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再也,不爱 > 第一章

把专利股份让给弟弟。父亲将转让协议狠狠拍在桌上,茶杯被震得水花四溅。
博士名额也让出来吧。姐姐撕碎我的录取通知书,烫金的碎片如雪花般坠落。
你要以大局为重。徐砚抬眼看向我,那双曾经温柔的眼眸此刻冷得像淬了毒的刀。
他们不知道,抽屉最底层躺着我的诊断书。
真好。
再忍三个月,我就能让所有人都满意了。
用我的命,去成全他们的欲望。
01
空荡荡的宿舍房间,我麻木地坐在床上。
盯着复诊书上胶质母细胞瘤四级几个字看了三分钟,直到手机铃声炸响。
姚晚,怎么周末了还在学校,你回来一趟。父亲的声音像生锈的刀片刮过耳膜。
家中客厅,弟弟姚安桦窝在沙发上打游戏,父亲见到我,噗通一声跪在我面前。
他手里攥着全球顶尖的瑞士理工学院博士生的录取函。
那是我熬了三年,用三篇顶刊论文、四个科研专利换来的入场券。
这个学院在中国只招十人,小桦更需要这个机会,你能不能让给他。父亲额头抵着地砖。
我呼吸一滞,身形微晃。
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悲凉,从小到大,我的任何东西姚安桦都要抢,而且全家人都帮他抢。
为了儿子,父亲你膝下还有尊严吗还有半分政府官员的样子吗
这不是让不让的问题。我撇开头,冷冷地补充,自己凭实力考吧。
可他
GPA
不够申请,只要你把名额空出来,把成果让给他,我和学校就有办法送他进去。
你这么聪明,又有那么多科研成果,去上其他国家的学校也一样啊。
父亲说到激动时,姐姐姚玥从房间冲出来,拉起地上跪着的父亲,用力把我一推。
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居然让一个老人给你下跪。当年要不是爸妈收留你,你早死在福利院了!
她扯过录取函,烫金的纸张在撕拉声中变成一片片雪花。
我弯腰去捡被撕碎的梦想,后腰传来一阵刺痛,险些栽倒。
余光看见青梅竹马的徐砚,也是我曾经暗恋了七年的学长,正拿着送给姚安桦的手办,站在玄关。
小晚,大局为重。徐砚略带责备地看着我。
姚安桦突然剧烈咳嗽,父亲紧张得立刻扑过去给他拍背。
多讽刺,没人发现我捡纸片时滴在地板上的鼻血,就像半年前我突然晕倒在房间,无人问津一样。
三个月。我摸着口袋里肿瘤医院的复诊书,最多再忍三个月。
02
一年前的那场家庭会议和今天如出一辙。
只是那时的父亲态度强硬,没有商量的口吻,也没有下跪的乞求。
他把股权转让书推过来时,上面已经有了姚安桦的签名。
微流控芯片的专利,你为什么不听我的挂小桦名字父亲用钢笔敲着桌面,我说过,他是男生,需要科研成果镀金。
当时我头晕得厉害,冷汗一阵阵地往外冒,根本无力去解释。
别生气了爸,事已至此,我想小晚也不是故意的。姐姐把笔和印泥硬塞进我手里。
振华集团让你用这个专利入股,那你就把股份转让给小桦吧,也算是弥补了挂名的失误。
是啊小晚,你就转给小桦吧,刚好他的课题研究也是这个。徐叔叔也在一旁,殷切地看着我。
四面八方的声音向我脑袋袭来,疼得快要炸掉。
最诛心的却是徐砚。
他作为振华集团的东部区域项目负责人,需要在场监督转让过程的公正性。
他低头转着咖啡杯,学术圈讲究资源置换,姚晚……你应该懂吧
签字笔在我手中不停颤抖,徐砚,你为什么……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全家人一拥而上,围住假装咳嗽的姚安桦,没人再理会我那句未完的话。
徐砚,是我仰望了一生,到如今,却越发看不懂的人。
