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民国十七年的梅雨,像一匹浸透了墨汁的棉绸,沉甸甸地压在苏州城的飞檐翘角上。沈知珩撑着把竹骨油纸伞,站在阊门内的青石板路上,听着雨珠敲在伞面的闷响,如同打在他那颗被家族琐事搅得烦乱不堪的心上。
让让!让让!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裹挟着泥水扑面而来,惊得沈知珩猛地侧身闪躲。油纸伞骨
咔
地一声撞上旁边的拴马桩,伞面顿时裂出蛛网般的纹路。他正欲发作,却见那匹枣红色的骏马人立而起,马背上的青年身形一晃,竟直直朝他跌了过来。
沈知珩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只觉得一股带着硝烟味的力道撞进怀里。青年的军靴在湿滑的石板上擦出半尺长的水痕,腰间的佩枪硌得他肋骨生疼。
抱歉。
青年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像被雨水泡胀的棉线,紧急公务。
沈知珩这才看清对方的模样。藏青色的军阀制服被雨水洇出深浅不一的色块,帽檐下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喉结随着吞咽动作轻轻滚动。最惹眼的是那双眼睛,在雨幕里亮得惊人,像是淬了火的钢针,锐利中又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疲惫。
陆明远
沈知珩认出了对方领章上的星徽,那是新进驻苏州的国民革命军独立旅的标志。三天前的欢迎宴上,这位年轻的旅长曾举杯向他父亲
——
苏州商会会长沈敬之敬酒,只是当时隔得远,没看清模样。
陆明远显然也认出了他,眉头微蹙:沈公子。
他的指尖在沈知珩手腕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随即松开手,改日赔您伞钱。
话音未落,街角突然传来几声枪响。陆明远迅速将沈知珩拽到墙根,自己则半蹲在雨里,手按枪套警惕地望向声源处。
是追查鸦片走私的。
陆明远低声解释,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最近风声紧。
沈知珩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突然想起昨晚父亲书房里的对话。沈敬之似乎在为一批
货
发愁,还提到了要打通军方的关系。
陆旅长似乎很忙。
沈知珩试探着说。
陆明远转头看他,眼神锐利如刀:沈公子有何指教
就在这时,巷口跑来几个士兵,向陆明远敬礼汇报:旅长,抓到两个贩子,货已起获。
陆明远点点头,起身时动作顿了一下,像是牵动了伤口。他重新戴上帽子,对沈知珩略一点头:失陪。
看着他策马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沈知珩低头看了看自己被雨水打湿的长衫下摆,那里沾着一点暗红的痕迹。他用指尖蘸了一下,放在鼻尖轻嗅,是淡淡的血腥味。
回到沈府时,管家正在前厅焦急地等候。见沈知珩回来,连忙迎上去:少爷您可回来了,老爷在书房等您半天了。
沈知珩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进书房,沈敬之正对着一幅《寒江独钓图》出神。檀香在铜炉里明明灭灭,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忽深忽浅。
回来了
沈敬之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听说你遇上陆旅长了
沈知珩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碰巧遇上,雨太大,他的马惊了。
沈敬之点点头,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知珩,你也不小了,该学着处理家里的事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凝重,这批货关系到沈家的生死,明天你去趟旅部,送份帖子给陆旅长,就说我想请他过府一叙。
沈知珩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收紧:父亲,我们要和军方打交道
现在是乱世。
沈敬之叹了口气,想要保全沈家,就得有靠山。陆明远这个人不简单,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旅长,背后肯定有人。跟他处好关系,没坏处。
那天晚上,沈知珩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脑海里反复浮现陆明远那双锐利的眼睛。他有种预感,自己的人生似乎要和这个刚认识不到一个时辰的男人,产生某种纠缠不清的联系。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沈知珩换上一身熨帖的湖蓝色长衫,带着管家准备好的帖子和一份精致的文房四宝,坐上了去旅部的黄包车。
