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家五口,美满幸福。
哥哥是学霸,妹妹是开心果,父母恩爱。
可我却是这个家里唯一的佣人。
直到我确诊癌症。
妈妈,我病了。
病了那你死了可要告诉我,我要连放三天鞭炮！
不过好在,我也有家,有家人了。
1
我行李不多,几件衣服,几本书,还有一本相册,一个行李箱都没装满。
可我却无比头痛。
路随安站在离我四五米的地方不动,他背后的徐翔推了他一把。
快去啊,你现在去抱着她的大腿求她留下来没准还能成功。
路随安顺着他的力道走到离我一米的地方。
他憔悴了很多,穿着依旧整洁合体,眼下却有点青黑。
人也瘦了,穿的大衣是我回家前刚刚给他买的,上次见他的时候还正好合身,现在在他身上却显得有点撑不起来了。
我陪你去,好不好
不分手,你去哪我都陪着你,行吗
看着这么卑微的路随安,我忽然就忍不住了,蹲下去哭得站不起来。
路随安也蹲下来,声音颤抖着问：不哭了好不好带我一起走,行吗
余生,七年了,你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吗
我当然记得。
路随安是我的大学同学。
刚上大学的时候,兼职还没找到,口袋里只剩下一百块钱,妈妈给我打电话：反正你想好,你要读书,我是没钱给你的。
你哥哥要读研究生,小珍珠高三了,马上也要考大学,你是要逼死我和你爸！
我告诉她我大学不会问她要一分钱。
不要钱你以为我就要感恩戴德了
乔余生,你吃我的喝我的长这么大,你就是欠我的！
你爸他有个朋友介绍了一个男的,家里开厂子的,人家听说你学习好,愿意出五十万彩礼！
你上大学能给我赚五十万吗！
我听到这话,全身发抖,却还是执拗的问她：怎么样你才肯让我上学
一个月给我五千！不然我就亲自去你学校将你抓回来！
我开始拼了命兼职,可是没有兼职能让我一个月赚五千,更何况我吃饭也要钱。
没办法我只能除了上课的时间全在兼职,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
因为睡眠不足,我走在路上都会打瞌睡。
那天我昏昏沉沉的险些摔倒,却被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扶住。
同学,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本是一句平常的礼貌性的询问,我的眼泪却控制不住的流了出来。
那天以后,这个男生就走入了我的世界。
他告诉我,性价比低的重复性劳动赚钱少还累。
他帮我介绍了几家有钱人家的家教,其余时间,我开始拼命写稿子投稿子,只要被录用,就有几百到几千的稿费。
就这样过了四年,毕业那天,他拉着我的手。
乔余生,让我一辈子陪着你好吗
等我攒够钱买房子,我就娶你。
好。
他攒够了钱,我却食言了。
那天他牵着我的手,高兴地告诉我：余生,我买好房子了,我们领证吧。
打开房产证,上面是我们两个人的名字。
看着我们两个为之努力三年的这张纸,眼泪怎么都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泪水落在房产证上,弄皱了纸张,也洇湿了我们的名字。
我用手去擦,对不起,对不起……
他不知所措地抱着我,安慰我：不哭了,怎么了是不是你最近太累了,瘦了这么多,累了就休息一下……
我拉住他给我擦眼泪的手,抬眼看着他。
路随安,我们分手吧。
我拿到XX哲学院的入学通知了,我要走了,以后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路随安,祝你幸福。
……
我那是第一次看到他掉眼泪,但还是从他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以为那一面就是永别,没想到还能见到他。
他紧紧抱着我,好像这样就能不分开。
我没能离开,他没有等到我的回答。
我就那样在路随安面前,想多年前初见那样,倒在他怀里。
2
只不过这次,耳边不是他温暖的问候,而是他惊慌失措的喊我名字的声音。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秘密要被发现了,怎么办
没有办法。
我再睁开眼,面前就是通红的三双核桃眼。
路随安,徐翔还有田晓。
徐翔是我亦师亦友的狗老板,田晓是我小时候遇到的女骑士。
徐翔是个富二代,自己创业,招到的第二个员工就是我。
我当时已经拿到了另一家公司的offer。
