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百年了。那猴子,依旧是那副混不吝的德行。
五百年。凡尘足够上演几十场生离死别,恩怨情仇碾作齑粉,连坟头的青烟都散尽了。于仙,于妖,不过打了个盹儿的瞬息。永生天庭的恩赏呵,它更像一副精巧的囚笼。俯视蝼蚁般劳碌、卑微、朝生暮死的人类,你尽可以嗤笑他们的渺小。然而,当夜幕笼罩这幽冷的翠云山,山风呜咽过洞府深处,你心底竟会漫上一丝可耻的艳羡。艳羡他们为一点微末的收成便载歌载舞,喜气几乎要顶破茅屋的草棚;艳羡那柴米油盐里蒸腾出的,滚烫的生活的气息。那热闹,是洞府深处,纵有万千鸟兽低鸣、亿万虫豸窸窣,也永远捂不热的死寂。方圆十几里,找不出一处像样的市集,连个能说话的影子都稀罕。
修得人身,便坠入永恒的困惑:是神照着镜子捏出了凡人,还是凡人扭曲的形貌,最终倒影成了神龛里的金身那头醉醺醺的老牛常说,妖魔鬼怪,不过是神佛懒得认领的分身。倒也有几分歪理。你看这妖界,能修出人形、站稳脚跟的,哪一个背后,没有天上垂下的、若有若无的丝线缠绕
五百年了。那个冤家,影子已在记忆的深潭里沉得模糊。若非那孩的孩儿——因他之故,被幽禁在南海的孤岛之内,连望一眼都成了奢望,我几乎以为自己已然忘却。五百年,足以让恨意也风干成标本。
五百年了。若非你,猴子,像一颗烧红的炭石,骤然砸进这潭死水,我几乎忘了那个夏日炎炎、酒气蒸腾的午后,忘了花果山水帘洞外喧嚣的瀑布是如何盖过心跳。你回来了。带着一身尘土和一个紧箍咒。往事并未如烟尘消散。它们只是沉睡了,在你撞来的瞬间,轰然惊醒,在这沉寂如千年古井的心底,搅起浑浊的、不堪的、无数细碎的涟漪。
流年似水不,时间从未如此清晰,带着灼人的痛感。每一瞬,都在提醒我这漫长的徒刑。
2.
猴子的心思,猪大概永远猜不透。那抹从他金睛里掠过的,是迷离还是犹豫辨不分明。
他探明了铁扇的洞府,反倒轻松起来,挠挠腮帮:好办!自家人!俺老孙和老牛是结拜兄弟,那罗刹女便是俺嫂嫂!五百年前,俺大闹天宫前,还常一处耍子哩!
这话像在给自己打气,又像堵我们的嘴。
我心底冷笑。自家人这话骗骗老和尚还成。猴子若真能顺利搞定他这嫂嫂,我老猪把钉耙倒过来吃!沙师弟说得实在:大师兄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比咱这肉胎里滚出来的,省了多少烦恼。
是啊,省了心肝肚肠,省了那些扯不断理还乱的牵绊。所以他才总拿我在高老庄娶亲和天河醉酒戏嫦娥的旧事开涮,当笑话讲。仿佛那些痛和痒,都能在哄笑里一笔勾销。
从前在天庭,守着个天蓬元帅的虚名,我就常觉得空虚。长生不老,不愁吃喝,不惧生死,听着美妙。代价呢是无数清规戒律铸成的枷锁,是剔骨抽筋般的清心寡欲。倒不如凡间,守着个小娘子,柴米油盐,生儿育女,那点凡俗的快活,才是扎扎实实的热乎气儿。记得有次在元帅府,我灌多了黄汤,对来蹭酒的赤脚大仙抱怨:赤脚兄,你说咱这神仙当的,还不如下界一个五六品的县官!人家吃酒,还有歌姬舞女助兴呢!
那土老帽吓得脸都白了,一把捂住我的嘴:天蓬!慎言!天庭若像凡间那般,还了得岂不仙满为患玉帝王母修炼了多少劫数,才不过七个女儿!做神仙,要超脱!要超脱!
