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在放学后第一个冲出教室,奔向天文社那台老望远镜。
>所有人都以为他迷恋星空,直到七年后我重返母校整理旧物。
>在废弃课桌深处摸到一封被雨水泡烂的信:
>其实我调整的镜头方向,从来只对准操场西角弹钢琴的你。
>落款日期是我们毕业前最后一场暴雨那天。
>那天我在琴房躲雨,他在门外淋了三小时。
>而此刻窗外阳光刺眼,像极了他再也不会望过来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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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开学第三周,夏蝉第一次注意到林屿。
那是个被秋阳浸透的午后,教室窗框切割着过分明亮的阳光,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细小的尘埃。物理老师在讲台上讲解受力分析,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单调催眠。夏蝉有些走神,视线飘向窗外,掠过篮球场跳跃的身影和喧哗声浪,最终定格在操场西角那座被爬墙虎覆盖的旧琴房。
琴房灰扑扑的玻璃窗后,隐约可见一架老钢琴的轮廓。就在这时,教室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身影裹着室外干爽的风,几乎是无声地闪了进来。全班的目光短暂地被吸引过去,又很快意兴阑珊地转回黑板。只有夏蝉,视线在那道身影上多停驻了几秒。
是林屿。他个子很高,却习惯性地微驼着背,像要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校服洗得有些发白,袖口规整地挽到小臂。他额发微湿,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侧脸的线条在斜射的光线下显得清隽又疏离。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向最后一排靠窗那个属于他的角落,坐下时带起一点微弱的气流。整个过程迅捷无声,像一片叶子悄然落定。他摊开物理书,目光落在纸页上,沉静得仿佛从未离开过。
夏蝉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书页边缘。林屿在班上是个安静到近乎隐形的人。他极少主动发言,座位也像被遗忘在教室边缘的孤岛。夏蝉对他所有的印象,大概只有他课间偶尔望向窗外时过于专注的侧影,以及他校服后领口下,那一小块似乎永远洗不掉的淡蓝色墨水渍。
日子在刷题、测验、课间操的循环中滑过。夏蝉渐渐发现了一个规律:每天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起,如同吹响了冲锋的号角。原本沉闷的教室瞬间被拖动桌椅的噪音、嬉笑打闹声和奔向自由的脚步声填满。而在这片喧嚣中,林屿总是第一个行动的人。
铃声的余韵还在空气里震颤,他已经像一道蓄势已久的影子,倏地从座位上弹起。他从不拖泥带水,单肩挎起那个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帆布书包,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千百遍。然后,他侧身,避让开涌向门口的人潮,目标明确地逆流而出。他的步伐很快,带着一种近乎急切的专注,方向永远一致——穿过教学楼长长的、光影交错的走廊,掠过喧闹的篮球场边缘,最终消失在校园东北角那座三层红砖小楼里。那里是天文社的地盘,楼顶天台有一台据说是上世纪遗留下来的巨大天文望远镜,像一只沉默而古老的巨眼,凝望着苍穹。
又去看他的星星了。同桌苏晓晓顺着夏蝉的目光望过去,撇了撇嘴,压低声音,真是怪人一个,对着那堆铁疙瘩和黑窟窿,有什么意思有这功夫不如打场球。她晃了晃自己新做的水晶指甲。
夏蝉没说话,只是看着林屿迅速变小的背影消失在红砖楼的拱门内。他的急切,他奔向望远镜时那种心无旁骛的姿态,像一幅定格的画面,印在了那个秋阳炽烈的傍晚。她忽然觉得,那座沉默的红砖楼和楼顶的巨眼,连同林屿沉默的背影,都裹着一层她看不透的薄雾。星空对他而言,或许真的藏着某种旁人无法理解的引力。
***
深秋的凉意悄然渗透进校园的空气里。夏蝉抱着厚厚一摞刚收齐的语文作业,穿过下午空旷的艺术楼走廊。阳光斜斜地从高窗射入,在磨石子地面上投下长长的、菱形的光斑。空气里有松节油和石膏粉尘混合的独特气味。高二(3)班的音乐课教室在走廊尽头。
刚走到门口,一阵零碎、犹豫、明显缺乏章法的钢琴声就断断续续地飘了出来。夏蝉停下脚步,透过门上方的玻璃小窗往里看。
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靠近讲台的那架黑色立式钢琴前坐着一个人。深秋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正好落在他微弓的背上,给他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是林屿。他背对着门,坐姿有些僵硬,手指悬在琴键上方,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他试探性地按下一个琴键,一个单薄、清冷的音符跳了出来,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他似乎被这声音惊了一下,手指缩了缩,停顿片刻,才又犹豫地落下另一个音。两个音符之间是长长的、充满不确定的空白。
