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被雨淋湿的刺猬头 > 第一章

空调机箱在窗外不知疲倦地嗡嗡低鸣,像一只巨大的、疲惫的蝉。办公室里最后一点人声也终于消散在冰凉的空气里,只剩下我这盏孤零零的台灯,在文件堆砌的荒原上投下一圈惨白的光晕。我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目光掠过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表格,最后定格在右下角那个小小的数字:19:48。心头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陈锐应该早就到家了。
抓起手机,屏幕亮起,锁屏照片是去年夏天带他去海边拍的。十四岁的少年,头发像刚收割过的麦茬,根根精神地竖着,对着镜头笑出一口白牙,带着点刻意摆出来的酷劲儿。现在,那头麦茬大概又长成了乱蓬蓬的刺猬模样。指尖滑动,解锁,点开微信置顶的对话框。
最后一条消息还是中午我发过去的:锐,午饭在微波炉里,热两分钟。冰箱有切好的水果。时间显示是十二点零三分。没有回复。往上翻,记录几乎清一色是我的叮嘱,绿色的气泡占据了大半屏幕,他偶尔的回话简短得像电报:嗯。知道了。哦。简洁得近乎冷漠。
一种熟悉的、沉甸甸的无力感又漫了上来。我深吸一口气,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终究还是落了下去:锐,到家了吗晚饭想吃什么妈一会儿就回。发送。屏幕暗下去,映出我模糊的倒影,眼下是遮掩不住的青黑。
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发出空洞的轻响。目光再次落到电脑屏幕上,那份特意为这个暑假准备的《锐锐的暑期计划》,标题醒目又带着点孤注一掷的郑重。我点开它,文档瞬间铺满屏幕。表格边框清晰,时间刻度精确到半小时,五颜六色的色块填充着不同的内容:清晨七点半,晨跑/跳绳(30分钟);九点整,数学预习/习题(1.5小时);十一点,物理预习/实验资料阅读(1小时);下午穿插着游泳班、阅读时间、家务实践、纪录片观看……林林总总,排得满满当当,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试图网住这稍纵即逝的两个月。
为了这份计划,我熬了几个晚上,翻遍了教育论坛,参考了别人家孩子的模板,又结合他期末的薄弱点反复调整。打印出来时,看着那厚厚一沓A4纸,心里甚至涌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仿佛这纸上的字句,真能稳稳托起他摇摇晃晃的未来。此刻,在冰冷的办公室灯光下,那些彩色的方块却显得格外刺眼,带着一种不近人情的规整,无声地嘲笑着我的自作多情。
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像落在地上的星河,遥远又冰冷。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试图驱散脑海中那个顶着一头倔强刺猬发的少年形象,和他可能正对着空荡屋子百无聊赖的表情。
推开家门,扑面而来的不是饭菜的香气,而是一种沉滞的、混合着灰尘和少年汗味的空气。客厅没开主灯,只有电视机屏幕幽蓝的光明明灭灭,映着沙发上那个歪斜的人影。陈锐陷在沙发里,两条长腿随意地搭在茶几边缘,脚上蹬着那双脏得看不出本色的运动鞋。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手机横握在手里,激烈的游戏音效和枪炮声浪般冲击着耳膜,几乎淹没了我的开门声。
锐我提高声音,试图穿透那层喧闹的屏障。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点击,嘴里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客厅顶灯被我啪地一声按亮,刺眼的白光瞬间驱散了电视的幽蓝。陈锐猛地眯起眼,像被强光惊扰的夜行动物,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终于从屏幕上移开视线,瞥了我一眼,又迅速落回游戏战场,语气带着被打扰的烦躁:回来了
我把包放在玄关柜上,换了鞋,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嗯,饿了吧想吃什么妈给你做。
随便。他头也不抬,手指操作得更快了,屏幕里的爆炸声此起彼伏。
那……番茄炒蛋再炖个排骨我边挽袖子边往厨房走,尽量忽视茶几上堆着的零食包装袋和地上掉落的薯片碎屑。
厨房里,冷水哗哗地冲着排骨。客厅里的游戏音效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反而随着战况激烈更加高亢。我擦干手,拿起放在餐桌显眼位置的那份《完美暑期计划》,深吸一口气,走到沙发前。
锐,先暂停一下我把计划表递到他眼前,挡住了部分屏幕,看看这个,妈给你做的暑假安排,参考了很多资料的,我们……
话没说完,他猛地抬手,带着一股强烈的抗拒,手背重重地撞在我手腕上。计划表脱手飞出,在空中划了个弧线,轻飘飘地落在地板上。
不看!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火气,视线终于彻底离开了手机屏幕,拧着眉头瞪向我,又来了!烦不烦啊妈放假了!让我喘口气行不行
屏幕里传出角色死亡的音效,他烦躁地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屏幕朝下。
一股凉意顺着脊背爬上来。我看着地上散开的计划表,那精心描绘的表格此刻像个巨大的讽刺。我弯腰捡起来,指尖微微发抖,强压着情绪,尽量平静地说:什么叫烦妈是为你好!你看看期末成绩单,数学物理都掉成什么样了不趁着暑假赶上去,开学了怎么办别人都在努力……
别人别人!你眼里就只有别人家孩子!他像被点燃的炮仗,腾地从沙发上弹起来,比我高出小半个头的身躯带来一种压迫感,我放假!是我的暑假!不是你的KPI考核!
