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药气直冲鼻腔,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几乎扼住我的呼吸。
唔...不...夫君...喉咙像是被砂砾堵住,每一次挣扎的喘息都带着血腥味。我用尽全身力气想偏开头,想躲开那碗索命的毒药,可钳制住我下颌的那只手,如同铁铸,纹丝不动。
萧烬就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烛火在他身后摇曳,将他的身影拉得巨大而扭曲,沉沉地压在我身上,遮住了屋内所有的光亮。那张曾让我痴迷的俊朗面容,此刻只有山峦般的冷硬,眼底翻涌的,是毫不掩饰的憎恶与暴戾。他身上的锦袍带着夜露的寒气,熏染着昂贵的沉水香,可这香气,此刻闻来却比砒霜更毒。
贱人,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扎进我狂跳的心脏,这碗药,是让你清醒清醒。侯府的血脉,岂容你这等卑贱污浊之人玷污
他的话,比抵在唇边的毒药更利,瞬间将我刺得千疮百孔。污浊卑贱我林晚舟,纵然是继室所出,也清清白白嫁入他萧家!腹中的骨肉,更是他萧烬的嫡亲血脉!
这...这是你的...你的孩子啊!破碎的哭喊冲口而出,带着绝望的嘶哑。泪水决堤,滚烫地冲刷着脸上冰冷的药渍和血痕,萧烬...你摸摸...他在动...他活着啊...我徒劳地试图去抓他按在我下颌的手,指尖颤抖着,只想让他感受到那份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搏动——那是我和他在世间唯一的、即将被扼杀的联结。
我的孩子萧烬嘴角扯出一个极其残忍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彻骨的寒冰和嘲讽,林晚舟,你这副下作身子,也配生养我萧烬的子嗣他捏着我下巴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泛白,剧痛让我眼前发黑,几乎窒息。
放开我!萧烬!你疯了吗!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指甲在他华贵锦缎的袖口上抓挠出刺耳的声响。
疯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神骤然变得凶狠如择人而噬的野兽,从你踏进侯府门的那一刻起,你就该知道会有今天!若非你命硬克死了柔儿,她怎会难产而死如今还想生下这不知来历的野种,继续玷污我侯府门楣做梦!他口中的柔儿,正是我那难产而亡的嫡姐,苏柔儿。原来,他心底的恨,从未消散,反而日积月累,最终倾泻在我和这无辜的孩子身上。
不!不是的!姐姐的事与我无关!这孩子是你的!千真万确!巨大的冤屈和恐惧让我浑身战栗,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还敢狡辩萧烬眼中的暴戾更盛,他猛地转头,厉声喝道,春桃!把东西拿进来!让她死个明白!
房门被粗暴地推开,我的陪嫁丫鬟春桃,那个往日里怯懦温顺、被我视为心腹的女孩,此刻却低垂着头,不敢看我,手中捧着一个打开的木匣,一步步挪了进来。她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
匣子里,赫然躺着一枚羊脂白玉佩,雕着缠枝莲纹,水头极好。那是我亡母的遗物!旁边,还有几张薄薄的纸笺,上面是我熟悉的、模仿得极其拙劣的字迹——那是几首缠绵悱恻的情诗,落款竟是一个我从未听过的陌生男人的名字!
看清楚了吗萧烬的声音淬着毒,这私相授受的玉佩和淫词艳曲,是从你妆奁最底层搜出来的!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你这不知廉耻的荡妇!他猛地松开钳制我下巴的手,指向春桃,说!把你看到的,都说出来!
春桃浑身一抖,手里的匣子差点摔落。她死死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蝇,带着哭腔,却又清晰无比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是...是奴婢亲眼所见...少夫人...少夫人她...常在后园假山后...与一个陌生男子私会...这玉佩...就是信物...那些诗...也是少夫人写了...托奴婢...托奴婢想法子送出去的...奴婢...奴婢不敢隐瞒侯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心脏。
你胡说!春桃!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诬陷我!我目眦欲裂,死死瞪着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身影,巨大的背叛感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理智和恐惧,只剩下滔天的愤怒和冤屈,那玉佩是我娘的遗物!那些字根本不是我写的!是谁指使你的!是谁!
