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建仁显然没有被这小小的挫折打倒(或者说,邪神觉得这点开胃菜还不够劲儿)。在经历了短暂的闭关疗伤(生理+心理)后,他很快策划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团建赋能·熔炼铁军活动,试图重振他摇摇欲坠的领导雄风。地点选在了市郊一个以军事化管理和挑战极限闻名的魔鬼拓展基地,美其名曰突破舒适区,激发狼性DNA。
出发那天,天空阴得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脏水的抹布。大巴车上弥漫着一股宿命般的悲壮气息。郝建仁穿着崭新的冲锋衣(拉链紧绷在啤酒肚上),戴着墨镜,坐在最前排,拿着麦克风,激情澎湃地做着战前动员:
同志们!知道为什么选这里吗
他用力挥舞着手臂,因为这里够狠!够硬!够残酷!就像商场!就像人生!今天,我们要把骨头里的懒筋抽掉!把血液里的惰性蒸发!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记住!没有完美的个人!只有完美的团队!而我,就是你们的狼王!嗷呜——!
他居然还学了一声蹩脚的狼嚎,声音在密闭的车厢里回荡,尴尬得让人脚趾抠地。
回应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和几十双空洞、麻木、写着我想回家的眼睛。
抵达基地。迎接我们的是一位绰号黑面神的教官,一张脸如同被砂纸打磨过,毫无表情。他扫视着我们这群蔫头耷脑、穿着不合身迷彩服的都市绵羊,嘴角扯出一个冷酷的弧度:
菜鸟们!欢迎来到地狱!在这里,你们没有名字!只有编号!没有尊严!只有服从!听我口令!目标:前方泥潭!全速——俯冲!
所谓泥潭,就是一片被重型卡车反复碾压过、混杂着雨水、牲口粪便和腐烂草根的黑色沼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黑面神一声令下,几个如狼似虎的助教就粗暴地将前排几个同事推了下去。
噗通!噗通!啊——!
惨叫声、咒骂声瞬间响起。冰冷的、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泥浆瞬间没过了膝盖、大腿、腰…有人重心不稳,直接摔了个狗啃泥,满脸满嘴都是黑泥,狼狈不堪。
郝建仁站在泥潭边,拿着手机(套着防水袋),兴奋地对着我们拍摄,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好!好!就是要这个效果!克服恐惧!拥抱挑战!看小杨!多勇敢!老K!注意动作!小李!表情再痛苦一点!这都是宝贵的素材!回去要剪进我们的奋斗文化宣传片里!
我站在冰冷的泥浆里,恶臭的气味直冲天灵盖,粘稠的泥浆像无数只冰冷的手缠绕着身体。看着郝建仁那副居高临下、幸灾乐祸的嘴脸,一股邪火混合着泥浆的冰冷,直冲脑门。
邪神大人!该您登场了!搞他!
我悄悄地在冰冷的泥浆里活动了一下手指,心中默念着那套已经烂熟于心的工位召唤咒语精简版,目标精准锁定岸边那个手舞足蹈的身影。意念集中!怨念驱动!目标:郝建仁脚下那块看起来还算坚实的泥地!
就在郝建仁为了拍一个更震撼的仰角镜头,得意忘形地又往前挪了半步,一脚踩在泥潭边缘一块松软的草皮上时——
噗叽——!
一声极其夸张的、如同巨大果冻被踩爆的声音响起!
郝建仁脚下那块看似无辜的泥地,毫无预兆地、彻底地塌陷了!仿佛下面是一个精心伪装的陷阱!他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那只价值不菲的登山鞋深深陷入了泥沼,拔都拔不出来!
啊呀——!
一声惊恐的、变调的尖叫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他像一只被翻过来的乌龟,手舞足蹈地向后倒去!
噗通!
水花(泥花)四溅!