他烦躁地抓着自己那头乱糟糟的刺猬发,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在狭小的客厅里踱步,眼神锐利地扫过客厅每一个角落,带着无处发泄的怒火。他的目光最终钉在电视柜旁那个小小的水族箱上——那是我养了三年的热带鱼,几条颜色鲜艳的孔雀鱼在里面悠闲地摆尾。
为我好为我好就是把我关在家里按你的表做人他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这破鱼你倒记得天天喂!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挥手,手臂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蛮力,狠狠地扫向那个玻璃鱼缸!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我眼睁睁看着那只手臂挥过去,带着少年失控的愤怒和绝望。指尖擦过玻璃缸壁,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紧接着,是哐啷一声碎裂的巨响!
那个陪伴了我一千多个日夜的鱼缸,像一个脆弱的梦境,瞬间四分五裂。透明的水裹挟着玻璃碎片,轰然倾泻在地板上。几条色彩斑斓的孔雀鱼在浑浊的水流和尖锐的碎玻璃中徒劳地弹跳、挣扎,鲜艳的尾鳍无助地拍打着冰冷的地砖。
冰冷的水瞬间漫过我的脚背,刺骨的凉意激得我一个哆嗦。空气里弥漫开浓重的鱼腥味和水草的泥腥气。我僵在原地,瞳孔里映着那一片狼藉的毁灭现场,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游戏音效、争吵声都消失了,只剩下那水流的哗啦声和鱼尾绝望的拍打声,还有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一股从未有过的、巨大的悲愤和失控感猛地攫住了我的心脏,狠狠攥紧,痛得我眼前发黑。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了反应,完全是本能驱使——
啪!
一声清脆又沉闷的响声,在狼藉的客厅里炸开。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甩了出去,带着全身的力气和无法言说的绝望,狠狠地掴在了陈锐的脸上。
力道之大,打得他整个头猛地偏向一边。
世界彻底安静了。
只剩下水流在地上蔓延的微弱声音,还有那条最大、最艳丽的红色孔雀鱼,在地砖上最后抽搐了一下,彻底不动了。
陈锐维持着偏头的姿势,一动不动。几秒钟后,他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回头。左脸颊上,一个清晰的、红肿的掌印迅速浮现出来,在他苍白的脸上触目惊心。他抬眼看我,那双总是带着不耐烦或躲闪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难以置信的、被彻底击碎的茫然和空洞。那里面没有任何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映着我同样惨白的、因为恐惧而后悔的脸。
他看着我,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后,他猛地转身,像一头发疯的、只想逃离陷阱的野兽,连鞋都没换,一把拉开家门,冲进了外面浓稠的夜色里。
陈锐!我如梦初醒,凄厉的喊声撕裂了喉咙,跟着冲了出去。
门在身后砰地撞上。楼道里感应灯昏黄的光线摇曳着,只来得及捕捉到他冲下楼梯转角时一闪而过的背影,像一道被黑暗吞噬的残影。
我跌跌撞撞地追下楼,拖鞋跑掉了一只也浑然不觉,光脚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台阶上。冲出单元门,外面已是狂风暴雨的世界。
豆大的雨点被狂风裹挟着,像鞭子一样狠狠抽打在脸上、身上,瞬间湿透了我的睡衣。小区门口那盏昏黄的路灯在狂乱的雨幕中摇摇晃晃,光线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只能勉强照亮灯柱下那一小圈湿漉漉的地面。更远处,是翻腾搅动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锐——!陈锐——!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立刻被呼啸的风声和哗哗的雨声吞没,连一丝回音都没有。
雨水糊住了眼睛,冰冷刺骨。我像个疯子一样,在小区门口那点可怜的光晕里徒劳地转着圈,视线疯狂地扫视着每一个方向:黑洞洞的车棚底下,被风雨吹打得剧烈摇晃的香樟树丛后面,远处居民楼模糊的轮廓……哪里都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只有无情的雨,冰冷地、持续不断地浇下来,浇灭我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
