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毕业册上的秘密折痕 > 第一章

毕业十周年纪念册寄到时,我正给三岁女儿读绘本。
指尖划过高中班级合影,突然停在某个被折起的书页角——那是陈默的位置。
十七岁的我会在所有带他名字的书页折角,就像藏起心事的密码。
他总在雨天替值日生擦黑板,粉笔灰沾在白衬衫上像细碎的星光。
那年毕业晚会我喝了人生第一杯酒,把告白录音塞进他书包。
第二天全班传阅着那段哭腔的陈默我喜欢你,他皱着眉说:你认错人了。
十年后书店重逢,他指着我的婚戒轻笑:当年那本书……
我抱起女儿打断他:什么书我女儿该午睡了。
毕业十周年的纪念册躺在餐桌上,硬壳封面在春日午后的阳光里泛着层温吞的光。我刚刚给女儿朵朵念完《猜猜我有多爱你》,小丫头蜷在沙发里,呼吸均匀绵长,长睫毛在粉嘟嘟的脸颊上投下两弯小小的阴影。空气里还飘着牛奶饼干的味道,混合着窗外新剪草坪的湿润气息。
放下绘本,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本厚重的册子。封面烫金的校徽和年份有些刺眼。十年了。
翻开扉页,校长的致辞字迹遒劲,我匆匆掠过。纸张沙沙作响,翻过一张张熟悉又模糊的脸孔,直到停在高三(二)班的毕业合影。照片上的我们穿着宽大的蓝白校服,挤在操场的台阶上,背景是教学楼那排褪了色的窗户。阳光很烈,很多人的眼睛都微微眯着,带着点终于解脱的茫然和对未来的憧憬。十七岁的我站在第二排靠边的位置,扎着最规矩的马尾,刘海服帖地压在额前,嘴角努力向上弯着,眼神却像受惊的小鹿,有些怯怯地飘向镜头之外,落在……我指尖一顿。
停在了照片的某个位置。那是第三排正中间,陈默站的地方。
照片上,他那片区域的纸页边缘,有一个小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折角。非常轻微,像是被谁无意中压了一下,又像是被时间本身悄悄折起的一个记号。
心脏猛地一缩,像被那小小的折痕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
这个动作……太熟悉了。熟悉到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酸涩的暖意。
十七岁的林小雨,那个把校服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走路习惯贴着墙根、连回答老师问题都会脸红的乖乖女,有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仪式。她会在所有书本、练习册、甚至试卷上,只要出现了陈默两个字,就在那一页的右上角,小心翼翼地折起一个同样微小的、不易察觉的角。
那是她笨拙又虔诚的密码,一个无人能懂的印记,标记着所有与他有关的文字痕迹,仿佛这样,就能在浩瀚的书本世界里,一次次精准地捕捉到他存在的证明。像在无垠的宇宙里,固执地为自己点亮一颗又一颗微小的定位星辰。
教室的窗户敞开着,初夏的风带着湿漉漉的青草味和泥土的腥气涌进来。讲台上,物理老师正唾沫横飞地讲解着动量守恒,粉笔在黑板上刮出尖锐又催眠的噪音。
我的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越过前排同学黑压压的后脑勺,黏在了靠窗那组最后一排的位置。
陈默。
他微微侧着头,看向窗外。下了一整夜的雨,此刻终于停了,天空是一种被洗刷过的、清透的灰蓝色。细碎的水珠还挂在窗外的香樟树叶上,偶尔折射出一两点微光,落在他轮廓清晰的侧脸上。他的头发有点长了,几缕柔软地搭在干净的额角。白衬衫的袖子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手腕。他整个人像一幅被雨水浸润过的素描,安静地嵌在窗框里,带着一种与周遭嘈杂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他旁边空着。今天轮到他同桌值日。
下课铃猛地炸响,尖利得刺耳。老师意犹未尽地收住话头,夹起教案匆匆离开。教室里瞬间像炸开了锅,收拾书包的碰撞声、嬉笑打闹声、讨论着放学后去向的喧哗声浪般涌起。
值日生名单写在黑板右上角。今天负责擦黑板的同学,名字赫然是陈默的同桌。那家伙正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书包,嘴里嘟囔着糟糕糟糕,篮球训练要迟到了,根本没往讲台看一眼。
陈默站起身,动作不疾不徐。他走到讲台边,拿起板擦。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胡乱挥舞,弄得粉笔灰漫天飞舞。他擦得很仔细,从上到下,一行一行,手臂沉稳地移动。白色的粉尘簌簌落下,有些细碎的微粒在窗外漫射进来的微光里漂浮、旋转,轻轻沾上他肩头、袖口的白衬衫。