我们敬爱的狼王Kevin
Hao总监,以一种极其标准的、五体投地的姿态,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拍进了他亲自为我们挑选的地狱泥潭中央!泥浆瞬间淹没了他半个身体!昂贵的冲锋衣变成了抹布,精心打理的几缕地方支援中央的头发被泥浆糊在了光亮的脑门上,墨镜歪斜地挂在耳朵上,镜片上糊满了黑泥!他挣扎着想爬起来,结果手下一滑,又摔了个结实的泥水跤,呛了好几口加料浓汤!
整个泥潭,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都停止了挣扎,目瞪口呆地看着泥潭中央那个奋力扑腾、狼狈不堪的泥人。几秒钟的死寂后——
噗…哈哈哈…咳咳咳!
不知是谁第一个没憋住,笑出了声,随即被泥水呛到猛咳。
这一声如同点燃了引信!
哈哈哈哈哈哈!!!
嗷呜——!狼王落水了!
Kevin总!拥抱挑战的感觉怎么样爽不爽
快拍快拍!这镜头绝对震撼!年度奋斗大片!
压抑了太久的狂笑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席卷了整个泥潭!就连岸上那几个一向冷酷的助教,看着郝建仁在泥浆里疯狂扑腾、气急败坏地怒吼拉我上去!混蛋!我的阿玛尼冲锋衣!
的样子,都忍不住扭过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浆,看着郝建仁在泥潭中央无能狂怒的滑稽模样,只觉得这冰冷的泥浆都变得温暖可爱起来。手腕上那个一直沉默的智能手环,屏幕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仿佛邪神大人也在云端,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团建结束返程的大巴车上,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虽然每个人都筋疲力尽,满身泥泞,但车厢里洋溢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轻松和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低笑声。郝建仁独自一人坐在最前排,裹着基地提供的廉价劣质毛毯(他昂贵的冲锋衣已经宣告报废),身上散发着经久不散的淤泥和消毒水混合的复杂气味。他全程紧闭双眼,脸色铁青,身体微微颤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他试图用墨镜重新武装自己,可惜镜片上的泥点出卖了他。
这一次,再没有任何狼王的豪言壮语。只有一片心照不宣的沉默,以及沉默之下,汹涌流动的、属于打工人的、带着泥腥味的胜利暗爽。
邪神的力量如同一个精密的、充满恶趣味的因果律武器,开始在公司范围内无差别地、精准地制造着意外。
郝建仁的噩梦,从踏入公司大楼的那一刻起就未曾停歇。
他习惯性地走向那台高管专用电梯,手指刚触碰到光洁如镜的按钮面板——
滋啦——!
一声刺耳的电流声伴随着蓝光闪过!郝建仁嗷一嗓子缩回手,指尖瞬间麻痹,仿佛被毒蝎子蜇了一口。低头一看,那昂贵的定制西装袖口,竟然被灼出了一个焦黑的小洞!电梯门冷漠地关闭,上行,把他和后面一群憋着笑的普通员工留在了原地。物业维修工赶来检查了半天,一脸茫然:奇了怪了…没漏电啊静电
他好不容易爬楼梯(专用梯维修中)来到办公室,惊魂未定地想用他那台顶配MacBook
Pro登录OA系统,处理重要事务。手指刚在触摸板上滑动两下——
砰!
一声闷响!笔记本键盘区域毫无预兆地炸开一小团青烟!一股焦糊味弥漫开来!屏幕瞬间漆黑!郝建仁吓得从老板椅上弹跳起来,差点再次触发括约肌警报!IT小哥拆机检查,表情活见鬼:Kevin总…您这电脑…主板电容…它…它自己爆了没进水没摔过啊这…这不科学!
他气急败坏地抓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想痛骂行政为什么还不把新电脑送来。刚把听筒放到耳边——
轰——!
