绣法,也指沈家。
这个表面光内里早已腐烂的家族。
这是一场试探,一场布局,她想看看我到底是谁。
到底,能看懂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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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头看了一眼图谱,然后我抬起眼看向她。
我们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对视了足足三秒。
那三秒,漫长得像一生。
她的眼神里是探究和审视,带着冰冷的智慧。
我的眼神里没有疑问,没有退缩。
只有一个讯息。
我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从她手里接过了那根绣花针。
还有那团暗藏玄机的云锦金线。
这是我的应战。
我的手快得几乎出现残影,针在我指尖仿佛活了过来。
起针,落针,穿梭,回旋。
我完美地复刻了图谱上那种失传的渡鸦针法。
那个孩童的眼眸在我手下逐渐成型。
几乎毫无破绽,甚至像真实的人眼出现在这里。
她一直看着我。
眼神从最初的审视,慢慢变成了震惊。
再到一种……异样的光彩。
但我给她的惊喜,还没有结束。
在收尾的最后一针,我用那根金线绣出代表眼眸高光的一点。
就在针尖即将穿透布料的瞬间。
我的手腕,以一个微不可察的角度,发生了一丝偏转。
一点点,足以改变一切。
我收针,退后一步:大小姐,绣好了。
她走上前,目光落在那只眼睛上。
然后,她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
那个孩童的目光,不再是天真地凝视着远方。
因为我最后那一点高光的偏转,他的目光带着一丝洞察一切的意味。
精准地对准了她刚刚坐着的位置。
青瓷的脚步呆呆地停在原地,随即伸手覆上了我握着针的手背。
她的手十分冰凉,看着我平静的侧脸眼神却十分火热。
一改以往清冷的神色,眼神是止不住的激动。
你看到了你看穿了我的一切伪装。
并且,你用你的方式,在回敬我。
‘我知道你在看我,而我,也同样在看你。’
04
那次试探之后,我和她之间形成了一种危险又迷人的默契。
玉静阁还是那个囚笼,绣架却变成了我们的战场。
这里开展着一场无声的战争。
白天,她会指着绣图上的一片祥云轻声说。
阿晚,这片祥云,用胭脂色似乎过于喜庆了。
不如换成鸦青色沉静些,你觉得呢
我明白她的意思。
鸦青色是丧服的颜色,我垂下眼帘接过话头。
大小姐说的是。
但鸦青之下若无一层血色为底,便显不出它的厚重。
我们在讨论配色。
也在刺探彼此,对沈家这片光鲜与罪恶的看法。
这样的交锋每天都在上演。
直到一个阴雨天,天色阴沉,寒气刺骨。
她童年落下的寒症发作了。
我看见她坐在那里,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
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发抖,我放下手里的活走到她身边。
大小姐,我懂一些家传的按摩手法,或许可以缓解一二。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痛苦也有警惕。
但最终,她还是点了点头。
我让她躺下,取出了随身携带的银针。
以按摩为名,为她施针。
我的指尖带着干燥和温热,触碰到她冰冷颤抖的肌肤更被凉意吓到。
我的呼吸有了一瞬间的停顿,微不可察,但我自己知道。
我那道坚不可摧的情感隔离原则,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她也开始改变。
一次,一个善妒的绣娘故意弄脏了我负责的一批丝线。
沈夫人闻讯而来正欲发落我,青瓷却冷静地走了上来。
她拿起那段被污染的丝线闻了闻,然后淡淡地开口。
母亲,这不是厨房的油污废料。
这是‘醉仙草’的花粉,沾上便极难清洗。
说完,她的目光,轻轻瞥了一眼人群中那位绣娘。
那绣娘的手上还沾着同样的黄色花粉,真相不言而喻。
沈夫人脸色难看,却也只能作罢。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
她主动运用自己的智慧和影响力,去保护一个人。
保护我。
我们的默契越来越深。
我从百子图上一个孩童放风筝的图案里,破解出了关于船运的字谜。
我故意将那根风筝线绣错了一个结,一个极其隐蔽的错误。