那瞬间,我屏住了呼吸。那些细小的粉笔灰,在他干净的白衬衫上,在午后朦胧的光线里,竟像极了宇宙深处散落的、遥远而温柔的星屑。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失重、寂静,只剩下那件沾着星光的白衬衫,和他专注擦着黑板的背影。心口像是揣进了一只刚学会跳跃的小兔子,毫无章法地、莽撞地冲撞着胸腔。
他擦完黑板,拍了拍手上的灰,拎起自己的书包,对还在埋头塞书的同桌说了句什么,大概是我替你擦了,声音不高,很快淹没在嘈杂里。然后他转身,穿过闹哄哄的人群,走出教室后门。
我低下头,假装在抽屉里翻找东西,手指却紧紧攥着摊开的物理课本。那页的例题里,正巧有一个代指未知数的字母M。我的指尖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悄悄捏住那一页纸张的右上角,轻轻、轻轻地折了一下。留下一个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微小而滚烫的印记。
毕业晚会是在学校破旧但被气球彩带装点得花里胡哨的礼堂里举行的。空气闷热,混合着廉价香水和汗水的味道,劣质音响震得人心脏跟着鼓膜一起嗡嗡作响。五颜六色的旋转灯球在天花板上疯狂转动,把一张张年轻兴奋又带着离别伤感的脸切割得光怪陆离。
我坐在角落一张掉漆的折叠椅上,手里捏着一小杯班主任硬塞过来的啤酒。金黄色的液体在晃动的灯光下冒着细小的气泡。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杯酒,冰凉的杯壁贴着掌心,却丝毫无法缓解掌心的潮湿和身体里一阵阵涌上的燥热。眼神不受控制地在攒动的人头里搜寻,终于捕捉到那个身影。
陈默坐在离舞台稍近的圆桌边,和几个男生说着话。他今天穿了件简单的灰色T恤,在变幻的灯光下,侧脸的线条显得比平时柔和一些。他似乎笑了一下,端起桌上的饮料喝了一口,喉结轻轻滚动。那个微小的动作像一块投入我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瞬间扩散到指尖,捏着杯子的手更紧了。
周围的一切喧嚣——震耳的音乐、夸张的笑声、女生们兴奋的尖叫——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角落,和他偶尔被灯光扫过的侧影。血液在太阳穴突突地跳,手心全是汗,后背的布料紧紧贴着皮肤。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叫嚣:说啊,林小雨!说出来!再不说就永远没机会了!
勇气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又迅速退去,反反复复。我猛地仰头,将杯子里那点苦涩又带着气泡感的液体一饮而尽。一股灼热的线从喉咙直烧到胃里,随即冲上头顶,眩晕感瞬间袭来,身体却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
就是现在!趁着这股陌生的、虚张声势的蛮勇!
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礼堂旁边堆放杂物的小房间。里面堆着废弃的桌椅、演出道具,空气里满是灰尘味。我反手带上门,隔绝了外面震天的喧嚣,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喘气。心脏在寂静的黑暗里跳得如同擂鼓,震得耳膜生疼。
颤抖的手从口袋里摸出那个小小的、粉红色的录音笔。指尖冰凉,摸索着按下录音键,对着小小的拾音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陈…陈默…我…我是林小雨。
喉咙发紧,像被什么堵住,每个字都挤得异常艰难,我……我喜欢你。从高一……第一次看到你……在图书馆,你在看《百年孤独》,阳光……照在你头发上……我就……就喜欢你了……一直一直……很喜欢……
说到最后,声音彻底变了调,带着浓重的、无法控制的哭腔,委屈又绝望。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咸涩的液体滑进嘴角。我猛地按掉录音键,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录音笔从汗湿的手心滑落,掉在满是灰尘的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有人用力拍门:林小雨在里面吗快出来,要拍集体照了!