保安室的窗户开了条缝,一个模糊的人影探出来,似乎在喊什么,声音被风雨扯得稀碎。我听不清,也完全顾不上,所有的感官都被一种巨大的、灭顶的恐惧攫住。他会去哪里这么大的雨,这么黑的夜……那个耳光,他脸上死灰般的表情……一幕幕在眼前闪回,像冰冷的刀片切割着神经。悔恨和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勒得我几乎窒息。
雨水顺着头发、脸颊不断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我徒劳地在风雨中站了很久,直到冰冷的湿意浸透骨髓,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才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挪地往回走。脚底被粗糙的地面硌得生疼,却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回到一片狼藉的客厅,那摊混合着碎玻璃和死鱼的水迹还在原地,无声地控诉着刚才的疯狂。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蜷缩起来,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无法抑制地耸动着。巨大的疲惫和无边的恐惧沉沉地压下来,几乎要将我碾碎。时间在死寂和窗外的风雨声中变得无比粘稠而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永恒。窗外依旧是狂风骤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我蜷缩在沙发角落,身上裹着一条薄毯,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身体从里到外都冻透了。神经像绷紧到极限的弦,任何一点微小的声音——风吹动窗框的吱呀声,雨水敲打雨棚的嗒嗒声——都让我惊跳起来,心脏狂跳不止。眼睛死死盯着紧闭的家门,每一次楼道里传来模糊的脚步声,都让我屏住呼吸,直到那脚步声渐渐远去,心又重新沉入冰冷的谷底。恐惧和悔恨像两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搓着我的心脏。
就在意识开始模糊,绝望几乎将我彻底吞没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门锁转动声,在暴风雨的喧嚣背景中,清晰得如同惊雷。
我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毯子滑落在地也顾不上了,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一个湿透的身影挤了进来,带着外面狂暴风雨的寒气。
是陈锐!
他浑身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单薄的T恤和牛仔裤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单薄的身形。头发湿透了,那标志性的刺猬头软塌塌地贴在额头上,往下淌着水。嘴唇冻得乌紫,脸上毫无血色,只有左颊那个红肿的掌印,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清晰得刺眼。他站在门口的地垫上,脚下立刻晕开一大滩水迹,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我的目光急切地在他身上搜寻,确认他是否受伤。就在这时,我才猛地注意到,他怀里竟然紧紧抱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只小狗!非常小,大概只有几个月大,浑身泥泞不堪,原本的毛色完全看不出来,湿漉漉地蜷缩在陈锐同样湿透的胸前。它也在瑟瑟发抖,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一条后腿以一个极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无力地耷拉着。
陈锐低着头,避开了我的视线,目光落在怀里那个小小的、颤抖的生命上。他舔了舔同样冻得发紫的嘴唇,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长途奔跑后的喘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它……它叫七月。他顿了顿,吸了下鼻子,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微颤,腿……好像断了。得……得救它。
