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零点的钟声,在寂静无声的殡仪馆走廊深处,沉闷地敲了十二下。声音像是被厚厚的吸音棉裹住了,传到我值班室时,只剩下一缕有气无力的尾音,勉强搅动着凝滞的空气。林晚——也就是我——揉了揉干涩发胀的眼睛,目光从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排班表移开,落在旁边冰冷的监控屏幕上。
十六个监控格子,大部分漆黑一片,只有几个走廊入口和公共区域的探头,映出惨白灯光下空无一人的通道。寒意似乎从屏幕里渗出来,沿着指尖爬向手臂。我下意识地裹紧了搭在椅背上的薄外套,指尖触到冰凉的尼龙面料,激得一个寒颤。这鬼地方,白天人来人往还稍有点活气,一到深夜,连空气都沉甸甸的,吸一口肺里都带着冰碴子。
指尖在鼠标滚轮上无意识地滑动,监控画面一格一格地切换。没什么异常,只有死寂。就在我准备关掉监控界面,随便找点剧看看熬时间时,眼角余光猛地扫到最角落的一个画面——三号告别厅的侧门监控。那扇沉重的实木门旁边,似乎有个模糊的、颜色极浅的影子,极其短暂地晃了一下,像被风吹起的半透明塑料袋,又像……某种难以形容的东西。
我心脏骤然一缩,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立刻把那个监控窗口放到最大。画面放大后变得有些粗糙模糊,侧门那里空空荡荡,只有惨白的灯光在地面瓷砖上投下冰冷的反光。刚才那抹白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只是我过度疲劳产生的幻视。
呼……我长长吁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刚松弛一丝,后背的汗毛还没来得及倒伏下去——
啪!
头顶的白炽灯管毫无征兆地熄灭了,连同桌上电脑的屏幕,瞬间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漆黑。绝对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瞬间吞噬了所有轮廓。只有窗外远处城市模糊的光污染,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极其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惨淡光痕。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都仿佛在耳膜里擂鼓。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咚咚咚的声音在寂静中震耳欲聋。我僵在椅子上,一动不敢动,手指死死抠着冰凉的扶手,指甲几乎要嵌进软塑料里。黑暗中,似乎有无数看不见的眼睛在凝视。刚才监控里那抹诡异的白影,此刻在纯粹的黑暗里,被恐惧无限放大,如同冰冷的幽灵,无声地悬浮在四周。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突然!刺耳尖锐的铃声猛地撕裂了死寂!是我的手机!它就放在离我右手不到半尺的桌面上,此刻屏幕骤然亮起,惨白的光线瞬间照亮了我惊恐万状的脸,也照亮了屏幕上跳动的那一行字——未知号码。
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我死死盯着那疯狂闪烁的屏幕,急促的铃声在绝对寂静的黑暗中听起来格外惊悚,像催命的符咒。接还是不接冷汗顺着额角滑下,冰凉地淌过太阳穴。那铃声顽固地响着,一遍又一遍,带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疯狂。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跳进冰窟窿般,带着豁出去的决绝,手指颤抖着,狠狠按下了接听键,几乎是吼了出来:喂!
电话那头,没有预想中的电流杂音,也没有任何背景声。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深海般的绝对寂静。就在我以为对方已经挂断,或者这根本就是个恶作剧电话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那声音……极其古怪。低沉、沙哑,像是声带被砂纸狠狠磨过,又像是被浓痰堵住了气管,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带着一种非人的粘滞感。更诡异的是,这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彻骨的冰冷,仿佛是从停尸房的冷冻抽屉里飘出来的。
是…归途…殡仪馆…吗那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每一个音节都像生锈的铁片在相互刮擦。
是…是的!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您…您哪位有什么事牙齿在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
那头沉默了几秒,那粘滞的、非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我耳膜上:
明天…上午…九点…办一场葬礼…给我…妻子…苏婉…
苏女士…她…我下意识地想询问逝者信息,这是标准流程。
她还…活着。那声音毫无波澜地打断我,平静地抛下这四个字。
轰隆!像一道惊雷直接在脑子里炸开!我瞬间懵了,握着手机的手僵硬得像块石头,指尖的冰冷蔓延到全身。活人给活人办葬礼!这人是疯子,还是……我猛地打了个寒噤,不敢再想下去。
先…先生,您…您在开玩笑吗我们这里是殡仪馆,只…只承办逝者的…
钱…不是问题…那声音再次打断我,冰冷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五十万…现在…就付定金…二十万…剩下…仪式结束…付清…他似乎连多说一个字都嫌费力,语速极慢,却字字清晰。
五十万!这个天文数字砸得我头晕目眩。殡仪馆一年的流水都没这么多!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暂时压过了恐惧,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按…最高规格…逝者…流程…一样…不能少…那非人的声音继续下达指令,沐浴…更衣…入殓…封棺…设灵…守夜…哭丧…烧纸…头七…所有…所有…一样…不能少…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刀,狠狠扎进我的神经。给一个活着的、有呼吸有心跳的人,进行全套的殡葬流程!这哪里是葬礼,这分明是一场针对活人的、极其恶毒的诅咒!