一阵堪比喷气式飞机起飞时的巨大啸叫毫无预兆地从听筒里爆发出来!瞬间贯穿耳膜!郝建仁哐当一声把听筒扔了出去,像扔掉一块烧红的烙铁,双手死死捂住嗡嗡作响、剧痛难忍的耳朵,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冷汗涔涔。维修人员检查线路,依旧一脸懵逼:线路…好的串线了不可能啊…
他去洗手间整理仪容,试图洗掉脸上的冷汗和晦气。刚站到豪华自动感应小便池前,摆好姿势——
哗啦啦——!
头顶造价不菲的、据说是意大利进口的自动感应花洒,突然集体失控!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如同高压水枪般,劈头盖脸地浇了他一身!昂贵的定制西装瞬间湿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并不美观的啤酒肚轮廓。精心梳理的几缕头发彻底趴窝,水流顺着光亮的脑门往下淌,像只落汤鸡。他狼狈地冲出洗手间,与抱着文件路过的行政部小姑娘撞个满怀,文件散落一地,小姑娘看着他滴水的样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然后死死咬住嘴唇,肩膀疯狂抖动…
这些意外如同跗骨之蛆,精准、频繁、花样翻新地发生在郝建仁身上,每次都让他狼狈不堪,颜面扫地。他暴跳如雷,把行政、IT、物业骂得狗血淋头,勒令彻查!然而,每一次调查结果都指向同一个方向:设备故障纯属意外,查无实据,疑为Kevin总近期…呃…时运不济
更可怕的是流言。茶水间、吸烟区、厕所隔断…每一个没有郝建仁目光注视的角落,都成了信息交换的暗网。
听说了吗Kevin总昨天在停车场,他那辆新提的帕拉梅拉,四个轮胎一夜之间全瘪了!气门芯都好好的!
何止!前天中午,他去楼下那家死贵死贵的日料店请客户,刚夹起一块金枪鱼大腹,天花板掉下来一块石膏板!差点给他开瓢!鱼生上盖了一层白灰!
我去…这么邪乎他是不是…得罪什么了
嘘…小声点!我听说啊…是‘报应’…他以前挤走老王总的时候,手段可脏了…
啧啧…人在做,天在看啊…
这些窃窃私语如同无形的毒针,扎在郝建仁日益脆弱的神经上。他开始变得疑神疑鬼,看谁的眼神都带着审视和怀疑。他办公室的灯总是亮到很晚,据说他在里面焚香(味道怪怪的,像劣质檀香混合着消毒水),还托人从什么大师那里求来了开光的玉貔貅和铜八卦镜,挂满了办公室的角落,搞得像个风水法器陈列室。他那张本就青灰的脸,因为休息不足和持续的精神压力,更显憔悴,眼窝深陷,看人的眼神时而凶狠,时而飘忽不定,仿佛惊弓之鸟。
整个公司的氛围变得极其诡异。表面上,在郝建仁的强压和狼性文化的鞭策下,依旧维持着高速运转的假象。但暗地里,一种无声的、压抑的、混合着恐惧、窃喜和巨大荒谬感的情绪在疯狂滋生。项目组的晨会,郝建仁依旧远程参加,但摄像头里他那张写满疲惫和强撑的脸,以及他身后那些闪闪发光的法器,都让屏幕这头的我们憋笑憋得极其痛苦。他训话的语气虽然依旧强硬,但底气明显不足,时不时会被一些突然的异响(比如空调出风口莫名的风声、他自己不小心碰倒法器的声音)惊得停顿一下,眼神飘忽。
手腕上的智能手环,自从那次在郝建仁办公室死机后,就一直处于一种半休眠状态。偶尔屏幕会极其微弱地闪烁一下红光,仿佛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无声地嘲笑这荒诞的一切。项目组的同事们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同情、崇拜,慢慢变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敬畏和好奇。老K会偷偷塞给我一罐红牛,拍拍我的肩,一切尽在不言中。小杨会眨着大眼睛,小声问我:建国哥…你…是不是偷偷去哪个庙里开过光啊
我笑而不语,深藏功与名。只是偶尔,在加班到深夜、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人时,我会看着手腕上那圈冰冷的金属,对着空气,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邪神大人…您这售后服务…还挺到位
年终总结大会,这座名为奋斗的摩天大厦一年一度最盛大的封顶(或者说,封喉)仪式,在豪华酒店宴会厅的金碧辉煌中拉开了序幕。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着冰冷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水、食物油脂和虚假寒暄混合的腻人气息。郝建仁,在经历了一系列水逆打击后,显然憋着一股劲要在这场盛典上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重塑他摇摇欲坠的狼王形象。
他穿着一身明显小了一号、勒得啤酒肚更加突出的深蓝色阿玛尼西装(大概是新买的,试图冲喜),几缕珍贵的头发被发胶牢牢固定在头顶中央,油光锃亮。他站在聚光灯下,红光满面(这次可能是腮红和高光的作用),手持话筒,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
各位同仁!战友们!
