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对抗老赖黑名单带来的窒息感,我在上海出租屋架起了望远镜。
起初只是看隔壁楼夫妻吵架、孩子写作业,直到602搬来那个医生。
他每晚都在落地窗前拆装一具医用人体模型,动作精准得像在解剖。
模型的姿势一天比一天扭曲,昨夜竟摆出了上吊的造型。
而此刻,我的智能门锁发出被破解的电子音。
上海梅雨季的闷,是能渗进骨头缝里的。潮湿粘在黄浦江上,爬上外滩那些殖民时代的老建筑外墙,最后淤积在东方花园小区三号楼1707室这间四十平的开间里,像一块永远拧不干的抹布,糊住了陈默的口鼻。空气净化器低沉的嗡鸣是他这方水泥牢笼里唯一的背景音,单调,重复,提醒着他时间还在流动,尽管这流动对他已失去意义。
陈默,三十四岁,前互联网金融产品经理,现失信被执行人——通俗点说,老赖。名字还在法院官网上挂着,鲜红刺眼。创业失败,连带担保,债务像雪球滚成了雪崩,把他彻底埋在了里面。银行卡冻结,微信支付宝但凡有点钱进来瞬间被划走,高铁飞机更是别想,连打个滴滴专车都跳出来一行冰冷的提示:尊敬的失信被执行人,您已被限制高消费。
他成了这座两千多万人口城市里的透明囚徒。活动半径不超过小区方圆三公里,靠接点零星的线上外包苟活,钱一到账立刻被划走大半,剩下的勉强糊口。朋友早在他第一次开口借钱时就蒸发得差不多了。家人老家父亲一个电话能骂足半小时,最后以我没你这个儿子的怒吼结束。社交不存在的。手机除了催债短信和法院通知,安静得像块板砖。
孤独和窒息感是两把钝刀,日夜凌迟。他试过刷短视频,看那些光鲜亮丽的生活像隔着橱窗看奢侈品,只带来更深的刺痛;试过打游戏,可虚拟世界的胜利填补不了现实的巨大空洞。直到某个深夜,窗外对面楼栋一户人家的争吵声穿透雨幕飘进来,女人尖锐的哭喊,男人沉闷的咆哮,夹杂着什么东西摔碎的脆响。陈默像溺水者抓住浮木,猛地扑到窗边,脸几乎贴在玻璃上,贪婪地窥视着那扇灯火通明、上演着人间悲喜剧的窗口。一种病态的慰藉,一种扭曲的在场感,在那瞬间击中了他。
几天后,一个巨大的纸箱被快递员重重地放在他门口。拆开层层泡沫,一台黑色的天文望远镜露出冷峻的身姿,支架粗壮,镜筒修长,散发着专业器械特有的冰冷气息。这是他咬牙用最后一点没被冻结的生活费,在某宝上下单的高倍高清旗舰款。说明书复杂得像天书,但一种久违的、近乎犯罪的兴奋感攫住了他。他费力地把它架在唯一的窗边,推开那扇积着水汽的塑钢窗。潮湿闷热的空气裹挟着楼下垃圾清运点的酸腐气涌进来。他笨拙地调整旋钮,镜筒缓缓转动,城市森林的钢筋水泥被拉近、放大,无数个被灯光切割的方格子,成了他窥探的剧场。
镜头首先捕获的是斜下方1503。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对着手机屏幕,眉飞色舞地跳着广场舞。手机里传出震耳欲聋的《最炫民族风》,老太太动作夸张,笑容满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陈默下意识地扯了扯嘴角,这活力,离他太遥远了。他转动旋钮。
视野跳到了1902。一个穿着小学校服、戴着厚厚眼镜的男孩,正趴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的练习册像一片苦海。一个烫着卷发、穿着家居服的女人(显然是妈妈)站在旁边,手指用力戳着书页,嘴唇快速开合,表情严厉。男孩低着头,肩膀垮塌,像个失去弹性的橡皮人。陈默胃里一阵熟悉的抽搐,当年他妈也是这样盯着他做奥数题的。他给这男孩起了个代号:题海。
他继续搜寻。一个窗口里,身材姣好的年轻女子穿着瑜伽服,对着落地镜凹出各种高难度造型;另一个窗口则上演着无声的冷战,一对中年夫妻各自占据沙发一角,捧着手机,像两座沉默的冰山;还有一间,凌晨一点还亮着惨白的灯,一个男人头发油腻,对着电脑屏幕疯狂敲打键盘,烟灰缸里堆满了小山……
陈默成了一个幽灵,一个被现实放逐的旁观者,漂浮在无数被分割的人生片段之上。巨大的债务和失信的黑名单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着他,但此刻,望远镜赋予了他一种虚幻的掌控感——至少在这里,他看见了别人,而别人看不见他,更看不见他身上的红字。他尤其关注题海那一家,每晚那盏亮起的台灯,成了他灰暗世界里一个固定的坐标,一种扭曲的陪伴。
