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灵堂的香灰积了厚厚一层,混着窗外渗进来的雨气,在供桌边缘凝成黏腻的水痕。
陈默跪在蒲团上,膝盖早已发麻,鼻腔里满是纸钱燃烧后的焦味,和祖母生前最爱的白玉兰香混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阿默,起来歇歇吧。
母亲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递来一杯温热的姜茶。
她鬓角的白发比昨天又多了些,眼泡肿得像浸了水的棉絮。
陈默接过杯子,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却没觉得暖。
他记得很清楚,祖母是三天前走的,凌晨三点,很安详。
可这场葬礼,像是被人按下了重复键。
从清晨六点开始下的雨,到现在还没停;哀乐的磁带卡了壳,反复播放着开头那三小节;甚至连前来吊唁的远房三姑,说的话都和昨天分毫不差:老太太走得体面,你们也别太难过。
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白花,纸瓣边缘微微卷曲,带着潮湿的韧性。
这是母亲早上亲手递给他的,和昨天那朵一模一样,连花瓣上被指甲掐出的小缺口都分毫不差。
奇怪……
陈默喃喃自语。
怎么了
母亲问。
没什么。
他摇摇头,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总不能说,他昨晚明明把白花扔进了垃圾桶,今早却又在手心摸到了同样的一朵;也不能说,床头柜上的电子日历,日期固执地停留在葬礼当天,任凭他怎么按,数字都纹丝不动。
傍晚收棺时,雨突然大了起来,砸在灵棚的塑料布上,噼啪作响。
八个抬棺人穿着统一的藏青布衣,表情肃穆。
陈默看着他们弯腰、起棺,动作流畅得像排练过无数次。
事实上,他确实看过一次了。
棺木抬过门槛时,祖母的遗像突然晃了一下。
陈默猛地抬头,照片里祖母的黑白笑容似乎变了变,嘴角好像……向上弯了弯
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时,遗像又恢复了原样,还是那个严肃了一辈子的老太太。
想什么呢
父亲拍了拍他的肩,掌心的老茧蹭过他的后背,触感和昨天一模一样。
没什么,爸。
陈默深吸一口气,雨水混着香烛味钻进喉咙,有点发腥。
送葬的队伍慢慢消失在雨幕里,灵堂空了下来。
母亲开始收拾供品,把没吃完的糕点装进铁盒。
陈默看着她的动作,突然想起昨晚也是这样。
母亲把一盒绿豆糕放进柜角,说留着给你明天当早点。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柜前,打开柜门。
那盒绿豆糕就放在那里,包装完好,和记忆中昨晚的位置分毫不差。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回头看向墙上的挂钟,时针正卡在晚上八点整,和昨天他注意到的时间,完全相同。
雨还在下,灵堂的灯光忽明忽暗。
供桌旁的蒲团空着,仿佛在等谁,重新跪下去。
2
陈默是被窗外的雨声惊醒的。
窗帘没拉严,一道惨白的光斜斜切进来,照在床头柜上。
那盒绿豆糕还在,包装上的褶皱和他昨晚最后看到的样子,连角度都丝毫不差。
他猛地坐起身,抓过手机按亮屏幕。
日期栏像生了锈的齿轮,依旧死死嵌在葬礼日那一行。
不可能……
他咬着牙,指尖冰凉。
昨晚他明明把绿豆糕倒进了马桶,甚至特意冲了三次水。
下楼时,灵堂的哀乐又在重复那三小节旋律,磁带卡壳的杂音像指甲刮过玻璃。
母亲正蹲在地上烧纸钱,火光映得她侧脸忽明忽暗。
醒了
母亲抬头,递过来一朵白花。
拿着吧,等会儿还有亲戚来。
陈默接过花,指尖触到那个熟悉的小缺口。
他盯着母亲的眼睛,突然问:妈,三姑今天会来吗
母亲的动作顿了顿,眉头微蹙:三姑哪个三姑你爸这边的亲戚里,没有叫三姑的啊。
陈默的后背瞬间爬满冷汗。
昨天,那个穿绛红色外套、总爱念叨老太太走得体面的三姑,明明就站在灵堂的角落,还拉着他说了半天祖母年轻时的事。
可现在,母亲的表情茫然又确定,仿佛三姑这个称谓,是他凭空捏造出来的。
他强压下心慌,目光扫过灵堂。
供桌前的蒲团摆得整整齐齐,墙上的奠字黑得发亮。
一切都和昨天一样,除了少了几个模糊的身影。
上午十点,吊唁的人陆续来。