先生!这绝对不行!我几乎是尖叫起来,强烈的职业本能和道德感让我无法接受,这是对生命的亵渎!是违法的!我们不可能做这种事!您妻子她…她同意吗
她…同意…那声音毫无情绪地吐出三个字,随即又补了一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你…会接…这笔生意的…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地拒绝,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变调,给活人办葬礼想都别想!您找错地方了!
电话那头陷入了更长的沉默。就在我以为对方终于放弃,准备挂断电话时,那沙哑粘滞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缓慢,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耳朵:
林晚…我知道…你母亲…在…市二院…ICU…费用…很紧张吧
我的血液,在这一刹那,彻底冻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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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八点五十分,一辆哑光黑的劳斯莱斯幻影,像一片没有重量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滑停在殡仪馆主楼前冰冷的台阶下。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一位穿着剪裁极其合体的黑色西装、戴着白手套、面无表情的司机,他迅速拉开后座车门,微微躬身。
一个男人,踏了出来。
这就是电话里的陈先生。他看起来约莫四十出头,身形颀长,穿着同样考究的深黑色羊绒大衣,里面是同色系的高领毛衣。他的脸很白,是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近乎病态的冷白,五官轮廓深邃,称得上英俊,但那双眼睛……那是我见过最缺乏温度的眼睛。瞳仁是极深的墨色,幽深得仿佛能把光都吸进去,里面空无一物,没有悲伤,没有焦虑,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或者说,麻木。他站在那里,像一尊刚从冰柜里移出来的大理石雕像,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气。
他微微侧身,向车内伸出手臂。一只纤细、戴着黑色蕾丝长手套的手,轻轻搭在了他苍白的手掌上。紧接着,一个穿着墨绿色丝绒长裙的女人,被他小心翼翼地搀扶下来。
苏婉。
这就是那个逝者我站在台阶上方,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门看着他们,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她看起来三十多岁,皮肤是那种缺乏血色的白皙,眉眼间笼着一层薄纱般的倦意和忧郁,让她本就精致的面容更添了几分惹人怜惜的脆弱。她的头发乌黑柔顺,盘成一个优雅的发髻。她的身体似乎有些虚弱,脚步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虚浮,倚靠着丈夫的手臂。
陈先生扶着她,一步一步走上台阶。他的动作看似体贴入微,每一个细微的调整都确保着妻子的舒适,但那眼神,自始至终没有在她脸上停留过一瞬。他的目光平视前方,空洞而遥远,仿佛他搀扶着的,只是一件价值连城、需要小心搬运的易碎瓷器。
陈先生,陈太太。我压下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职业化,侧身拉开沉重的玻璃门。
陈先生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毫无温度地扫过。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一个字也没说。苏婉则抬起眼帘,对我露出一个极其浅淡、带着明显疲惫的微笑,那笑容里似乎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哀伤和认命。
手续都办好了陈先生开口,声音依旧是电话里那种低沉沙哑的调子,只是此刻面对面,少了电流的干扰,那份非人的粘滞感更明显了,像喉咙里卡着半凝固的血块。
是的,陈先生。我引着他们走向提前安排好的豪华告别厅,按照您的要求,告别厅已经布置完毕,入殓室也准备好了。只是……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关于沐浴更衣和入殓的环节,按照规章,必须由直系亲属签字确认,并且全程陪同。另外,陈太太她……我的目光忍不住瞟向苏婉,她正安静地看着告别厅里摆放的、本该用于安放遗体的鲜花丛,眼神空茫。
陈先生脚步顿住,侧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锁定我,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过来。
规矩…我知道。他语速极慢,每个字都像在斟酌,我会…签字…全程…都在。他的目光转向苏婉,第一次,那死水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暗流,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又恢复了空洞。她…准备好了。