第二天,我回到绣架前。
那个错误的结,已经被悄悄改回了正确的样式。
我抬起头正好对上她的目光,什么都没说。
但我们都知道,对方已经明白了。
一些更微妙的东西,在悄悄滋生。
不知从何时起,我每天来到玉静阁,桌上都会备好一杯温热的暖茶。
是君山银针。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记忆里她父亲最爱喝的茶。
而我会在深夜悄悄潜入她的房间,只为了给那个看书到睡着的她披上外氅。
外氅上带着我疗伤用的、淡淡的草药味。
这两种专属的气味,成了我们之间无声的羁绊。
再一次为她施针之后,我收回手。
指尖残留着她肌肤的冰冷触感,久久不散。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在黑暗中坐了很久,我想告诫自己。
她只是任务目标。
一个获取情报的渠道。
这份寒意是提醒,不是怜惜。
但我知道,我正在说谎。
更可怕的是,我快要听不住劝了。
05
时候到了。
通过和青瓷的默契配合,我已经集齐了所有线索。
那幅百子图就是最后的钥匙。
深夜绣坊,我将百子图的拓印平铺在桌上。
像一场献祭的仪式。
我拿出特制的药水,用软毛笔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拓印上。
隐藏的字迹在烛光下缓缓浮现,像一个个罪恶的幽灵从纸上爬了出来。
走私的货物清单,交易的时间地点,贿赂的官员姓名。
沈家与安远侯勾结的完整账目,在我面前一览无余。
我的心跳很平稳,一切尽在掌握。
直到我解码到最后一部分,是关于沈家开业资金来源的记录。
当那几个字浮现出来时,我的呼吸一瞬间快要停滞了。
户部侍郎江家。
这几个字正好叠印在百子图中,一个正在低头读书的孩童画像上。
那个孩童的眉眼画得与青瓷最为相像。
视觉和心理的双重冲击,像一道惊雷在我头顶炸开。
江家遗孤这四个字,在我脑中轰然引爆。
组织的卷宗,师父临终前的嘱托,江家满门被灭的血案。
我这次任务的最终目的——为江家昭雪。
所有这些与青瓷那双清冷又脆弱的眼睛,在我脑中疯狂交织撕裂。
我猛地站起来。
身体的第一个反应是想将眼前这份证据彻底毁掉,烧成灰烬。
可我的手伸到一半便开始剧烈地颤抖,最终无力地垂下。
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捏得惨白。
身体里充满了攻击的欲望,精神上却是一片无力的废墟。
我瘫倒在椅子上浑身冰冷,像坠入了冰窟。
手中那份刚刚解码出来的密账,不再是通往正义的钥匙。
它变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上面滋滋作响,烤灼的是我和她之间所有温暖的回忆。
那杯君山银针,那件带着草药味的外氅。
那一次,指尖相触的冰冷与温暖。
我的任务是为江家昭雪惩治凶手,沈家就是凶手。
而我在这些天里却对仇人的女儿产生了不该有的情感。
不,她不是仇人的女儿。
她是江家的遗孤。
是沈家为了攀附权贵用来献祭的美玉,是我本该去拯救的最后的目标。
我看着那份证据,声音嘶哑地问自己。
我的‘救赎’,必须建立在这份证据之上。
而这份证据,一旦公之于众,会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所以,我的‘正义’,必须建立在她的痛苦之上吗
我手中的刀本应刺向沈家,最终,却要刺向的,是她吗
06
我的犹豫和痛苦还是让她察觉到了,她比我想象的更加敏锐。
压垮她信任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收拾的一个极小的行囊。
里面只有金疮药和一小块干粮,一个准备离开的人才会带的东西。
她看到了,这个细节刺穿了她所有的幻想。
雨夜,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沈府的罪恶。
我拿着那份密账,准备送出情报。
这是我作为刺客的职责。
我必须完成,即使这会伤害她。
我刚走到后花园的假山,一个鬼魅般的身影出现在我身后。
是她,沈青瓷。
她手里握着一枚凤钗,从她那顶华丽的凤冠上拆下来的。
凤钗的尖端闪着幽蓝的光,应当是淬了毒。
那枚冰冷的凤钗抵住了我的喉咙。
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她的声音比这雨水更冷。
百子图,安远侯。
还是……我父母的案子
她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