我胡乱抹了把脸,捡起录音笔,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推开门的瞬间,礼堂里喧嚣的热浪扑面而来。我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目光死死盯住陈默放在他们那桌角落的黑色书包。他正被一个男生拉着说话,背对着这边。
就是现在!像个孤注一掷的窃贼,我捏紧那支小小的录音笔,借着人群的掩护,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勇气,飞快地、近乎粗暴地将它塞进了他书包外侧那个不起眼的小口袋里。动作完成的一刹那,我转身就逃,挤进喧闹的人群,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后背被冷汗浸透,冰凉的恐惧感瞬间压倒了酒精带来的那点虚幻的勇气。
宿醉带来的钝痛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太阳穴上来回拉扯。我挣扎着睁开眼,窗外刺眼的阳光宣告着新的一天,一个高中时代彻底结束的日子。头痛欲裂,胃里也翻江倒海,但比身体不适更强烈的是昨夜孤注一掷后的巨大恐慌。那个塞进他书包里的录音笔,像一个埋下的炸弹,引爆的倒计时声在我脑子里疯狂回响。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教室。今天是最后一天,大家只是回来拿毕业证和合影,教室里弥漫着一种轻松又略带离愁的散场气氛。然而,一踏进后门,一种异样的安静和紧绷感就攫住了我。
空气凝滞得可怕。原本三五成群说笑打闹的同学,此刻都诡异地沉默着,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教室中央。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教室中间的空地上,那个粉红色的、小小的录音笔,正躺在一堆散落的书本中间。它像一块耻辱的标记,被无情地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下。而它旁边,连着一个同样刺眼的、不属于我的、音质粗糙的黑色小音箱。
一个平时就咋咋呼呼、唯恐天下不乱的男生,手里拿着手机,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看热闹的兴奋。他正用手机蓝牙连接着那个小音箱,手指悬在播放键上方,嘴角咧开一个夸张又恶意的笑容。
喂喂喂!安静安静!他故意清了清嗓子,声音拔得老高,盖过了所有窃窃私语,大家注意了啊!咱们班毕业前的超级大彩蛋!独家放送!保证劲爆!
哄笑声,口哨声,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和好奇,瞬间爆发出来,像无数根针扎在我身上。
放啊!快放!
搞什么神秘呢!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男生带着一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意,重重地按下了播放键。
……陈…陈默…我…我是林小雨……
我自己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浓重的鼻音,从那个劣质的小音箱里清晰地、刺耳地流淌出来,瞬间灌满了整个教室的每一个角落。
……我喜欢你。从高一……第一次看到你……在图书馆,你在看《百年孤独》,阳光……照在你头发上……我就……就喜欢你了……一直一直……很喜欢……
那哽咽的、带着哭腔的告白,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子,被音箱扭曲放大,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几十道或好奇、或惊讶、或鄙夷、或纯粹看笑话的目光里。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充满凌迟般的痛苦。
我……喜欢你……
录音还在继续,那绝望的尾音被无限放大。我的脸火烧火燎,滚烫的温度一直蔓延到脖子根,耳朵里嗡嗡作响,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麻木和灭顶的羞耻。世界天旋地转,脚下坚硬的水泥地仿佛变成了流沙,要将我彻底吞噬。
就在那令人窒息的、充满恶意的哄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的瞬间,一个身影猛地从后排站了起来。
是陈默。
他几步就跨到了教室中央,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阴沉,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眼神里翻涌着冰冷的怒意和一种近乎厌烦的不耐。他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粗暴,一把抓起了地上那个还在喋喋不休播放着羞耻告白的粉红色录音笔,手指用力地按下了停止键。
那令人绝望的声音戛然而止。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直起身,手里捏着那个录音笔,像捏着一个肮脏的垃圾。他的目光扫过那个拿着手机的男生,带着一种冰冷的警告,然后转向我。