直到那个暴雨滂沱的下午。
对面B栋602空了有小半年。前任租客是个搞直播的,深更半夜经常爆发出家人们!冲啊!的嘶吼。他搬走时,陈默对着那扇黑洞洞的窗户,默默嚼碎了一包最便宜的方便面。此刻,一辆印着XX搬家公司的小货车停在楼下,几个穿着雨衣的工人正小心地搬运着几个看起来异常沉重的木箱和一个盖着防雨布的方形物体。陈默的望远镜早已牢牢锁定了602的窗户。
新租客在傍晚雨势稍歇时出现。是个男人,身形瘦削,穿着熨帖的深灰色衬衫和西裤,提着一个看起来非常专业的银色金属手提箱。他没有开灯,就站在空旷的客厅中央,环视着四周。最后一点天光勾勒出他清晰而略显冷硬的侧脸线条,高颧骨,薄嘴唇,下颌线绷得很紧。他没有急着拆箱布置,只是长久地、雕塑般站立着,目光似乎穿透了雨幕,投向未知的远方。一种与这市井小区格格不入的疏离和冰冷感,透过镜筒传递过来。陈默第一次感到望远镜带来的不是生活的烟火气,而是一丝寒意。
接下来的几天,602的男人像一台精密的仪器。早上七点十分准时出门,衬衫永远一丝不苟,皮鞋纤尘不染,融入早高峰的人流。傍晚六点四十,小区门禁刷卡的声音会准时响起,他提着公文包的身影出现在楼道。他几乎不与任何人打招呼,沉默得像一道影子。
然而,夜幕降临后,602却上演着与白日截然不同的戏码。大约晚上九点之后,当大多数窗口的灯光渐次熄灭,602客厅那盏亮度极高、接近手术无影灯般的顶灯会准时亮起,成为雨夜中最刺眼的存在。
男人会出现在窗前。
他不是在赏雨。他在搬动那个东西。陈默的心猛地一沉。
那是一个人形物体。一具真人大小的医用人体模型。
模型的材质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惨白带点肉色的塑胶质感,关节处是金属轴承连接。没有头发,光秃秃的头颅,五官是简单的模具压制出的轮廓,眼睛是两个深陷的黑洞,嘴巴是一条平直的刻线。它穿着无袖的蓝色解剖服,露出里面的关节结构。
起初的姿势还算正常。男人把它摆成直立姿态,背对窗户,像个等待上课的教具。或者让它平躺在一张临时充当操作台的折叠桌上,四肢摊开。
但变化,如同霉菌在潮湿的角落滋生,悄然无声却又触目惊心。
第二晚,模型的姿势变得怪异。它被摆成一个侧卧蜷缩的姿态,但一条手臂被强行反扭到背后,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陈默仿佛能听见),另一条腿则别扭地向上屈起,脚掌对着天花板。像一具被随意丢弃在案发现场的躯体。
第三晚,诡异升级。模型被男人用支架固定成一个跪坐的姿态,但它的脊柱被强行拗成一个反向的S型,头颅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着似的向后仰起,下巴几乎与天花板垂直。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窝和毫无表情的平直嘴巴,在身体极度扭曲的姿态下,散发出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非人的痛苦感。陈默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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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晚,陈默的恐惧已经快压过好奇。但一种病态的、被黑名单困住的无力感催生出的破坏欲,让他无法移开视线。九点刚过,他像被催眠般,再次凑近目镜。
602的手术灯,惨白依旧。
模型的姿势变了。
它不再是跪坐,而是以一种极其惊悚的姿态被悬挂在窗前!男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根结实的尼龙绳,一端系在窗帘横杆上,另一端打成一个粗糙的绳套,紧紧勒在模型脖子的关节连接处!模型的整个身体重量都吊在脖子上,头颅因重力作用低垂着,两个黑洞洞的眼窝直勾勾地望向地面。四肢无力地下垂,脚尖离地几公分,在惨白灯光的映照下,活脱脱就是一具自缢的尸体!