声音通过顶级音响传出,洪亮得有些失真,又一年!我们穿越惊涛骇浪!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杀出一条血路!(台下:我们杀的路在哪儿)这一切,靠的是什么!
他猛地一挥手,身后的巨幅LED屏应声亮起,开始播放耗费巨资制作的年度奋斗史诗宣传片。激昂的交响乐响起,画面快速切换:深夜灯火通明的办公室(空镜)、堆成山的空咖啡杯(道具)、员工们专注工作的侧脸(摆拍)、郝建仁在各类会议上指点江山的伟岸身影(大量特写)…配以雄浑的男中音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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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们!用青春点燃不灭的灯火!**(画面:一个实习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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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们!用汗水浇筑成功的基石!**(画面:保洁阿姨在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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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们!在Kevin
Hao总监的英明领导下!秉承‘狼性精神’!实现了业绩的…嗯…战略性稳中向好!**(画面:一张打了厚厚马赛克、根本看不清是涨是跌的折线图)
台下的员工们,穿着租来的廉价礼服或不合身的西装,脸上挂着格式化的微笑,眼神空洞地咀嚼着酒店提供的、已经冷掉的虾饺。掌声稀稀拉拉,礼貌而敷衍。
郝建仁显然对这部史诗巨制和现场反应不太满意。他清了清嗓子,决定亲自下场,用他最擅长的心灵硫酸来浇灌这片麻木的土壤。他调暗灯光,只留一束追光打在自己身上,营造出布道者的神圣氛围。
我知道!过去一年!大家很辛苦!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共情,有人质疑!有人迷茫!有人觉得付出没有回报!
他目光扫过台下,试图寻找共鸣,却只看到一片低垂的头颅。
但是!
他陡然提高音量,如同惊堂木拍下,我要告诉你们!苦难!是财富!加班!是福报!现在的不如意!是为了将来更大的舞台!
他开始了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
**我年轻时…**(第108次讲述他如何在火车站睡长椅三天三夜只为争取一个实习机会的励志故事,忽略了故事里他爸是火车站站长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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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局要打开…**(痛心疾首状指责我们只看眼前加班费,看不到他画的宇宙级大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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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问公司给了你什么!要问你为公司创造了什么!**(唾沫星子在追光灯下飞舞)。
*
**我看好你们!你们是我带过最有潜力的一届!**(眼神扫过台下几个头发比他多的90后,言外之意:再不拼命,你们连这点头发都保不住!)。
台下的空气越来越凝固。困意、饥饿感、以及对台上那套陈词滥调的生理性厌恶,如同厚重的棉被,压在每个人心头。负责操控PPT的小哥大概也听麻了,一个手滑,屏幕上郝建仁激情演讲的大头照旁边,极其突兀地弹出了一个早已被遗忘的窗口——赫然是我当初那份灵魂升华·尊享蓝金绿的设计稿局部!那屎黄色的尊贵金芒天使光环,正正地套在郝建仁油光发亮的脑门上!旁边是荧光绿的我是傻X(尊贵版)几个大字,在昏暗的会场里闪烁着诡异而刺眼的光芒!
噗——!