夏蝉抱着作业本,静静地站在门外。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林屿,更没想到会撞见他如此笨拙地触碰琴键。印象中那个总是沉默、行动迅捷、仿佛只与冰冷星空对话的少年,此刻在琴凳上显得如此陌生,甚至有些……笨拙的可爱。他微微歪着头,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柔和了些,不再是拒人千里的冷硬。他似乎遇到了某个坎,手指悬在一个琴键上方,迟迟无法落下,肩膀透出一种轻微的沮丧。
就在这时,夏蝉怀里的作业本最上面的一摞,大概是她自己放得有些随意,此刻突然失去了平衡,哗啦一声滑落下来,散了一地。突兀的声响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刺耳。
琴声戛然而止。
林屿像受惊的鹿,猛地回过头。他的眼睛在逆光中显得很亮,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惊愕和来不及掩饰的窘迫。当他看清门口站着的是夏蝉时,那窘迫瞬间放大了,薄薄的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了一层红晕。他几乎是触电般地从琴凳上弹了起来,动作幅度大得差点带倒凳子。
……对…对不起!他的声音很低,带着明显的慌乱,眼神飞快地扫过地上散落的作业本,又迅速移开,似乎不敢与夏蝉对视。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扶正那摇晃的琴凳,动作却显得有些笨拙和无措。
没关系,是我自己没抱稳。夏蝉连忙蹲下身去捡散落的作业本。她心里也掠过一丝尴尬,感觉自己像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
林屿在原地僵立了几秒,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紧了唇。他飞快地抓起放在琴凳上的那个深蓝色旧书包,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绕过夏蝉,低低地说了一句我…我先走了,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快步冲出了音乐教室,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留下那架黑色的钢琴和满室寂静的阳光。
夏蝉抱着重新整理好的作业本站起来,看着空无一人的教室。琴凳还微微歪斜着,仿佛记录着主人仓促逃离的痕迹。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少年的、干净的皂角气息和阳光的味道。她走到钢琴边,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刚才林屿试图按下的那个琴键——中央C。冰凉的触感传来。她想起他刚才悬停在琴键上方那犹豫不决的手指,以及他回头时那双带着惊惶和薄红的眼睛,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那不成调的音符轻轻拨动了一下。
***
那次音乐教室的偶遇,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夏蝉心里漾开了一圈微澜。她开始不自觉地留意林屿。她发现他奔向天文社的脚步依旧急促,但偶尔,在穿过操场时,他的目光似乎会短暂地掠过西角的旧琴房。她甚至有一次在图书馆借阅区,看到他站在音乐理论书籍的书架前,指尖划过一排书脊,神情专注而安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管理员提醒闭馆的铃声响起,他才像惊醒般匆匆离去。
真正让两人产生交集的,是学期末的校园文化艺术节。班主任李老师是个充满浪漫情怀的中年人,他提出要排一个融合了天文与音乐的节目,名字就叫《星尘低语》——一边是天文社展示星空的奥秘,一边是音乐伴奏营造氛围。
夏蝉,你的钢琴底子好,伴奏部分就交给你了!李老师拍板,又转向角落,林屿,天文社那边望远镜的演示和解说,你负责协调配合,没问题吧
林屿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似乎闪烁了一下,很快又垂下,低声应道:嗯。
排练安排在放学后空旷的大礼堂。第一次合练,气氛有些生涩。天文社的成员在舞台后方调试投影设备,巨大的星云图投射在幕布上,变幻着幽蓝深紫的光芒。夏蝉独自坐在舞台左侧的钢琴前,指尖下流淌出练习过多次的德彪西《月光》片段。清冷的琴音在空旷的礼堂里回荡,试图与幕布上那片无声的璀璨星河对话。
然而,效果并不理想。琴声是流动的,星图的变换却因为设备老旧而显得卡顿、机械。音乐与光影各行其是,像是隔着遥远的星系,无法真正交融。
停一下。李老师皱着眉喊了暂停,感觉不对。林屿,你们那边切换星图的节奏要跟上夏蝉的琴声,要有呼吸感!夏蝉,你也注意一下,某些段落可以稍微放缓,给星图变换留点空间。
夏蝉点点头,手指搭在冰凉的琴键上,有些茫然。如何用琴声去配合那些无声的画面她下意识地望向舞台后方。林屿正俯身在一台笔记本电脑前,屏幕的光映亮了他专注的侧脸。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视线,抬起头,隔着半个舞台的距离,两人的目光在幽暗的光线中短暂相接。