凌晨三点半的宠物医院急诊室,亮得刺眼的白炽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有些呛人。值班的是个年轻男医生,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带着熬夜疲惫却依然温和的眼睛。他动作利落地接过陈锐怀里那只泥泞的小狗,小心地放在铺着一次性垫布的诊疗台上。
哎哟,可怜的小家伙。医生轻声说着,戴上手套,开始仔细检查那条扭曲的后腿。小狗疼得直哆嗦,发出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陈锐像个影子一样,紧紧贴在诊疗台旁边。他身上的湿衣服还没干透,在医院的冷气里显得更加单薄,肩膀依旧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但他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冷,所有的注意力都牢牢锁在那只瑟瑟发抖的小狗身上。他脸上那鲜明的掌印边缘已经开始泛青,像一块丑陋的烙印。
胫骨骨折,不算太复杂,但需要手术固定。医生检查完,直起身,语气温和但专业地对我们说,目光扫过我和陈锐,小家伙运气好,送来得及时。我先给它清理一下,处理伤口,稳定一下,手术安排明天上午。你们……家长先去办个手续吧
我去!陈锐立刻抢着说,声音还有点哑,但异常坚定。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种急于做点什么的迫切,随即又迅速垂下眼帘,盯着诊疗台上小声哀鸣的七月。
我默默点了点头,把钱包递给他。他接过,手指冰凉,转身跟着护士走向缴费窗口。他的背影在空旷的走廊灯光下显得格外瘦削,湿漉漉的裤脚在地板上拖出浅浅的水痕。
医生开始给七月清理伤口,剪掉沾满泥污纠结的毛发,动作轻柔。小家伙疼得直躲,呜咽声变大。
别怕,七月,别怕……陈锐不知何时已经办完手续回来了,他几乎是扑到诊疗台边,完全无视了医生和护士的存在,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处,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小狗湿漉漉的脑袋和还算干净的背部。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笨拙的温柔,一遍遍地重复,没事了,马上就好了,乖……七月乖……
他的指尖划过小狗颤抖的脊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护士递过来一小卷绷带和消毒棉球,示意他可以试着帮忙按住小狗,方便医生清理腿部的伤口。
陈锐立刻伸出手,学着护士的样子,用指尖极其轻微地按住七月瘦小的身体。他的动作生硬又紧张,手臂的肌肉都绷紧了,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仿佛按着的不是一只几斤重的小狗,而是一件稀世珍宝。他的目光专注地追随着医生清理伤口的动作,眉头紧紧锁着,每当七月因为疼痛而瑟缩或呜咽,他的手指就跟着微微一颤,嘴唇也下意识地抿紧,仿佛那痛楚也传递到了他身上。
看着他笨拙又无比认真地试图安抚一个比他更弱小的生命,看着他低垂的、湿发遮住的额头上那个依旧刺目的青紫掌印,一股尖锐的酸楚猛地冲上我的鼻腔,眼睛瞬间被灼热的雾气蒙住。我慌忙别开脸,假装去看墙上的宠物健康宣传海报。
医生给七月打了止痛针和消炎针,小家伙终于不再剧烈挣扎,只是偶尔发出细弱的哼唧。护士拿来一小卷干净的绷带,准备先做个简单的腿部固定。
让我试试……行吗陈锐忽然低声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他看向护士。
护士有些意外,看了看医生。医生点点头:小心点,别碰着伤处。
陈锐立刻伸出手,接过绷带卷。他的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他学着护士刚才示范的样子,先用消毒棉球轻轻擦拭七月腿部的毛发,避开伤口。他的手指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硬,甚至有点笨拙,好几次绷带差点滑脱。但他全神贯注,屏着呼吸,眼神专注得像是正在进行一项精密的手术。他极其轻柔地将绷带绕过七月纤细的断腿,一圈,再一圈,动作缓慢得近乎凝滞,每一次缠绕都小心翼翼,生怕多用了一丝力气会弄疼它。