他喷着酒气,说得煞有介事。
超脱人间多少帝王,放着满宫佳丽、泼天富贵不要,痴痴问道修仙,求的不也是这份超脱这超脱,究竟是登天的云梯,还是自我阉割的刀子和天庭任何一个无名小卒换换位置。他们大约也巴不得。后来犯了那神仙都想犯的错误,被贬下凡,跌入这猪身妖界,我才嚼出点味道。那个专给玉帝炼仙丹的老梆子曾乜斜着眼问我:天蓬,当初修炼,你那七情六欲关,是怎么熬过去的
怎么熬过去的荒山野岭,鬼影都没一个!硬熬呗。有神仙说风凉话:那等事,经历多了,自然也就厌了,转而追求更久远的大道。
一派胡言!我见过他们看嫦娥的眼神,那竭力压制的火苗,烧得比炼丹炉还旺。凡人这玩意儿,生来就带着七情六欲的烙印。若神仙当真都清心寡欲,为何不干脆化作山石草木既得永恒,又无挂碍。为何偏要执着于人形说到底,不过是神佛在凡人的躯壳里,照见了自己失落的本相。这,大概也是万千妖魔苦苦修炼,拼了命要修出个人形的执念所在。
如来说:欲望是焚毁人心的业火。西行取经,便是为渡那沉沦的众生。
可这麻烦,这业火,这沉沦,难道不正是凡人存在的本身没了这麻烦,神佛存在的意义,又该向何处寻觅
五百年了。人间换了多少帝王将相天上又挪了几颗星辰猴子当年闹天宫的本事,依旧令人敬畏,可他骨子里那股子无法无天、只凭好恶行事的混账劲儿呢似乎被五行山的巨石磨平了些棱角。那段搅动三界的过往,藏着多少故事猴子绝口不提。像封进石匣的秘密。
今夜月光如冰水,泼满了前庭。师父在北方打坐,泥塑一般。沙师弟鼾声如雷,像头累垮的老牛。我踱出客栈,抬头撞上那轮孤悬的明月。广寒宫里那位仙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守着只捣药的玉兔,咀嚼着比月光更冷的寂寞。她那眼神里的荒芜,我至今记得。她会怀念人间某个强壮、莽撞、带着汗味的身影吗也许吧。这便是永生的代价。天地无限,亦是永恒的画地为牢。
火焰山除了烤得人皮开肉绽,倒也有好的。瓜地里沙瓤的西瓜,甜得齁人,随便找户人家化缘,总能得几个。剖开来,红瓤黑子,最是解暑。我一天能吃四五个,痛快!自打踏上西行路,就没这般敞开肚皮吃过。猴子却不怎么爱,尝两片便罢。
此刻,他蹲在客栈门前的假山顶上,像块被夜色腌透了的石头,背影绷得死紧。
大师兄,还不睡
我挪过去,影子拖得老长。
呆子
他头也没回,声音带着惯常的讥诮,平日不是鼾声震天今儿倒精神,惦记着偷吃呢
金箍棒在他身侧闪着幽光。
猴哥,
我挤到他前面,凑近了,那娘们不好相与吧明儿个,俺老猪给你打个下手对付娘们,咱老猪多少有点心得!
我拍拍胸脯。
去去去!
他烦躁地挥手,像赶苍蝇,护着师父才是正经!别添乱!
西边三十里,火焰山的火光映红了半壁天穹。奇了怪了,五百年了,石头都该烧成灰了,这火怎还这般旺像被钉死在大地上的伤口,永不结痂。
猴哥,
我望着那片血红,故意咂咂嘴,五百年前,你一脚踹翻太上老君的八卦炉,掉下块砖头,烧了五百年。如今又要你来灭它,啧,倒真是个因果轮回。
猴子没吭声,只是扭过头,死死盯着那片火光,眼神复杂难辨。
这地界的百姓,招谁惹谁了遭这份活罪五百年!
我继续拱火,按他往日的脾性,早该火冒三丈,破口大骂了,那些个神啊佛啊,眼都瞎了么
此乃天意!
他收回目光,声音干涩平淡,像念一句经文。
我点点头,拖着调子:大师兄说话,越来越有师父的腔调了。
话头到此,不敢再撩拨。惹毛了他,那根棒子可不是吃素的。打着哈欠,含混道:成,猴哥你有用得着俺老猪的地方,尽管言语。对付娘们,咱真有心得。
转身欲走。
呆子!
他突然叫住我,声音里竟带着一丝罕见的犹豫,你…可有觉得…亏欠过什么人
亏欠亏欠铁扇这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几乎脱口而出!幸而咬住了舌头,后背惊出一层白毛汗。
不…不是她,
他有些慌乱地摆手,语无伦次,老牛…结拜兄弟…总有点…下不去手…猴子向来杀伐果断,何曾这般婆婆妈妈五百年的山,压断了他多少根傲骨
有些事,像埋在灰里的炭火,五百年也未必凉透。
我甩下这句,没看他表情,径直踱回客栈的阴影里。月光下,他那石雕般的背影,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
3
火焰山一年一度的庆丰收,竟提前一个月闹腾起来。翠云山脚下,人潮如沸。祭祀的烟火、癫狂的歌舞、粗粝的杂耍、鼎沸的人声……
秋粮还在地里,明眼人一望便知,是巴依、阿卜杜拉、阿嘎那几个土财主,为了讨铁扇公主的欢心,也为了款待她那些贵客,不惜掏空家底,提前把这热闹支棱起来。铁扇公主她自然乐得顺水推舟,给远客们开开眼。若非她偶尔显露那么一丝半缕对百姓的体恤,火焰山这鬼地方,哪能有眼下这点畸形的兴旺
也好。祭祀时,三牲六畜,琼浆玉液,各路神鬼仙佛的牌位都得拜到,贡品堆成小山。正好!借此机会,灌它个酩酊大醉,然后…告假!龙争虎斗,就在眼前。那两边,一个是五百年前搅翻天庭的狠角儿,一个是根深蒂固的地头蛇,背后都杵着通天的靠山。我这芝麻粒大小的土地,夹在中间趁早躲开!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做了池鱼,连喊冤的地儿都没有!