他比我大五岁,一直是局大院里最聪明最优秀的孩子。
小时候,我把他当成最厉害的哥哥,总喜欢跟在他后面玩耍。
长大了,我把他当成暗恋的对象,一直默默追随他的步伐。
努力考上他就读的重点高中、985
本硕、生物工程研究……
即便这个领域的学科并不是我喜爱的,但因为他喜欢,所以我就选了。
明明是他说要当中国最年轻的院士,结果毕业后,就直接进了行业巨头振华集团。
而我还一直在为他的戏言,努力学习奋斗、不眠不休地做科研。
在我眼里,他曾是自带光芒的,而现在,我竟觉得他如此陌生。
现在想来,那天就是我人生的分水岭。
签完字后,我就去学院的宿舍楼长住,很少再回来。
头疼、恶心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我鼓起勇气去医院做了详细检查。
等待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就像毒蛇的信子缠得我喘不上气。
我想过一百种最坏的结果,也写下人生最遗憾的十件事,最后却发现这些事我无人可以言说。
如果有爱我的亲人和朋友,我不愿他们伤心。
如果没有爱我的亲人和朋友,我说一万遍,也无人会关心。
直到课题组除名邮件和检查报告单同一天到达,三级胶质母细胞瘤。
两件事都在意料之中,并没给我带来多少恐慌。
在街上随意游荡了一天,回到家时却发现,我的房间早已改成了姚安桦的电竞房。
原因只有三个字:采光好。
03
研三这年过得很快,医生不建议我做开颅手术。
我明白,这种程度的肿瘤切除毫无意义,只能让我多苟延残喘几个月而已。
但承受的伤痛,远远大过这短短几个月的苟延,又何必呢
这年,我除了定期化疗,其他时间几乎都泡在实验室里。
完成了我引以为傲的技术突破成果,也申请到了顶尖学府的博士录取通知书。
硕士生涯就快结束,同学们即将迎来新的人生赛道。
而我,可能随时迎来人生终点。
毕业典礼前的一个傍晚,我站在大院内的杏花树下,看见徐砚的房间还亮着灯。
这个时间,他爸爸应该在护理院照顾他身患阿尔茨海默病的妈妈。
徐叔叔对妻子爱了一辈子,好了一辈子,如果不是工作原因,他绝不会将她送进护理院。
即便她已经忘记了所有,徐叔叔仍然每天去陪她说话聊天、做她爱吃的饭菜。
像呵护一株娇嫩的花蕾,把那些被偷走的记忆,一点一点用温柔重新拼凑进日常里。
我羡慕地叹了口气,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敲响了徐砚的家门。
他见到我先是一愣,随后尴尬地挠了下头,你怎么来了
我低头没有回答,像小时候一样,自然地走了进去。
他忽然闪到我身前,挡住了电脑,声音像从前一样温柔,小晚,你真的很棒,完成了我没有攻下的课题,你天生就是做科研的料子。
我微微侧头,正好看到电脑屏幕上展示的
PPT
封面,主讲人:姚安桦。
所以他是在帮姚安桦制作
PPT,而那演讲题目原本是我的成果。
砚哥,你曾经也是科研人员,你应该知道学术作假意味着什么我吐字极慢,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恳切与痛惜。
指尖不自觉地攥紧手中存有原始数据的
U
盘,边缘硌得掌心发疼,我希望你别再帮他,别再错下去,其实量子点那篇论文……
姐,又偷藏数据啊姚安桦突然出现在徐砚门口,挑衅地看着我。
他上前抢过我手中的
U
盘,插进徐砚的电脑,屏幕蓝光映着他得意的脸。
砚哥早跟我说了,像你这种没背景的女生注定只能当垫脚石。
你住嘴,我是你姐!我大声怒吼,像是将心中积压多年的洪流宣泄而出。
砚哥!姚安桦突然变脸,佯装痛苦,一边咳嗽,一边捂胸,我胸口好疼!