住口!一声冷厉的呵斥从门口传来。萧烬的母亲,如今的侯府太夫人,由两个婆子搀扶着,沉着脸走了进来。她穿着深紫色团花锦缎的褙子,满头珠翠,面容保养得宜,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带着久居上位的冷漠和威严。她看我的目光,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深切的厌恶和鄙夷,仿佛在看一件肮脏的垃圾。
事到如今,铁证如山,你还敢攀咬太夫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春桃跟了你多年,若非亲眼所见,岂会诬告主母你这不知廉耻的东西,克死了柔儿还不够,如今还要生下这孽种,辱没我萧家门楣!烬儿!她转向萧烬,语气斩钉截铁,还等什么难道要让这孽障污了我侯府的地界,让满京城都看我萧家的笑话不成!
母亲说的是。萧烬眼底最后一丝犹豫也被这声命令彻底碾碎,只剩下冰冷的决绝。他再次端起那碗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药汁,脸上的肌肉紧绷着,眼神里是毫无转圜余地的狠厉。
不——!婆婆!求您开恩!孩子是无辜的!我发誓!我林晚舟对天发誓!绝无苟且之事!这分明是有人构陷!求您明察啊!我绝望地哭喊,挣扎着想要扑过去抓住太夫人的裙角,却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死死按住肩膀,动弹不得。她们的手像铁钳,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
构陷太夫人冷哼一声,眼中满是轻蔑,一个继室所出的庶女,也值得旁人费尽心机构陷林晚舟,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不过是骨子里的下贱藏不住罢了!给我按住她!最后一句是对婆子们的厉声命令。
婆子的力道骤然加重,我的双臂被反剪到身后,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我像一只被钉在砧板上的鱼,徒劳地扭动着身体,眼睁睁看着那碗漆黑的毒药,再次逼近我的嘴唇。
萧烬!你混蛋!虎毒尚不食子!这是你的亲生骨肉啊!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凄厉绝望,在压抑的房间里回荡。
萧烬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眼中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温度彻底熄灭,只剩下冷酷的执行。他捏开我的嘴,那苦涩腥浓的药液,带着毁灭一切的温度,不容抗拒地灌了进来!
唔...咕...咳咳...辛辣苦涩的药汁呛入喉咙,灼烧着食道,疯狂地涌入胃中。我拼命想吐出来,却被死死捂住嘴,只能绝望地吞咽。冰冷的绝望瞬间攫取了心脏,我清晰地感觉到,腹中那个刚刚还让我充满希望的小生命,猛地剧烈挣扎了一下,随即,一股撕裂般的剧痛从腹中炸开!
呃啊——!尖锐的痛楚让我弓起身子,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地扯断了,一股汹涌的热流不受控制地涌出,迅速浸透了身下的锦被,浓重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药味,弥漫在整个新房之中。
婆子们终于松开了钳制。我像一截被抽空了骨头的朽木,重重地瘫软在冰冷的床榻上。身下的温热还在汩汩流淌,伴随着一阵阵剧烈的、要将五脏六腑都绞碎的痉挛。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粘腻地贴在皮肤上。眼前阵阵发黑,无数金星乱窜,萧烬那张冷酷的脸、太夫人那嫌恶的表情、春桃那畏缩的身影,都开始旋转、模糊、变形。
耳边嗡嗡作响,似乎还夹杂着太夫人冰冷无情的吩咐:...处理干净...晦气...以及萧烬那毫无波澜的、仿佛只是处理掉一件垃圾般的回应:...是,母亲。
痛,无边无际的痛,从身体深处蔓延到四肢百骸,更痛的是那颗被生生剜去一块、又被踩进泥泞里的心。意识在剧痛和冰冷的绝望中沉浮,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
五年后。
江南,姑苏城。
三月的风,带着运河的水汽和桃李初绽的甜香,温柔地拂过鳞次栉比的粉墙黛瓦。雕花木窗半敞着,窗外一树玉兰开得正好,洁白硕大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送来阵阵清雅幽香。
窗内,暖阁明净。一盆开得正盛的金边瑞兰摆在紫檀嵌螺钿的案几上,幽香暗浮。我——或者说,如今名动江南的锦华庄东家,沈素衣——正执笔,在一张素白的笺纸上细细勾勒着一幅缠枝莲纹的图样。笔尖游走,线条流畅而富有韵律。阳光透过薄薄的桑皮纸窗棂,在我月白色的杭绸常服上投下柔和的光晕,也照亮了手腕上一只通体温润的羊脂白玉镯,那是亡母唯一的遗物,曾经摔碎过,又被我一点点寻回,用金丝细细镶嵌复原,裂痕犹在,却更添一种倔强的美。