陈默站在门口还礼,突然发现人群里少了几张面孔:那个拄着拐杖的二爷爷,昨天来过,今天没出现;还有表嫂抱着的那个胖小子,昨天哭闹着要糖吃,此刻也不见踪影。
二爷爷怎么没来
他忍不住问父亲。
父亲正给香烛换火,头也没抬:你二爷爷去年就走了,忘了
陈默如遭雷击。
他清楚记得,昨天二爷爷还拍着他的肩膀说要好好照顾你爸妈,那粗糙的手掌触感,此刻仿佛还留在他肩上。
葬礼流程像设定好的程序,一步步推进。
收棺时,八个抬棺人依旧穿着藏青布衣,弯腰的弧度分毫不差。
陈默的目光死死钉在祖母的遗像上。
这次,他看得真切,照片里祖母的嘴角,确实比昨天更弯了些,像是在笑。
傍晚送葬队伍离开后,母亲又开始收拾供品。
她拿起那盒绿豆糕,放进柜角,轻声说:留着给你明天当早点。
陈默站在原地,看着母亲的背影,突然注意到她鬓角的白发。
比昨天,又多了几根。
而灵堂角落的藤椅上,昨天三姑坐过的位置,此刻空着,椅面上却有一块淡淡的、绛红色的印记,像被什么东西蹭过的痕迹。
雨还在下,敲打着灵棚的声音越来越响,像是有人在外面,一遍遍地叩门。
3
第三次在雨声中醒来时,陈默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慌乱,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甚至不用看手机,就知道日期还停在原地。
就像他被困在这片潮湿的悲伤里,走不出去。
下楼第一眼,他就看向了供桌上的遗像。
祖母的黑白照片里,嘴角的弧度又深了些。
原本紧抿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一点模糊的牙床,像是想说什么。
陈默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直到母亲把白花递过来,他才发现自己的指节已经攥得发白。
今天人好像更少了。
母亲收拾供品时,轻声说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困惑。
你表叔他们……昨天是不是说来着
陈默没接话。
他知道,那些消失的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就像被橡皮擦抹去的铅笔印,连一点痕迹都不肯留下,除了他脑海里越来越清晰的记忆。
上午,只有几个近亲来了。
吊唁的流程简化了许多,哀乐磁带似乎终于顺畅了些,却在播放到某一段时,突然混进一个极轻的女声,像是在哼一首老旧的童谣。
陈默猛地回头,灵堂里的人都低着头,没人注意到这诡异的声音。
只有祖母的遗像,在香烛的烟雾里若隐若现,照片里的眼睛,好像比昨天更亮了些,正牢牢地盯着他。
他借口去洗手间,溜进了祖母生前住的房间。
房间保持着原样,梳妆台上还放着那瓶没用完的雪花膏,瓶盖没拧紧,散发出淡淡的脂粉香。
陈默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祖母的手帕,最底下压着一个暗红色的木盒子。
他记得这个盒子。
小时候祖母总锁着它,说里面是重要的东西。
现在锁不见了,盒子敞着一条缝。
陈默打开盒子,里面没有金银首饰,只有一沓泛黄的信纸,和一张他从未见过的照片。
照片是彩色的,有点褪色。
年轻的祖母穿着碎花旗袍,站在一棵老槐树下笑,身边站着个陌生男人,眉眼和陈默有几分相似。
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1978年,与阿元于槐树下。
阿元
陈默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祖母的故事里,只有祖父一个男人。
他拿起一张信纸,上面是祖母娟秀的字迹,写的却是些零碎的句子:今天又梦到他了雨下得真大,像那天一样想再看一眼……哪怕只有一天。
最后一张信纸的字迹很潦草,像是写得很急:时间要不够了,他们开始不见了……阿默,别害怕……
陈默的心脏狂跳起来。
祖母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怎么会知道他们开始不见了
他拿着信纸冲回灵堂,却看到母亲正站在遗像前,喃喃自语:妈,您的照片……是不是有点不一样了
陈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遗像里,祖母的眼睛已经变成了彩色,黑亮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他此刻震惊的脸。