火焰山的葡萄酒,三界闻名。最好的,自然供奉给长安的皇帝和翠云山那位公主。次一等的,流入了州县老爷的杯中。天上那几位嗜酒如命的神仙,更是时时惦记着。我的前任,挖空心思给他们送酒,任期未满,竟升迁了!现成的路子摆着,我岂能不知效仿可…看着那些面黄肌瘦,在滚烫沙地里刨食的百姓,心口像压了块烧红的烙铁。我若也那般钻营,与那些趴在百姓身上吸血的蚂蝗何异罢了。这大概就是我在这火焰山苦熬了快五百年,头顶那顶土地爷的破帽子,始终纹丝不动的原因。考评永远是中中——将将及格。我猜,上头大约是实在找不出第二个愿意来这火炉子接替的倒霉蛋,才容我一直赖着。
初来乍到时,满腔热血,以为上头是不了解此地的酷烈。我一次次上书,详陈此地的艰难:凡人官吏的盘剥,天庭各司的摊派,幽冥小鬼的索贿,还有那些背景不明的妖魔精怪……字字血泪。结果呢泥牛入海。后来一任巡查的上峰,原是翠云山升上去的,路过时,醉醺醺拍着我的肩:老弟,甭费劲了!这地界什么光景,上头门儿清!比你熟!你的折子刚送到有司衙门,地方上那几方势力,转眼就知道了!要不是老弟你…还算谨慎,没落下什么大把柄,嘿嘿,你早被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醍醐灌顶,又寒彻骨髓。
此刻,我灌着第三等的葡萄酒——带着点泥沙的涩味。憋了一肚子的话,像发酵的烂葡萄,酸腐气直冲脑门。不为自己这永无出头之日的芝麻官位,只为这火焰山万千生灵的煎熬。
我在人间,也曾是个书生。亲见官场黑暗,民生疾苦,立志要做那为民请命的清官。可惜,壮志未酬身先…呃,还没到身先死,就被天庭看中,因着那点耿直刚正的名声,被发配到这火焰山做了土地!当初还窃喜,以为守土一方,当保境安民。到头来才知,有心无力是种怎样的酷刑。这一方百姓,头顶悬着多少把刀凡间层层叠叠的官吏,天庭派下的土地、城隍、各大仙家的香火庙,幽冥地府的鬼差,还有那些背景莫测的妖魔鬼怪……都瞪着血红的眼,盯着这片焦土上挣扎的生灵,等着从他们干瘪的骨头上榨出最后一点油星!稍有供奉不周,便是塌天大祸。
手里的葡萄酒,带着庄稼汉汗水的咸涩,混着他们最卑微的期盼。这已是他们能拿出的、最真诚的心意。可我这个土地,除了在角落里看着他们被榨干,又能做什么尸位素餐,愧对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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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年了。我看着一代代火焰山的百姓生于此,挣扎于此,最终带着一身焦枯的皮囊和满腹的冤屈,被鬼差拖入幽冥。他们在冥司的愁苦,我亦看得分明。每一天,我都能听到风中飘来的祈求和哀嚎。火焰山缺水,人畜饮水,庄稼灌溉,都缺!可那巴依、阿卜杜拉、阿嘎三个大财主,各自霸着三处珍贵的水源地。百姓用水拿钱来!铜子儿、粮食、甚至儿女!他们这般作威作福,不是一代两代,是几百年!众人皆瘦骨嶙峋,唯他们脑满肠肥。但凡有人敢反抗,敢质疑,轻则毒打,重则被买通官吏投入黑牢。人间无公道,百姓便求神拜佛。可财主们奉给神鬼的贡品,比百姓丰盛十倍百倍!连求动铁扇公主那把能灭火生风的芭蕉扇,也唯有他们才够资格!
多少次,深夜里,我攥紧拳头,恨不得立时拘了那三个恶霸的魂魄,在阴风中拷打折磨!让他们也尝尝烈焰焚身的滋味!这点手段,对一个土地来说,易如反掌。可是…倘若呢倘若他们供奉的、来自东土或西方的势力不乐意呢我深深恐惧。恐惧被一脚踹下这卑微的位置,贬黜到九幽地府的最底层。到那时,我两袖清风,连打点小鬼的买路钱都拿不出,那些无穷无尽的酷刑…光是想想,便浑身发冷。
唉!土地多么可笑又可怜的神祇!除了偶尔为难一下更弱小的百姓,显示一下这顶破帽子的威严,还能做什么
我一直想不通。那把能操控火焰山命脉的芭蕉扇,为何会落到铁扇公主手里她的所作所为,天庭当真不知还有那火!分明是从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掉下来的天火!烧了五百年,生灵涂炭,他竟能撇得干干净净仿佛与他毫无干系!火焰山的三清观里,不也供着他的金身哪回供奉的珍果美酒,他不是照单全收听说他还把此地最好的葡萄酒带回兜率宫,重新酿制,进献给玉帝王母!他们享用着这用百姓血泪浇灌出的贡品时,当真能心安理得!
酒是好酒。甘甜,后劲却足。我喝得太多了。醉眼朦胧间,骨头缝里那股积压了五百年的怨气,混着酒精,直冲脑门。不吐不快!可我这微末小神的满腹牢骚,又有谁听说与山风听山风只会把它撕碎!