可他当时忽悠我：那家公司虽然大,但是同事关系不好处理啊。
我看着他,他继续忽悠：咱们公司规模小,但是福利待遇好啊。
我看了看另一家的六险一金,他见状继续说：我们这里发展前景大啊。
然后他自己看了一眼那家上市公司的大名,还是理直气壮：你进来就是经理！
我问他：一个月给多少钱
他喜出望外：八千！
于是我就去了。
另一家虽然是大企业,但是试用期工资只有六千。
我太缺钱了。
知道我毕业了,妈妈找我要的更多了。
你妹妹刚进大学,周围同学都有新手机新电脑,你妹妹没有会被看不起的,还有每个月的生活费也不能少。
你哥哥也谈了个女朋友,请人家吃饭送礼物哪里不要钱
你以后每个月再多给我两千,不然就给我回来嫁人！
后来有一次周末的时候徐翔临时需要一份资料来找我拿,才发现我一直租了个地下室住着。
他问明缘由之后什么也没说,可是下个月,我的工资就从八千涨到了一万。
三年时间,公司渐渐从三个人,成了三十人。
从徐翔带着我两人亲自去谈合作,成了我带人去谈合作。
我也从一个皮包经理,变成了真正的经理。
我也和徐翔处成了朋友,他也通过我认识了路随安。
3
田晓是我的发小。
小时候,她是咋咋呼呼的小霸王,附近的男孩子都被她揍了个遍。
而我被附近的男孩子欺负了个遍。
小孩子其实都是很聪明,他们知道哪些小孩不能惹,也知道哪些小孩子被欺负了也不敢说出去。
我就是那个被欺负了也没有人帮我的小孩。
而且那时候放学后我要做饭、洗衣服,晚上想写作业又总被说浪费电,作业总是玩不成,便经常挨罚,穿的衣服还总是旧的。
于是我就成了他们欺负的主要目标。
可是被田晓看到了。
她挡在我前面,对着那几个男孩子说：下次再让我看到你们欺负她,有一个算一个,我就都把你们推到茅坑里！
那时候小学还是旱厕,掉到茅坑里是会丢人丢到全校都知道的。
而且他们知道田晓真的敢,闯个男厕所而已,对她来说,比打架简单太多了。
她是家里的独生女,从小千娇万宠,是家里的小公主。
在那个我只有过年才能吃到旺旺仙贝的时候,她已经有每天五毛钱的零花钱。
每次她都买一根五毛钱的雪糕。
可是认识我后,她就改成了买两毛的,买两根。
剩下一毛钱买两块糖,还分我一块。
我们形影不离,一起初中,高中……
知道这三个人在,我刚想闭上眼,就被抓包了。
醒了,终于醒了！
是徐翔。
路随安轻轻抓着我的右手,没有说话,我求助的看向田晓,她却移开了眼。
完了！
徐翔和田晓不仅不看我,还退了出去。
等他们都离开,路随安弯下腰,将额头抵在我的手上。
他肩头耸动着,温热的液体落在我的手上,烫的我忍不住的蜷了下手指。
路随安……
不哭了好不好
他抬起头,恶狠狠的瞪着我。
你就打算自己一个人去死
乔余生,你到底有没有心
我给他擦干眼角的水渍。
没有,我还有那么多愿望,我是要去追梦的。
温热的手指也抚上了我的脸。
那你答应我,让我陪你,好不好
我……
我控制不住眼泪,眼睛像是两个坏掉的水龙头,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着往外冒。
路随安用力地抱住我。
你别哭了。
带着我,好不好
我不想耽误他,我也不想让他看着我慢慢衰弱,最后动不了,走向死亡。
我们还年轻,余生还长,他应该有一个健康的、能陪他到老的妻子。
你要是不带我,我会日日难安,一直记挂着你。
你让我守着你,行吗
好。
4
临走前,徐翔哭得像个娘们儿,反倒是田晓还艰难的挤出了点笑。
徐翔塞给我一张卡。
这是给你的分红,以后没钱了就告诉我。
我要还给他,他就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吓得我不敢再说。
田晓眼眶也有点红。
我也想陪着你……
我笑着逗她：我这么大了去上学,还用得着带两个家长监督吗
她红着眼睛轻轻捶我一下。
他要是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去帮你揍他。
余生可是我护着的,谁都不能欺负她。
徐翔也插嘴,还有我。
进安检前,田晓死死抱着我,徐翔见缝插针拉着我的胳膊。
你要天天跟我视频。
好。
我也要。
好好吃饭。
好。
好好吃药。
好。
我过阵子去找你。
还有我,我也要去！
好。
田晓被学人精烦地狠狠瞪他一眼。
余生,还记得小时候一人一块的糖吗
我笑,记得。
小时候她爱吃菠萝味的,我爱吃话梅味的。
她塞到我怀里一大包话梅糖。
吃完了,你回来,我再给你买。
好。
她最后狠狠抱了我一下。
好好活着。
好。
进了安检,听着徐翔抽噎着被许晓嫌弃的声音,我觉得有他们,我什么都不害怕。
可人总是在事前高估自己,又在事情发生时无所适从。
5
入学的第一天,我和教授在苏格拉底的雕像拍照。