苏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轻颤抖了一下,她没有看丈夫,只是更紧地抿住了没有血色的嘴唇,目光垂落在地面光洁的大理石上,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
告别厅被布置得肃穆而奢华。深紫色的天鹅绒帷幕从高高的穹顶垂落,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冰冷的光。花圈层层叠叠,全是昂贵的白菊和马蹄莲,散发出浓烈到有些呛人的香气。正中央,本该放置冰棺的位置,此刻空空如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氛围——极致的奢华,却为了一个尚在呼吸的生命。
陈先生挽着苏婉,在正对灵位的前排长椅上坐下。苏婉挺直着背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陈先生则坐得笔直,侧脸线条冷硬,目光平视前方空置的灵台,仿佛在出席一场与己无关的会议。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告别厅里死寂一片,只有中央空调送风口发出单调的嗡鸣。我站在角落,感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九点整。
陈先生,陈太太,我深吸一口气,打破沉默,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有些突兀,时间到了。请随我来入殓室。
苏婉的身体明显僵住了,交叠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陈先生站起身,动作沉稳,他伸出手,再次搀扶起妻子。苏婉借着他的力量站起来,脚步有些虚软,几乎是被丈夫半扶着,一步步走向告别厅侧后方那扇通往入殓区的厚重木门。
门无声地滑开,一股混合着消毒水、防腐剂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温度骤降。入殓室很大,光线是那种惨白无影的冷光,将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却又显得格外不真实。巨大的不锈钢操作台泛着金属特有的寒光,旁边是各种冰冷的器械和瓶瓶罐罐。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操作台旁边,已经站好了三个人:一位穿着深蓝色工作服、表情严肃的中年入殓师张师傅,还有两位同样穿着工作服、负责协助的女员工。他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眼神里充满了困惑、不安和强烈的抵触。显然,他们事先都知道了这场活人入殓的荒诞要求。
陈先生扶着苏婉,让她在操作台旁边一张铺着白布的椅子上坐下。苏婉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像秋风中的落叶。陈先生则面无表情地走到张师傅面前,递过一份文件。
签字。他的声音在冰冷的入殓室里更显得毫无生气。
张师傅接过文件,眉头拧成了疙瘩,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内容,又抬头看看坐在椅子上、明显是个大活人的苏婉,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拿起笔,在指定位置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笔迹,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和无力感。
签完字,张师傅把文件递还。陈先生看也没看,随手放在旁边的不锈钢推车上。
开始吧。他下达指令,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张师傅和两位女助手交换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眼神。张师傅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陈太太,请…请移步沐浴间。他指着旁边一扇小门。
苏婉抬起头,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惨白。她的目光投向陈先生,那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和恐惧,像一只受惊的小鹿。陈先生只是平静地回视着她,几秒钟后,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苏婉眼中的光,瞬间熄灭了。她认命地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向那扇小门。两位女助手连忙跟上,其中一个下意识地想去搀扶她,却被苏婉轻轻避开了。
小门关上。里面很快传来细微的水声,还有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如同濒死小兽的呜咽,在冰冷的入殓室里回荡,一下下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陈先生站在原地,背对着沐浴间的门,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他微微低着头,视线落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没有人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时间在压抑的水声和啜泣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在钝刀子割肉。