徐砚立刻紧张地推开我去扶他。
姚晚你够了!徐砚一下又一下,缓慢地轻抚他的胸口,小桦有先天心脏病,不能受刺激,你就不能有点牺牲精神
砰!的一声,窗子被台风狠狠地关上,风真大,吹得我假发套都快移位。
我忽然想起大一那年,徐砚在图书馆用草稿纸折了朵玫瑰花送给我。
当时我开心得傻笑了一周,现在我觉得那朵纸花和姚安桦的尿壶更配。
姚安桦与我同岁,仅比我小两个月,是家里最小的弟弟。
当初他第一眼见到我时,便开心地抱住我欢呼:太好了,又有姐姐了。
我怯生生地站得笔直,手脚僵得像身体里多余的物件。
从我被父亲带出福利院那刻起,就知道弟弟身体不好,不能剧烈运动,不能情绪波动。
可他实在太热情,又太胆大,仿佛天上地下的新鲜事,都想尝个遍。
父母越不让他做什么,他越要做,还每次都拉上我一起做。
五岁的我们,是那么亲密无间,我们都很怕玥姐,因为她有父母的尚方宝剑,常常管得我们四处逃窜。
一年后,我和弟弟刚入小学不久,他突然摔倒在教室,随后就做了人生中第二次大手术。
全家人在手术室门口徘徊了一天,我吓得蹲在墙角,瑟瑟发抖。
既害怕他出事,又害怕受到父母的责怪,怪我没有照看好他。
但他们没有一个人责备我,反倒安慰我不要怕,要相信小桦能挺过这次难关。
可我分明看见母亲哭着念诵阿弥陀佛,看见父亲发间突然多出的白发。
我知道,他们比我更害怕,却仍在我身前,为我撑起一片安稳。
我揉了揉被风吹迷的眼,捋开额前的发丝,指着
U
盘再次开口:量子点数据有致命错误,明天的展评你不能讲这个。
就你能别以为是你研究出来的,我就要听你的。姚安桦猛地推我撞上桌角,在论文发表前,我早就给学院认证过了。
后腰留置针的剧痛让我眼前发黑,却听见徐砚在笑:别理她,你才是姚家未来的院士。
他们拔出电脑上的
U
盘,踩碎。
我摇着头转身离开,突然觉得很好笑。
若他们知晓,这是将死之人的良言,会不会后悔今日的固执
04
我没有参加毕业典礼,去接受没有希望的祝福,我怕自己会绷不住。
拖着行李箱站在晨曦疗养院门口,护士小张看了眼我的病历,笑容僵在脸上。
姚小姐,您……确定是来『调养』的
我笑了笑,没回答。
房间比我想象的干净整洁,窗外是整片枫林,很安静,很适合等死。
闺蜜夏棠冲进来时,我正在整理药盒。
姚晚!她一把掀开我的针织帽,化疗后稀疏的发丝露出来,她眼眶瞬间红了,你他妈疯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低头,把止痛药塞进舌下。
从第一次病情确诊起,我就悄悄和夏棠远了些。
总拿毕业前的忙碌当借口,在仅有的两次见面中,也被我小心翼翼地掩着,没让她瞧出半分异样。
没人知道,我骨子里原是这般怯懦。
怕她察觉后红着眼眶追问,怕那些滚烫的关心变成沉甸甸的牵挂。
更怕自己终究要走,倒不如从现在起就少些交集,让人生的离别来得淡些,再淡些。
夏棠翻出我的病历,手指在胶质母细胞瘤上停住,眼泪砸在纸上。
你个骗子,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啊,你疼的时候我不能陪着,你害怕的时候我不在身边……你把我当什么了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把病历纸洇出一小片深色。