旅部设在前清一位举人老爷的旧宅里,门口的石狮子被刷上了白灰,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卫兵验过帖子后,领着沈知珩穿过天井,来到一间临时改建的办公室。
陆明远正坐在办公桌后批阅文件,听见动静抬头看来。他今天换了身便装,灰色的中山装衬得身形愈发挺拔。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在桌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沈公子。
陆明远放下笔,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请坐。
沈知珩将礼盒放在桌上:一点薄礼,不成敬意。听闻陆旅长喜好书法,这是我托人从徽州带来的徽墨。
陆明远打开礼盒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胡开文的‘苍佩室’沈公子有心了。
家父想请旅长今晚过府小酌,不知旅长是否有空
沈知珩说明来意。
陆明远沉吟片刻:好,我准时到。
离开旅部时,沈知珩注意到墙角堆着几个木箱,上面印着
军械
字样。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安,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晚上的家宴办得很隆重。沈敬之特意请了苏州有名的厨师,摆了满满一桌子菜。陆明远准时赴约,依旧是一身便装,只是腰间多了块玉佩,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席间,沈敬之和陆明远谈笑风生,话题从字画到时局,似乎相谈甚欢。沈知珩很少插话,只是默默观察着陆明远。他发现陆明远喝酒时总是用左手举杯,右手则放在桌下,像是在遮掩什么。
酒过三巡,沈敬之屏退下人,话锋一转:陆旅长,实不相瞒,老夫这次请您来,是有件事想求您帮忙。
陆明远放下酒杯:沈会长请讲。
是一批货。
沈敬之压低声音,从外地运过来,想请旅部行个方便。
陆明远的目光冷了下来:什么货
沈敬之迟疑了一下:是……
一些药材。
陆明远轻笑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沈会长觉得,我像个傻子吗
沈知珩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看到陆明远放在桌下的手悄悄握住了什么,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陆旅长这是什么意思
沈敬之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没什么意思。
陆明远站起身,沈会长的好意我心领了,这饭,我看就吃到这里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沈敬之在他身后怒声喝道:陆明远,你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能在苏州站稳脚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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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明远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沈府。
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沈知珩突然觉得,这个男人身上藏着太多秘密。而这些秘密,或许会将沈家卷入一场无法预料的风暴之中。
2
陆明远离开后,沈敬之在书房里大发雷霆,名贵的青花瓷被摔在地上,碎片溅到沈知珩脚边。
废物!都是废物!
沈敬之捂着胸口喘气,连个毛头小子都对付不了,我们沈家的脸都被丢尽了!
沈知珩默默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片,低声说:父亲,陆明远似乎不好对付,我们要不要……
闭嘴!
沈敬之打断他,你懂什么这批货要是出了问题,我们沈家就完了!
他来回踱着步子,突然停下,我就不信他陆明远是铁板一块,总会有弱点的。
沈知珩看着父亲眼中闪过的阴狠,心里一阵发寒。他知道,父亲为了利益,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接下来的几天,苏州城里暗流涌动。沈知珩听说旅部加强了对进出城车辆的盘查,尤其是对沈家的商行查得更严。有一次,他去城南的绸缎庄视察,正好遇上陆明远带着士兵在搜查。
陆明远穿着笔挺的军装,站在柜台前翻看账本,阳光照在他肩上的将星上,闪得人睁不开眼。看到沈知珩进来,他只是抬了下眼皮,继续做自己的事。
陆旅长这是在忙什么
沈知珩走上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