不知过了多久,小门终于再次打开。
苏婉走了出来。她已经换上了一套崭新的、极其合身的传统手工缝制寿衣。上好的绸缎面料,是暗沉的绛紫色,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而精美的福字纹样。衣服的剪裁一丝不苟,衬得她身姿更加纤细单薄。她的头发也被重新梳理过,挽成了一个一丝不苟的圆髻,鬓边别着一朵小小的、白色的绒花。脸上似乎也被简单擦拭过,更显得苍白如纸,毫无生气。
她站在那里,就像一个真正的、等待入殓的逝者。只是那微微起伏的胸口,和那双失焦的、盛满巨大痛苦和空洞的眼眸,证明着她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张师傅的声音更干涩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请…请躺下。他指了指那张冰冷的、泛着金属光泽的不锈钢操作台。
苏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几乎是哀求地再次看向丈夫。陈先生终于转过身,迎上妻子的目光。他向前走了两步,停在操作台边,伸出了手。苏婉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把自己的手,那只戴着黑色蕾丝长手套的手,放进了丈夫苍白冰冷的手掌里。陈先生的手很稳,稳稳地托住她的手臂,帮助她,用一种极其轻柔却又带着不容抗拒意味的动作,引导着她慢慢躺在了冰冷的金属台面上。
金属的寒意瞬间穿透薄薄的寿衣布料,激得苏婉猛地一颤,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地颤抖着,泪水终于控制不住,从紧闭的眼角无声地滑落,洇湿了鬓角。
好了。陈先生松开手,后退一步,声音依旧平板无波。
张师傅和两位助手走上前。他们的动作异常僵硬,带着一种强烈的职业与本能冲突的别扭感。张师傅拿起一块洁白的湿毛巾,犹豫了一下,才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擦拭苏婉的脸颊和脖颈。他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另一位助手拿起一把乌木梳子,象征性地梳理着苏婉鬓边一丝不乱的发髻,动作同样小心翼翼,仿佛怕惊醒一个易碎的梦。还有一位助手,则拿着一盒粉饼,蘸取少量,动作极其轻微地、几乎只是悬空地在她过于苍白的脸颊上方虚拂了几下。
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只有毛巾摩擦皮肤的细微声响,梳齿划过头发的沙沙声,还有操作器械偶尔碰撞的清脆金属声。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香粉和绝望的气息。
陈先生就站在操作台头部的位置,微微低着头,俯视着躺在台上的妻子。他的目光,不再是完全的冰冷空洞。那深潭般的眸底,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深不见底的哀恸,有近乎疯狂的执念,还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决绝。他看着她无声流泪的脸,看着她因寒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体,脸上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当张师傅示意净身完成,需要家属进行最后的确认时,陈先生才缓缓抬起眼。他走到操作台边,目光一寸寸扫过妻子穿着寿衣的身体,从脚到头,最后停留在她布满泪痕的脸上。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极其轻柔地拂去她眼角的一颗泪珠。那冰凉的触感让苏婉猛地睁开眼,眼中是破碎的光。
别怕。陈先生的声音压得极低,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更像是恶魔的低语,很快…就过去了。
他收回手,转向张师傅,点了点头。
封…棺吧。张师傅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
巨大的、内衬着深红色天鹅绒的实木棺材,被助手们缓缓推了过来,停在操作台旁边。沉重的棺木散发着新漆和木材混合的沉闷气味。
陈先生再次伸出手,亲自搀扶着苏婉,帮助她从冰冷的操作台上下来。苏婉的双腿软得几乎无法站立,整个人几乎完全倚靠在丈夫身上。陈先生半抱着她,将她小心翼翼地、如同安放一件稀世珍宝般,放进了那深红色的天鹅绒棺椁之中。
苏婉躺了下去,身体深深陷入柔软的天鹅绒里。她睁大着眼睛,望着上方高高的、惨白的入殓室顶灯,眼神空洞而绝望,仿佛灵魂已经提前抽离了躯壳。那身华丽的绛紫色寿衣,在深红的天鹅绒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像一个巨大而残酷的讽刺。
沉重的棺盖被助手们缓缓抬起,对准了棺身。苏婉的目光穿过即将合拢的缝隙,死死地、带着最后一丝微弱乞求地看向棺外的丈夫。陈先生站在棺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死死地回望着妻子眼中最后的光亮。