对不起!我抬手擦掉她脸颊的泪,喉咙像被堵住似的发紧,以后我什么都不瞒你了,真的。
她不信任地拉起我的小指,扣在她的小指上,边哭边摇。
我来之前,听说你爸好像要去学校举报你。她声音哽咽沙哑,说你篡改了姚安桦的研究数据。
我笑了,笑得胸腔发疼。
他们是不是……
我点头,不知道。
夏棠抱住我,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味,忽然想起小时候发烧,她翻墙给我送退烧药。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在乎我的生死。
五岁之前的我,是个不会笑的孩子。
福利院的孩子们天天欺辱我,嘴角淌血、蜷地晕厥是常事,心里却没半分恨。
我知道在他们的恶里,是藏着对我的羡慕和嫉妒。
羡慕我这具健全的躯体,这颗清明的头脑,这副端正的模样,在他们之中,我如此扎眼。
五岁之后的我,渐渐感受到什么是爱。
父母掌心的温,姐姐递来的糖,弟弟拽着衣角的笑,他们曾把我裹在蜜里,好到让我笃定咱们本就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
即便后来我被操控着,为弟弟活成了提线木偶,失望到无以复加,也没攒下半分怨。
那些藏在我心底的爱与暖,哪怕只剩一丝,也是我贪恋的余温。
data-fanqie-type=pay_tag>
05
我偷偷去银行办了三张新卡,把这些年所有的积蓄全部转了进去,并写下便利贴粘上:
1.留给父亲的养老保险。
十岁那年,母亲送我去上舞蹈课,我见路牙边的野花开得正艳,想去摘了送给她。
谁也没注意,马路上一辆失控的汽车疯了般冲过来,眼看就要撞上的瞬间,母亲一把将我推开。
而她却没能躲开,被车子撞飞,最终抢救无效身亡。
从那天起,父亲对我的爱,可能就只剩下算计了,但他终究是养了我一场。
如今他一天天老去,总归要有人照料的。
2.投资夏棠的咖啡店。
她是我小学同桌,像假小子一样罩着我,让我这易受欺负的体质,安安稳稳地过了九年。
我和我家里的情况,她最是清楚。
她总说我的人生像本跌宕的书,悲剧内核,苦笑外壳,开局潦草又暗淡,中间起起落落磕磕绊绊,但结尾一定是柳暗花明。
看来老天爷在写我这本书时,一定是闭着眼的。
开局、中间都按剧本走了,偏到结尾,笔锋猛地一转,连个像样的落幕都欠着。
她懂我心里的遗憾,我也记得她的梦想。
开一家种满薄荷叶的咖啡馆。
3.为恩师创建奖学金基金。
我能有今天的微薄成就,离不开母校的栽培。
纵然清楚,父亲与院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被抢的论文、成果,学院未必不知情。
但恩师这些年毫无保留地教导,深夜办公室的灯光、红笔批注的手稿,我都刻在心里。
李教授总说,咱们做学问的,就得心无旁骛,荣辱浮沉,何足论,自有后人评说。
我把这不算多的三十万,捐给学校,希望那些怀揣学术热忱的孩子,少些遗憾,走得更远。
转完账后,卡里只剩
82.5
元,刚好够买去雪山的火车票。
夏棠冲进病房,举着手机短信对我质问:你疯了吗那是你治病的钱!