他很快又低下头,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拿起一张纸,绕过舞台后方的设备,穿过幽暗的侧光,径直朝钢琴这边走了过来。他的脚步很轻,在空旷的舞台上几乎没有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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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在钢琴边,离夏蝉一步之遥。夏蝉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了纸张和电子设备的气味。他沉默着,将手里那张纸递了过来。
夏蝉接过。那是一张从普通笔记本上撕下的横格纸,边缘有些毛糙。纸上用铅笔清晰地画着一些线条和符号,标记着星图变换的节点:《天鹅座星云》——舒缓引入;《仙女座大星云旋臂》——节奏渐快,情绪上扬;《猎户座星云特写》——高潮,强音后留白……在每一个节点旁边,他还用极小的字迹标注着建议的钢琴情绪:如沉静,琶音、渐强,和弦推进、空灵,高音区颤音……
字迹干净利落,如同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夏蝉惊讶地抬头看他。
林屿没有看她,目光落在钢琴谱架上摊开的乐谱上,声音依旧不高,却清晰了许多:试试看……这样配合。星图切换的点,我会卡住你标注的节奏。
他的提议精准地切中了问题的核心。夏蝉看着纸上清晰的脉络,一种奇异的默契感悄然滋生。她深吸一口气,指尖重新落在琴键上。这一次,当《天鹅座星云》幽蓝的光晕在幕布上缓缓铺开时,她的琴声不再是孤独的吟唱。舒缓的琶音如同星光流淌,带着一种沉静的呼吸感。随着她的手指在琴键上渐次推进,林屿在后方准确地切换出《仙女座大星云》壮丽的旋臂结构,画面与音乐同时达到一个小高潮。当夏蝉在高潮的强音后,指尖在高音区奏出空灵的颤音时,幕布上恰到好处地呈现出《猎户座星云》中心那令人屏息的、孕育着恒星的瑰丽马赛克。
琴音与星光,第一次真正地缠绕在一起,在空旷的礼堂里织就出一片令人心醉的宇宙低语。幽暗中,夏蝉似乎看到林屿在舞台后方,隔着设备朝她这边极轻地点了一下头,镜片后的目光专注而明亮。一种无声的、无需言语的电流,在琴键与星图之间悄然传递开来。
***
《星尘低语》在文化节上一鸣惊人。当最后一个空灵的音符消散在礼堂的穹顶,当幕布上猎户座星云的光芒缓缓黯淡,全场寂静了数秒,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夏蝉坐在钢琴前,指尖还残留着琴键的微颤,灯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望向舞台后方那片幽暗。
林屿正和天文社的成员们站在一起,脸上带着少见的、浅淡却真实的笑容。隔着攒动的人头和耀眼的舞台光,他似乎也朝她这边望了一眼。目光短暂交汇的瞬间,夏蝉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看到他嘴角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对她极轻微地点了点头。那一刻,一种奇异的、共同完成某种创造的满足感,如同暖流般冲刷过她的心田。
然而,成功的喜悦并未持续多久,便被一种微妙的氛围悄然取代。排练时那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在聚光灯熄灭、掌声平息后的日常校园里,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包裹了起来。林屿依旧是那个沉默的林屿,依旧在放学铃声响起时第一个冲出教室,奔向他的红砖楼和望远镜。夏蝉的生活也回归了刷题、练琴的轨道。两人在走廊或楼梯上偶遇,目光相触时,林屿会很快地移开视线,脚步也似乎加快了些,只留下一个略显仓促的背影。夏蝉想开口打个招呼,那声嗨却总卡在喉咙里,最终化作一丝淡淡的失落。
这种若即若离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深冬。一个灰蒙蒙的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窗外的天空堆积着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夏蝉正在解一道复杂的解析几何题,思路卡在某个节点,笔尖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划拉着。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响。
忽然,一阵压抑却清晰的争执声从教室后门的方向传来,打破了这片宁静。
林屿!你什么意思声音带着被压抑的怒火,是天文社的社长赵峰,一个平时颇有些傲气的男生。他正堵在教室后门,脸涨得通红,瞪着刚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林屿。
林屿手里拿着他的帆布书包,脸色有些苍白,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眼神却异常平静地看着赵峰,没有退缩,也没有解释。
说话啊!赵峰的声音拔高了,为什么私自改观测计划那批新到的深空天体照片,是我跟老师争取了好久才批下来的!说好这周重点观测M31!你倒好,一声不吭把镜头调回去拍什么M45昴星团那破疏散星团有什么好拍的!拍了几百遍还不够