陈默啊地一声低呼,猛地向后跌坐在地板上,后脑勺撞在床沿,眼前金星乱冒。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疯狂地抽搐、搏动,几乎要冲破喉咙!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炸开,瞬间席卷全身,手脚冰凉麻木。
上吊!他在模拟上吊!
这绝不是在教学!这是赤裸裸的展示!是死亡姿态的炫耀!是对窗外窥视者无声的、最恶毒的警告!那具悬挂的模型,那黑洞洞的眼窝,在强光下像一个无声的诅咒,死死地烙印在陈默的视网膜上。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连滚带爬地冲过去,哗啦一声死死拉上厚重的遮光窗帘,仿佛要隔绝那道来自602的、象征死亡的视线。房间里陷入彻底的黑暗,只有他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回荡。他蜷缩在床脚,双手死死抱住头,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变态!疯子!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模型诡异的姿势,男人那专注到近乎虔诚的摆弄动作,还有那扇在黑夜中如同停尸间般刺目的窗口……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骨髓发寒的结论——那个医生不正常。极度不正常,而且极度危险。
报警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更深的恐惧和强烈的自我厌弃死死压住。报警说什么警察同志,我对面楼有个医生,晚上在自己家玩人体模型,摆了个上吊的姿势警察会怎么看他一个欠了一屁股债、精神压力巨大、有偷窥癖的老赖他甚至能想象出警察脸上那种混合着不耐烦和你这种人也配报警的鄙夷。而且,对方是医生,体面职业,在自己家里摆弄教学模型,没有任何违法行为。他陈默,一个被贴了老赖标签的人,说出去的话,谁会信他的信用早就破产了!
可那上吊的姿势……那冰冷的、无声的死亡暗示……陈默的直觉在疯狂报警。那是一种宣告,一种威胁,一种……预演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狠狠噬咬着他的心脏。预演什么为谁预演
他不敢再想下去。恐惧和失信被执行人这个身份带来的巨大羞耻感、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更密不透风的网,将他死死缠住。那个瘦削、沉默、穿着得体衬衫的医生形象,在他心中彻底扭曲变形,蒙上了一层浓重而血腥的阴影。602室那扇惨白的窗口,不再是城市夜幕中一个普通的光点,它变成了一口敞开的棺材,一个散发着尸骸寒气的坐标。
陈默在黑暗中蜷缩了一整夜,窗帘紧闭,连手机屏幕的光都不敢开。窗外偶尔驶过的车灯在窗帘缝隙中投下转瞬即逝的光斑,第一次让他感到一丝虚假的安全感——至少证明外面还有一个正常运转的世界,尽管这个世界早已将他驱逐。黑暗中,那具悬挂的人体模型,那黑洞洞的眼窝,总在他意识模糊的边缘清晰地浮现,无声地凝视着他。
第二天是周六,雨还在下,天色阴沉得如同傍晚。陈默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形容枯槁。他试图打开电脑接点活儿,但屏幕上的字符跳动模糊;他拿起手机想看看新闻,催债短信的红色通知角标像针一样刺眼;他甚至想煮包泡面,手抖得撕不开调料包。一切努力都是徒劳。602室像一个巨大的、散发着不祥磁场的黑洞,吸走了他所有的注意力和仅存的理智。他像中了邪一样,每隔几分钟就神经质地凑到窗帘的缝隙处,飞快地瞥一眼对面那扇被深色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窗户。白天,那里死寂一片,如同坟墓。
时间在煎熬中如同生锈的齿轮,缓慢而沉重地爬行。恐惧并未随着白昼(哪怕是阴雨的白昼)的到来而消散,反而在等待中发酵、膨胀,变成一种黏稠的、令人窒息的焦虑。陈默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昆虫,越是挣扎,那无形的钉就扎得越深。那个模型,那个医生,那扇窗……成了他思维里唯一旋转的漩涡,撕扯着他仅存的理智。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再次覆盖了城市。雨点敲打着窗户,发出单调的啪嗒声。陈默公寓里的灯一直没开,他像一个潜伏在阴影里的困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坐在窗边的地板上,视线死死锁住窗帘那条他预留的、窄得可怜的缝隙。
九点零八分。
对面602室客厅那盏惨白得如同地狱之火的手术灯,如同精确的死亡信号,毫无征兆地、瞬间点亮!