素衣,温润清朗的嗓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暖融融的笑意。一件带着体温的薄绒披风轻轻落在我的肩上。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顾珩。
他今日穿着一身竹青色的直裰,更衬得身姿挺拔如修竹。他的眉眼温和,鼻梁挺直,唇角天然带着一丝令人心安的弧度。他是我在逃亡路上奄奄一息时,遇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没有落井下石,反而伸出援手的人。一个家道中落、却胸有丘壑的读书人,后来成了我锦华庄的账房先生,再后来,成了我的夫君。
春寒料峭,仔细着凉。顾珩绕到我身侧,很自然地拿起墨锭,为我研墨。动作熟稔,带着一种令人舒适的默契。他的目光落在我画了一半的图样上,赞道:这莲纹的走势,更显灵动飘逸了。若是以茜草红与靛蓝交织,再以金线勾边,染在‘天水碧’的素绡上,定是今春江南独一无二的华彩。
我搁下笔,抬头对他莞尔一笑,心中一片平和安宁。五年前那场吞噬一切的噩梦,那刺骨的寒冷、粘稠的血腥和彻骨的背叛,仿佛已是前尘往事,被眼前这细水长流的温暖一点点熨帖抚平。
就依夫君所言。我的声音带着江南水乡浸润后的柔婉,只是这金线的用量和穿插的针法,还需与张师傅再仔细敲定一番,否则难以显出这莲瓣的饱满丰盈。
东家!顾先生!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汉子脚步匆匆地掀帘进来,脸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打断了我们夫妻间的家常话。他看了一眼顾珩,又看向我,声音压低了些:庄外来了几辆大车,看规制...像是京城来的贵人。领头的那位...气度非凡,点名要见锦华庄的东家,说是...要谈一桩天大的生意。管事顿了顿,补充道,小人瞧着,那位爷...腰间悬的玉佩,像是御赐的样式。
京城贵人御赐玉佩这几个词像几颗冰冷的石子,骤然投入我平静的心湖,激起一圈圈不祥的涟漪。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顾珩敏锐地察觉到我瞬间的僵硬,他不动声色地向前半步,宽大的衣袖似无意地拂过我的手背,带来一丝沉稳的暖意。他看向管事,神色如常,温声道:王管事,可知是哪位贵人可有名帖
没有名帖,王管事摇头,来人只说是京城萧家。那位爷...神色很是急切。
萧家!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裹挟着风雪与血腥的惊雷,猝不及防地在我耳边轰然炸响!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腔生疼。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逆流冲上头顶。眼前一阵眩晕,窗外的玉兰花、案上的瑞兰、顾珩关切的脸...都扭曲变形,被一片刺目的血红覆盖。
是他!萧烬!他竟然来了!他怎么敢来!
五年的时光,我用尽所有力气才在江南的烟雨和丝线经纬中,一点点拼凑起破碎的自己。那些刻意尘封的、浸透了血泪的屈辱和剧痛,被这两个字轻易地撕开,露出底下从未真正愈合的狰狞伤口。那碗漆黑的药汁灌入喉咙的灼痛,身下奔涌的温热鲜血,骨肉剥离的灭顶之痛,还有那双冷酷绝情的眼睛...瞬间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
素衣!顾珩的声音带着急切的担忧,他温热的手掌迅速而坚定地覆上我冰冷颤抖的手背,一股沉稳的力量传来。他的眼神锐利如电,瞬间扫过我苍白的脸,转向王管事时,语气已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请那位贵客到前厅奉茶。就说东家正处理要紧事,稍后便至。他刻意加重了稍后二字。
是,顾先生。王管事应声退下。
暖阁里只剩下我和顾珩。他立刻转身,双手用力地握住我的双肩,迫使我看向他。他的目光深邃而坚定,带着一种抚平惊涛的力量:看着我,素衣。别怕。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这里是姑苏,是锦华庄,是你的地方。没有人能再伤害你。
我急促地喘息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尖锐的痛楚来对抗那汹涌而来的窒息感和滔天的恨意。身体仍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但顾珩手掌传来的温度和那沉稳的目光,像定海神针,让我在惊涛骇浪中勉强抓住了一丝理智。
我...喉咙干涩得发疼,声音嘶哑,我没事。这三个字,说得异常艰难。怎么可能没事那个毁了我一切的男人,就在咫尺之外!