路随安给我裹了厚厚的围巾和外套,旁边年逾五十的教授却只穿着大衣,还露着腿。
拍完照片之后,路随安立刻用大衣将我包了起来。
他开玩笑说：我看着她都觉得冷。
我勉强扯了扯嘴角。
他更瘦了,出来这段时间,所有的一切都压在他的肩头,不肯让我插手半点。
除此之外,他还总是刻意地逗我笑。
可能是离开了熟悉的土地,熟悉的朋友,不用在刻意伪装,我最近总是毫无缘由地觉得低落。
我想我可能是怕了。
也可能早就怕了。
不然我不会在确诊的第一时间就着手申请学校学习哲学。
绝症带来的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痛苦,还有精神上的折磨。
不舍、后悔、害怕、怯懦、不甘,我逃不了。
我不知道老人临终前都在想些什么。
可我觉得肯定和我不一样。
我总是禁不住想,我上了那么多年的学,学了那么多知识,为什么没有一门课教会我怎么面对死亡
我到底是在不舍什么
哲学家试图探讨这个问题,可终究也没能给我一个答案。
我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死了。
昨夜醒着的时候,我握着手机,踟蹰着不知道将电话打给谁。
终于拨出去,熟悉的女声在对面响起：喂,谁啊
妈妈……
一句话没说完,眼泪就落了下来。
你还知道打电话回来！早知道你这么没用,当初我就该掐死你！
妈妈,我病了……
病了乔余生,你真是死性不改,从小就是个骗人精！
你怎么不病死！哪天你死了告诉我,我可要连放三天鞭炮！
电话被挂断,只剩嘟嘟声,又很快没了声音。
从小妈妈就说我是骗人精,爱撒谎,可我明明从来没撒过谎。
妹妹吃了太多的糖,怕被念叨,就说是我吃的,我说我没吃,迎来的是一巴掌。
哥哥打翻了花瓶,说是我打碎的,妈妈让我跪在碎片上,直到我撑不住承认是我撒谎。
我一直握着电话,回忆似刀,鲜血淋漓。
直到疼痛袭来,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我那么痛苦,却还那么庆幸。
路随安那么敏锐的一个人,可能早就发现了我的异常。
他当作不知道,我也不说。
是啊,好冷啊。
天上开始飘雪花,落在手上变成水滴。
我突然毫无预兆地落下泪来。
路随安手忙脚乱地给我抹眼泪,问我：怎么了
路随安,你走吧,回去吧。
怎么了不哭了,是不是哪里疼
我不疼,但是我难受,各种情绪拉扯着我,我几乎看到了旁边站着的死神,我不知道要做什么,能做什么,但是我不想让我这幅样子被他看到。
我用尽全身力气推了他一把。
滚！我说的还不明白吗我不爱你了,你滚！
他死死搂着我,声音里都是惊慌。
余生！
你走！我不要你！你走！
滚啊！
余生！
他终于松开我,身体一松,我躺在地上,看着天空。
路随安,放过我吧。
我想,若是就这么死在这一刻多好。
data-fanqie-type=pay_tag>
6
可我还死不了。
床前没有人,但我还是隐约看到了窗边一闪而过的人影。
路随安还在。
我穿上鞋,打开门的时候看到是转角的一抹影子。
路随安。
他没出来。
对不起。
我对着面前空空的走廊道歉。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以为哲学能给我一条正确看待死亡的路,可是最终我发现我只是凡人。
路随安,我害怕。
他出来了,朝我走了过来。
我这才发现,他瘦了好多,下巴上的胡茬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眼睛里都是血丝,显得眼球是淡淡的粉。
他将我整个人搂在怀里。
他微微发着颤,却还是轻抚我的后背。
不怕。
余生不怕,我在。
我陪着你,不怕。
我也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路随安,你也不要怕,我们都不要怕。
那时我才明白,不是路随安困住了我,是我困住了他。
而现在,困住我的是什么
死亡吗
路随安突然开始和我坦然的聊死亡。
他坐在我的床头,给我读书。
读《庄子》：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
读《生存论》：死亡是此在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确知而不确定的、超不过的可能性。
讲柏拉图：人类的灵魂是永恒的,死亡只是身体的一种转变。
……
我拉住他的手。
若是真的有灵魂,你别急,我会等着你。
人一辈子也就那点时间,你要慢慢活,好好过,把我没有经历的都活一遍。