例行检查。
陆明远头也不抬,沈公子有兴趣
沈知珩笑了笑:只是好奇,陆旅长连绸缎庄都要查难道这里藏着军火不成
陆明远终于放下账本,直视着他:沈公子说笑了。只是最近城里不太平,多查查总是好的。
他顿了顿,话里有话地说,有些人表面上做着正当生意,背地里却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沈知珩的脸色有些难看:陆旅长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陆明远合上账本,对身边的士兵说,走吧。
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绸缎庄老板擦着汗凑过来:少爷,这陆旅长是不是故意针对我们啊
沈知珩没说话,心里却清楚,陆明远这是在向沈家施压。他不知道父亲会如何应对,但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没过两天,沈知珩就听说父亲联系了上海的帮派,想要绕过旅部,将那批货运进城。他找到父亲,劝他不要铤而走险。
父亲,这样太危险了,要是被陆明远发现……
发现又怎么样
沈敬之打断他,我们沈家已经没有退路了。等这批货出手,我们就有足够的钱打点关系,到时候还怕他一个小小的旅长
沈知珩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父亲不耐烦地赶走了。他站在书房门外,听着里面传来的算盘声,只觉得一阵无力。
那天晚上,沈知珩辗转难眠,索性起身来到书房。他想看看父亲到底在做什么,却在门口听到了让他心惊的对话。
……
货已经准备好了,明天凌晨三点从西门运进来,那边的守卫我已经打点好了。
是父亲的声音。
沈会长放心,兄弟们都准备好了,保证万无一失。
另一个声音陌生而粗哑,应该是那个帮派的人。
好,事成之后,好处少不了你们的。
沈知珩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心怦怦直跳。他知道,明天凌晨将是决定沈家命运的时刻。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走向毁灭,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思来想去,他决定去找陆明远。
深夜的旅部格外安静,只有哨兵来回巡逻的脚步声。沈知珩报上姓名,说有急事要见陆明远。哨兵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通报了。
没过多久,陆明远披着外套出来了,头发有些凌乱,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看到沈知珩,他有些意外:沈公子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我有要事相告。
沈知珩压低声音,关于那批货。
陆明远的眼神立刻变得锐利起来:跟我来。
他把沈知珩带到自己的办公室,倒了杯热水递给他:说吧。
沈知珩握着温热的水杯,定了定神:我父亲明天凌晨三点,会从西门运一批货进城,他已经买通了那里的守卫。
陆明远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沉默了片刻: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不想看到沈家万劫不复。
沈知珩看着他,也不想看到你出事。
陆明远挑了挑眉:你觉得我会出事
我父亲联系了上海的帮派,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
沈知珩说,他们肯定会反抗的。
陆明远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你就不怕我把你父亲抓起来
沈知珩苦笑了一下:比起家族的覆灭,或许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陆明远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和你父亲,很不一样。
人各有志。
沈知珩说,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想卷入这些纷争。
陆明远沉默了片刻,突然说:今晚谢谢你。
他走到衣架旁拿起军帽,我还有事,就不送你了。
沈知珩知道他要去部署行动,起身道:多保重。
离开旅部时,沈知珩回头望了一眼那栋灯火通明的建筑,心里五味杂陈。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但他知道,这是他唯一能做的选择。
第二天一早,沈知珩就被管家匆匆叫醒。
少爷,不好了!老爷被抓了!
沈知珩的心猛地一沉,跟着管家赶到前厅,只见两个士兵正押着沈敬之往外走。沈敬之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脸上带着伤,看到沈知珩,他眼中闪过一丝怨毒。
是你!是你出卖了我!