那眼神,没有一丝波澜,没有一丝温度,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给他带来麻烦的物件。他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林小雨,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带着一种斩钉截铁、急于撇清的冷漠,你是不是搞错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我早已破碎不堪的自尊里。
你喜欢的,大概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什么人吧。他的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不是我。
data-fanqie-type=pay_tag>
说完,他甚至没再看我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污染。他随手将那个粉红色的录音笔丢进旁边的垃圾桶,发出哐当一声轻响。那声音像是我心口最后一块完好的地方,也彻底碎裂了。
他转身,径直穿过鸦雀无声的人群,走出了教室后门。阳光从门口涌进来,勾勒出他决绝的背影,然后消失在刺眼的光线里。
垃圾桶里,那点刺目的粉色,像一个被丢弃的笑话。
整个世界在我眼前轰然崩塌,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无声地嘲笑着我的愚蠢和狼狈。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灭顶。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时间像一条裹挟着泥沙的河流,浑浊地向前奔涌。那个被当众处刑的午后,连同整个兵荒马乱的高中时代,终于被冲刷得模糊不清。
我去了南方的一所普通大学,毕业,工作,像所有被生活推着走的人一样,按部就班地恋爱、结婚。丈夫是个温和踏实的程序员,话不多,但笑起来眼角有细细的纹路,像阳光下的涟漪,让人安心。他会在周末笨拙地给女儿朵朵扎歪歪扭扭的小辫子,会记得我爱吃小区门口那家店的栗子蛋糕。
朵朵三岁了,有着和她爸爸一样爱笑的眼睛,精力旺盛得像只不知疲倦的小兽。此刻,这只小兽正趴在我膝头,肉乎乎的小手用力拽着我的衣角,小脸皱成一团,哼哼唧唧地表达着抗议:妈妈……故事……还要听兔兔……
我合上那本摊在膝头的毕业纪念册,硬质的封面发出轻微的声响。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触摸到那个微小折角时的、冰凉的悸动。窗外的阳光明亮得晃眼,透过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空气里是朵朵身上好闻的奶香味,混合着家里常有的、清洁剂和饭菜混合的安稳气息。
好,好,听兔兔。我把纪念册放到一边,抱起这个温暖的小身体,下巴蹭了蹭她柔软的发顶,我们去找爸爸,让爸爸给你讲《逃家小兔》,好不好妈妈带朵朵去公园看花花。
朵朵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兴奋地拍着小手:花花!看花花!爸爸讲兔兔!
丈夫从书房探出头,眼镜片后的眼睛带着笑意:遵命,小公主殿下!马上就来!
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是闺蜜发来的消息,约周末一起去新开的那家亲子书店转转,据说绘本区特别棒。我笑着回了个好。
生活就是这样了。平静,琐碎,被孩子的哭闹和丈夫偶尔的笨拙填满,带着柴米油盐的温度,稳稳地托着我。那些关于青春、关于暗恋、关于粉笔灰和刺耳音箱的记忆,早已被压缩、打包,塞进了记忆仓库最不起眼的角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不去碰,就不会疼。
周末的亲子书店果然名不虚传。巨大的落地窗,原木色的书架,柔和的光线,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醇香和新书的油墨味。童书区铺着色彩鲜艳的软垫,做成小蘑菇和小树墩的形状。朵朵一进来就撒了欢,挣脱我的手,像颗小炮弹似的冲向绘本区,瞬间淹没在一堆同样兴奋的小豆丁里。
我笑着摇摇头,目光随意地扫过旁边相对安静一些的成人书籍区。高大的书架排列整齐,书脊在灯光下泛着各异的光泽。一个身影恰好从两排书架之间的过道走出来,手里拿着两本书,正低头翻阅着其中一本的封面。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那个侧影,那个微微低头时颈项的弧度,那个专注翻书的姿态……像一道闪电,毫无预兆地劈开了我记忆里尘封的角落。
陈默。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浅灰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的手臂线条比少年时更显成熟有力。头发打理得干净利落,侧脸的轮廓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多了几分沉稳和棱角。他手里拿着的那本书……深蓝色的封面,烫金的西班牙文书名……我认得那个风格。
是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随即又骤然松开,留下一种奇异的、空洞的麻木感。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忘了流动。周遭书店里孩子清脆的笑闹声、家长温柔的交谈声、舒缓的背景音乐声……所有的声音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的真空里咚咚作响。
他似有所觉,抬起头,目光穿过几排书架的距离,准确无误地落在我脸上。