我要你我死之后就忘了我,重新回去工作,结婚,生子……
要是你爱上了别人,就告诉我一声,我先去投胎,没准下辈子还能当你妈。
他轻轻拍了我手一下,勉强笑道：净胡说,还想占我便宜。
我笑笑继续说：你要是快点结婚,没准我还能做你女儿。
你没听说过吗,女儿是爸爸的小情人,做不了妻子,做小情人也不错。
他摔下书就往门外走,只留下一句：净胡说八道,不理你了。
再回来的时候,他的眼眶又有点红,但还强撑着平常的语气告诉我：雪停了,要出去看雪吗
我朝他伸出双臂撒娇：要,抱我！
我穿了白色的羽绒服,红色的帽子,红色的围巾。
就像是一个雪人。
不过我很喜欢,红色将我衬得气色很好。
不过也只拍了一张照片路随安就想拉着我回屋子里。
冷不冷
路随安将我的手捂在自己的掌心。
那时候网上突然很流行在雪上写字。
可惜我生在一个即便是偶尔下雪,也很难积雪的地方。
看着面前的雪地,我拉着路随安,我们也写个名字吧。
他却一口拒绝,不写。
不仅不写,还将我拉回了屋子里。
我其实有点舍不得,我终究还是想留下一点牵绊的。
路随安见我实在舍不得,问我：我给你画一个蛋糕好不好
好。
三天后,雪已经化了,我也将这件事放在了脑后,可是路随安却拿来了一块金版婚书。
皇天后土,共鉴此情；与子携手,缘起不灭；愿死生不弃,无怨无悔；求情定三生,诸神应允。
路随安的声音也在我耳边响起。
生死无悔,死生契阔,愿为夫妻,情定日月。
冰雪易融,余生,我不想……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可是,我不能。
婚书被我扔到门外。
我不需要！
路随安,你明不明白,我不需要家人,不需要丈夫,你走吧,求你……
那一天,他在门外,我在门内。
后来不知道怎么睡过去的,做了许多梦,梦到了许多人。
许多我以为放下的人,重新来到我的梦里指责我。
乔余生,你看你现在,罪有应得！
自私自利,这都是报应！
妈妈还是那副面对我二十多年的冷漠表情。
乔余生,当年死的怎么不是你
姐姐,妈妈说这都是你欠我的,你这辈子就该把命都赔给我！
乔余生,你这幅样子,谁会真心爱你
声声指责下,我蜷缩着,止不住地问：为什么这么对我
凭什么这么对我
没有人回答,只有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搂住我。
余生,不怕,你还有我。
我睁开眼,茫然地抓着他的衣襟,问他：路随安,你会爱我吗
我爱你。
我做错的太多,才得到报应要死了
不是。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
余生,你从来没做错什么。
我喃喃道：那就是我不该得到太多幸福,我不配,所以要还回去。
不是的,不是的,余生值得最好的……
路随安,谢谢你。
7
人有不可为,纵使有路随安,我的身体和情绪还是不可抑制地衰弱下去。
那些人那些事更加频繁地进入我的梦里。
那年我刚刚中考完,考得很好,能进市重点高中。
妈妈却说：就你那笨样,上什么高中,浪费钱！还不如省下给你妹妹报个辅导班,你哥哥也在长身体,生活费也要多给一点。
我那时候还没认清现实,跟妈妈大吵一架,朝她大吼：妹妹每次都倒数第三,我每次都年级前三,为什么让她上学,不让我去！你偏心！
我得到的是妈妈的一巴掌。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妈妈原来一直恨我。
她瞪着我,像是看一个仇人。
那是你欠她的！要不是你……
话说到一半,她停下了,但我却知道,妈妈不是不喜欢我,她是真的恨我。
我跑出家门,再回去的时候,就看到一个女人从我家离开,看到我还笑着打量我,直点头。
我不明就里,回到房间发现妈妈正蹲在炉灶旁烧着什么。
旁边就是我空空荡荡的床。
从小到大,我一直睡在厨房。
小时候也不明白,为什么哥哥和妹妹都有自己的房间,就我没有。
我哭过、闹过,但从没换来过一句安慰,一个解释。
慢慢地,我习惯了,开始努力改造厨房的这个小角落,让它更像一方属于自己的小天地。
我用自己的旧衣服做了床帘,却在当天就被妈妈扯了下来。
遮什么遮！只要你自己不发骚,还真当谁稀罕看你
现在那张床彻底空空荡荡,连床下的书和墙上的奖状都没了。
妈妈在炉子旁,把最后一本书塞进炉膛。
看到我回来,她得意说道：你所有的书我都烧了,这下你就别想上学了,刚刚出去的那个女人你也看到了吧,来给你说亲的,只要你肯嫁过去,对方愿意给这个数,明天他就来领你过去。
说着她还比划了个八。
那一刻,我全身冰冷,寒彻心扉。
但她没注意到我的异样,烧完就去客厅看电视了。