她看着我,一字一顿地问。
你对我所有的好。
那些茶,那些关心,那些默契。
都是演的吗
我无法回答,我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我们僵持着,在雨中像两座冰冷的雕像。
突然,一阵优雅的鼓掌声从不远处的阴影中传来。
沈夫人撑着一把油纸伞,带着一群护卫缓缓走出。
她脸上的笑容,温和而残忍。
真是姐妹情深的好戏啊。
我的傻女儿,你以为你抓住了棋手
错了。
你和她,都不过是我的棋子。
她走到青瓷面前,目光里满是轻蔑。
你不是我的女儿。
你是江侍郎的孽种。
我养你,只不过是为了你这块‘前朝美玉’。
你能敲开侯府的大门,为沈家换来泼天的富贵。
她一字一句,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被敲碎的过程。
将最残忍的真相如毒药般灌进青瓷的耳朵。
青瓷的身体剧烈地颤抖,手中的凤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她的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崩塌,沈夫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她欣赏够了青瓷的崩溃,然后转向我。
现在,我就让你亲眼看着。
你唯一动心的这个人,是怎么因为你的愚蠢,死在你面前的。
她挥了挥手,护卫一拥而上用棍棒抽打我的身体。
在我被击倒的前一刻,我的身体做出了下意识的反应。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转身,将已经精神崩溃的青瓷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但我还是被拖走了,像一条死狗。
意识模糊中,我听到沈夫人用她那最温柔的声音对青瓷说话。
好好准备做你的新娘吧,我的瓷儿。
对了,忘了告诉你。
侯爷这次送来的聘礼里,可有你这位‘知己’最喜欢的西域酷刑呢。
这句话如同永不休止的魔音警告着我们。
我挣扎着动了动手指,却连点住那些护卫的穴都做不到。
那时的我不曾想,也怎么都没想到。
这句话,竟然成了点燃青瓷心中地狱之火的第一颗火星。
07
玉静阁的门窗从外面被钉死了,里彻底变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坟墓。
我,沈青瓷,被囚禁在这里,神和物理上都陷入了绝境。
是有人故意为之的。
那件华美的嫁衣被送了进来,在床上像一片凝固的血。
我静静地看着,神空洞。
她伸手摸着上面那对精美绝伦的鸳鸯,那是我们一起绣的。
现在我再看,一只鸳鸯的眼睛被金线遮蔽看不见前方。
另一只则被一根遗落的绣针刚好穿透了心脏。
仿佛是我和她的命运,一个写好的结局。
沈夫人,不,那个女人每日都会派人送来精美的饭食。
然后隔着门用她那最温柔的声音,假模假样地说。
我的瓷儿,多吃一口。
你多吃一口,那人里的药就能多用一分。
毕竟一个健康的‘礼物’,安远侯才会喜欢,不是吗
每一句话都是一把刀,精准地捅在我们最痛的地方。
她拒绝进食。
她的身体先于她的意志,在反抗这个囚禁吞噬我们的一切。
我蜷缩在房间的角落,脑中反复回响着那个女人的话。
所有人都只是在利用你。
那个女人想以此摧垮青瓷,让她顺从听话。
那些与我相处的温暖瞬间此刻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子,会在她心里来回切割。
她看着镜中自己那张苍白的脸,喃喃自语。
她是对的……
我生来,就是一枚棋子。
我所有的反抗,只会带来更大的毁灭……
那个女人得逞地笑着走了。
青瓷也快放弃思考了。
放弃挣扎,心死成一片灰烬,呆在原地。
直到我抬手,推动她的窗口发出声响引起注意。
我动了动嘴唇无声做了一个口型,雨夜。
那晚护卫的棍棒挥下来,在她已经放弃一切的时候。
我下意识地将他护在了身后。
那个动作那么快,那么决绝。
不像是演的,也确实是我的真心。
它像一颗石子,投入了青瓷那片如同死水般的心湖。
虽然无力,却应当能激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澜。
她缓缓走向我,伸出手触摸着对她来说炙热的温度。
我也回握住她的手,郑重地握紧。
我听她说:工具……也好。
就算是工具,也有被折断的权利。
我的人生即便是毁灭,也要由我亲手选择毁灭的方式。.