他低着头,湿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嘴唇和线条紧绷的下颌。那专注的侧影,在惨白的灯光下,竟透出一种奇异的、沉静的力量。他包扎的哪里只是一只小狗的断腿那笨拙、缓慢、倾尽全神的一圈圈缠绕,更像是在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包扎我们之间那道刚刚被撕扯得鲜血淋漓的巨大裂口。每一圈绷带,都缠绕着无声的歉意和一种不知如何表达的痛楚。
我站在几步之外,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满水的棉花,沉重得无法呼吸。诊疗台上,七月似乎感受到了少年指尖传递过来的那点微弱却坚定的暖意,小小的身体渐渐不再那么剧烈地颤抖,偶尔抬起头,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一下陈锐冰凉的手腕。
窗外,是持续不断的、喧嚣的雨声。
家里多了一只打着石膏、需要静养的小狗,生活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开了完全不同的波纹。
陈锐仿佛变了一个人。那个沉迷游戏、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刺猬头少年消失了。他自动自觉地包揽了照顾七月的大部分工作。清晨,闹钟还没响,我就听到他蹑手蹑脚起床的声音,然后是厨房里轻微的开罐头声、倒水声。他会把泡软的狗粮和清水端到七月的小窝前,蹲在旁边,看着它小心翼翼地用三条腿支撑着,一点点吃完。他严格按照医嘱,按时给七月喂药片,笨拙地掰开小嘴,把药片塞到嗓子眼,再赶紧喂点水,紧张地看着它咽下去才松一口气。
客厅角落,铺着旧毯子的纸箱成了七月临时的家。陈锐写作业的地点也从自己房间的书桌挪到了客厅的地板上。他盘腿坐在地垫上,书本摊开在面前,但写着写着,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瞟向纸箱里那个小小的身影。七月醒了,哼唧着想要爬出来,他就立刻放下笔,把它轻轻抱出来,放在自己腿上,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它背上渐渐变得光滑的绒毛,另一只手则继续在草稿纸上演算。有时算题卡壳了,他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七月就会仰起头,伸出温热的小舌头,轻轻舔舐他按在纸页上的手指关节。少年紧皱的眉头会不自觉地松开一点,嘴角甚至偶尔会牵起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笑意。
那份被我精心制作、最终被红叉和碎玻璃埋葬的《完美暑期计划》,早已被扫进了垃圾桶。生活似乎进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的轨道。我们之间的话依旧不多,但那种剑拔弩张的紧绷感消失了。他不再对我所有的问话都报以沉默或嗯哦,偶尔也会主动说几句,比如七月今天把药都吃了或者它好像更喜欢这个新垫子。语气平淡,却不再带着冰冷的刺。
我依旧忙碌于工作,但会尽量把一些事情带回家处理。晚上,客厅里常常是这样的景象:我在餐桌边对着笔记本电脑敲敲打打,陈锐坐在地垫上,背靠着沙发,腿上摊着书本或放着平板看学习视频,七月就蜷在他脚边打着小呼噜。台灯的光晕笼罩着我们三个,空气里只有键盘的敲击声、书页翻动的声音,还有七月偶尔在睡梦中发出的细小呜咽。一种无声的、带着暖意的安宁,在房间里静静流淌。我们默契地不再提起那个鱼缸,那个耳光,那个暴雨夜。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正如同七月腿上的石膏一样,在缓慢地、无声地愈合着。
天气预报里反复警告的台风,终于还是来了。
傍晚时分,天色就已经阴沉得如同泼墨。狂风在城市的高楼间尖啸穿行,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粗大的雨点开始砸在窗户玻璃上,噼啪作响,很快就连成了狂暴的雨幕,将窗外的世界冲刷得一片模糊。
我提前下了班,匆匆赶回家。刚进门,就看见陈锐正忙着检查阳台的推拉门是否关严实,又把靠近窗户的几盆绿植挪到客厅中间。七月似乎也感受到了异常的气氛,拖着打着石膏的后腿,有些焦躁地在陈锐脚边转来转去,发出不安的低鸣。
妈,台风好像登陆了。陈锐见我回来,抬头说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紧张。
嗯,看到了。我放下包,也赶紧加入,窗户都关紧了吧这个风力……
话音未落,头顶的日光灯管猛地闪烁了几下,发出滋滋的电流声。紧接着,啪地一声轻响,整个房间瞬间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
停电了!