我摇头:治不好的。
她死死抓住我的肩膀:那也得试!我们可以去国外,可以……
我打断她:夏棠,这最后的时间,让我自己做一回主好吗
她愣住,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我们或许都忘了,是从什么时候起,我成了为弟弟而活的影子,赔上一生的替身。
被规划、被索取、被碾碎成符合他需要的模样,连说不的权利也没有。
我低头,继续织那条没完成的围巾。
深灰色,是徐砚最喜欢的颜色。
你织这玩意干嘛她声音哽咽,告诉我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最想去的地方,杀人放火、天涯海角,我都陪你。
我咧嘴一笑,有个愿意陪你到死的朋友真好。
或许我可以接过老天的笔,给这本支离破碎的剧本收个尾。
我……想去雪山。
06
凌晨三点,我被手机震动惊醒。
姐姐姚玥发来消息,账户突然多了
60
万,你搞什么鬼
我没回。
手指划过锁屏,壁纸是八岁生日拍的全家福。
父亲和母亲将手搭在姐姐肩上,站在第二排。
我和姚安桦在前排,勾肩搭背地比
Y。
一家人其乐融融,连空气都散发着甜。
可现在屏幕映着我蜡黄的脸,身边也早已没了他们的温度。
十分钟后,电话炸响。
姚晚!姐姐的声音尖锐,你哪来这么多钱是不是卖了实验数据
我沉默。
说话啊!她歇斯底里,爸现在怀疑你偷了之前专利项目的资金,你……
夏棠一把抢过手机:姚玥,你妹妹快死了!你们别再逼她了行吗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
几秒后,姐姐冷笑道:演什么苦情戏她上个月还能熬夜写论文,现在装什么绝症
我闭上眼,想起小时候生病,都是姐姐背我去医院。
那几年正是父母事业的上升期,父亲作为城市规划局的副局长,经常忙得脚不沾地。
母亲是医院胸外科的主任医师,做起手术来,也是不分白天黑夜。
在母亲车祸以前,家里大小事情,几乎都是姐姐在操持。
她甚至比母亲更有威慑力。
每次,她会在路上骂我麻烦精,却不动声色地把外套裹在我身上。
现在,她应该巴不得我去死吧。
夏棠在一旁气得发抖,直接挂了电话。
她翻出我的病历,拍给姚玥看,附言,你配当姐姐吗
手机很快亮起,P
图技术不错。
我笑了,笑得咳嗽,血丝渗进指缝。
夏棠抱住我,声音哽咽,姚晚,我们治病好不好我把你的钱都要回来,不够的话我再去借……
我摇头,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棠棠,你看。
窗外泛起蟹壳青。
这颜色像不像我母亲手术服的颜色我们全家都以她是救死扶伤的医生而自豪,可我却亲手毁了她,毁了大家心中的英雄。
说着,我抱头痛哭起来,眼泪决堤般地倾泻而出。
家人即便怨我、恨我,也从未放在台面说过一句。
但我一直都知道,家人曾经有多爱我,后来就有多恨我。
棠棠,我是个罪人,是个该死的罪人。明明老天给了我一个幸福的家,却被我亲手毁了。
不,这不是你的错,那是意外,谁也无法预料的意外。夏棠扶住我的肩膀,急着想改变我的想法,哪怕是牵强的安慰。
再说他们凭什么怪你这些年从作业到奖状,从论文到科研成果,你所有的功名全被姚安桦抢走了!但凡你手里有的、心里想的,他都要扒过去占着,就连徐砚也被他搅得跟你生分了,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吸血鬼!
可我不就这点价值了吗他要的,我给;他抢的,我认。我的声音平静得像摊死水,只在句尾轻轻发颤,从十岁起就这样了……或许,这就是我该赎的罪。
07
夏棠的安慰像落在雪地上的雨,没能融化我心底的冰,反而让寒意渗得更深。
我望着窗外的晨光,忽然明白。
这世上最残忍的惩罚,不是被怨恨,而是被最亲的人一点点遗忘。
疗养院的电视正在播报晨间新闻,天才少年姚安桦荣获青年科技奖……
镜头里,他站在领奖台上,捧着水晶奖杯,侃侃而谈。
我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被单。
那本该是我的奖杯。
我的成果。
我的人生。
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上跳动着父亲两个字。
我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久到铃声快要结束时才接起来。
小晚啊,父亲的声音罕见地温和,小桦申请瑞士理工的研究计划书,你有空帮他改改吗
我沉默。
抬眼看见电视里,姚安桦正举起奖杯向镜头致谢。
你不是最擅长这个吗他的语气渐渐不耐,就今晚吧,你回来给他完善一下就行。
我望着窗外的枫树,突然想起十岁生日前夕。
父亲百忙之中,还熬夜为我做手工模型当生日礼物,手指被胶水粘得通红,皮肤撕裂。
爸,我轻声问,你还记得我生日吗
电话那头一愣,……问这个干嘛
爸,你爱过我吗
沉默。
然后是冰冷的回应,……你想说什么情感绑架
爸,我是真的爱你和妈妈,爱姐姐和弟弟。我看着自己枯瘦的身形,默默流泪。
父亲的呼吸突然加重,姚晚!别在这时候任性!小桦的申请截止日期就在……
我挂断了电话。
拔掉
SIM
卡,扔进垃圾桶。
动作一气呵成。
夏棠推门进来时,手里拎着热粥,趁热喝吧,这家铺子太火了,我排了半小时队才买到。
我摇头,没胃口。
她皱眉,突然掀开我的被子,枕套上一片刺目的腥红。
鼻血。
她的手抖得拿不住碗,瓷片碎了一地。
姚晚!她声音撕裂,我们去医院吧,现在!马上走!