那是我最有勇气的一次,夜里趁着他们都睡了,自己一个人跑出了家门。
我缩在别人家门口一宿,第二天就跑到镇上问遍了所有店铺,都不肯要我。
我只能捡别人不要的饮料瓶子和纸壳子。
晚上没地方去,就用纸壳子铺在身下,找个屋檐躺一宿。
后来遇到了一个邋里邋遢的中年男人,他一直跟着我,我捡到的瓶子他都要抢走,不仅如此,他还凑到我跟前,嬉笑着问我：给我摸摸行吗
那双手,粗大,黝黑,长长的指甲里都是污垢,伸出来就要摸我的胸部。
我吓得转头就跑,到处躲,他一直跟在我身后,脸上带着逗弄猎物般的笑。
即便后来我遇到田晓,被她带回家,可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梦里都有一个人,嬉笑着跟在我身后。
我以为我已经忘了,可是现在,他又回来了。
我惊恐的在黑夜中大口喘气,心脏挣扎着跳动着,擂得我胸骨都痛了起来。
路随安察觉到异样,慌忙将我抱起。
床头灯打开,昏黄的灯光映着他焦急的眉眼,给了我一点心安。
但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疼痛。
哪里都是痛的,整个人像是从里面被剖开一样。
路随安的样子在我眼里变得模糊,他的声音也变得忽远忽近。
我知道他着急了,想要伸手擦掉他额头上的汗,也想告诉他,我没事。
可我终究没能如愿,就又一次陷入昏沉。
8
这次的梦,还是以前的那些事。
可能人快死了,就会抑制不住的回忆过去,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这次是我高中的班主任。
高中的时候,是田晓的父母帮我垫付的学费。
我执意没要他们给我出生活费,靠着捡瓶子攒的一百多块钱,过了两个月。
后来我的班主任张老师发现了我的不对劲。
她告诉我：你生下来,首先是你自己,才是别人的女儿、妹妹、姐姐,所以首先要爱自己。
她塞给我衣服、零食,还要给我钱,我不肯要,却被硬塞进怀里。
女孩子更要努力学习,才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学习,这是借给你的,等你工作赚钱了都要还给我的。
她告诉我,要好好学习,才能掌控自己以后的人生,才有机会逃离困住自己的沼泽。
高考查分后,她红着眼睛抱着我,一直在说：我知道你能行的,你真棒！
可是后来她得知我放弃目标院校时,亲自跑到了我上大学的城市,给了我一巴掌。
你到底是为什么
我至今还记得她当时失望的眼神。
我没敢告诉她,是我父母偷偷改了我的志愿,只为了我离家近一点,更方便他们掌控。
她已经为我操了许多心,我不想她再为我操心。
即便在梦里,我也在想,如果张老师是我妈妈该多好啊。
再睁开眼,是路随安急红了的眼睛。
那一瞬,他看着我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绝望,可是很快就敛了下去。
他轻轻握着我的手,擦掉我眼角的一滴泪,问道：哪里还疼
他声音是哑的。
我轻轻摇摇头。
不疼,我想张老师了。
窗外阳光很好,深秋难得的温暖。
他轻声问我：咱们回国吧我带你去见她
我摇摇头。
不用了。
离开前,我去见了张老师一面。
那时候想着,不能求得张老师的谅解,即便死了也良心不安。
张老师老了许多,头发已经花白了,看到我立刻握着我的手问我：工作这么累吗,怎么这么瘦
我反握住她的手,问她：老师,你还怪我吗
她点了点我的额头,问道：这就是你这么久不来看我的原因
我有点不好意思,掏出了新拿到的录取通知书。
老师,我后悔了,所以这次我一定不会放弃了。
张老师戴上眼镜,一字一字地看完了录取通知书,递给我的时候,拍着我的手背连说了三声好。
我压下眼泪,紧紧抱着她,靠在她的肩膀上小声说：老师,这次我走了可能就不回来了。
她握着我的肩膀诧异地问我：怎么,你要在那里定居
我微笑着点头：是啊,工作太累了,我打算以后活得轻松点。
张老师眼里噙着泪花,却还是点头：好,挺好,你想开就行。
临走前,我在张老师家的杯垫下偷偷放了一张卡,背面写了密码。
上大学后,我就慢慢将张老师花在我身上的钱还回去了,但于我而言,不够。
如今,这是我仅剩的能留给张老师的东西了。
那一次,便是永别,再见只能徒增烦扰。
路随安垂着眼,声音涩的厉害。
乔余生,你真狠心。
一滴泪落到我的无名指上,烫的我手指一抖。
我明白他的意思。
路随安,这样不是很好吗
在意我的,不在意我的,都只当我在异国他乡好好的生活,也许某个时刻会想起我这个人,或许会冷笑,也可能是想念,但总归都会继续各自的生活,不会被我影响分毫。
路随安抬起头,赤红着眼质问我：那我呢