现在好了。搅动三界的齐天大圣来了。五百年前的悬案,似乎到了了结的时候。或许…对火焰山的百姓是转机或许…是更深的地狱谁知道呢!这世间的规则与秩序,向来只对我这样的小角色露出獠牙。我曾以为人间已足够暗无天日,这五百年的地仙生涯,彻底颠覆了我的认知。相比之下,人间那点黑暗里,竟还透着一丝微弱的光亮——那是凡人挣扎着活下去的光。
我醉了。彻底醉了。五百年!我受够了!这火焰山方圆百十里,到底谁才是天庭册封的正印地仙!那罗刹女!既无天庭敕封,亦无西方度牒!为何此地所有神祇、精怪,都唯她马首是瞻她打个喷嚏,翠云山都要抖三抖!天庭对此,为何视而不见!
记得四百年前,她的宝贝儿子红孩儿,在火焰山深处修炼三昧真火。每逢初九、初一,太上老君竟引动天火助其吐纳!又有芭蕉扇之力,火势大小,收放由心!初有小成,便拿山中飞禽走兽试手,一口烈焰,生灵成灰。后来,竟用此地的地仙、小妖试炼!妖魔杀伐随心。地仙烧个半死,再用仙法吊住一口气,日日受那真火煎熬,如在地狱油锅!生不如死!一百年啊!整整一百年!暗无天日!纵使我等只是微末小神,也是天庭在册、地仙录上有名的!他们母子,凭什么能像捏死蚂蚁一样折磨我们!我不像其他地仙那般忍气吞声。我每日一道血泪控诉,直发天庭!结果呢换来更疯狂的报复!母子二人恨我入骨,几番设局,欲除之而后快!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我那雪片般的控诉,在云端飘荡了整整一百年,才换来一位天庭巡按下界访查。其间,那些常来此享用供奉葡萄酒、西瓜的各路神仙,仿佛集体失聪失明!事情最终起变化,并非因我百年的泣血抗争,而是——终于有一位土地,被红孩儿的三昧真火活活烧死了!魂归地府,判官觉得蹊跷,才奏明天庭!那巡按大仙下界,轻飘飘申斥了红孩儿几句,勒令他不准再来火焰山玩耍。至于我们这些受尽酷刑的地仙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便被打发了。而那红孩儿,练成三昧真火,转个地方,继续称王称霸去了。铁扇公主与牛魔王,对我这刺头,更是恨入骨髓,这三百年,我日日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酒是好酒。我彻底沉醉了。以我这井底之蛙的眼界,始终想不明白:这些神通广大、为非作歹的妖魔,一身本领从何而来传授他们本领的大罗金仙,难道不知晓他们会祸乱三界!难道那煌煌正道,真就一文不值坚守正道者,活该被碾入尘埃!
酒是好酒。我沉醉了,五百年了!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何时是个头我这样一粒尘埃,如何能左右自己的命运!
酒是好酒。我烂醉如泥。这世界,天上、人间、地下,那些高高在上的当权者,哪一个不是满口的仁慈、满嘴的爱民如子可我心底,只有一种冰冷的、浸透骨髓的、无可奈何的悲凉!像这火焰山下,永远烧不穿的寒冰。
4
贤弟…
牛魔王的声音沉厚,带着砂石摩擦的粗粝,在这昏暗的洞府里嗡嗡作响。他巨大的身躯倚在铺着斑斓兽皮的宝座上,像一座行将熄灭的火山。你能踏进我这积雷山摩云洞,为兄…心头倒还有几分暖意。
他拎起一只巨大的酒坛,浑浊的酒液倾泻入海碗,溅出几滴,带着浓烈的血腥气。五百年没碰头了吧听说你接了趟公差,护着个凡胎和尚西行。好,好,总算谋了个前程,强似我辈,无名无份,终究是那‘正道’眼中的钉,迟早被剔出去剐了。
他仰脖,将碗中猩红的液体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如闷雷。为兄这点逍遥,倒还强过你。不必听人号令,不必行色匆匆。坐吧!喝一杯还是说…你这和尚身子,沾不得这等荤腥血食了
他指了指长桌中央那盘腌得发黑的人肉,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獠牙。去年腊月腌的,味差了。人肉本就腥臊,难以下咽。可做妖怪的,哪能不吃人不吃几个,立不起威势,凡人反倒瞧你不起!吃了,他们倒乖乖给你塑金身、烧高香,比伺候那些泥胎木塑的正神还殷勤!
他目光灼灼,盯着孙悟空,记得吗当年在花果山,你为猴子猴孙被猎杀,暴怒冲天,捉了那些猎户,就在水帘洞前,当着我等兄弟的面,活剥生吞!那血,热腾腾地淌,痛快!酣畅!
他突然顿住,摇摇头,像是驱赶一个不合时宜的幻影,哎…瞧我,忘了。你如今是佛门弟子,吃斋了。也难怪,五行山下压了五百年,翻个身都难,何况吃喝那牢狱,不止磨你的筋骨,连心性也一并磨钝了。
洞府深处,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孙悟空沉默地站在光影交界处,金箍棒斜倚肩头,火眼金睛在昏暗中幽幽闪烁。
你变了,贤弟。
牛魔王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花果山那时的你,是何等气象号令一出,四方妖王云集响应!你说要为我辈争个堂堂正正的地位,不再东躲西藏,不再担心随时被‘正道’清算!为兄那时,是真心实意想辅佐你,在这三界之中,为我等异类,杀出一片立足之地!