顾珩深深地看着我,眼中翻涌着心疼、愤怒,还有更深的保护欲。他没有再多言,只是伸出手,极其轻柔地,用指腹拂去我眼角不知何时溢出的冰冷湿意。然后,他拿起案几上那方温润的白玉镇纸,稳稳地压在我方才绘制的莲纹图样上,动作从容不迫。
好,他应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润,却蕴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一起去前厅。记住,你是沈素衣,锦华庄的东家,我顾珩的妻。他伸出手,掌心向上,稳稳地递到我面前。
我深吸一口气,江南温润的空气似乎也带上了刀刃的寒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被强行压下,只余下深不见底的寒潭。我挺直了脊背,将微凉的指尖放入顾珩温暖干燥的掌心。那只手上传来的力道,是我此刻唯一的支点。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波澜。
绕过精致的回廊,前厅喧闹的人声已隐约可闻。还未踏入,一道熟悉得刻入骨髓、却又被时光打磨得更为冷硬深沉的声音,便穿透了人声,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刮过我的耳膜。
...我只要见你们东家!立刻!马上!
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心脏像是被这声音猛地攥紧,又狠狠摔在地上。透过雕花门扇的缝隙,我看见了那个身影。
萧烬。
五年时光,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风霜的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更加迫人的威势。他依旧高大挺拔,一身玄色织金云纹的锦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眉宇间凝着挥之不去的阴鸷和一种焦灼的戾气。他负手而立,站在锦华庄前厅中央,周围的管事伙计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那份属于京城勋贵的傲慢与跋扈,即使隔着门,也沉沉地压了过来。
顾珩握着我的手紧了紧。我定了定神,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气,抬步,稳稳地走了进去。
厅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萧烬猛地转过身。当他的视线触及我的脸时,那双深潭般的黑眸骤然收缩,瞳孔深处掀起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狂喜、痛苦、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卑微乞求...无数复杂的情绪在他脸上交织变幻,最终定格为一种近乎贪婪的凝视。
晚...晚舟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陌生的颤抖,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寻到失落的珍宝,却又害怕这只是一场幻影,真的是你...你还活着...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以确认眼前的真实。
这一步,彻底打破了厅内死寂的空气。
萧侯爷。顾珩清朗的声音适时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细微的抽气声。他上前半步,不着痕迹地将我挡在身后半个身位,隔断了萧烬那灼热得令人作呕的视线。他脸上带着得体的、属于商人的谦和微笑,眼神却平静无波,直视着萧烬:久闻大名。在下顾珩,锦华庄管事,亦是内子沈素衣的夫君。不知侯爷远道而来,有何贵干他特意加重了内子沈素衣和夫君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萧烬骤然僵硬的脸上。
夫君萧烬像是被这两个字烫到,猛地收回手,脸上的震惊迅速被一种难堪的愤怒和难以置信取代。他死死地盯着顾珩,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洞穿,沈素衣他重复着这个名字,目光如钩,再次死死钉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被欺骗和掠夺的狂怒,林晚舟!你竟敢...竟敢改名换姓,另嫁他人!
他的质问,带着理所当然的控诉,瞬间点燃了我心底压抑了五年的滔天恨火!那被强行压制的屈辱、痛苦、绝望,如同地底的熔岩,轰然喷发!
萧侯爷慎言!我上前一步,与顾珩并肩而立,声音冷得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清晰地响彻整个前厅。我迎上他那双翻涌着风暴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讥诮的弧度,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林晚舟那个被您亲手灌下堕胎药、认定腹中骨肉是野种、像垃圾一样丢弃在侯府角落等死的林晚舟,五年前就已经死了!
站在您面前的,是沈素衣。是锦华庄的东家,是顾珩明媒正娶的妻子。我的目光扫过他那身华贵的锦袍,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至于侯爷您,于我沈素衣而言,不过是个...故人。一个本该永远埋葬在过去的故人。不知今日大驾光临我这小小的染坊,有何指教若是谈生意,锦华庄自有规矩,按章程办事即可。若是叙旧...我刻意停顿,唇边的冷笑加深,带着彻骨的寒意,我与你之间,除了血债,无旧可叙。
我的话,如同一盆混杂着冰碴的脏水,兜头泼在萧烬脸上。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那双总是盛着冰冷和傲慢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惊惶、痛苦,以及一种被彻底撕碎尊严的狼狈。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额角青筋暴起,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前厅里落针可闻。锦华庄的伙计们个个屏息垂目,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瞎子。空气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晚舟...良久,萧烬才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全然没有了方才的跋扈,当年...孩子的事...是...是我错了...我被人蒙蔽...我...他艰难地吞咽着,似乎想解释,想忏悔,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孩子!