而她的嘴角,咧开了一个近乎诡异的弧度,像是在对他说:找到它了
雨还在下,灵堂的门突然被风吹开,一张烧了一半的纸钱打着旋飞进来,正好贴在遗像的玻璃上,遮住了祖母的眼睛。
那位置,和照片里老槐树下的阴影,一模一样。
4
第四天的雨,带着一股铁锈味。
陈默睁开眼就摸到了枕边的木盒,信纸边角被他攥得发皱。
时间要不够了。
祖母的字迹像根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不知道时间指什么,但灵堂里越来越稀薄的人气,已经给出了最直观的答案。
下楼时,灵堂空旷得吓人。
哀乐停了,磁带不知何时被人取走,只剩香烛燃烧的噼啪声。
供桌前,只有父亲一个人在添纸钱,背影佝偻得像株被雨打蔫的草。
妈呢
陈默问。
父亲头也没抬:你妈……刚才还在,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点茫然,仿佛母亲消失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陈默的血瞬间凉了。
他冲进厨房,冲进卧室,每个角落都找了个遍。
母亲的围裙还搭在椅背上,锅里的粥还冒着热气,可人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父亲对此毫无反应,依旧机械地往火盆里添纸。
他猛地看向供桌上的遗像。
祖母的笑容已经彻底舒展开,黑白照片的底色像是被染上了淡淡的暖色,连眼角的皱纹都清晰得仿佛能摸到。
最诡异的是,照片里多了个模糊的身影,就站在祖母身后,穿着母亲那件常穿的蓝布衫。
是你做的吗
陈默对着遗像低吼,声音在空荡的灵堂里回荡。
你把他们弄去哪了
遗像沉默着,只有香烛的烟雾在玻璃上凝成水痕,像一行未干的泪。
中午收棺时,抬棺人只剩四个了。
他们面无表情地抬着棺木,脚步踉跄,像是扛着千斤重担。
陈默跟在后面,突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咚,咚,咚。
声音很轻,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敲木头,从棺底传出来的。
他心脏骤停,拽住一个抬棺人的胳膊:你听到了吗棺材里有声音!
抬棺人麻木地摇摇头,甩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陈默盯着那口漆黑的棺木,声音还在继续,节奏缓慢而执着。
他突然想起祖母的葬礼流程里,并没有开棺这一项。
祖母走得安详,入棺前全家都看过最后一面,盖棺后就再也没打开过。
可现在,棺底的敲击声越来越清晰,甚至能听出某种规律,像在传递什么信号。
送葬队伍走到半路,雨势突然变小。
陈默趁抬棺人歇脚的空档,悄悄绕到棺木后面。
棺底的木板缝隙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不是阳光,而是种阴冷的、泛着蓝的光。
他蹲下身,刚想凑近看,就听到父亲在身后说:别碰它。
陈默回头,看到父亲站在不远处,眼神空洞:你祖母说过,盖了棺,就不能再打开了……开了,会出事的。
她怎么说的什么时候说的
陈默追问。
父亲却像没听见,转身继续往前走,嘴里反复念叨着:不能开……不能开……
棺底的敲击声停了。
陈默望着那口棺材,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
他要打开它。
不管里面是什么,不管祖母的警告是什么,他必须知道,这重复的葬礼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他悄悄摸出藏在口袋里的瑞士军刀,刀刃在阴雨天里,闪着寒光。
5
第五次循环的雨,是灰黑色的。
陈默在灵堂醒来时,发现自己竟趴在供桌旁睡着了。
香烛燃尽的灰烬落了满身,像层薄薄的雪。
父亲也不见了,供桌前空荡荡的,只有那盒绿豆糕还在柜角,包装上蒙了层湿冷的水汽。
整个屋子安静得可怕,连雨声都像是被隔在另一个世界。
他走到遗像前,照片里的祖母已经完全变成了彩色。
她身后的人影又多了一个,穿着父亲那件藏青色外套,正微微侧着头,看不清脸。
陈默伸出手,指尖触到玻璃表面,冰凉刺骨。
那温度,和祖母入殓时他摸到的手,一模一样。
棺木还停在灵堂中央,盖得严严实实。
昨天没来得及打开,现在倒成了唯一的目标。