他猛地一拍石桌,震得杯盘乱跳。凭什么!神佛由人修成,妖魔自鸟兽得道!凭什么我们就永世低人一等做鸟兽时被追猎宰杀,修成了道行,还是被视作邪魔外道!
他喘了口气,眼中闪过痛楚,可惜…可惜啊!我们终究脱不了那个‘出身’!鸟兽的心窍,终究浅薄,易被蛊惑!太白金星那老狐狸几句甜言蜜语,你就屁颠屁颠跑去当什么劳什子‘弼马温’!兄弟们的心,凉了大半!后来独角鬼王撺掇你竖起‘齐天大圣’的旗号,可那会儿,花果山的盛景,早已散了架了!不然,你独斗天庭时,为何没有一人前来助拳!
他盯着孙悟空,目光如刀,你被如来压在山下,这五百年,天庭可没闲着!借着平乱的由头,对下界进行了一场大清洗!多少兄弟,只因上头没人,便灰飞烟灭!我能苟活,不过是因我老牛一向‘恭顺’,夹着尾巴做妖…可你来了,这‘恭顺’的假面,怕也戴不下去了。
他发出一声沉重的、近乎呜咽的叹息,谁能想到呢当年搅得天翻地覆的齐天大圣,如今成了佛门护法…嘿!仔细想想,也不稀奇。就像人驯狼,狼一旦成了狗,掉过头来,撕咬起昔日的同类,比人还狠!
孙悟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金箍棒上流动的光泽似乎凝滞了一瞬。
怎么
牛魔王捕捉到了那丝波动,冷笑起来,强忍着火气急着走要护着你那宝贝和尚他们可曾信你给你套上这紧箍咒,念起来就疼得满地打滚的玩意儿…好个忠心耿耿!
大哥,
孙悟空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有些事…并非如你所想。侄儿的事…
红孩儿
牛魔王眼中爆出精光,随即又被更深的阴翳覆盖,你没料到那些神佛也没料到!你当年那一闹,玉帝的龙椅摇摇欲坠!三界九幽,多少蛰伏的势力蠢蠢欲动!西方如来趁虚而入,与玉帝做了笔好买卖!他帮玉帝稳住江山,铲除异己;玉帝给他分享供奉香火,任他广收门徒!我那傻孩儿,年轻气盛,不听我劝,偏要去碰那唐僧!他是什么人如来座下二弟子金蝉子转世!那和尚的肉,是你能吃的!
他猛地站起身,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那是引颈就戮!
洞府内空气凝滞如铅。孙悟空沉默着。
大哥既然心如明镜,
孙悟空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嫂嫂…芭蕉扇…还请大哥行个方便。小弟…实不忍一家骨肉,兵戎相见!
嘿嘿嘿…
牛魔王的笑声干哑,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行个方便猴子!你难道连她如何被发配到这火焰山,也一并忘了你忘了当年在花果山,她待你如何!俺老牛不是那等鸡肠鼠肚之辈,若非如此,也不会娶她过门!可谁曾想…
他眼中掠过一丝深刻的痛楚,她心里那团火,从来只为一人烧!对我忽冷忽热…俺老牛也是血肉之躯,心也是肉长的!受不住,才在积雷山另置了洞府!
大哥!
孙悟空打断他,语气急促,你知道我,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那些七情六欲的烦恼!都是陈年旧事了!嫂嫂耿耿于怀,是侄儿的事!大哥说得对,西方气象正盛,侄儿在观音座下,前途光明。嫂嫂深谙其中关窍,不必我多言!
猴子!
牛魔王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洞顶碎石簌簌落下,你还是当年那个猴子吗!是那紧箍咒箍傻了你的猴脑还是五行山压断了你的脊梁!你忘了当年把自由看得比命还重!实话告诉你!
他逼近一步,灼热的鼻息几乎喷到孙悟空脸上,玉帝!如来!都曾派人给我递过话!只要俺老牛点头,披上那身官袍或袈裟,立地成仙成佛!唾手可得!可俺老牛,宁愿像个人间的莽夫,无拘无束地活!哪怕知道…
他环顾这昏暗、粗糙、弥漫着血腥和野性的洞府,…这方天地,早已容不下我了!
大哥!何必…
孙悟空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何必!
牛魔王猛然咆哮,声浪如潮,俺老牛退!一退再退!不挡他们的路,不碰他们的奶酪!以为能换得一方苟安!错了!大错特错!该来的,终究会来!像一张无形的网,早已收紧!
他颓然坐回宝座,巨大的身躯透出无尽的疲惫和苍凉。贤弟…走吧。今日这杯酒,算是诀别。下次再见…
他抬起头,眼中再无兄弟情谊,只剩下冰冷的、野兽般的决绝,你我恩断义绝!只有生死相搏!
5.