林屿依旧沉默,只是握着书包带的手指收紧了些,指节微微泛白。他垂下眼睑,避开了赵峰咄咄逼人的目光。
哑巴了还是觉得天文社离了你就转不动赵峰的怒火似乎被林屿的沉默彻底点燃了,他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嘲讽,别以为上次文化节出了点风头就了不起!你整天抱着那破望远镜,神神秘秘的,谁知道你到底在看些什么该不会是用公家的设备,满足你自己的什么私心吧
赵峰!你胡说什么!天文社的另一个女生看不下去了,出声制止。
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后门这场突如其来的冲突上。夏蝉也停下了笔,心莫名地揪紧了。她看到林屿在听到私心两个字时,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苍白的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他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着赵峰,那目光不再是平静,而是翻涌着一种被刺伤的愤怒、屈辱,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孤绝。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点急促而破碎的气音,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了。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那汹涌的情绪在他眼中翻滚了片刻,最终被一种更深的疲惫和灰败取代。他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赵峰,力气大得让赵峰踉跄了一下。他低着头,像一头发怒又受伤的小兽,撞开围观的人群,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帆布书包在他背上剧烈地晃动着,很快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那场冲突后,林屿像是彻底沉入了水底。他请了三天假。等他再回到教室时,整个人似乎又往内里缩了一圈,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他不再参加天文社的活动。放学铃声响起,他依旧是第一个离开的人,但方向不再是东北角的红砖楼,而是径直走向校门,背影决绝而孤独。偶尔在走廊遇见夏蝉,他甚至不再有目光的交汇,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排练《星尘低语》时那种微弱的连接,被赵峰那句恶意的私心彻底斩断了。
夏蝉看着他独自穿过喧闹操场的背影,心里像是堵了一块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憋闷和难过。她想问他那天发生了什么,想告诉他赵峰的话是无稽之谈,可看着他拒人千里的冰冷侧影,所有的话语都失去了勇气,只能无声地咽回肚子里。
***
时间像握不住的流沙,转眼就到了高三的尾巴。初夏的空气里开始弥漫着离别的燥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伤感。黑板右上角的高考倒计时数字一天天变小,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文化节的成功似乎给李老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毕业前夕,他忽然提议,想在毕业典礼上,让《星尘低语》作为暖场节目重现一次。
就当是……给我们的高中时代,画一个带着星光和音符的句号。李老师站在讲台上,语气带着怀念。
夏蝉没有理由拒绝。只是,当她在放学后独自走向空旷的大礼堂时,心情却有些复杂。她推开沉重的木门,吱呀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夕阳的金辉透过高高的彩绘玻璃窗斜射进来,在蒙尘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架黑色的钢琴静静地立在舞台左侧,琴盖上落了一层薄灰。
她走到钢琴边,指尖拂过琴盖上的灰尘。排练《星尘低语》的那些片段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幽暗光线下他递来的那张写满标注的纸页,舞台后方他专注调试设备的侧影,演出成功时他隔着人群望过来的那一眼……还有后来赵峰的指责,和他冲出教室时那受伤又孤绝的背影。一切恍如昨日,却又遥远得像隔了一个星系。
夏蝉打开琴盖,手指悬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没有星图,没有配合,没有那个沉默却默契的身影,这琴声,还能是当初的《星尘低语》吗她忽然觉得指尖下的琴键冰冷而陌生。
就在这时,礼堂侧门传来轻微的响动。夏蝉下意识地回头。
是林屿。
他站在侧门投下的阴影里,身影显得有些模糊。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背着那个熟悉的深蓝色旧书包。他似乎没料到夏蝉已经在里面,脚步顿住了,一只手还搭在门把手上,维持着推门的姿势。