我缓缓摇头,指了指抽屉。
她颤抖着拉开,里面是两张下周去雪山的车票。
夏棠抹了把眼泪,艰难地开口,好,我陪你去。
我望着她通红的眼睛,微微点头。
08
徐砚找到疗养院时,夏棠正在喂我喝粥。
勺子当啷砸在碗里,她怒斥,你还敢来
他西装笔挺,却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手里百合花包得精致,那是我喜欢的颜色。
小晚……他声音发颤,我找了你很久,最后还是李教授可怜我,告诉我你在哪里。对不起,我是个混蛋,我不知道你病了。
我低头搅着粥,没说话。
上次给李教授转完款后,我们在电话里聊了许久。
看来李教授终是不忍我静静地离开,还是告诉了徐砚。
夏棠冷笑:现在知道了,然后呢她已经没力气替你们拿笔了。
徐砚突然跪下,抓住我枯瘦的手: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姚安桦被举报学术造假,连校领导都可能被追责,我负责的项目也完了……
他哭得像个孩子,而我只觉得可笑。
曾经,他在会议室看着姚安桦抢走我的专利时,心里可有半分动容
曾经,他大笔一挥把我的名字从作者栏划掉时,又何曾有半点迟疑
我抽回手,从床头柜里拿出我织好的围巾。
给我的他的眼睛倏地亮了,抖着手往脖子上套,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对不对
砚哥,你还记得自己的梦想吗
……科研他红着眼,突然崩溃,我需要钱啊!我妈每月的护理费就几万,我没有办法再追逐个人梦想。
我懂,所以我心甘情愿走你未完成的路。我缓缓地向后靠去,可那不是你伤害我的理由。
我……我袒护你,就得罪了姚叔叔。我爸虽然在体制内,可他只是你爸的司机,他还得靠你爸给资源赚外快。不然,我怎么可能去捧姚安桦的臭脚
所以你曾经对我的关心和鼓励,只是因为我能帮到你我轻轻笑了,指了指门,你走吧,我已经没力气做任何事了。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给我个机会照顾你。他不肯走,反而掏出一张卡,这里有一百万,我带你去国外治疗。
夏棠抄起粥碗砸过去,热粥泼了他一身。
滚。她拎起他的领子,她现在吃口粥都吐,你他妈来演什么深情
徐砚狼狈地跌坐在地,百合花瓣落了一地。
我慢慢躺下,背对着他。
一只流浪猫轻巧地跳上窗台,睥睨的眼神里仿佛藏着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09
最近睡眠越来越少了,止疼药似乎也止不住浸入骨髓的疼。
可能人越是临近死亡,越能清晰地去思考很多事。
我肯定害怕自己在闭眼前,看到的是夏棠泪眼婆娑的样子。
深夜,我拔掉输液管,换上一件旧羽绒服。
夏棠喝了我偷偷加的安眠药水后,在陪护床上沉沉睡着,眼下还挂着泪痕。
我留下两样东西:
1.存有原始实验数据和一篇未发表论文的
U
盘。
2.一张字条:雪山很美,请将我撒在半山南坡。
我点开通讯录,停在妈妈的号码上,那是个空号,十几年前就停机了。
但我还是发了短信:妈,我疼。我来陪你好不好。
发送失败。
我笑了,背着包,溜出疗养院。
凌晨
5:17
分,我拿着改签车票,坐上了开往雪山的列车。
列车上,我靠着车窗看晨雾渐渐散去,玻璃映出我枯槁的脸。
邻座大妈突然搭话:姑娘,一个人去雪山啊
我摩挲着口袋里的车票点头。
哎呦,这季节封山呢!她倒了一杯热水递给我,除非是……
除非什么我自然地接过杯子。
除非是不想回来喽。她意有所指地看着我空荡荡的背包。
热水烫得人眼眶发红,让我想起许多人和事,还有这座养育了我二十多年的城市。
家人从来没提过,但我从邻居和徐砚那儿拼凑出,当年父母决定收养孩子,是因为一位大师的话。