窗外是狂风骤雨的咆哮,室内则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黑暗。只有偶尔划过天际的惨白闪电,瞬间将屋内扭曲的家具轮廓映照得如同鬼魅,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惊雷紧跟着在头顶炸开,轰隆巨响震得窗户玻璃都在嗡嗡颤抖。
啊!七月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和巨响彻底吓坏了,拖着伤腿惊恐地尖叫起来,在黑暗中盲目地乱窜。
七月!别怕!陈锐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安抚的急切。我听到他摸索的声音,然后是一声轻微的碰撞,大概是撞到了茶几。
锐,别动!我去找手电!我急忙喊道,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玄关柜方向摸去。心跳在雷声的间隙里擂鼓般作响。终于,指尖触到了熟悉的冰凉金属外壳,我一把抓起了那个应急手电筒。
咔哒。
一束不算明亮的光柱刺破了黑暗,在剧烈摇晃的室内投下一个晃动的光圈。我立刻将光柱移向陈锐的方向。
光圈里,他正半跪在地上,双手小心翼翼地拢住因为极度恐惧而浑身僵硬、瑟瑟发抖的七月,把它护在自己胸前。小狗的脑袋深深埋在他的臂弯里,只露出一点颤抖的脊背。陈锐低着头,下巴几乎抵着小狗的头顶,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对它说着什么安抚的话。闪电的光亮再次短暂地照亮室内,清晰地映出他微微蹙起的眉心和脸上全然的专注与保护欲。
我举着手电走过去,光圈笼罩住他们俩。光线下,陈锐抬起眼看向我,那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亮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一丝未退的紧张。
给。我把手电递给他,自己摸索着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他接过手电,把它竖着放在地板上,向上投射的光在天花板上晕开一片朦胧的光域,勉强照亮了沙发前这一小块地方。七月在他怀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是身体还在轻微地哆嗦。
窗外,风雨声依旧肆虐,如同狂怒的巨兽在撞击着这栋小小的建筑。屋内,在这方寸的光晕里,只剩下我们粗重的呼吸声和七月压抑的呜咽。
黑暗和狭小的空间似乎有某种魔力,能轻易瓦解白天精心构筑的壁垒。沉默在光晕里弥漫,带着一种微妙的张力。我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看着光圈里陈锐低头轻抚七月的侧影。他脸上那道青紫的掌印早已消退,只留下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淡痕。但那个午后的碎片,那个碎裂的鱼缸,那条死去的孔雀鱼,还有他冲进暴雨中的背影……却在此刻的黑暗与风雨声中,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时间在雷声和雨声的间隙里一分一秒地爬行。就在我以为这沉默会一直持续下去时,一个极低、极哑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轻地拂过这黑暗的空间,带着一种试探性的、几乎要消散在风雨声里的不确定:
妈……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他依旧低着头,目光专注地看着怀里渐渐平静下来的七月,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它颈后的绒毛。似乎过了很久,他才又极轻地、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几个字:
那天……鱼缸……他顿住了,仿佛后面的字有千斤重。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被压抑的哽咽,……我不是故意的。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瞬间就被窗外又一阵猛烈的风雨声淹没。
我的呼吸停滞了。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眼眶,灼热得几乎要落下泪来。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解释、所有的懊悔、所有的委屈……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多余。黑暗中,只有手电筒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他低垂的、带着懊悔和小心翼翼的侧脸,还有他怀里那只被庇护着、终于安稳睡去的小狗。
窗外的风雨似乎也小了一些,不再是狂暴的嘶吼,变成了连绵的、沙沙的声响。
时间在七月的石膏腿渐渐变得轻便、在陈锐偶尔主动递过来一杯水的沉默中悄然滑过。日历翻到了八月的最后一页,空气里开始悄悄弥漫开一种名为开学的、混合着崭新文具气味和淡淡焦虑的气息。
这天傍晚,夕阳的金辉透过阳台的纱窗,给客厅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边。陈锐抱着七月坐在阳台的小板凳上,小家伙那条打着石膏的腿已经拆掉了,虽然跑起来还有点瘸拐,但精神头十足,正兴奋地用前爪扒拉着陈锐的裤脚,试图去够他手里拿着的一小块磨牙饼干。
别闹,七月。陈锐笑着躲开,声音里带着少有的轻松。夕阳勾勒着他侧脸的轮廓,下颌的线条似乎比暑假前硬朗了些。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整理着他明天开学要用的新书和文具,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阳台。少年微微弓着背,逗弄小狗的样子,身上有种沉淀下来的、安静的温柔。