隔着半个空旷的舞台,隔着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两人静静地对视着。夕阳的光线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镜片后的眼神复杂难辨,有意外,有犹豫,似乎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挣扎。
空气仿佛凝固了。礼堂里安静得能听到灰尘在光柱中跳舞的声音。
夏蝉的心跳骤然加快。她张了张嘴,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想问他是不是也收到了李老师的消息,想问他……是否还记得那些配合的节点。然而,一个音节还未发出,林屿却像是被她的目光烫到了一般,猛地别开了脸。他搭在门把手上的手迅速收回,毫不犹豫地转身,几乎是逃离一般,快步消失在了侧门外的走廊阴影里,只留下门轴轻微的吱呀声在空旷中回荡。
夏蝉站在原地,望着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侧门,指尖悬在冰冷的琴键上,久久无法落下。夕阳的光斑在地板上缓慢移动,将她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句没能问出口的话,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消散在寂静的空气里。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沉默地离开。
***
毕业典礼前一周,天气变得异常闷热。厚重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一丝风也没有。蝉鸣声有气无力地嘶叫着,预示着暴雨将至。
夏蝉抱着一摞刚印好的班级毕业纪念册,匆匆穿过午后闷热的操场。汗水顺着额角滑落,粘住了鬓边的碎发。她抬头看了一眼灰暗压抑的天空,心里莫名有些烦躁。纪念册的纸张边缘有些锋利,在她手臂内侧划出一道浅浅的红痕,带来一丝微弱的刺痛。
就在这时,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了阴沉的天幕,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在头顶炸开!巨大的雷声仿佛就在耳边爆裂,震得地面都微微发颤。夏蝉吓得浑身一激灵,怀里的纪念册差点脱手。
几乎在雷声落下的瞬间,瓢泼大雨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干燥滚烫的地面上,瞬间腾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汽,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天地间瞬间被狂暴的雨帘笼罩,能见度急剧下降。
夏蝉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抱紧纪念册,狼狈地寻找避雨的地方。离她最近的建筑,就是操场西角那座爬满藤蔓的旧琴房。她不再犹豫,顶着兜头浇下的雨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琴房。
琴房的门虚掩着。她用力推开,带着一身雨水冲了进去,反手关上了沉重的木门。门外是震耳欲聋的雨声,门内则是一片骤然降临的、带着霉味和灰尘气息的昏暗与寂静。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和衣角滴落,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琴房里空无一人。只有那架老旧的立式钢琴,沉默地矗立在蒙尘的窗边。夏蝉靠在冰凉的门板上,大口喘着气,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惊魂未定。她环顾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空间,排练《星尘低语》时的情景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连同林屿最后那个决绝离去的背影。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失落。
窗外的雨幕厚重得像一堵墙,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夏蝉走到钢琴边,指尖拂过冰冷的琴盖,最终却没有勇气打开。她只是倚着琴身,望着窗外模糊不清的雨景发呆。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像是为他们的高中时代提前奏响的、沉重而仓促的休止符。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那些戛然而止的默契,都如同窗外倾泻的雨水,注定只能无声地流向未知的沟渠。
***
夏蝉并不知道,就在她冲进琴房的那一刻,有一个人,正站在离琴房仅仅十几米远的操场边缘,一棵枝叶稀疏的梧桐树下。
林屿。