沈敬之嘶吼着,想要挣脱士兵的束缚。
沈知珩别过脸,不敢看他的眼睛。
沈公子,
一个士兵上前一步,旅长说,念在你通风报信的份上,沈家的产业暂且不动,但沈会长必须跟我们走一趟。
沈知珩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我知道了。
看着父亲被押走的背影,沈知珩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管家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少爷,现在怎么办
沈知珩深吸一口气:去旅部。
他要去见陆明远,他想知道,父亲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3
旅部的审讯室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霉味。沈知珩站在门外,能听到里面传来父亲压抑的咳嗽声。他的心揪紧了,抬手想要敲门,却又犹豫了。
就在这时,门开了。陆明远走了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带着一丝疲惫。看到沈知珩,他愣了一下,随即侧身让他进去:进去看看吧,他想见你。
沈知珩走进审讯室,沈敬之正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椅上,双手被铐在椅背上。他的头发花白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威严。
你来了。
沈敬之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沈知珩走到他面前,低声说:父亲,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
沈敬之看着他,眼神复杂,你只是做了你认为对的事。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知珩,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这些年,我满脑子都是生意,从来没关心过你的想法。
沈知珩的眼眶有些发热:父亲……
别说了。
沈敬之打断他,我犯的事,我自己清楚。走私鸦片,杀了人,哪一条都够枪毙的。
他看着沈知珩,我只有一个要求,求你保住沈家,保住你母亲留下的那些东西。
沈知珩用力点头:我会的,父亲,我一定会的。
从审讯室出来,沈知珩看到陆明远站在走廊尽头抽烟。烟雾缭绕中,他的侧脸显得有些模糊。
他怎么样
陆明远问。
他……
沈知珩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明远掐灭烟头,转过身看着他:沈会长的案子,证据确凿,恐怕……
我知道。
沈知珩打断他,我只想知道,能不能给他一个体面。
陆明远沉默了片刻:我会尽力。
接下来的日子,沈知珩开始接手沈家的产业。他辞退了那些手脚不干净的伙计,清查账目,关闭了几家亏损的店铺。虽然过程很艰难,但他还是一步步挺了过来。
期间,他去旅部看过父亲几次,但沈敬之每次都避而不见。陆明远告诉他,沈敬之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沈知珩知道父亲的脾气,也不再强求。只是每次从旅部回来,他心里都空落落的。
这天,沈知珩正在核对账本,管家匆匆跑进来:少爷,旅部来人了,说陆旅长请您过去一趟。
4
沈知珩赶到旅部时,夕阳正将西厢房的窗棂染成琥珀色。陆明远站在廊下擦拭那把德国造的毛瑟枪,黄铜部件在余晖里泛着冷光。听到脚步声,他抬腕将枪栓复位,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沈公子来得正好。
陆明远转过身,军靴踩过满地梧桐叶,有件东西想让你看看。
他领着沈知珩走进办公室,从铁柜里取出个褪色的蓝布包袱。解开绳结时,沈知珩闻到股熟悉的樟木香气
——
那是母亲生前用来存放字画的箱子特有的味道。包袱里裹着的竟是半幅《寒江独钓图》,正是父亲书房里挂着的那幅。
这是从沈会长床板下搜出来的。
陆明远指尖划过画轴边缘的火漆印,另一半藏着鸦片商的联络名单,我让人拓了副本。
他将张薄纸推过来,上面的朱砂印记与沈府账簿上的戳记如出一辙。
沈知珩的手指在纸上微微发颤。那些看似平常的药材商号,原来都是父亲走私网络的节点。他忽然想起十岁那年,母亲把这幅画交给父亲时说的话:留白处才是真意。
当时只当是文人说辞,如今看来竟是谶语。
陆旅长是想让我指认这些商号
沈知珩的声音有些干涩。
陆明远却摇了摇头,将半幅画重新包好:沈会长案宗已定,不必再添罪证。只是这画……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知珩胸前,听说你母亲是苏州有名的闺阁画家
沈知珩下意识摸了摸领口,那里别着枚青玉笔架,是母亲的遗物。家母确曾师从吴门画派。
难怪。
陆明远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落日余晖,你说话时总带着松烟墨的味道。
这个发现让沈知珩怔在原地。他自幼跟着母亲学画,袖口常年沾着墨渍,却从未有人这样形容过他。正想说些什么,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参谋官举着电报冲进来说:旅长,上海那边动手了!