那双眼睛,依旧是沉静的,像两泓深潭。只是少年时的清冽疏离,被岁月沉淀成一种更深沉的东西。他显然也认出了我,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随即那讶异又迅速敛去,化为一抹难以言喻的复杂。没有旧识重逢的欣喜,也没有刻意回避的尴尬,更像是一种……意料之外的平静审视。
他合上书,朝我这边走了过来。脚步声在安静的区域显得格外清晰。
一步,两步。
他停在我面前,距离不远不近,带着一种成年人的分寸感。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从落地窗斜射进来的阳光里飞舞。
林小雨他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点不确定,但语气是平和的。
我的喉咙有些发干,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我看着他,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他垂在身侧的手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此刻空无一物。
陈默。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有些干涩,但还算平稳,好久不见。
他点了点头,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缓缓下移。那目光最终停留在我交叠放在身前的手上,准确地说是左手无名指上那个素雅的铂金指环。
他唇角似乎极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短暂、难以捕捉的弧度,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某种了然的放松。
好久不见。他重复了一遍,目光重新抬起来,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平静,你看起来……很好。
他的视线再次掠过我的婚戒,那短暂停留的一瞥,含义不言而喻。随即,他的目光落回他手中那本深蓝色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指尖无意识地在书脊上摩挲了一下。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一下那本书,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试探的、微妙的回溯感:
当年……那本书……
妈妈!妈妈!你看!大恐龙书!
一个清脆响亮、带着十足兴奋的小奶音像颗小炸弹,瞬间炸碎了这凝滞的、充满回溯意味的空气。朵朵像只欢快的小鸟,举着一本比她脸还大的立体恐龙绘本,炮弹一样从绘本区冲了出来,目标明确地扑向我的腿。
她结结实实地撞在我身上,小手紧紧抱着我的膝盖,仰起红扑扑的小脸,眼睛亮晶晶地闪着光,献宝似的把那本花花绿绿的书高高举到我面前:看!霸王龙!嗷呜——!
她还惟妙惟肖地学着吼了一声,小奶音毫无威慑力,却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所有的尴尬、所有的回忆、所有未尽的言语,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烟火气的闯入者彻底冲散。我几乎是本能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卸下了千斤重担。那股无形的、来自过去时光的沉重压力,瞬间被眼前这个小小的、鲜活的生命驱散。
我迅速弯下腰,脸上自然而然地绽开笑容,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和纯粹的温柔,一把将朵朵抱了起来。小家伙软乎乎、沉甸甸的身体紧紧贴着我,带着阳光和奶香的气息瞬间充盈了我的怀抱,温暖而踏实。
哇!好大的恐龙书啊!我配合地发出惊叹,声音恢复了平时的轻快,自然地亲了亲她汗津津的小额头,然后才抬起头,迎向陈默的目光。
他的脸上,那抹复杂的神色已经彻底消失无踪。他看着我和我怀里的朵朵,看着朵朵手里那本夸张的恐龙书,眼神里有短暂的怔忡,随即浮起一层淡淡的、了然的平静,甚至……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释然像是看到某个悬而未决的故事,终于被一个意料之外却也情理之中的结局轻轻合上了书页。
我抱着朵朵,手臂稳稳地托着这个小生命带来的全部重量和暖意,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语气温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结束意味,清晰地打断了他未尽的话语:
什么书我微微歪了下头,笑容礼貌而疏离,带着母亲特有的、为孩子操心的那种匆忙感,不好意思,我女儿该午睡了。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暖融融地笼罩着我们。朵朵在我怀里不安分地扭动着,小手指着书架的方向:不睡!妈妈!还要看!大飞机书!
好,看完大飞机书我们就回家睡觉。我笑着安抚她,声音温柔,目光却没有再回到陈默身上。
他似乎又说了句什么,声音很轻,像是哦,好或者那再见。但我没有再听清,也没有必要听清了。我抱着女儿,转身,脚步轻快地走向那片充满童声笑语、色彩斑斓的绘本区,走向我安稳而喧闹的现在和未来。
身后,那片属于文学、属于晦涩文字、属于漫长雨季和灼热粉笔灰的成人书籍区,连同那个站在光影交界处、手里拿着《霍乱时期的爱情》的身影,被彻底地、安静地留在了过去。
阳光正好,落在我和女儿身上,暖洋洋的,驱散了记忆里最后一丝阴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