(孙悟空化作小虫,飞入铁扇公主腹中)
呵…
铁扇公主的声音从身体内部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穿透力,仿佛不是痛苦,而是彻底的解脱。你终究还是…进来了。以这样的方式。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并非因为腹内的翻搅,而是一种灵魂撕裂的悸动。也好。也好。胁迫也好,强取也罢。至少…我解脱了。不必再纠结你心里如何看待我,是恩是怨,是愧是憎…也不必再为这无望的执念,日夜煎熬,伤心断肠。
她抚着自己的小腹,那里正孕育着巨大的痛苦,她的声音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现在,你可以对我摧心剖肝,搅个天翻地覆…可我的心,再也不会为你跳动,为你疼痛了。五百年了…我终于明白…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破碎的嘲讽,…我自以为圣洁的、至情至善的坚守,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自我欺骗!一场漫长而可笑的…幻梦!
记忆的闸门,被这腹内的剧痛硬生生撞开。
当年花果山的你…呵,是何等耀眼!雄视八荒,睥睨三界!下界修炼的、得道的,谁不俯首帖耳,唯你马首是瞻我那时,不过初涉中途,人地两疏,像片无依的浮萍。由老牛引荐,才得以拜会你这尊真神。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遥远的迷离,你是九天之上的太阳,我只是角落里的微尘。可谁曾想…竟得你一丝垂怜。设宴时,竟记得我口味清淡,吩咐手下大马猴单独为我设了一桌素食…
洞府外的喧嚣仿佛隔世,只有腹内那只虫豸搅动的声音清晰可闻。自此…我心里便种下了一粒种子,发了疯似的生长。后来,不经老牛引见,我也时或独自去见你。你待我…始终殷勤。
她的声音骤然转冷,像淬火的冰,那个夏日炎炎的午后!就是你搅乱天庭的前一年!水帘洞内,瀑布轰鸣如雷,隔绝了尘世,洞中只有你,我,还有几个侍立的小猴…你喝得酩酊大醉,我也醺醺然。你指着洞外那白花花的水帘对我说:‘以后花果山就是你的家!想来便来,想住多久住多久!’
她停顿,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
我笑着回你:‘我还想要更多!’
你看着我,纵声大笑!说你和老牛他们是结拜兄弟,你我既如此投契,何不结为兄妹!我想也没想,当即向你便拜,口称‘哥哥’!
她的声音陡然尖锐,带着刻骨的怨毒,你可知,在我出生的那片土地,一个女子唤一个男子‘哥哥’…便是将身心,一并托付了!
腹内的翻搅似乎停滞了一瞬。
嫂嫂…
孙悟空的声音从她体内传出,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提这些陈年旧事作甚你知道我,石头里蹦出来的,没那些肉胎的纠缠。那时不过是醉话…醒来,便都忘了。
嘿嘿嘿…
铁扇公主的笑声凄厉而破碎,像瓷片在地上刮擦。好一个‘忘了’!忘得真干净!你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你那群结义的兄弟,有谁去看过你一眼!是谁!是谁倾尽所有,用家当去跟那玉面狐狸换来千年灵芝,化作清风潜入山下喂你!让你在那暗无天日的囚笼里,不至饥寒交迫!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泣血,不错!你神通广大,金刚不坏!死不了!可那灵芝至少让你少受些折磨!让你知道…这世上还有人记得你!你一句‘忘了’,我五百年的煎熬,便是彻头彻尾的自作多情!一场笑话!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腹内的痛苦,而是积压了五百年的委屈如岩浆般喷发。
你大闹天宫,得罪了多少大罗金仙!你踢翻太上老君的八卦炉!毁了他多少年的心血!坏了他无数仙丹!更对他百般奚落嘲讽!他如何不恨你入骨!
她的声音冰冷刺骨,你以为他真能咽下这口气!他随便示意下界的门徒走狗,寻个由头便能让你万劫不复!如来、观音,又岂能时时刻刻护你周全!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洞府里污浊的空气都吸进肺里,化作复仇的燃料。
我从兜率宫旧识处打探到消息!他最恨的,是八卦炉没能把你烧成灰!又不好明目张胆引天火下界!恰好!火焰山深处的地火,与那八卦炉里的火,同出一源!正好用来…‘温养’你!你以为那场天火之灾只是意外!它给此地带来灭顶之灾,却也…滋养了独一无二的甜瓜、甘冽的泉水!由此地葡萄酿出的美酒,成了三界珍品!老君第一个洞悉这秘密!可他位高权重,岂能亲自操持这等俗务自然要在下界物色一个‘能干的’替他打理!这火焰山土地,说穿了,不过是他炼丹炉外的一个烧火工!火大了,作物旱死,贡品不足;火小了,温度不够,滋味寡淡!谁愿意来这火炉地狱!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我!是我主动投到他门下,接了这个差事!你以为芭蕉扇这等先天灵宝,因何会落到我手里!用它煽风点火,控制火候,维系这残酷的‘贡品’循环!五百年!你知道这五百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你知道我为了应付上面那些贪婪的嘴脸,耗费了多少心机!你知道我为何忍心让红孩儿去练那歹毒的三昧真火!他练成之后,为何没去五行山下找你!