他浑身早已湿透,单薄的校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脊背线条。雨水顺着他湿透的额发不断地流下,滑过苍白的脸颊,模糊了镜片。他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一动不动地站在树下,目光穿透厚重的雨幕,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在琴房那扇紧闭的木门上。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那是一个普通的白色信封,没有署名,此刻却被他湿透的手指捏得变了形,边缘的纸张被雨水泡得发软,几乎要碎裂。信封的棱角深深硌着他的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却远不及他胸腔里那颗心脏被反复撕扯的钝痛。
他在这里站了多久一个小时还是更久时间在震耳欲聋的雨声里失去了意义。从第一道惊雷炸响,看到夏蝉抱着东西跑向琴房开始,他的脚就像生了根,再也无法挪动一步。
他看着她冲进琴房,关上门。那扇门隔绝了他的视线,也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口袋里,那张准备已久的毕业典礼节目单流程表已经被雨水浸透,软塌塌地贴着他的大腿皮肤。流程表上,清晰地印着《星尘低语》,钢琴伴奏:夏蝉。旁边是他用铅笔写下的,只有自己能看懂的标记。他原本计划在节目结束、掌声响起、灯光转换的某个瞬间,拦住她。就在后台那片短暂的、无人注意的昏暗里,把口袋里这封反复写了又撕、撕了又写的信,交给她。信里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誓言,只有一些笨拙的、关于星空、关于琴声、关于那些沉默注视的独白,以及一句深埋心底的告别。
他排练过无数次开场白,甚至对着镜子练习过如何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那么僵硬。他以为自己准备好了。
可此刻,隔着狂暴的雨幕,看着那扇紧闭的、仿佛永远不会再为他打开的门,所有的勇气都像被这冰冷的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赵峰那句恶毒的私心如同跗骨之蛆,再次在耳边响起,带着嘲讽的回音。他算什么呢一个躲在望远镜后面、连表达心意都畏畏缩缩的怪人一个只会给她带来麻烦和困扰的沉默影子他有什么资格,又凭什么去打扰她
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带来刺痛和模糊。他用力眨了眨眼,视线却更加朦胧。他看到琴房蒙尘的窗户玻璃后,似乎有人影晃动了一下。是夏蝉吗她是不是在擦拭脸上的雨水还是……只是他的幻觉
就在这时,操场另一头传来呼喊声。夏蝉的同桌苏晓晓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水的操场上艰难前行,一边大声喊着夏蝉的名字,一边朝着琴房的方向挥手。
琴房的门开了。夏蝉探出头,看到苏晓晓,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苏晓晓快步跑过去,将伞举高,罩在夏蝉头上。两人说了句什么,夏蝉抱着那摞纪念册,很快钻进了苏晓晓的伞下。两个女孩挤在一把伞下,互相扶持着,小心翼翼地避开积水,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苏晓晓似乎还笑着回头指了指林屿这边,说了句什么,大概是在调侃他像个傻子一样淋雨。
林屿僵立在原地,雨水冰冷地浇灌着他。他看着她们共撑一把伞、亲密离去的背影,看着夏蝉在苏晓晓伞下那放松而安然的神态,最后一丝微弱的火光也在他眼中彻底熄灭了。原来,没有他,她一样很好。他的存在,他的心意,他的挣扎与等待,在别人眼里,或许真的只是一个可笑又多余的傻子。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攫住了他。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封被雨水泡得发软、字迹早已洇开模糊的信封。里面的纸张一定早已湿透,那些反复斟酌的字句,那些隐秘的心事,此刻都化作了墨色的污迹,如同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心情。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尝到了雨水的苦涩。他不再犹豫,迈开早已麻木僵硬的双腿,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琴房的方向。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积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他走到琴房门口,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不断滴落。他伸出手,手指因为寒冷和用力而微微颤抖,将那个湿透的、软塌塌的信封,用力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决绝,从门缝底下塞了进去。
信封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面上滑行了一小段,留下了一道湿漉漉的痕迹,停在了门内的阴影里。像一颗被丢弃的、无声无息的心。