08
许是被察觉到了我们又有联手的可能,我被关进了一处地牢。
每天只能从狱卒们的话语中获得青瓷的消息。
说来也怪,从昨天起,大小姐又开始吃了,还吃得干干净净。
呵,想通了呗,要做新娘子了,总得有力气。
我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这不是想通了,更不是屈服。
一个选择在绝望中饿死自己的人,不会突然为了做一件华美的祭品而重新进食。
这是……在积蓄力量。
一个战士,在决战前一定会吃饱。
我的心猛地一跳,她没有被击垮。
真正的信号在傍晚时分传来,送来的饭食还是一碗寡淡的米粥。
但在我端起碗时,一股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气味钻入我的鼻腔。
是安神草。
是我曾经用来给她调理寒症的药材之一,也是我那件外氅上残留的味道。
这味道只有我和她才赋予了特殊的意义。
这不是巧合。
这是她送来的,独属于我的密信。
它在说:我记得。我没有放弃。做好准备。
紧接着,狱卒无心的抱怨,为我拼凑出了计划的另一块版图。
府里那个新来的哑巴,真是笨手笨脚。
今天去玉静阁收食盒,差点把盘子都打了。
哑巴……
我的脑中立刻浮现出一个瘦弱的身影。
那个被冤枉偷窃时,眼神里满是倔强和惊恐的少年。
我记得,是青瓷用滴水不漏的逻辑为他洗清了冤屈。
从那天起,那个哑仆的眼睛就只追随着一个人。
他不是笨,他是她伸出囚笼的最隐秘的手。
我的脑海里瞬间构建出了完整的画面。
在那个被钉死的玉静阁里,她停止了哭泣和颤抖。
挺直脊背如同在绣架前与我对峙时一样,眼神恢复了刀锋般的锐利。
她从某个我不知道的角落取出了一件信物,或许是一支簪子,一枚玉佩。
她利用了所有人都会忽略的环节——每日送饭的餐具。
在上面,刻下了一个只有那个哑仆才能看懂的记号。
一个启动同归于尽计划的,死亡信号。
我躺回冰冷的茅草上,但我的身体不再是虚弱和无力的。
它紧绷着,像一张拉满的弓,等待着那支名为复仇的箭射向靶心。
我不知道她的计划是什么,也不知道那场惊天动地的大乱将在何时爆发。
但我知道我的角色。
当沈府的喜庆被鲜血染红,当所有的阴谋和罪恶都被掀开。
那时,我必须拥有挣脱这牢笼的力量。
我闭上眼,开始用组织里最顶级的秘法调理我重伤的身体。
青瓷,你启动了你的棋局。
而我林晚照,是你最锋利的刀,最忠诚的盾。
这一次我不会再犹豫。
让这场风暴,来得更猛烈些吧。
09
喜乐声,是唢呐和鼓,穿透了地牢厚重的石墙.
像一把把钝刀,一下下捅进我的耳膜。
今日是侯爷迎亲的日子。
是沈青瓷的大婚之日,也是她的行刑之日。
我靠在潮湿的墙壁上,每一个音符都在凌迟我的神经。
我能想象出沈府张灯结彩的虚伪喜庆。
也能想象出她穿着那身嫁衣,面无表情地走向早已注定的地狱。
当然,只是伪装。
那刺耳的喜乐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远处传来的、压抑不住的惊呼和混乱的脚步声。
一股淡淡的、熟悉的烟火气,顺着地牢的通风口飘了进来。
她的计划,开始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坐起。
伤口在叫嚣,骨头在呻吟,但我的意志却像被那股烟火气点燃了一样。
我前所未有地清醒。
地牢尽头的铁门,传来哐当一声巨响。
一道穿着嫁衣的红色身影,撞了进来。
沈青瓷没有戴凤冠,长发有些散乱,绝美的脸上沾着烟灰。
那双总是清冷如古井的眼睛,此刻正燃烧着一种疯狂的火焰。
她找到了遍体鳞伤、但已准备好的我。
她没有一句废话,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利落地割断了捆住我的锁链。
她将我的一条胳膊架在自己肩上,用她那看似纤弱的身体半扶半扛地将我托起。
我带你走。
我已经恢复许多,能快速往大牢门口冲去。
外面已经乱成一团。
后厨的方向浓烟滚滚,前院的宴席上几名护卫口吐白沫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是那个哑仆成功了。
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像是要洗刷这府邸里所有的罪恶与清白。
冰冷的雨水打落在我们身上,冲刷着我伤口流出的血和她脸上沾染的烟灰。
追兵的火把像地狱的鬼火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我们按照早已规划好的路线一路狂奔,终于在被彻底包围前冲进了城外密林。
但他们反应得太快了。
沈夫人和安远侯的人马,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疯狗,死死咬住我们不放。
火把的光亮越来越近,我们好像跑不掉了。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从林中闪出,是她安排的信使。
我没有丝毫犹豫。
从怀中掏出那块用油布包裹的、百子图的密账残片。
这是我任务的全部意义,是我身份的唯一证明。
我将它死死塞进信使的手里,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道:
交给钦差!别回头!走!