喀哒。一声轻响,棺盖严丝合缝地落下,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棺材内部传来一声沉闷的、如同被扼住咽喉般的呜咽,随即彻底沉寂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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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实木棺材被缓缓推入告别厅,安置在早已布置好的灵台中央。深紫色的帷幕低垂,冰冷的水晶灯光芒倾泻而下,照亮了棺木深沉的色泽和上面摆放的、苏婉那张精心修饰过的巨幅遗照。照片上的她,穿着日常的墨绿色丝绒长裙,唇角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眼神却空洞地望着前方,与此刻躺在棺中的景象形成一种撕裂灵魂的对比。
告别厅里早已挤满了人。陈先生显然动用了难以想象的力量和人脉,在短短一夜之间,聚集了如此多的吊唁者。他们穿着肃穆的黑色礼服,胸前佩戴着白花,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哀戚或凝重。厅内人数众多,却异常安静,只有低低的、刻意压制的交谈声,像无数只蚊蝇在耳边嗡嗡作响,汇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噪音。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花香、香烛燃烧的烟气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的、令人窒息的沉闷。
哀乐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低沉、缓慢、如泣如诉的旋律,通过环绕音响系统,流淌在告别厅的每一个角落。这原本用于抚慰生者哀思的乐曲,此刻听来却像一场盛大而荒诞的闹剧配乐,每一个音符都带着冰冷的嘲讽,狠狠砸在耳膜上。
我站在告别厅入口的阴影里,负责引导和维持秩序。我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死死锁定在灵台前方那唯一坐着的身影上——陈先生。他独自一人坐在家属席的首位,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插在冻土里的标枪。他微微低着头,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维持着这个姿势,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自始至终没有动过一下。
他的侧脸线条在冷光下显得异常冷硬。没有眼泪,没有悲伤的表情,甚至连一丝肌肉的牵动都没有。只有一片死寂般的平静。然而,正是这种极致的平静,在哀乐环绕、众目睽睽之下,在明知棺中妻子尚在呼吸的残酷现实面前,显得无比诡异,无比骇人。那不是强装的镇定,更像是一种灵魂被彻底抽干后的麻木,或者,是某种深不可测的疯狂信念支撑下的绝对冷漠。
吊唁开始了。人群排着队,沉默地向前移动。他们走到棺椁前,鞠躬,献上白花,然后走到家属席前,向陈先生表达所谓的慰问。
陈先生,节哀顺变……
陈先生,请保重身体……
苏太太走得安详,也是福气……
公式化的、毫无新意的、甚至带着明显敷衍的套话,一句句飘向那个静坐的男人。陈先生只是微微颔首,动作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嘴唇紧闭,吝啬到连一个音节都不肯发出。他的目光低垂,仿佛穿透了光洁的地砖,落入了某个无人能窥见的深渊。
灵堂两侧,请来的专业哭丧人员开始表演。他们穿着白色的孝服,跪在蒲团上,随着哀乐的节奏,扯开嗓子,发出抑扬顿挫、声嘶力竭的哭嚎。
我的好姐姐啊——你走得早啊——留下妹儿心好痛啊——
苦命的苏太太啊——老天不开眼啊——
你怎么忍心丢下陈先生一个人啊——
哭腔凄厉婉转,眼泪却不见得有多少。他们的声音高亢而空洞,在肃穆的告别厅里横冲直撞,与棺中死寂的沉默、与陈先生冰冷的静坐、与台下那些假面般的哀容,交织成一幅极度扭曲、令人作呕的浮世绘。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强烈的恶心感在我胃里翻搅。我几乎要忍不住冲上去,砸掉音响,撕碎那些哭丧者的孝服,对着所有人大吼:里面的人还活着!你们都在干什么!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投向那口沉重的棺木。隔着厚厚的木板,我仿佛能感受到里面那个被困住的生命在绝望地挣扎,在无声地呐喊。她听到了吗听到外面这虚伪的哀乐,这装腔作势的哭嚎,这冷漠麻木的吊唁她此刻在想什么恐惧愤怒还是彻底的绝望
就在这时,一直如雕像般静坐的陈先生,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是完全的空洞。那深潭般的眼眸,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牢牢地锁定在角落里的我身上。
那眼神……锐利得像淬了毒的冰锥,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警告。仿佛在无声地说:记住你的位置,记住你母亲的ICU病房。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冻结了我所有冲动的念头。我僵硬地站在原地,如同被毒蛇盯住的青蛙,动弹不得。
吊唁的队伍还在缓慢移动,哭丧的声音还在刺耳地回响。陈先生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缓缓移开,重新落回地面,再次凝固成那尊冰冷的雕像。仿佛刚才那警告的一瞥,只是我的错觉。
仪式还在继续。漫长而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地狱的油锅里煎熬。终于,流程走到了最后一个环节——封棺。
主持仪式的司仪,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尘归尘,土归土,请家属…做最后的告别…封棺!