这两个字,像最锋利的毒针,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冷静伪装!那些刻意尘封的血淋淋的画面再次不受控制地涌现——冰冷的药汁灌入喉咙的灼痛,身下奔涌的温热粘稠,骨肉被生生剥离的灭顶之痛!还有他那句刻入骨髓的野种也配活!
住口!我厉声打断他,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尖锐颤抖,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前倾,眼神凌厉如刀,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你不配提那个孩子!萧烬,你听清楚!那个孩子,就是你的!千真万确!是你的愚蠢、你的狠毒、你的绝情,亲手杀了他!是你!亲手!杀死了你自己的骨肉!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剜出的血淋淋的肉,带着无尽的恨意砸向他!我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全靠顾珩在身后稳稳扶住我的腰,才勉强站稳。
萧烬被我眼中的滔天恨意钉在原地,脸色由白转灰,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踉跄着后退半步,高大的身躯竟显得有些佝偻,那双总是锐利逼人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空洞和无法承受的剧痛。他似乎想辩解,嘴唇哆嗦着,却最终颓然地垂下头,哑声道:我...我知道...是我...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晚舟...我...
够了!我再次厉喝,声音冰冷地截断他那苍白的忏悔,收起你那套惺惺作态!你的‘对不起’,一文不值!你的忏悔,只会让我觉得恶心!滚出去!立刻!滚出我的锦华庄!否则,别怪我不客气!我指向大门,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萧烬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痛苦、不甘、还有一丝疯狂在翻涌。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又向前逼近一步,死死盯着我,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执拗:不!我不走!晚舟,我知道你恨我!你该恨我!但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一个弥补的机会...这五年...我没有一刻不在找你...不在后悔...
弥补我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唇边溢出一声冰冷的嗤笑,眼神如同淬毒的寒冰,萧烬,你拿什么弥补你能让时光倒流,让那碗药不曾灌下吗你能让我的孩子活过来吗还是你能剜出你那双被猪油蒙了的心肝,去祭奠我那未出世就惨死的孩儿!我越说越激动,积压了五年的血泪控诉喷薄而出,声音尖锐得几乎撕裂空气,你的弥补,只会让我觉得更加屈辱!滚!给我滚!
晚舟!萧烬低吼一声,脸上那点卑微的祈求被一种绝望的疯狂取代。他竟不顾一切地,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我的手腕!
侯爷自重!顾珩清冷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不容侵犯的威势。他动作快如闪电,在萧烬的手即将触碰到我的瞬间,手腕一翻,精准地格开了他的手臂。力道不大,却带着一股柔韧的寸劲,震得萧烬手臂一麻,不得不后退一步。
顾珩顺势将我完全护在身后,挺拔的身姿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隔绝了萧烬那令人窒息的目光和气息。他平静地看着萧烬,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剑锋,声音沉稳却蕴含着雷霆般的警告:内子的话,侯爷想必听得很清楚了。锦华庄不欢迎你。请回。
萧烬被顾珩这看似温和实则强硬的一格震住,又被他那护犊般不容置疑的姿态彻底激怒。他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顾珩,那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箭矢,充满了被冒犯的狂怒和一种雄性领地遭入侵的暴戾: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碰我!我与晚舟之间的事,轮不到你这外人插嘴!滚开!他再次上前,试图推开顾珩,目标直指被他护在身后的我。
外人顾珩纹丝不动,唇边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冷意的弧度。他非但不退,反而迎着萧烬逼人的气势,稳稳地向前踏了一小步,目光平静地迎上那双喷火的眼睛,声音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侯爷怕是忘了,就在方才,在下已言明身份。我是沈素衣的夫君。她的事,便是我的事。侯爷若要强人所难,惊扰内子,顾珩的语气陡然转冷,字字如冰珠落地,莫怪锦华庄不讲待客之道!