强烈的白光如同探照灯,穿透雨幕和几十米的距离,甚至透过陈默窗帘的缝隙,在他黑暗的房间里投下一道冰冷、笔直的光痕,像一把利刃,切开了他脚边的黑暗。
来了!
陈默的心脏骤然停跳,随即像失控的引擎般疯狂咆哮,撞击着胸腔,巨大的搏动声在耳膜里轰鸣。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手脚并用地爬到望远镜旁。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打了个寒噤。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决绝,将那只因恐惧而布满冷汗、剧烈颤抖的右眼,死死贴上了冰凉的目镜。
视野瞬间被602室刺目的白光吞没。短暂的炫目之后,景象清晰得令人心寒。
男人依旧穿着那件深灰色的衬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像是刚结束一台手术。他背对着窗户,站在客厅中央。那具穿着蓝色解剖服的人体模型,就瘫软地躺在他脚边的地板上,像一具刚刚被放下的尸体。
男人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解剖学教科书般的精确和冷静,抓住模型僵硬的肩膀,将它慢慢拖向窗边的位置。陈默的呼吸几乎停滞,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然而,男人并没有立刻去摆弄模型。他停了下来,侧过身,似乎在审视着地上的作品,思考着下一步的教学展示。他的侧脸在强光下显得更加瘦削、冷硬,如同石刻。然后,他做了一个让陈默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四肢百骸都失去知觉的动作。
男人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不再是看着地上的模型,不再是看着房间的某个角落。他的视线,越过了自己房间的窗台,穿透了两栋楼之间被雨雾笼罩的距离,精准无比地,射向陈默所在的方向!
陈默的望远镜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的脸。高颧骨,薄嘴唇,紧绷的下颌线。最恐怖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在强光下反射着无机质般的冷光,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好奇,没有警告,只有一片绝对的、深不见底的、如同解剖刀锋般的空洞。但陈默却从那空洞里,读出了某种冰冷的、确凿无疑的信息——他知道!他绝对知道有人在看!而且知道是谁在看!知道这个人是1707的陈默!一个被锁在信用黑名单里的囚徒!
男人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微笑,更像是一种肌肉的牵拉,一个刻在冰冷面具上的、毫无温度的弧度。他对着陈默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在那里,老赖先生。好戏开场。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炸开!陈默感觉自己的头皮都要被掀飞!他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从望远镜上弹开,巨大的动作带倒了旁边的折叠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顾不上了,连滚带爬地扑到窗边,用尽吃奶的力气,唰地一声将厚重的窗帘死死拉拢,不留一丝缝隙!彻底隔绝了对面那束如同死神目光般的冰冷视线。
黑暗中,他背靠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地砖上,双手死死抱住头,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牙齿咯咯作响,冷汗如同决堤般涌出,瞬间湿透了全身。
他知道!他真的知道我是谁!