人群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到陈先生身上。他缓缓站起身。动作依旧沉稳,没有丝毫颤抖。他一步一步,走向灵台中央那口巨大的棺木。他的皮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晰而沉重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他停在棺椁旁,微微俯身。隔着那层厚厚的、冰冷的棺盖,他似乎在与棺中的妻子做最后的交流。时间仿佛凝固了。告别厅里落针可闻,连哭丧的人都噤了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追随着他。
陈先生伸出手,苍白修长的手指,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抚过光滑冰冷的棺盖。他的动作极其轻柔,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颊。他低着头,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翕动了几下,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没有人能听清。
几秒钟后,他直起身。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抹疯狂执念的光芒一闪而逝。他对着旁边的殡仪馆工作人员,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工作人员深吸一口气,对着抬棺的人示意。四个壮汉走上前,合力抬起那沉重无比的实木棺盖。
吱嘎——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棺盖被抬起一道缝隙。就在棺盖即将合拢的刹那,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着我,向前挤了几步,目光死死盯向那道缝隙!
光线昏暗,但我看得分明!
躺在深红色天鹅绒中的苏婉,身体似乎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那双原本紧闭的眼睛,不知何时竟然睁开了!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扩张到极致,里面充满了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濒死般的极致惊恐!她的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要发出尖叫,却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完全失声!那张惨白的脸,因为扭曲的表情而显得狰狞!
更令人头皮炸裂的是,就在棺盖即将完全盖上的最后一瞬,我看到她那只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手,猛地抬起,痉挛般地抓向棺盖边缘!指尖的蕾丝绷紧,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抓住那最后的、即将被剥夺的光明和空气!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
沉重的实木棺盖,被毫不留情地、严丝合缝地盖上了。那只抬起的手,连同那绝望的眼神和无声的尖叫,被彻底封死在了永恒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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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的喧嚣和虚伪的哀伤,随着棺木被推入焚化炉通道而彻底隔绝。殡仪馆重新被一种粘稠的、死寂般的冷清包裹。空气里残留的香烛和鲜花气味,混合着消毒水的冰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独特气息。
我坐在值班室里,电脑屏幕幽幽的光映在脸上。指尖无意识地滑动着鼠标滚轮,眼前却反复闪回着告别厅里那令人窒息的一幕:苏婉躺在棺中,睁大的、充满极致惊恐的眼睛,那只痉挛般抓向棺盖边缘、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手……
那画面像烙铁一样烫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那绝不是幻觉!她醒着!她无比清醒地经历着被活埋般的酷刑!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负罪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我无法呼吸。五十万……母亲的ICU……这些冰冷的字眼此刻像淬毒的针,扎得我坐立难安。
就在这时,内线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惊得我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喂我的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
小林,是张师傅疲惫又带着一丝异样的声音,你…来一下三号灵骨塔值班室这边。陈先生…他…有点事找你。
三号灵骨塔那是存放骨灰的地方,在殡仪馆最僻静的角落,平时除了管理员,几乎没人去。我的心猛地一沉。这个时候,他去那里做什么
好…好的,我马上过去。我放下电话,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指尖的冰凉怎么也捂不暖。
夜已经很深了。殡仪馆的主建筑灯光稀疏,通往骨灰塔区的小径更是幽暗,只有几盏老旧的、光线昏黄的路灯,在夜风中投下摇曳不定、鬼魅般的光影。两旁是高大的松柏,黑黢黢的轮廓在夜色里沉默伫立,枝叶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无数窃窃私语。空气冰冷潮湿,吸入肺里带着一股泥土和落叶腐败的气息。
我裹紧外套,几乎是跑着穿过这片令人心悸的区域。三号灵骨塔是一栋独立的、只有两层的灰白色小楼,风格简朴到近乎肃杀。一楼的值班室亮着灯,昏黄的灯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透出来。