陈默握紧瑞士军刀,走到棺木旁,刀刃刚碰到棺盖的缝隙,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布料摩擦木头。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撬动棺盖。
铁锈味的空气混着一股熟悉的白玉兰香涌出来,让他猛地顿住。
这香味,比灵堂里的供花浓郁数十倍,像是……刚摘下来的。
棺盖被撬开一道缝,陈默眯眼往里看。
里面没有想象中的惊悚画面,只有祖母穿着寿衣的身体,安静地躺着。
但奇怪的是,她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像是在呼吸。
更诡异的是,她手里攥着什么东西,露出一张米黄色的纸。
陈默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他加大力气,彻底推开棺盖。
祖母的眼睛闭着,脸色红润得不像逝者。
她手里攥着的,是一封折叠整齐的信,信封上没有收信人,只在右上角画着一朵小小的白玉兰。
陈默颤抖着抽出信纸,还是祖母娟秀的字迹,却比之前的日记潦草得多,墨迹里甚至混着几点暗红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
阿元,我等不到你了。
他们说你在南边出事了,可我不信。那年槐树下你说过,会回来娶我的。
今天雨下得和你走那天一样大。我把你的照片藏在木盒里了,怕被他发现。
他总问我为什么不笑,可我笑不出来啊。
如果有下辈子,我不想再等了。就让时间停在今天吧,停在你还没走的时候……
信的最后,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像是用尽了力气:阿默,别让时间走。
陈默的大脑一片空白。
阿元……果然是照片里的男人。
而信里的他,显然是指祖父。
原来祖母的一辈子,都藏着这样一段未说出口的遗憾。
这时,棺木里的祖母突然动了动手指。
陈默吓得后退一步,撞在供桌上,供品摔了一地。
他眼睁睁看着祖母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眼睛浑浊却明亮,直直地看向他,嘴角慢慢勾起。
和遗像里那个诡异的笑容,一模一样。
找到信了
祖母的声音很轻,带着水汽。
阿元……回来了吗
陈默僵在原地,说不出一个字。
灵堂的门不知何时被风吹开,灰黑色的雨丝斜斜地打进来,落在棺木里,打湿了祖母的寿衣,也打湿了那封信上的白玉兰。
他突然明白,这场重复的葬礼,不是诅咒,而是一个被困在时间里的女人,最后的执念。
6
第六天的雨,带着甜腻的腐烂味。
陈默是被棺木里的咳嗽声惊醒的。
他猛地抬头,看见祖母正半坐在棺材里,寿衣的袖口沾着湿漉漉的泥点,手里还捏着那封写给阿元的信。
该去老槐树那边了。
祖母的声音像泡在水里的棉絮,含糊不清。
他说过,会在树下等我。
陈默没敢动。
灵堂里已经空得只剩他和祖母。
父亲、母亲,所有消失的人,都成了遗像里模糊的影子,围着祖母,像一圈沉默的光晕。
你不去吗
祖母转过头,眼睛里映着供桌上的烛火。
再不去,时间就真的不够了。
陈默突然想起木盒里的照片。
1978年的老槐树,年轻的祖母和阿元站在树下,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他们身上。
他依稀记得,村子西头确实有棵老槐树,据说有上百年了,只是近几年没人打理,荒得厉害。
去。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祖母笑了,那笑容不再诡异,反而带着点少女般的羞涩。
她从棺材里走出来,脚步轻飘飘的,寿衣下摆拖在地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走出灵堂时,雨势小了些,天空是种病态的灰白。
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平时熟悉的房屋门窗紧闭,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黑黢黢的洞,像无数只盯着他们的眼睛。
老槐树在村子尽头的荒地里,枝桠扭曲地伸向天空,像只枯瘦的手。
树下果然有个模糊的影子,背对着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身形和照片里的阿元很像。
阿元!