过了一会儿,他抱着七月走了进来。小狗一落地,就撒欢似的(尽管还带着点瘸拐)在客厅里小跑了一圈。
妈,陈锐走到我面前,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有点犹豫。他抬手,习惯性地想抓抓自己那头标志性的刺猬发,手指却在触到头发时停住了。我这才注意到,他那头总是桀骜不驯地支棱着的刺猬头,竟然剪短了!剪成了清爽利落的寸头,露出了清晰的额头和英气的眉眼,整个人一下子显得精神了许多,也……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
呃……他放下手,似乎不太习惯这个新发型带来的关注,目光有些躲闪地落在地板上,然后又飞快地抬起,看向我。他清了清嗓子,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转身走到餐桌边,拿起一个干净的玻璃杯,又打开冰箱拿出我常喝的那瓶凉茶,倒了满满一杯。
他端着那杯深褐色的凉茶走过来,脚步有些迟疑,最终停在我面前的茶几旁。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放下,而是微微弯下腰,双手把杯子递向我。夕阳的余晖穿过玻璃杯,在茶水里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晕,映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和那双低垂着、却格外认真的眼睛。
给。他声音不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以后……他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像是在斟酌词句,最终吐出几个字,清晰而郑重,……少加点班。
杯子稳稳地递到了我面前。我看着他递过来的手,骨节分明,带着少年特有的清瘦,那双手曾愤怒地打翻鱼缸,也曾无比笨拙又温柔地为一只流浪狗包扎断腿。此刻,它们稳稳地托着一杯凉茶,也托着一份沉甸甸的、无声的改变。
一股暖流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涌上心头,迅速冲进鼻腔。我慌忙低下头,掩饰瞬间泛红的眼眶,伸出手,指尖有些微颤地接过那杯微凉的液体。杯壁凝结的水珠沾湿了我的手指,带来一丝真实的凉意。
……嗯。我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哽,赶紧借着喝水的动作掩饰过去。凉茶微苦回甘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七月在角落玩着它那个吱吱响的橡胶玩具发出的声音。陈锐似乎也松了口气,在我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拿起一本新发的物理书随意地翻着,耳根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
喝完茶,我放下杯子,目光落在沙发旁他那个鼓鼓囊囊、塞满了新书的蓝色双肩书包上。明天就要背去学校了。心里想着帮他最后检查一下有没有遗漏的东西,便顺手把书包拎了过来。
拉开主拉链,新书的油墨味扑面而来。我伸手进去,指尖在一摞摞书本和文具袋之间摸索。忽然,触到了一个冰凉的、小小的金属片。
拿出来一看,是一个小小的、骨头形状的银色狗牌。上面清晰地刻着两个字——七月。旁边还有我们留的宠物医院电话。这是他前几天特意去定做的。
看着这小小的牌子,想到那个暴雨夜他浑身湿透抱着这个小生命回来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我小心地捏着狗牌,准备把它放回书包侧袋里。
就在我的手指探向侧袋时,指尖意外地碰到了另一个东西。那触感……有点熟悉。不是书本的硬壳,也不是文具的塑料感,像是……皮革
我疑惑地把那东西掏了出来。
果然!是我丢失了很久的那本小小的、深棕色软皮封面的日记本!封面的边角已经磨损得有些发白。我心头一跳,这本子我明明记得放在床头柜抽屉里的,怎么会在他的书包里
下意识地翻开。
里面是我熟悉的、有些潦草的字迹,记录着日常的琐碎、工作的烦忧,当然,更多是关于他。翻到后面,日期停留在暑假开始前的那几天。
就在最后一页,那些属于我的、带着焦虑和期望的句子下面,多出了一行字。
那字迹截然不同,是少年的笔迹,带着点特有的青涩和棱角,但写得一笔一划,异常认真。墨水的颜色也更新鲜些,显然是最近才写上去的:
其实,暑假也没那么糟。
夕阳熔金般的光线透过窗棂,恰好落在那行字上,每一个笔画都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那光晕跳跃着,模糊了字迹的边缘,也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手指紧紧捏着那页薄薄的纸张,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汹涌的情绪在胸腔里左冲右突,酸胀得发痛,最终化作一股灼热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视线里的一切——那行字,那小小的狗牌,还有旁边沙发上少年安静的侧影——都瞬间氤氲成一片朦胧晃动的光斑。
窗外,最后一点夕阳的余晖温柔地沉入城市的天际线,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柔的橙紫色。晚风带着初秋微凉的、清爽的气息,悄悄穿过半开的纱窗,拂过脸颊,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宁静。
我慌忙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想把那不合时宜的水汽逼回去,可它们还是不听话地滚落下来,啪嗒一声,轻轻砸在日记本那深棕色的软皮封面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
我飞快地抬手抹去脸上的湿痕,将那本小小的日记本和那枚冰凉的狗牌,小心翼翼地、无比珍重地,重新放回了书包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