乔余生,你让我怎么办
我抬手抹去他眼角的泪,路随安,你想怎样呢
我要你嫁给我。
让我成为你的合法伴侣,不要让我再一次看着你失去意识,我却无能为力,我甚至不能在抢救通知单上签字……
我不用抢救……
那我也想自己的名字在以后的人生里永远和你绑在一起。
可是,我活不久了啊,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下一刻,我可能就会在你面前停止呼吸,路随安,我不想这么自私。
他牵着我的手,说道：求你,为我自私。
9
我妥协了。
这是我一生中最自私的一次。
轻抚着我手指上的戒指,我不后悔。
我真的无论生死,都和他绑在一起了。
我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我跟他回了国,还不顾他的反对,留下了遗嘱。
为此他两天没理我。
我本想只简单举行一个仪式,可路随安执意要领证。
田晓和徐翔也来了。
她仔细的给我化了妆,还带来一条漂亮的红裙子。
衬得我精神了许多。
我看出了她和徐翔的异样,打趣道：抓住机会啊。
她没注意到,徐翔也偷偷往她这里看了好几次。
那天很开心。
看着那个红本本,心里满涨涨的。
我终于给自己找到了全心全意对我的家人。
但可能乐极生悲,那天之后,我的精神越来越差了。
我有预感,时间快到了。
只是,我心底终究还是有一丝期盼。
但到最后,我也没等到父母给予的亲情。
好在我还有那么多的朋友,和最亲密的爱人。
最后的时间,除了张老师,基本所有人我都见到了最后一面,除了家人。
等待死亡的过程,我从恐慌到无措,从无措到不舍,终究没能如我预想的那般静静地自己死在异国他乡。
那段时间,我不断想起所有人对我的好。
我知道路随安也曾偷偷用我的手机给父母他们打过电话。
可是他们不信。
那就等她死了再来告诉我们吧！
病房门外的声音恰好被醒过来的我听到了。
他强撑着笑走进来,看到我醒了的时候脸上明显有一瞬间的慌乱,可是很快就隐藏起来。
感觉怎么样
我用尽全力拉着他的手。
别难过……
我有你就够了。
他握着我的手轻轻颤抖。
我想吃蛋糕,今天是我生日,你忘了吗
没忘,田晓说她快到了。
我轻轻推他一下,下雪了,你去接她一下。
好。
看着他出门后,我才终于闭上了眼睛,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我怎么忍心让他看着我死呢
可我却没有消散,也没有入轮回,而是回到了家里。
我从不知道,我对这个家有这么大的执念。
直到我再次恢复意识,守着那个包裹,才明白,这终究是困住我的意难平。
路随安是懂我的,他知道我想要什么。
10
他处理好所有事之后,带着我当初带出国的那本相册,回到了我离开多年的家。
家里的房子重新盖了,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是我离开时候的模样。
妹妹乔臻珠看到路随安,兴奋地跑过来,想要拉他的手,被他躲了过去。
乔臻珠立刻冷下脸来。
你来找乔余生那个贱人那你恐怕要失望了,她已经很久没回来了。
她有什么好,你为什么为了她不肯多看我一眼
我这才想起,乔臻珠也喜欢路随安。
那是我和路随安在一起的第一年,他送我回家,被乔臻珠遇到了。
她借着是我妹妹的机会加了路随安的好友。
当晚路随安就给我发了一大段聊天记录。
全都是乔臻珠借着告诉他我小时候的事的机会,讲我小时候怎么欺负她。
可里面的桩桩件件,都是她曾对我做过的事。
我拿着聊天记录去问乔臻珠,她却嬉笑着说：姐姐,我喜欢路随安,你把他让给我好不好
反正从小到大你什么都让着我,一个男人而已,让给我你再找一个不就得了
她说得毫不在意,仿佛路随安是一块糖、一个玩具。
妈妈也说：他喜欢你只不过因为你先认识的他罢了,如果他先认识的是小珍珠,那能有你的事
妈妈走后,乔臻珠轻蔑的看着我。
我才是家里的小珍珠,乔余生,你是个什么东西！
你就是阴沟里的老鼠,只会偷偷看着我的东西,想从我手里抢走。
可是,从小被抢东西的,明明只有我。
家里剩余三人听到声音也出来。
你来做什么
爸爸冷着脸质问道。
他一直以为是路随安钓着他的两个女儿,让家里人不和。
路随安还穿着我给他买的那件大衣,瘦削的脊背挺得笔直,面前几人丝毫没能影响他的情绪。
甚至语调都没有变化。
今天前来,与你们无关,受亡妻嘱托,将她的遗物带回去。
他礼貌而疏离,像是询问一个陌生人。
请问,余生的东西在哪请让我带她回去。
她做梦！她的东西她哪来的东西白眼狼,有本事走了就别回来……
够了！
爸爸突然厉声打断她的话。