她的话语如同狂风暴雨,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砸向腹内的孙悟空。
这一切!与你何干!都是我自作多情!都是我自取其辱!如今…
她的声音骤然低下去,只剩下冰冷的灰烬,…你只想要我的芭蕉扇。扇灭这燃烧了五百年的业火,护送你那金贵的师父,西去取经,成就你的正果!
够了!
孙悟空的声音在她体内爆发,带着被彻底揭穿的暴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凶狠,把扇子交出来!否则…俺老孙立时摘下你的心肝!
摘吧…
铁扇公主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深不见底的寒潭,也许摘了,就能像你一样…没了心肝,活得…更好。
她缓缓伸出手,掌心躺着一柄小巧玲珑、翠光流转的芭蕉扇。递出的动作,像交出自己仍在跳动的心脏。
6.
(兜率宫,云海翻腾,镜中映出下界牛魔王被围剿的场景)
师尊,
侍立的童子低眉顺眼,声音里却掩不住一丝兴奋,您瞧,那头冥顽不灵的蛮牛…气数尽了。
早晚的事。
太上老君的声音平淡无波,像在评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炼丹材料,不识时务,自取灭亡罢了。
镜中景象流转:托塔天王李靖祭起玲珑宝塔,金光万道;三坛海会大神哪吒脚踏风火轮,火尖枪舞成一片红霞,所过之处,小妖如割麦般倒下,不留活口。
李家父子…倒是比那猴头还卖力。斩草除根,寸草不留…
童子咂舌。
李家
老君嘴角扯起一丝极淡的、轻蔑的弧度,五百年间,借着征讨‘妖乱’,权势日盛,已隐然有凌驾诸仙之势。连杨戬那外甥,也得暂避锋芒。尔等切记,莫要与这新兴的‘天家柱石’,起任何龃龉。
弟子谨记!
童子们齐声应诺,垂首更低。
师尊,
一个胆大的童子试探道,您不是一直想寻一匹上好的脚力这头大白牛,神骏非凡,筋骨强健,岂不强过您座下那匹青牛眼下正好…
哼!
老君一声轻哼,打断了童子的话,镜中景象恰好定格在牛魔王被天罗地网捆缚,发出震天悲吼的瞬间。你懂什么西方如来,早有法旨传来:此牛,须押往灵山发落。
灵山!
童子失声惊呼,他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吧!
长
老君的目光掠过云海,投向那西方隐隐透出的、日益璀璨的佛光,岂止是长再过一二百年,只怕西天的供奉香火,便要盖过这凌霄宝殿了!我等能分润些残羹冷炙,已是造化。
他收回目光,落在丹炉跳跃的火焰上,那火焰映得他须发皆白,面容更显淡漠。
他要这牛作甚
童子不解。
作甚
老君的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冷漠,其一,此牛在妖界威望素著,擒住它,便如擒了妖界的王旗,群妖无首,或降或散,省却无数征伐。其二,它本身神通广大,收归己用,此消彼长,将来若生…龃龉,岂非平添一员悍将其三…
他顿了顿,镜中景象切换,显出李靖威严的面孔和哪吒杀气腾腾的身影,…假你天庭之手擒获,他再以西方之名度化收纳。此乃‘挟天子以令诸侯’!昭示三界:顺佛者昌,逆佛者亡!其余诸大仙,谁敢置喙天庭颜面玉帝心中岂能无芥蒂然其势已成,不得不为罢了!他长叹一声,那叹息却无半分暖意,只有深深的倦怠与冷峭。
五百年前,谁能想到一只下界的石猴,竟能将这三界秩序,搅得天翻地覆!几千年构建的根基,摇摇欲坠。那些蛰伏的巨擘,哪一个不曾暗中窥伺,蠢蠢欲动若非如来出手,以雷霆之势镇压…这三界,早已四分五裂,重归洪荒,兵戈四起,血流漂杵!如来再造乾坤,居功至伟。他索要些供奉,分些权柄,玉帝…焉能不允
老君的目光扫过一众弟子,天庭承平日久,众仙耽于逸乐,游宴无度,谁还有心思虑长远谁还有能耐挽狂澜反观西方,厉兵秣马,气象森严…自然显得…格外巍峨。
早知今日…
一个童子小声嘀咕,当初就该给那猴子封个实职,让他也如李靖般四处征讨,何至于…
当初
老君眼中掠过一丝讥诮,太白金星那等谄谀之辈,自以为能将猴儿玩弄股掌。那时的天庭,早已没了铮铮正臣!满殿皆是趋炎附势、蝇营狗苟之徒!
他摆摆手,意兴阑珊,罢了。此等陈年旧事,提之无益。我等…但求自保而已。
镜中,孙悟空正拿着芭蕉扇,奋力扇向火焰山,滔天烈焰渐渐收敛。
这猴儿护那和尚,倒是尽心尽力。听说被那凡僧斥逐了几回,依旧忠心耿耿。
童子看着镜中孙悟空的身影,兽性虽烈,一旦认主,倒也…可堪驱使。西方得了这把尖刀,将来征伐之事,倒省心了。
省心
老君微微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幽光,五百年间,西方势力早已渗透下界,盘根错节。取经不过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巡游!从中土大唐到灵山,这一路的人间王国,洞府妖主,凡有不臣之心、摇摆之意的,或降服,或…剪除!更是给三界众生一个活生生的榜样:纵是猴妖、猪怪、水精,只要皈依我佛,诚心效力,皆可成佛,得享正果!西方的谋略与手段…天庭,望尘莫及矣!