你——!萧烬气得浑身发抖,身为堂堂侯爷,何曾受过如此顶撞,尤其还是被一个他眼中低贱的商人!怒火瞬间烧毁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他猛地扬起手,竟是要不顾身份,直接对顾珩动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东家!不好了!西院染坊出事了!一个染工打扮的小伙子满脸惊惶,连滚带爬地冲进前厅,声音都变了调,那口最大的朱砂红染缸...缸壁裂了!眼看就要倾了!里头可...可足有上百斤刚熬好的浓浆啊!
这声惊呼如同冷水泼入滚油!前厅紧绷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突发的险情吸引。顾珩眉头一拧,当机立断:素衣,我去看看!他语速飞快,眼神示意我留在原地安全些。
我也去!我立刻道。锦华庄是我半生心血,那缸价值不菲、耗时耗力的顶级朱砂红浓浆更是关键订单的原料!顾珩见我神色坚决,不再阻拦,只紧紧护在我身侧,两人疾步冲出前厅,朝西院染坊奔去。
萧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愣,眼看我和顾珩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竟也下意识地抬步追了上来。
西院染坊,此刻一片混乱!
浓烈刺鼻的染料气味扑面而来。那口足有一人高、需两人合抱的巨大陶制染缸,正斜斜地矗立在院子中央。一道狰狞的裂痕从缸口蜿蜒而下,几乎贯穿了半个缸体!粘稠如血浆的朱砂红浓浆,正从那裂缝中汩汩涌出,顺着倾斜的缸壁流淌,在地上蜿蜒成一条条刺目的猩红溪流。整个缸体在不堪重负的呻吟中剧烈摇晃,随时可能彻底崩裂倾覆!几个染工拿着木杠、绳索,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试图支撑加固,却根本不敢靠近那摇摇欲坠的庞然大物。
快!找支撑点!顶住那边!顾珩一到场,立刻展现出非凡的指挥能力,声音沉稳有力,瞬间压下了场面的慌乱。他迅速扫视现场,指挥着几个强壮的伙计寻找最合适的支撑位置。
我站在稍远处,心焦如焚地看着那不断渗出猩红浆液的巨大裂口,脑中飞快计算着损失和补救方案。这缸浓浆若毁了,不仅损失巨大,更要延误交货,锦华庄的信誉将大受打击!
小心——!一声惊恐到极致的尖叫陡然响起!
就在顾珩指挥着伙计试图用粗木杠顶住缸体受力最大的一侧时,那早已不堪重负的陶缸,终于发出了最后一声刺耳的哀鸣!
咔嚓——嘣!
巨大的缸体在众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彻底崩裂!
不是缓缓倾倒,而是如同山崩般,朝着我们站立的方向,轰然塌陷、爆裂开来!
刹那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无数粘稠滚烫、如同新鲜血液般的朱砂红浓浆,裹挟着沉重的碎陶片,如同决堤的血色瀑布,又似地狱喷发的岩浆洪流,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铺天盖地地倾泻而下!那刺目的猩红,瞬间充斥了整个视野,带着灼人的热气和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气味!
素衣!顾珩惊骇欲绝的嘶吼声在耳边炸响!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力将我狠狠向后一推!
我被这股大力推得踉跄后退数步,险险避开了那致命的洪流中心。但飞溅的滚烫浆液和碎陶片,还是如同密集的弹雨般激射而来!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疯魔了一般,竟以远超常人的速度,不顾一切地从斜刺里猛扑过来!是萧烬!
他像一堵人墙,不偏不倚,正正挡在了我身前,迎向那泼天盖地的猩红!
噗——!