他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男人,不可置信的问道：你说什么
亡妻
11
路随安没有说话。
妈妈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来到路随安面前。
不可能！你这个骗子！你们都是骗子！你是不是乔余生找来骗我们的！她妄想！我是不会相信的……
什么生病,什么绝症,都是乔余生那个贱人编出来的谎话！
她从小就喜欢骗人,贱人！
嘴里骂着,可是她的眼角却落了一滴泪下来。
你们都是骗子！滚出去！
乔臻明搂住妈妈,站在路随安面前。
他还是一贯的高高在上,用最公正的姿态做伪装,获取他自己的利益。
他微微皱着眉。
妈妈说的也没错,父母生她养她,纵使有错,她也不该用这种方式来欺骗家人。
更何况,当初的那些事,即便爸妈不同意,她不还是做了吗这么多年了,还记仇是不是太过了
路随安冷笑一声。
余生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么恶意的揣测她
就因为她没如你们的意,早早把自己卖了给你们赚生活费和补习费
他看着妈妈,目光尖锐的像是要刺破人心底的伪装。
她真的是你女儿吗她在家的时候你恨她,折磨她,她离家你骂她,诋毁她,先在她已经走了,你还要继续用你的恨捆着她吗
你凭什么就因为你生了她吗
你有一天把她当过亲生女儿吗
妈妈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但还是有泪水不断从她眼角滚落。
我从没见过她现在这副模样,又恨,又疯狂……还有一点点的悔恨
我不该恨她吗要不是她,我的囡囡怎么会还没出生就离开了这个与世界！当初为什么死的不是她！
爸爸不可置信的问道：这就是你不肯善待她的原因吗
因为出生的是她
妈妈恨声道：对！要不是她太自私,我们的另一个女儿怎么会还没出生就死了
她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害死了同胞妹妹不说,现在还想装死骗我！除非她真死了,否则我永远不会原谅她！
医生说了,都是她！是她抢了妹妹的营养,才让我可怜的女儿来到这个世上的机会都没有！
要不是我和珍珠有缘,重新投到我肚子里,我就永远失去她了,她欠珍珠一条命！
我此刻终于明白了我名字的意思,余生余生,多余出生。
呵,哈哈哈哈哈……
路随安突然笑了起来,甚至眼角笑出了眼泪。
他猩红着眼睛,指着乔臻珠,质问：你就是因为这么可笑的问题觉得余生欠了她一条命
那时候她都没出生,她有什么错！
你凭什么把自己的原因推到一个还未出生的孩子身上！
眼泪滚落下来,路随安双手捂住脸,他的声音低低的,仿佛压抑到了极点。
余生,竟然因为这么可笑的原因,你们就害死了我的余生。
看他这么痛苦,我想要抱住他。
我想说不是的。
都是我体质不好,都是我不注意作息,都是我不小心,都是我不注意身体……
可……
就是因为他们啊……
我骗不了自己……
因为我吃了一块哥哥的饼干,被爸爸一脚踢断了腿。
正值农忙,我简单用衣服包扎一下,就拖着断腿帮爸妈给地里的庄稼打农药。
打完农药,他们才发现我发起了高烧,才将我送到医院。
后来,我得了骨癌,原发病灶就是那年腿断的那个地方。
因为没有及时治疗,也可能因为沾染了农药,也可能都有,总之,因为这,我死了。
我来到妈妈面前,即便她听不到,但我还是想说一句。
你不爱我,我也不要你了。
你怨了我二十多年的这条命,我还给你了。
11
路随安从随身带着的包里,取出一沓病例,扔在他们面前。
信不信的,你们自己看。
我今天来,只是想带走余生的遗物罢了。
妈妈立刻抓起那厚厚一沓病历,翻看起来。
爸爸往前走了几步,低声说：你跟我来吧。
我的东西早在上高中之前,就几乎被妈妈一把火烧干净了。
剩下的只有几个假期短暂回来留下的,和被乔臻珠抢走的。
后来她不喜欢了,就随手一扔,不知道妈妈出于什么心理,将这些都收到了一个箱子里。
推开陈旧的杂物间,在最门口的地方,有一只小小的纸箱,里面是我留在这个家里最后的东西。
灰尘飘在空气中,在太阳的照射下,飞起落下。
路随安不管上面厚厚的灰尘,双手将纸箱抱了起来,然后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
他的身后,是妈妈痛彻心扉的哭嚎。
路随安低着头,温柔低语：余生,咱们回家。
我抬手轻轻挽住他的胳膊,像是我还活着。
好,回家。
12
回家后,他冷静有条理的处理好了所有的事,就像在我家的时候情绪激动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期间有人知道了我的死讯联系他,也被他搪塞过去,一个人都没见。