陆明远接过电报的手猛地收紧,纸页在指缝间起了褶皱。告诉二营,按原计划进驻码头。
他转向沈知珩时,眼底的温度已褪得干干净净,沈公子先回吧,今晚城里恐有异动。
沈知珩走出旅部时,暮色已浸透街巷。巡逻兵靴底敲击石板路的声音此起彼伏,商号的卷帘门都上了三道锁。路过裱画铺时,他看见掌柜正将块
暂停营业
的木牌挂上门楣,玻璃柜里陈列的仿作《寒江独钓图》在灯笼下泛着虚假的光泽。
回到沈府,管家捧着本账簿在正厅等候。少爷,这是从老爷密室里找到的。
账簿封皮烫着金漆,翻开却是空白纸页,只在夹层里藏着张药方,这是上海来的大夫开的,说是给……
给陆旅长的。
沈知珩认出那是治疗枪伤的方子,剂量比寻常药方重了三倍。他忽然想起陆明远总用左手举杯,想起雨夜那抹暗红的血迹,想起父亲说过
总会有弱点的——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陆明远有伤在身。
更漏敲过三响时,沈知珩披着外衣坐在画室。月光透过窗纸落在画案上,砚台里的宿墨结了层薄冰。他蘸着清水在宣纸上勾勒,不知不觉竟画出了陆明远擦拭枪支的侧影,军帽的帽檐棱角分明,像极了母亲画过的孤山轮廓。
枪声是在后半夜响起的。沈知珩推开窗,看见东南方向火光冲天,隐约传来炮弹呼啸的声音。管家抱着账册跑进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少爷,旅部……
旅部被围攻了!
沈知珩抓起那件藏着药方的棉袍冲出门。黄包车在空旷的街道上狂奔,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像是擂鼓。接近旅部时,他听见阵熟悉的咳嗽声,陆明远正靠在断墙边包扎手臂,鲜血浸透了灰色的中山装。
你来做什么
陆明远的声音带着硝烟味,匕首削断绷带的动作却稳得很。
沈知珩解开棉袍递过去:这是治枪伤的方子。
他忽然注意到陆明远右手腕上有道月牙形的疤痕,和母亲画稿上那枚闲章的印记一模一样。
你母亲……
陆明远的喉结动了动,是不是画过幅《月下追韩信》
沈知珩猛地抬头。那是母亲未完成的绝笔,画中韩信的盔甲上有处月牙形的护心镜。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见过原作。
陆明远扯过棉袍按住伤口,十年前在南京,有人用这幅画换了批救伤兵的药。
他看着沈知珩震惊的眼神,忽然低笑出声,原来你就是那个总在画案边偷研墨的小娃娃。
炮声再次响起时,陆明远将沈知珩按进防空洞。潮湿的泥土气息里,沈知珩终于拼凑出完整的故事:母亲当年悄悄资助革命军,那幅《寒江独钓图》是她与地下党的联络信物,父亲后来发现了秘密,竟将计就计利用这幅画走私鸦片。
你父亲不是天生的坏人。
陆明远的声音在洞壁间回荡,他只是被时局逼疯了。
洞外传来密集的枪声,他摸出怀表看了眼,表盖内侧贴着张褪色的小像,是沈知珩七岁时的模样。
战斗结束时天已微亮。沈知珩站在码头看着士兵搬运鸦片箱,陆明远正在指挥点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那些曾让沈家风光无限的
货,如今只化作堆堆灰烬。
沈会长的判决下来了。
陆明远走过来,军靴上还沾着黑灰,无期徒刑,转去南京监狱。
沈知珩望着浓烟发呆。父亲终究没能得到想要的体面,却也保住了性命。多谢。
该谢的是你母亲。
陆明远从口袋里摸出枚青玉笔架,与沈知珩领口那枚正好凑成对,这是她当年留在我那儿的,说等你长大了再还。
沈知珩将两枚笔架合在一起,冰凉的玉石仿佛有了温度。他忽然明白母亲画里的留白是什么意思
——
有些路总要有人走下去,有些债总要有人偿还。
三个月后,沈知珩将沈家商号全部转型,主营文房四宝。开业那天,陆明远送来块匾额,上书
砚底沉舟
四个大字,笔锋凌厉如刀。
沈知珩在匾额下挂起那半幅《寒江独钓图》。有客问起为何只剩半幅,他总是笑着指砚台里的墨:剩下的都在这儿了。
雨又开始下了,和他们初遇那天一样缠绵。沈知珩铺开宣纸,陆明远正帮他研墨,右手腕的疤痕在灯影里若隐若现。笔尖落下时,两人的影子在宣纸上重叠,像幅永远画不完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