师尊,牛魔王被擒了!他们该去翠云山了…可惜了那把好扇子。
童子看着铁扇公主交出芭蕉扇的场景,惋惜道。
一把扇子,算得什么
老君的目光落在镜中孙悟空的脸上,那猴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复杂、极快的神色,旋即被冷漠覆盖。你等记住,
他收回目光,语气不容置疑,为师与那罗刹女…素无瓜葛。今日所言,更不可向外泄露半字!否则…门规森严,尔等自知!
弟子…岂敢!
众童子悚然一惊,齐刷刷拜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云砖。兜率宫内,只剩下八卦炉中火焰燃烧的嘶嘶声,永恒不息。
7.
离开火焰山,已不知走了多少时日。火焰的酷热早已甩在身后,空气渐凉,可队伍里的气氛,却比那熄灭的火山灰还要沉闷。猴子沉默着。金箍棒不再随意地扛在肩上,而是紧紧地握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张毛脸雷公嘴,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师父以为他病了,三番五次嘱咐我:八戒,你大师兄脸色不好,多照看着些。
我嘴上喏喏应着,心里却暗笑:就他那铜皮铁骨,刀砍斧劈雷劈火炼都伤不了的怪物身子,能得什么病非要说病,那也是心病!是翠云山那场无声的风暴,在他心里掀起的、至今未能平息的狂澜!
去翠云山拿芭蕉扇时,猴子竟不敢直面铁扇公主。他把我推到前面:呆子!你去!
他自己扭过头,死死盯着远处的山峦,仿佛那光秃秃的石头里藏着什么稀世珍宝。他那双能看穿三界的火眼金睛,那一刻,竟不敢与一个女人的目光相接。
更让我和沙师弟诧异的是他的棒子。从前擒妖拿怪,但凡占山为王的洞府,无论大小妖精,猴子抡起金箍棒,便是一通不分青红皂白的狂砸!血肉横飞,骨断筋折,他似乎很享受那毁灭的快感。可翠云山呢漫山遍野的鸟兽虫豸,甚至有些已显露出妖气的小精怪,在芭蕉扇掀起的狂风中瑟瑟发抖,他却视若无睹。有一回,我们走在山道上,密林里猛地窜出一只老獐子,獠牙外露,妖气腾腾!我本能地掣出九齿钉耙,大喝一声就要将它钉死在泥里!金光一闪!猴子的金箍棒竟横空架住我的钉耙!
呆子!
他低喝一声,语气竟带着一丝…犹豫它修炼百余年不易,又没造什么孽障…何必伤它性命
师父在一旁听了,老怀大慰,捻着佛珠,连连点头:悟空此言大善!心存慈悲,不枉为师教导!佛性日增,善哉善哉!
我和沙师弟对视一眼,都没吭声。猴子哪是什么佛性显现分明是心头那股对罗刹女和翠云山的愧疚,像瘟疫一样蔓延,移情到了这些侥幸逃过他棒下的生灵身上!他的杀性,被那场无声的火焰灼伤了。
不过,自那以后,我和沙师弟都心照不宣地感觉到:猴子的金箍棒,挥下去时,少了几分暴戾,多了几分迟疑。棒下的亡魂,似乎也少了许多戾气。
很多很多年后。我已成净坛使者,享些清闲香火。他则得了斗战胜佛的尊号,在西方灵山脚下的有一片封邑。应他之邀,我去他府上做客。佛殿庄严,檀香袅袅,早已不是花果山水帘洞的模样。夜半,酒过三巡——自然不是凡酒,是清冽甘美的仙酿。一轮明月高悬,清辉洒满莲池,倒比广寒宫的还亮几分。偌大的庭院,只剩我们师兄弟二人。已成佛的猴子,穿着佛袍,斜倚在白玉栏杆上,凝望着西方那片深邃的、星辰寥落的夜空,久久不语。金箍已不在头上,眼神却比戴上时更显沉重。
呆子…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岁月和佛号都无法磨平的沙哑,俺老孙…永远忘不了老牛被擒时…那一声嘶吼!
他猛地灌了一口酒,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仿佛咽下的不是琼浆,而是烧红的烙铁。…还有她…
他的声音哽住了,眼中竟泛起一层罕见的水光,映着月光,像破碎的琉璃,…交出扇子时…那眼神…
他闭上眼,仿佛那眼神的余烬仍在灼烧着他的灵魂。绝望…空了…什么都没有了…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夜风拂过莲叶,沙沙作响。
永远…
他终于又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不要再在俺老孙跟前,提起火焰山!
永远…不要!
月光下,他那张曾经桀骜不驯的猴脸,笼罩在一片深沉的、化不开的寂寥之中。火焰山,成了他金箍棒唯一避让之处,也成了他成佛金身上,一道永不愈合的、沉默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