他还是照常上班,照常下班,就像我不曾出现过一样。
可是他这幅样子却让我更加害怕。
我多希望,我真的不曾出现过。
我整日的跟着他,看他上班,下班,吃饭,交际。
可是只有我见过,在无人知道的夜晚,他整宿整宿的难以入眠。
我留给他一个U盘,他一直随身带着,却一次也没有看里面的东西。
我心里着急,却无可奈何。
直到路随安倒下。
他病的毫无预兆,只是在一个清晨在众人眼中晕倒。
徐翔和田晓闻讯赶来的时候,他已经醒了。
13
余生死了,你是不是也不想活了！
路随安木然的看着面前的两个人。
那我该怎么样呢
徐翔来到他的床前,问道：你以后就打算这么活着吗
路随安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勾起一个笑,最后也只是一句：有什么不好
徐翔一把将他从床上拽了起来。
路随安被他拽的踉踉跄跄,却丝毫都没反抗。
他被甩到沙发上,才发现电视屏幕上的,是我。
路随安愣愣的看着屏幕,他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眼眶却红了。
屏幕中的我也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徐翔和田晓已经退了出去,我才终于开口。
录这个视频的时候,我已经站不起来了。
镜头里,我靠在病床上,目光穿过屏幕,看着沙发上的路随安。
路随安,很久不见,你是不是快忘了我什么样子了
他在沙发上坐着,一滴眼泪滑落,喃喃回答：没有,我没忘。
开玩笑的,我知道你没这么快忘了我。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矫情兮兮的要求你忘了我,但是我还是想走一下俗套,路随安,开始新的生活吧。
我从不曾后悔爱上你,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在想,这个小哥哥好帅啊,如果是我男朋友该多好啊。
视频里的我狡黠一笑。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是也想笑,但是失败了。
你不知道,你告白的时候,我表面矜持,其实心里已经在转圈圈了。
他终于露出一点笑来,轻声说道：小骗子。
视频里的我还在继续。
路随安,能遇到你,是我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事。
路随安,你在我心里,闪闪发光。
可是,对不起,你遇到了我。
他却不像以前那样大度,听我这么说立刻跟了一句：有关系。
路随安,不管怎样,我都爱你,我也请求你,好好爱自己,把我们未能一起经过的四五十年,好好的,快乐的度过。
假如真的还能相遇,我想听你说说我没见过的风景,所以,为了我,好好热爱生活,热爱生命,可以吗
我希望再见到你的时候,你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已经成为一个快乐的老头子。
我们曾相许共白头,对不起我食言了,但我想任性一次,求你不要食言,好不好
他静静地看着我,嘴角的一点弧度渐渐消失。
不好,余生,你个自私鬼,凭什么
视频里的我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的念叨。
从相见,到恋爱,从恋爱,到结婚……
说到最后,视频里的我也红了眼眶。
谢谢你,路随安,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我爱你,但也请你余生替我爱你自己。
视频停在这里。
沙发上的路随安死死盯着屏幕,弯下腰,弓着身子,过了好一会,才有一声极低的呜咽声传出。
乔余生,你凭什么！
14
我凭什么呢
被爱的人有恃无恐,我知道他会答应我的。
那天之后,他果然好了很多。
公司团建会参加,还会参加资助公益活动,甚至养了一只狗,取名叫小锦,还养了一只猫,取名叫小瑟。
他又重新活了过来。
可我却有一种感觉,时间快到了。
我会跟着他在公司,下一瞬恢复意识却到了家里。
我没有恐慌。
我知道,时间到了。
又一天,我站在窗前,看着他起床,来到窗前和我并立的地方伸了个懒腰。
阳光洒在他的身上,闪着金光。
我扑过去,在他唇上落了最后一吻。
自此,我再无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