沉闷而恐怖的撞击声响起。
上百斤滚烫粘稠的朱砂红浓浆,混杂着锋利的碎陶片,结结实实地、狠狠地泼溅在萧烬的身上!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撞得向后飞起,又重重地摔落在满是泥泞和流淌染料的地面上!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的痛苦闷哼,骤然响起!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所有的惊呼、所有的嘈杂,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刺目的、无边无际的红,和那倒在猩红泥泞中,痛苦蜷缩的身影。
萧烬躺在冰冷肮脏的地上,浑身剧烈地抽搐着。那身象征着他尊贵身份的玄色锦袍,此刻被粘稠滚烫的朱砂红浆液彻底浸透、染红,紧紧贴在皮肉上,冒出丝丝缕缕带着刺鼻气味的热气。裸露在外的脸、脖颈、手背上,迅速泛起大片大片可怕的水泡,狰狞可怖。更有尖锐的陶片深深嵌入他的手臂和肩膀,鲜血混合着红色的染料,在他身下洇开更大一片触目惊心的深红。他死死咬着牙,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混杂着红色的污迹滚滚而下,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出剧烈的痛苦,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抽气声。
剧痛几乎吞噬了他的神志,但他那双血红的眼睛,却透过散乱的发丝和淋漓的污血,死死地、执拗地望向我的方向。那眼神里,充满了痛苦、绝望,还有一种近乎卑微的、带着最后一丝希冀的求证——仿佛在问:我这样...够不够晚舟...这样...能不能...抵一点...我的罪
整个染坊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被这惨烈而突然的一幕震得魂飞魄散,呆立当场,连呼吸都忘了。
顾珩迅速检查了一下我,确认我只是衣袖和裙摆溅上了零星几点红浆,并无大碍后,才猛地松了口气。他看向倒在地上的萧烬,眉头紧锁,眼神复杂,但更多的是凝重。他立刻扬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打破了死寂:都愣着做什么!救人!快拿冷水!干净的布!去请大夫!快!
他的命令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惊醒了呆滞的众人。伙计们如梦初醒,慌忙四散奔忙起来。有人跑去打水,有人去找干净的布匹,有人飞奔着去请大夫。
我站在原地,身体僵硬,指尖冰凉。看着地上那个在猩红泥泞中痛苦痉挛的身影,那个曾亲手将我推入地狱的男人,此刻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匍匐在我面前。没有预想中的快意恩仇,只有一种冰冷的、沉重的麻木,以及心底深处,一丝连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微不可查的刺痛。那刺目的红,太像了...太像五年前,我身下那片绝望的温热...
顾珩指挥若定,很快稳住了场面。伙计们抬来了冷水,开始小心翼翼地冲洗萧烬身上滚烫的浓浆,避免二次烫伤。有人拿来干净的粗布,试图覆盖他裸露的伤口。萧烬的随从也终于从极度的惊骇中回过神,哭喊着扑上去:侯爷!侯爷您撑住啊!
萧烬似乎完全感觉不到随从的呼唤和伙计们的动作。他的目光,自始至终,只死死地锁在我身上。当看到顾珩毫发无损地站在我身边,小心翼翼地为我拂去衣袖上沾染的一点红渍时,他眼中那最后一点卑微的希冀之光,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仿佛要将灵魂都焚烧殆尽的痛苦和绝望。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拖动着剧痛的身体,竟一点点地、艰难地朝着我所在的方向挪动!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发出压抑不住的痛哼。粘稠的红浆和泥水在他身后拖出一道刺目的痕迹。
晚...舟...他嘶哑地、破碎地唤着我的名字,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执念,对...不起...孩子...对...不起...
他终于挪到了距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这个曾经高高在上、视我如草芥的男人,此刻浑身浴血,狼狈不堪地匍匐在泥泞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那张被烫伤、被血污覆盖、痛苦扭曲的脸,那双被剧痛和绝望充斥的眼睛,死死地望着我。
然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他竟然挣扎着,用那双被烫伤、插着陶片、鲜血淋漓的手,支撑着地面,试图弯曲他剧痛难忍的膝盖,想要对着我——跪下来!
侯爷!使不得啊!他的随从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扑上去想阻止。
然而,就在萧烬那染血的膝盖即将触及冰冷地面的刹那——
萧侯爷。顾珩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冻结了萧烬所有的动作。
顾珩上前一步,依旧稳稳地站在我身侧,半步未退。他的目光落在萧烬那张痛苦绝望的脸上,眼神里没有嘲讽,没有快意,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他微微侧过身,目光投向染坊大门外那条通往运河码头的青石板路,声音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向:
您要跪,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玉珠,砸在萧烬早已破碎不堪的心上,也该朝着京城的方向。
您那位‘病逝’的白月光苏柔儿小姐的坟茔,顾珩的目光转回,平静地直视着萧烬骤然收缩、写满惊骇的瞳孔,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可不在我们锦华庄这小小的染坊里。
什...什么!萧烬如遭雷击,浑身剧震,连身上的剧痛都仿佛瞬间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冻结了!他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瞪大,难以置信地看向顾珩,又猛地转向我,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你...你们...柔儿她...她不是...