大师算出父亲当年会有仕途风波,恐遭罗网之困,膝下儿女,更是命悬一线,恐难承家运。
此劫非轻,唯积大德、种善因,方能破局。世间至善,莫过于援救一道困厄中的微命。
父亲起初并不相信,可三个月后,一切都应验了。
他受老领导牵连,被迫停职接受组织调查,姚安桦也突然心脏病复发,住进了医院。
等父亲再去庙里求见大师,得知对方早已云游四方。
也就是那时,父亲恰巧撞见儿童福利院在寺庙做传统文化体验活动。
他觉得这可能是上天对自己的指引,于是我便来到了这个家。
为什么是我呢因为父亲做了一件耐人寻味的事。
他给儿童福利院捐了许多钱和物资,同时递去一份试卷,得分最高的,便是他要收养的孩子。
后来我才懂,那份试卷原来是享誉国际的门萨智力测试。
他那么想要一个高智商的孩子,不就是为了给姚安桦铺路吗
我的到来,倒也真让这个家断了厄运,转了气运。
父亲调查无事后,反倒因先前写的城市改造建议书立了功,升了职。
母亲也当上了院里最年轻的科室主任,前途大好。
姚安桦的复发危机竟没有通过手术,慢慢就好了起来。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父母对我视如己出,姐弟也百般护着我。
我不想论这里面有几分真假,只想用心体会那份被爱着的真实感。
所谓行善,是该摒弃杂念纯然为之,还是带着私心目的为之
纵结果皆是善举,然初心之别,种的因或许就千差万别吧。
自从母亲去世后,这平衡,也就碎了。
10
各位乘客,请出示你们的车票和身份证。乘务员查票的声音响起。
我掏出车票,手机差点从口袋滑落。
屏幕亮起,是夏棠的未接来电:23
通。
以及十几条短信,大意可以归纳为:你去哪了你个骗子。我再也不和你做朋友了。求求你回来吧。等我去找你……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并没有回复的打算。
关机前,又弹出了几条视频信息。
视频里,姚玥像头发疯的母狮。她掀开我的被子和枕头,化疗记录和病历漫天飞散。
镜头剧烈晃动,仍能看清她抓起诊断书时瞬间惨白的脸。
这是什么她抓住夏棠的衣领尖叫,我妹妹怎么会得癌症她人呢给我把她叫出来。
夏棠一手录像,一手反拧住她手腕,你他妈睁开狗眼看看,这是
P
的还是真的!
啪!夏棠反手给了姚玥一个耳光,你给我现在就滚,我一秒也不想看到你,别耽误我去找她。
带我一起去找她,我真的不知道……姚玥跌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你瞎吗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你们谁看过她一眼我知道,自从你母亲去世后,你家里就没人再爱她了。你们想方设法榨干她的一切,送给姚安桦那个废物,你们现在满意了
不,不是这样的……是母亲遗言要我们照顾好小桦,小晚也知道啊,我们这样做……有错吗
姚玥眼神空洞地喃喃自语,最后连自己也不确定地反问着。
看到这里,我终于按下了关机键。
姚玥的眼泪,夏棠的愤怒……都与我无关了。
一个长满瘤子的脑袋,已经不想去思考任何情感。
就让雪山顶的风抹平一切错误,包括我这错误的一生吧。
11
夏棠找到姚晚时,姚晚已经在雪山观景台的长椅上坐了很久。
睫毛结了霜,手指冻得青紫,但表情很安静,像终于做完一场漫长的实验。
夏棠争气地没哭,只是帮姚晚裹紧了脖子上的围巾,不让一丝寒风透进去,然后拨通了报警电话。
警察来后,翻出了姚晚口袋里的遗书和一张卡片。
卡片字迹工整得像实验报告,自愿放弃抢救!署名:姚晚。
姚玥是第二个赶到的。
她扑过来时,警察拦住了她,死者遗体已经……
那是我妹妹!她尖叫着,声音撕裂。
她终于碰到了姚晚,手指颤抖着抚过姚晚的脸,眼泪砸在早已冰冷的皮肤上,姚晚……你起来,你起来骂我啊!