不再是模糊的臆测,不再是自我安慰的错觉。那个点头,那空洞眼神里冰冷的确认,像一把烧红的钢钎,狠狠捅进了陈默的太阳穴,搅动着他的脑浆。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钉在耻辱柱上的囚犯,所有的秘密和不堪都被对方洞悉无遗。那个模型诡异的姿势,那挑衅般的死亡展示,都是演给他这个特定观众看的!那个医生……他不仅享受被窥视,更享受玩弄窥视者,尤其是玩弄他这种已经被社会打上红字、踩在脚下的老赖!
巨大的恐惧混合着失信被执行人身份带来的、深入骨髓的羞耻感和无力感,如同万吨冰水,从头顶倾泻而下,瞬间将他淹没、冻结。陈默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撞击,发出细碎而急促的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异常清晰。冷汗像无数冰冷的虫子,争先恐后地从每一个毛孔钻出来,瞬间浸透了单薄的T恤,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恶寒。
他知道…他知道我是谁…
陈默的嘴唇哆嗦着,反复念叨着,声音嘶哑得像破锣。那个男人点头的画面,那双空洞又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每一次都带来更强烈的窒息感。这不再是模糊的怀疑,这是赤裸裸的宣战!那个点头,那眼神里冰冷的确认,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名为陈默的、早已千疮百孔的招牌上。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展览的标本,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解剖刀下。那个模型扭曲的姿态,那挑衅般的展示,都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恐怖剧!那个医生……他在享受这种反向猎杀的感觉!享受玩弄一个被困住、无力反抗的猎物!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翻涌上来,陈默捂住嘴,干呕了几声,喉咙里火烧火燎。他强迫自己冷静,试图思考,但恐惧和巨大的羞耻像两座大山,彻底压垮了他的理智。报警!这个念头前所未有地强烈起来,甚至压过了对警察可能鄙夷的恐惧。不能再犹豫了!即使被当成疯子,即使被嘲笑老赖还这么多事,也必须报警!那个医生太危险了!那模型的死亡姿态……那绝不仅仅是恶趣味!是针对他的!是针对他这个被困在1707的猎物的!
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腿软得像是面条,跌跌撞撞地冲向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黑暗中,他摸索着,手指颤抖得如同帕金森患者,好几次才抓住那个冰冷的塑料壳。屏幕亮起的光芒刺得他眼睛生疼,屏幕上几条未读的催债短信通知像针一样扎眼。他哆嗦着手指,划开屏幕,无视那些红点,直接点开通话界面,找到那个紧急的号码——110。
就在他沾满冷汗的指尖即将按下去的刹那——
滴——!验证失败,请重试!
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如同惊雷,骤然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响!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片冰冷的麻木。他僵在原地,像一尊瞬间石化的雕像,连呼吸都停滞了。握着手机的手停在半空,屏幕上幽幽的蓝光映亮了他惨白如纸、布满极度惊恐的脸。
什么声音!
智能门锁!是他公寓大门的智能门锁发出的错误提示音!
这个时间晚上九点半他根本没有操作门锁!谁在门外尝试开锁!
一个更加恐怖的念头,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他的脑海——602!那个医生!
他来了!他破解了门锁!
陈默的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他猛地回头,死死盯住那扇隔绝了走廊的、装有智能锁的公寓门。仿佛能透过厚重的金属门板,看到门外那个穿着深灰色衬衫、瘦削而冰冷的身影,正拿着某种设备,对着他的门锁。
滴——!验证失败,请重试!