不是什么我冰冷地接过话,声音里淬着五年的寒冰和洞悉一切的嘲讽。顾珩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心中最后一道紧锁的闸门。我看着地上那个狼狈不堪、眼神惊骇绝望的男人,心中再无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尘埃落定。
萧烬,我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染坊里所有的嘈杂,字字如刀,直剖他最后的伪装,你真以为当年那碗堕胎药,仅仅是因为春桃那拙劣的构陷和你那愚蠢的疑心吗
你真以为,你那冰清玉洁、柔弱不能自理的‘柔儿’,是难产而亡的我微微俯身,靠近他那张因极度震惊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个足以将他彻底打入地狱的真相,她,苏柔儿,才是那个真正与人珠胎暗结、怕事情败露、又因体质孱弱无法落胎,最终选择铤而走险,在临盆时服下猛药,妄图嫁祸给我、一石二鸟的人!
你书房暗格最底层,那几封她与情郎互通款曲、商量着如何借你侯府之力、如何除掉我这个碍眼绊脚石的信笺,还有那个真正奸夫的身份,我看着萧烬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死灰般的空洞,声音冰冷如霜,在你亲手灌下那碗药、任由我自生自灭之后,就已经有人,‘不小心’地将它们,送到了我的手上。
只可惜啊,我直起身,环视着这片被猩红染就的染坊,看着萧烬如同被抽掉所有骨头的烂泥般瘫软下去,语气带着无尽的苍凉和讥诮,你被你那可笑的‘深情’蒙蔽了双眼,宁愿相信一个背叛你的死人,也不愿信一个活生生站在你面前、怀着你的骨肉的妻子。你亲手杀死的,从来都不是什么‘野种’。
我的目光最后落回他那张彻底失去生气的脸上,吐出最后一句诛心之言:你杀死的,是你萧烬,在这世上唯一的、嫡亲的血脉!是你自己,亲手断绝了你侯府未来的香火!
噗——!
萧烬的身体猛地一弓,一大口鲜血毫无预兆地狂喷而出!那血,鲜红刺目,喷溅在他身前早已被朱砂染红的地面上,瞬间融为一体,只留下更深的暗红痕迹。他眼中的世界彻底崩塌了,所有的痛苦、悔恨、被愚弄的狂怒,在真相的致命一击下,彻底碾碎了他最后的精神支柱。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破布娃娃,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重重砸在冰冷污浊的泥泞里。眼睛瞪得极大,空洞地望着染坊灰蒙蒙的顶棚,瞳孔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黑暗。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证明他还活着,却已与行尸走肉无异。
侯爷——!随从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扑上去拼命摇晃。
染坊内,一片死寂。只有萧烬随从凄厉的哭喊声在回荡。
顾珩不再看地上那滩烂泥般的男人。他转过身,极其自然地执起我冰凉的手。他的掌心依旧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能抚平一切惊涛骇浪的沉稳力量。
素衣,他低声唤我,声音温柔,眼神澄澈而专注,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血色风暴从未发生,院里的玉兰开得正好,我们新制的‘天水碧’素绡也到了。不如,去试试我新琢磨的那个缠枝莲纹的配色金线勾边,茜草打底,再晕染些靛蓝的渐变...定能衬得那玉兰,格外清雅。
他温润的话语,如同清泉淌过焦土,瞬间涤净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与污浊。
我抬眸,对上他含笑的眼。那眼底,是全然的理解、无声的守护,和对未来平静生活的笃定向往。五年来的风雨相伴,相濡以沫,早已将那份温暖融入了骨血。我反手,更紧地握住他的手,指尖的冰凉被他掌心的暖意一点点驱散。
好。我轻轻应道,声音平静,再无波澜。
我们转身,再未看身后那片猩红的狼藉一眼,也再未看地上那个曾经主宰我生死、如今已彻底沉沦地狱的男人。并肩而行,步履平稳地穿过弥漫着染料气息的染坊院落。
身后,萧烬随从绝望的哭喊、伙计们压抑的议论、以及那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与朱砂混合的刺鼻气味,都被我们一步步抛远。
前方,阳光正好。院墙边那株高大的玉兰树,满树洁白硕大的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清雅的香气丝丝缕缕,温柔地拂过面颊,驱散了最后一丝阴霾。
崭新的画卷,正在我们执手相握的指尖,徐徐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