夏棠旁若无人地站在一旁,眼神空洞地看着远方,手里攥着姚晚留下的遗书。
TO
棠棠,我唯一的光: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在雪山变成一阵风了。
别难过,我最后这三个月,其实挺开心的。
人生匆匆一场,有几人能像我这样将悲欢离合都尝遍了。
所以,我也算不枉此生了。
咖啡店的名字想好了吗
记得一定要用我专利的分红,那是我价值的体现,千万别省着,给我使劲地花……
姚晚的葬礼很简单。
没有悼词,没有花圈,只有夏棠播放的一段监控录像。
那是姚晚确诊的前一天,她还在实验室通宵修改姚安桦的参赛文章。
镜头里她流着鼻血,却还在调整数据,嘴里愤愤地念叨:我下次要是再帮你,我就不得好死。
视频突然中断,只剩沙沙的噪音。
整个灵堂陷入死寂。
姚玥呆呆地盯着黑掉的屏幕,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徐砚手里的白菊掉在地上,花瓣散落一地。
夏棠站在原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隐约有血丝浸入指缝。
一语成谶。
姚玥瘫坐在地上,捧着一个生锈的铁盒,我把她从小到大的奖杯,从姚安桦房里偷出来了。
父亲始终没来。
听说他在看到姚晚的死亡证明时,突发脑溢血,现在还躺在医院,半边身子不能动。
姚安桦也没来。
夏棠向媒体曝光了
U
盘里的原始数据,他正因学术造假等多项罪名被检察院起诉。
徐砚来了,西装皱巴巴的,手里攥着一封手写信。
夏棠当众烧了。
她不恨你。火苗映着她的脸,她只是觉得你很可悲。
葬礼结束时,姚玥突然抓住夏棠,骨灰……能不能分我一点
夏棠摇头,抱紧骨灰盒。
她说了,要撒在雪山。
雪山的风很大,骨灰像雪一样散开,自由地飞翔。
雪山的风很干净,仿佛能吹散世间所有的错误。
包括出生,包括死亡,包括人这一生所有的爱恨。
12
城市的另一端:
姚安桦在媒体的施压下身败名裂,被起诉和退学,精神崩溃到心脏病再次发作。
父亲也受到儿子牵连,被纪委调查。但他脑溢血中风后,语言和左半边肢体就已经不太利索了。
姚玥承担了家庭的所有重任,没日没夜地往返于病重的弟弟和父亲之间。
徐砚辞职,去了西部支教,学生们说他总爱盯着雪山方向发呆。
三年后,他来找过夏棠,带着那篇终于发表的论文,署名栏加上了姚晚的名字。
夏棠当着他的面,把论文折成纸船,放进水槽烧了。
火光明灭间,他还是没忍住捂着脸蹲下去哭泣。
雪山脚下,有一间名为晚风的咖啡店,店主非常奇怪。
每天打烊前,都会留一杯热牛奶在窗台外。
没人知道她是留给谁的,只知道第二天清晨,杯里总是空的。
雪地上偶尔会留下一串小小的脚印,好似谁曾悄悄来过。
这就是夏棠开的、种满了薄荷叶的咖啡店。
店里永远循环着一首歌:
你问我死后会去哪里,有没有人爱你,世界能否不再……
店里每个杯底都印着一行小字:
致姚晚,雪山上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