信使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我松开了最后一口气,任务以一种不完美的方式终结了。
我转过身,挡在青瓷面前准备迎接我的结局。
能和她死在一起,也好。
然而,青瓷却拉住了我。
她看着自己身上那件沉重而华美的嫁衣,眼中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决绝的疯狂。
她从怀里,取出了一枚火折子。
阿晚,她看着我,笑了。
那笑容在雨夜里凄美得像一朵即将凋零的血色昙花。
这身嫁衣,是我的囚笼。
她吹亮了火折子,点燃了自己华丽的裙角。
火焰轰的一声迅速蔓延,将她包裹成一个移动的、燃烧的火炬。
她补充完了后半句话。
……也是我送给他们的,贺礼。
在他们震惊的目光中,这个燃烧的烈火新娘转身冲向了密林深处。
她冲向一堆被伪装成普通货物的木箱。
那是我们从账目中推算出的,沈家藏匿走私火油的地点!
嫁衣的烈火,瞬间引燃了从木箱缝隙中渗出的火油。
轰——!!!
一声巨响后大火冲天而起,形成了一道数十丈高且无法逾越的火墙!
整个夜空被这冲天的火光照得亮如白昼。
这火焰阻断了追兵,焚尽了囚笼。
也成为了,为远方那支钦差队伍指明方向的,最耀眼的信号。
10
我拍了拍身上的灰烬,将青瓷紧紧抱在怀里。
这是我们一起配合演出的戏剧。
用我在组织里学到的戏法,在她的火焰嫁衣触碰到木箱前。
她会快速脱下那层禁锢,由我快速带着她闪避。
我们一路躲到一个破旧的庙宇,外面的世界已然天翻地覆。
那场冲天的大火成了无法被掩盖的罪证。
钦差的队伍循着火光而来,人赃并获。
沈家与安远侯府盘根错节的罪恶网络被连根拔起,最终尘埃落定伏法受诛。
朝廷的人找到了我们。
他们恭敬地站在青瓷面前,要为她恢复父亲江侍郎的职衔,。
还要册封她为县主,要给她无上的荣耀与补偿。
我看着她,她穿着一身最朴素的布衣。
手上的伤疤已经淡去,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平静。
她轻轻摇头,谢绝那份足以让世人艳羡的荣华。
江青瓷,已死于沈府大火。
她说。
如今世上,只有青瓷。
她拒绝了另一个身份的枷锁,而我也脱离了组织的控制。
任务完成,林晚照这个名字连同那些血腥的过往都被埋葬在了那场大火里。
我们,都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如今我们在一叶扁舟上。
江南的烟雨朦朦胧胧,将远山和近水都晕染成了一幅写意的水墨画。
青瓷的手,稳稳地掌握着另一边船舵。
我看着那双手。
我曾以为那双手生来只为驾驭最纤细的绣花针,会绣出最华美的图案。
而现在,它却决定着我们这叶小舟的方向,坚定而有力。
一阵风吹来,拂乱了她额前的鬓发。
我的手下意识地伸了出去,为她将那缕碎发轻轻拨到耳后。
动作是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我的这双手,不再需要握刀,不再需要解码。
它终于学会了如何去触碰一份温暖。
我教她辨认几种水路常用的绳结,她学得很认真,。
偶尔会因为一个错误的缠绕而蹙眉,随即又解开,耐心地重来。
这再寻常不过的教学是我们新生活的开始,也是我们关系最真实的延续。
小舟缓缓驶过,我能听到潺潺的水声。
还有远处村落里隐约传来的犬吠与鸡鸣。
那是我们从未拥有过的,最平凡的也属于人间的烟火。
小舟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它只是向着烟雨更深处驶去。
那里看不清航道,也望不见彼岸,但我们谁也不在乎。
小舟转过一个河湾,前方水面豁然开阔。
我放开了掌舵的手,闭着眼假寐。
待到缓缓睁开时,正好对上了青瓷回望过来的目光。
我们什么都没说。
却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平静,看到了风雨同舟的默契.
看到了一个无需言说的,相伴前行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