台下不知哪个角落,有人再也绷不住,笑出了第一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瞬间!连锁反应爆发了!
哈哈哈!快看Kevin总的头!
噗嗤…傻X尊贵版…
我的妈呀!谁干的!太有才了!
压抑了一整年、积攒了无数槽点和怨念的笑声,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轰然炸响!起初是压抑的闷笑,迅速演变成无法控制的哄堂大笑!有人笑得前仰后合,拍打着桌子;有人笑得眼泪狂飙,直不起腰;有人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整个金碧辉煌的宴会厅,瞬间变成了欢乐的海洋!只是这欢乐的源头,是台上那位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紫、由紫转黑的布道者。
郝建仁站在追光灯下,像一尊突然被泼了粪的滑稽雕塑。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到屏幕上那幅让他做了一星期噩梦的惊世之作,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脸瞬间扭曲变形!他嘴唇哆嗦着,手指颤抖地指向控制台方向,似乎想怒吼关掉!快关掉!,却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噗————————!!!
一声前所未有的、悠长嘹亮、如同防空警报拉响的巨响,再次、精准地、通过他面前那支高档麦克风,被放大到了极致,响彻了整个宴会厅!甚至盖过了鼎沸的笑声!
音响师大概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高音惊呆了,忘了拉麦。
于是,整个会场,回荡着郝建仁那声荡气回肠、余音绕梁的…排气声。通过顶级音响系统,音质饱满,层次分明,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尾音。
时间,再次凝固了。
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保持着上一秒狂笑的姿势,目光呆滞地聚焦在台上。几秒钟的死寂后,是更加狂暴、更加失控、更加歇斯底里的爆笑!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有人笑得从椅子上滑了下去!有人笑得直捶地板!连最矜持的高管层都有人捂着脸,肩膀疯狂抖动,指缝里溢出压抑不住的噗噗声。
郝建仁的脸,彻底失去了所有血色。他像一截被雷劈中的朽木,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眼神涣散,失去了所有焦点。追光灯惨白的光打在他身上,照亮了他额头细密的冷汗,照亮了他因极度羞愤而微微抽搐的嘴角,也照亮了他眼中最后一丝名为领导尊严的东西,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
他手中的话筒,哐当一声掉落在光洁的舞台上,发出刺耳的回响。
年终盛宴,终成一场荒诞绝伦的葬礼。埋葬了一个名为Kevin
Hao总监的幻影。
当郝建仁被两位脸色煞白、强忍笑意的助理几乎是架着搀扶下台,消失在后台通道的阴影里时,年终大会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草草收场。没有总结,没有展望,没有颁奖,甚至没有人敢上台去收拾那个还在地上滚动的、象征着权威陨落的话筒。酒店服务员推着餐车进来收拾冷掉的菜肴,刀叉碰撞的清脆声响在依旧弥漫着尴尬、荒诞和一丝狂欢后虚脱感的宴会厅里格外刺耳。
项目组的几个人默契地凑到了一起。老K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后背,力道大得我一个趔趄,他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笑意:建国…你小子…真他妈是个人才!那PPT…神来之笔!神来之笔啊!