电子提示音再次响起,比上一次更加清晰,更加刺耳,带着一种系统性的、不容置疑的冷漠。每一声都像重锤砸在陈默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
跑报警尖叫无数念头在混乱的大脑中爆炸,却无法形成任何有效的指令。身体的本能占据了上风——他像受惊的野兽,猛地扑向门边,不是开门,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用肩膀死死地顶住了门板!仿佛这样就能阻挡住门外那正在破解他最后堡垒的、散发着致命寒意的存在。智能锁冰冷的金属面板紧贴着他的脸颊。
他屏住呼吸,耳朵紧贴在冰冷的门板上,试图捕捉门外的任何一丝动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撞击着,巨大的搏动声充斥着自己的耳膜,几乎要盖过外面雨滴的声音。
几秒钟,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
门外,一片死寂。
没有脚步声离去的声音,没有咳嗽,没有呼吸声。只有一片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如同暴风雨中心诡异的宁静。
他放弃了陈默不敢有丝毫放松,全身的肌肉依旧紧绷如铁,死死顶着门。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他却不敢抬手去擦。
就在这时——
沙沙…沙沙沙…
一种极其细微、极其诡异的摩擦声,极其轻微地从门板下方传了进来。像是……有什么轻薄的纸片,正被人小心翼翼地从门缝底下塞进来
陈默的血液几乎要冻结了!他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投向门缝下方的阴影。智能门锁底部那条微小的缝隙,成了连接内外恐怖的通道。
在门缝与地砖的狭小空间里,一小片白色的、方方正正的纸片,正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极其耐心地、一点一点地,推送进来。
纸片完全进入了玄关的地板范围。那只无形的手似乎离开了。
陈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他死死盯着地上那片小小的白色纸片,仿佛那是什么剧毒的爬虫。理智告诉他不要碰,立刻报警!但一种更加原始的、被恐惧催生的、以及对方到底想干什么的强烈念头,像魔鬼的爪子,攫住了他:看看它!看看他给你留了什么!
时间在恐惧与绝望的拉锯中凝固。门外的寂静如同实质,压迫着每一寸空间。智能门锁的屏幕幽幽地亮着,像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终于,陈默的恐惧被一种近乎崩溃的冲动压倒。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濒死的鱼,然后极其迅速地、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弯腰一把抓起地上的纸片!
入手冰凉光滑,是类似照片纸的材质。
他颤抖着手,将纸片拿到眼前。借着手机屏幕透出的微弱光线,他看清了。
那不是照片。
那是一张打印出来的、无比清晰的微信聊天记录截图!
截图显示的时间是昨天晚上九点十五分——正是他昨天偷看602那个上吊模型的时候!
聊天窗口的备注名赫然是:【东方花园-老张(物业)】!
聊天记录只有短短两行:
【老张】:张医生,您刚搬来,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说!1707那个姓陈的没骚扰您吧那是个欠了一屁股债的老赖,被法院挂了名的,我们物业都盯着他呢!您可得小心点,离他远点!
【602张医生】:谢谢张师傅提醒。我会注意。1707的陈默嗯,是挺…特别的。他好像对我这边挺感兴趣【后面是一个微笑的表情】
截图下方,还有一行手写的小字,笔迹冷峻锋利,如同手术刀划过的痕迹:
陈先生,你的‘兴趣’,物业很关心,我也很‘关心’。模型好看吗期待与你‘面对面’交流。
——你的邻居
张
轰——!
仿佛一颗炸弹在陈默的脑海里炸开!所有的恐惧、疑惑、猜测,在这一刻被这张冰冷的截图彻底证实!对方不仅知道他是谁,知道他的底细(老赖!),还知道他偷窥的行为!他甚至和物业有联系!他像个透明人一样,自以为躲在暗处,殊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乃至最不堪的身份,都早已暴露在对方冰冷的注视之下!那望远镜对准的,从来就不是什么跳广场舞的老太太或写作业的题海,而是他自己!是猎人精心为他这个老赖布置的死亡陷阱!
巨大的羞辱、更深的恐惧以及被彻底剥光的绝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彻底吞没!他感觉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几乎要窒息。
就在这时——
咔哒…嘀嘀嘀…
一连串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电子音从门锁的位置传来。不再是错误提示,而是……解锁成功的旋律前奏!
陈默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他猛地抬头,惊恐万状地死死盯住智能门锁的屏幕!
那屏幕上的状态指示灯,正从代表锁闭的红色……
极其稳定地、无声无息地……
跳转成了代表解锁的绿色!
门锁内部,传来电机转动、锁舌收回的、细微却致命的嗡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