祖母的声音突然清亮起来,快步朝影子走去。
陈默跟在后面,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着。
他注意到,那影子没有脚,离地半寸,周围的杂草都透着股焦黑的颜色,像是被什么东西烧过。
就在祖母快要碰到影子时,那影子突然转了过来。
陈默的呼吸瞬间停滞。
那不是阿元的脸。
那是一张被烧毁的脸,皮肤皱缩成炭黑色,五官扭曲在一起,只有一双眼睛是完好的,空洞地盯着祖母,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你不是阿元……
祖母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后退了两步。
你是谁
影子没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
它的手指是焦黑的骨头,指向陈默的身后。
陈默猛地回头。
灵堂方向的天空,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缝,缝里涌出浓稠的黑雾,正顺着小路慢慢爬过来,所过之处,杂草瞬间枯萎,房屋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淡,像被墨汁晕开的画。
那是……时间的缝。
祖母瘫坐在地上,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我把时间停得太久,它要收回去了……
影子突然朝陈默扑过来,焦黑的手直指他怀里的木盒。
陈默下意识地抱紧盒子,却听到盒子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照片在燃烧。
他低头一看,木盒的缝隙里渗出黑烟,烫得他几乎握不住。
而老槐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一圈烧焦的痕迹,形状像个巨大的时钟。
黑雾越来越近,已经能闻到里面夹杂的、和灵堂香灰一样的焦味。
陈默看着怀里发烫的木盒,突然明白了。
祖母停住的不是葬礼,是她没等到阿元的那一天。
而这个影子,恐怕就是那场等待里,被时间吞噬的代价。
7
木盒烫得像块烙铁,陈默不得不松开手。
盒子摔在地上,啪地裂开,里面的信纸和照片散落出来,瞬间被潮湿的空气浸得发皱。
最先燃烧起来的是那张1978年的合影。
火苗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淡蓝色,不烫手,却烧得极快。
照片里老槐树的影子扭曲成蛇形,年轻的阿元面孔在火焰中融化,只剩下祖母的笑容,越来越清晰,最后变成灰烬时,竟飘出一缕白玉兰的香气。
不要!
祖母尖叫着扑过去,手指穿过火焰,却什么也抓不住。
她瘫在地上,寿衣上的泥点混着泪水,在胸前洇出深色的痕。
那个焦黑的影子站在火焰旁,空洞的眼睛盯着陈默,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警告。
黑雾已经漫到了老槐树的树根,所过之处,荒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齑粉,连雨水落在黑雾里,都发出滋滋的声响,像被蒸发了。
必须把信烧了。
陈默突然反应过来,捡起地上那封写给阿元的信。
信纸边缘已经开始卷曲,像是被无形的火烤着。
不行!
祖母死死抓住他的手腕,她的手冰冷刺骨。
那是我唯一的念想了……烧了它,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留着它,我们都会被黑雾吞掉的!
陈默试图掰开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指节硬得像石头。
这不是念想,是执念!你困在这一天太久了,该走了!
影子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嘶鸣,像是在附和他的话。
它伸出焦黑的手,指向陈默手里的信,又指向黑雾边缘。
那里,隐约能看到灵堂的轮廓,遗像里那些模糊的人影正在摇晃,仿佛随时会被黑雾撕碎。
是父亲和母亲!