小杨捂着笑痛的肚子,眼泪汪汪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崇拜和后怕:建国哥…我以后…就跟你混了!太解气了!就是…我们会不会被灭口啊
我揉着被老K拍疼的肩膀,看着郝建仁消失的方向,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最后崩溃的气息。手腕上,那个沉寂多日的智能手环,屏幕突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红光,快得像错觉。
回到那个熟悉的、弥漫着外卖余味、咖啡渍和纸张油墨气息的工位,一切仿佛没有改变,又仿佛一切都不同了。郝建仁办公室的门紧闭着,据说他请了长期病假,归期未定。他留下的敏捷超频4.0遗产——那个该死的智能手环,依旧扣在我的手腕上,像一个沉默的黑色勋章。
我坐下来,打开电脑。屏幕幽幽亮起。鬼使神差地,我点开了那个名为21世纪高效职场驭术的PDF文件,翻到了召唤阵图那一页。复杂的线条在屏幕冷光下显得有些诡异。
沉思片刻。我新建了一个空白文档。手指悬停在键盘上,然后,开始敲击。
标题:《关于优化办公环境及提升员工幸福感的若干建议(试行版)》
**第一条:废除灵感榨取站立马拉松。**
理由:经实践检验,该制度极大提高了员工下肢静脉曲张及痔疮发病率,严重损害员工健康,降低长期生产力。建议:恢复舒适工位,配备符合人体工学的椅子。健康是奋斗的本钱!(配图:一张郝建仁在泥潭里扑腾的表情包,打码处理)
**第二条:禁用赛博朋克式进度监控手环。**
理由:该设备存在不明原因电流泄露风险(可提供本人手腕疑似电击伤痕照片为证),涉嫌侵犯员工隐私及危害人身安全,易引发劳资纠纷及社会负面舆情。建议:立即停用并销毁。信任是团队的基础!(配图:一张手环屏幕闪烁着红光警告的截图)
**第三条:规范需求瀑布流管理。**
理由:需求变更频繁且缺乏有效评估,导致大量无效劳动及资源浪费,严重挫伤员工积极性与创造力。建议:建立需求评审机制,非工作时间(晚10点至早8点)严禁发送非紧急工作指令。尊重是效率的保障!(配图:一张凌晨三点钉钉轰炸的聊天记录截图)
**第四条:重新定义福报共享弹性工作制。**
理由:当前制度严重混淆工作与生活界限,导致员工普遍过度疲劳,家庭关系紧张,离职率攀升。建议:明确加班需申请及补偿,保障员工法定休息时间。可持续才是真福报!(配图:一张网上流行的拒绝996熊猫头表情包)
……
我一条条地写着,敲击键盘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区里显得格外清晰。文档的措辞尽可能专业、客观、为公司长远计,但字里行间,每一个理由,每一个建议,都浸透着过去一年血泪斑斑的切肤之痛和那场荒诞战役后的硝烟气息。
写完最后一条,我长舒一口气,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手腕那个黑色手环上。它依旧沉默,冰冷的触感贴着皮肤。我伸出食指,带着一种奇特的仪式感,轻轻地、郑重地、点在了手环中央那个小小的感应区上。
嗡…
手环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屏幕瞬间亮起!不再是刺目的警告红光,而是一种柔和的、温暖的、近乎圣洁的……白光屏幕上缓缓浮现出一行从未出现过的、优雅的楷体小字:
>
**【提示】检测到宿主完成阶段性‘净化’任务。能量回收中…终极摸鱼形态·解绑程序启动…5…4…3…**
我愕然地看着那行字。
白光越来越盛,渐渐包裹了整个手环。那冰冷的金属触感,竟奇异地带上了一丝暖意。光芒持续了几秒钟,然后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
手腕上,空空如也。
那个折磨我许久、象征郝建仁暴政的黑色枷锁,消失了。只在皮肤上留下了一圈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白色印记,像一个神秘的符咒,又像一个无声的句点。
桌面上,那份《关于优化办公环境及提升员工幸福感的若干建议(试行版)》静静地躺在那里。我移动鼠标,光标悬停在发送按钮上。收件人列表里,静静地躺着几个名字:暂代郝建仁工作的、相对温和的赵副总监(二饼),HR负责人,还有…那个依旧灰着的、属于郝建仁的头像。
窗外,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照亮了格子间里一张张疲惫而麻木的脸。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郝建仁那标志性的、混合着香水与雪茄的爹味,但此刻,正被窗外涌入的、带着尘嚣却无比真实的新鲜夜风,一点点吹散。
我端起桌上那杯彻底凉透的隔夜美式,对着屏幕,对着空气中某个看不见的存在,也对着这操蛋却依旧要继续的生活,无声地举了举杯。
然后,指尖落下,重重地敲在了回车键上。
【发送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