做完这一切,林屿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木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里面空无一人的寂静。然后,他猛地转身,不再回头,一头扎进了外面更加狂暴密集的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吞没,他奔跑起来,身影在灰白的水帘中迅速变得模糊、渺小,最终彻底消失不见。只有那扇琴房的门,依旧沉默地紧闭着,门缝下,躺着那个被雨水和绝望浸透的信封,像一个被遗忘的秘密。
***
七年后。
初夏的阳光已经有了几分灼人的热度,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叶,在柏油路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夏蝉将车停在母校门口那条熟悉的林荫道旁。毕业多年,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抱着琴谱穿行校园的少女。时光磨平了一些棱角,也沉淀下一些东西。这次回来,是受班主任李老师之托,帮忙整理他们那届留在学校仓库的旧物。
推开仓库沉重的铁门,一股混合着灰尘、纸张霉味和旧木头气息的陈腐味道扑面而来。光线昏暗,高高的窗户蒙着厚厚的灰尘,只有几缕阳光顽强地穿透进来,形成几道光柱,照亮空气中飞舞的无数细小尘埃。仓库里堆满了各种杂物:废弃的课桌椅、蒙尘的体育器材、褪色的宣传板报、一箱箱不知何年的试卷和书籍……像一座被时光遗忘的坟墓。
夏蝉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光束在黑暗中划开一道口子。她按照李老师模糊的指引,走向仓库深处堆放旧课桌椅的区域。手电光扫过那些落满灰尘、叠放得歪歪扭扭的桌椅,上面还残留着当年学生们涂鸦的痕迹、刻下的名字缩写、甚至是干涸的修正液斑点。每一张桌椅,都像凝固了一段模糊的青春。
她仔细辨认着桌脚上模糊的班级编号。终于,在一堆桌椅的最下层,她看到了熟悉的高二(3)字样。那是她和林屿曾经所在的班级。她费力地搬开压在上面的几张椅子,终于露出了最下面那张靠墙放着的旧课桌。
桌面斑驳不堪,布满了划痕和久远的墨迹。桌肚里塞满了揉成团的废纸、干涸的笔芯和一些不知名的垃圾。夏蝉皱皱眉,戴上事先准备好的手套,开始清理。她掏出一把枯叶般的废纸团,几支断裂的铅笔,一个干瘪的橡皮擦……就在她以为桌肚已经空了,准备放弃时,指尖忽然触到了桌肚最深处靠墙的角落,一个不同于废纸的、硬硬的边角。
她愣了一下,小心地用手指探进去,试图将它抠出来。那东西似乎卡得很紧,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她换了几个角度,费了好大劲,终于将它一点点抠了出来。
是一个信封。
一个被时光和灰尘彻底浸透、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信封。它软塌塌的,边缘破损,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绒布般的灰垢。信封没有封口,只是虚虚地折着。
夏蝉的心,毫无预兆地重重一跳。一种莫名的预感攫住了她。她屏住呼吸,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拂去信封表面的积尘。
灰尘簌簌落下。信封的本色渐渐显露出来——是那种最普通的、廉价的白色信封。在信封正面,没有任何收件人的名字。只有一行字,是用蓝色的钢笔水写的,但年代久远,又被什么液体(很可能是雨水)严重浸泡过,字迹早已洇开、模糊,像一团团蓝色的泪痕。
夏蝉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几乎是颤抖着,将信封翻了过来。
在信封的背面,靠近折口的下方,有一行小字。同样是用蓝色钢笔写的,同样被浸泡得模糊不清,但依稀能辨认出几个关键的字眼:
…望远镜…其实…只对准…操场西角…弹钢琴的你…
落款处,字迹更加模糊,但那个日期,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夏蝉尘封的记忆!
20XX年6月28日
是毕业典礼前,那场特大暴雨的日子!是她被困在琴房,而他在门外淋雨的那一天!
夏蝉的呼吸骤然停滞。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她猛地抬起头,视线穿透仓库昏暗的光线和高高的小窗,仿佛要穿越七年的时光阻隔,落向操场西角那座早已废弃的旧琴房。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光束从仓库高窗射入,正好打在她手中的旧信封上。那模糊的字迹在强光下似乎清晰了一瞬,又迅速黯淡下去。光线灼热,刺得她眼睛生疼,像极了多年前那个暴雨初歇的午后,她走出琴房时,骤然撞见的、过于炽烈却空无一人的阳光。
那个站在树下浑身湿透、最终决绝离去的少年背影,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原来,他投向天文望远镜的专注目光,从来不曾为遥远的星云停留。那沉默的镜头,穿越冰冷的镜筒和漫长的时光,始终固执地、无声地,对准着操场西角,那个在旧钢琴前弹奏着《星尘低语》的少女。
而她,对此一无所知。
如同此刻窗外这灼人的阳光,明亮得刺眼,却再也照不进那个早已转身离去的世界。那场无声的等待,始于一个仰望星空的谎言,最终沉没于一场无人知晓的暴雨,只留下这封被时光和雨水泡烂的信,在废弃课桌的角落里,静默了整整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