陈默的心一紧。
他猛地用力,挣脱祖母的手,将信纸扔向那团淡蓝色的火焰。
信纸瞬间被吞噬。
火苗里浮现出无数碎片:祖母在槐树下等阿元的背影、祖父沉默递过来的药碗、木盒被锁上的咔嗒声……最后,是祖母临终前躺在床上,手里紧紧攥着这封信,眼角滑下的泪。
火焰熄灭时,焦黑的影子突然跪了下去,身体一点点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缕青烟,被风吹向黑雾深处。
祖母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地面,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他早就不在了……我知道的,我就是不甘心啊……
黑雾停下了蔓延的脚步,像被无形的墙挡住。
陈默回头,看到灵堂的方向亮起一点暖黄的光,像是有人点燃了灯。
走吧。
他扶起祖母,她的身体轻得像片羽毛。
该结束了。
祖母没有反抗,只是抬头望着老槐树的方向,轻声说:那天的阳光真好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身体在陈默怀里慢慢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阵带着白玉兰香的风,钻进了槐树的枝桠里。
陈默站在原地,看着黑雾慢慢退去,露出身后熟悉的村庄。
远处传来鸡叫声,是清晨的声音。
他低头看了看手心,那朵被捏了六天的白花,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真正的白玉兰,花瓣上还沾着新鲜的露水。
8
清晨的第一缕光,穿过破碎的云层,落在陈默的肩头。
他站在老槐树前,手里的白玉兰已经完全绽放,花瓣洁白如玉,散发着柔和的光。
灵堂的方向,黑烟已经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袅袅炊烟,是人间的烟火气。
陈默深吸一口气,转身朝村子走去。
一路上,房屋的轮廓渐渐清晰,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了原本的青砖红瓦。
村口的老井旁,传来了阿婆们唠家常的声音,像极了小时候的某个清晨。
阿默,你咋起这么早
路过邻居家门口时,张婶探出头来,笑着打招呼。
你爸妈呢
我……
陈默顿了顿,刚想回答,却发现母亲正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一篮青菜,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
张婶早啊。
母亲的声音很轻快。
阿默昨晚没睡好,我正想叫他再睡会儿呢。
陈默呆呆地看着母亲,眼眶突然红了。
他猛地抱住母亲,像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妈,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母亲拍了拍他的背,轻声笑道: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呢。
这时,父亲也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锄头,看到陈默的样子,微微一愣:这是咋了阿默,是不是做噩梦了
陈默摇摇头,看着父母关切的眼神,心中的阴霾终于彻底散去。
他知道,这场重复的葬礼,真的结束了。
吃过早饭,陈默回到灵堂。
供桌上的遗像已经变回了最初的黑白照片,祖母的笑容慈祥而平静,没有了诡异,只有无尽的温柔。
他拿起遗像,轻轻擦拭着玻璃上的灰尘。
在照片背面,他发现了一行之前没注意到的小字:愿我的家人,永远平安。
陈默的手指轻轻抚过这行字,仿佛能触碰到祖母的温度。
他把遗像重新放回供桌,点上一炷香,深深鞠了一躬。
奶奶,您放心走吧。
他轻声说。
我们会好好生活的。
走出灵堂时,陈默发现村子里的一切都恢复了生机。
孩子们在巷子里嬉笑玩耍,大人们忙着春耕,阳光洒在田野上,泛着金色的光。
他来到村头的小河边,河水清澈见底,能看到小鱼在水草间穿梭。
河边的柳树抽出了新芽,细长的柳枝垂在水面上,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陈默蹲下身子,将手里的白玉兰轻轻放在水面上。
花瓣随着水流缓缓漂向远方,带着祖母的执念,也带着这场噩梦的终结。
就在白玉兰漂走的瞬间,陈默突然看到水中映出了祖母年轻时的样子。
她穿着碎花旗袍,站在老槐树下,笑容灿烂,身边站着年轻的阿元。
他们手牵着手,眼神里满是幸福,慢慢向远方走去,直到消失在金色的阳光里。
陈默站起身,望向天空。
天空湛蓝如洗,没有一丝阴霾。
他知道,生活还在继续,那些未完成的遗憾,终会在时间的长河里,找到属于它们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