推开门,一股更浓郁的灰尘和香烛混合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值班室里陈设简单,一张旧桌子,几把椅子,墙上挂着登记簿。张师傅站在桌边,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凝重,甚至有些发青。而陈先生,就坐在靠墙的一张旧木椅上。
他看起来……很不对劲。
仅仅几个小时不见,他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电话里那种非人的粘滞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浓重的疲惫和某种……诡异的亢奋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灰白,嘴唇干裂发紫。眼眶深陷下去,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像是连续熬了无数个通宵。他裹着一件厚厚的黑色羽绒服,身体却依然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曾经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像蛛网般密布在眼白上,瞳孔却异常明亮,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令人不安的光芒。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那是一个极其古旧的、深棕色的小陶罐,罐口用某种暗红色的、像是凝固血液的东西混合着泥土封着。罐身画着一些难以辨认的、扭曲的暗红色符号,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看到我进来,陈先生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急切的、甚至是求救般的疯狂光芒。
林…林小姐…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在拉动,气息短促不稳,你来了…好…很好…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身体却晃了一下,旁边的张师傅下意识想去扶,被他粗暴地挥手挡开。
陈先生,您…您还好吧我强压下心头的惊骇,小心翼翼地开口。张师傅在一旁对我使了个眼色,微微摇头,示意情况很糟。
我…没事…陈先生急促地喘息着,他抬起那只没有拿罐子的手,哆哆嗦嗦地指向值班室外,婉婉…婉婉她…等不及了…头七…头七还没到…她…她等不及了…
等不及我的心猛地一揪,陈太太她…怎么了
陈先生没有直接回答。他低下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手中那个诡异的陶罐,眼神变得狂热而痴迷,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珍宝。
契约…契约…他喃喃自语,声音含混不清,阴差…答应了…十年…再借十年阳寿…只要…只要仪式完成…头七回魂…契约就彻底成了…他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再次看向我,带着一种病态的急切和恳求,可是…婉婉…她…她好像…太急了…她…她提前…回来了…我…我撑不住了…
一股寒意瞬间窜遍我的四肢百骸。提前回来了撑不住了我下意识地看向张师傅。张师傅的脸色更加难看,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陈先生,您冷静点。我试图安抚他,陈太太她…她的骨灰盒还没取走,按规矩,头七那天我们会安排好的。您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休息不!不行!陈先生突然激动起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神经质的尖锐,我不能休息!婉婉需要这个!她需要这个罐子!他神经质地抱紧了那个诡异的陶罐,身体抖得像筛糠,这是…这是她的命!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求来的!阴差答应了!只要头七…只要头七她回来…再把这个…给她…她就能…就能活过来!十年!再活十年!
阴差借命活过来
这些荒诞不经的词语像冰雹一样砸在我头上。我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癫、气息奄奄的男人,他眼中那狂热的执念和濒死般的虚弱形成了恐怖的对比。难道…难道他说的那个代价…真的就是…这个
可是…可是陈先生,我的声音也在发抖,您说陈太太她…提前回来了是什么意思您…您见到她了
陈先生的身体猛地一僵。他脸上的狂热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瞪大,瞳孔急剧收缩,像是看到了世间最可怖的景象。他死死地抱紧了那个陶罐,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身体抖得更加厉害,牙齿咯咯作响。
她…她…他的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极致的惊怖,她在…在镜子里…在窗户上…在…在黑暗里…看着我…她…她身上…在…在腐烂…在…在掉…掉东西…
腐烂掉东西!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冰冷的电流从脊椎直冲后脑!苏婉…那个被活着封进棺材、推进焚化炉的女人…她的魂回来了而且…在腐烂!
陈先生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剧烈的喘息变成了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他抱着那个邪异的陶罐,身体一软,瘫倒在冰冷的椅子上,头歪向一边,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还圆睁着,死死地盯着值班室天花板的某个角落,眼神里凝固着无法言喻的恐惧,仿佛在那里,正悬挂着他妻子腐烂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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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沉沉的夜色像浓墨一样化不开。殡仪馆彻底陷入了死寂,只有值班室老旧空调发出单调的嗡鸣。陈先生蜷缩在冰冷的椅子上,怀中紧抱着那个深棕色的诡异陶罐,如同抱着救命的浮木,意识似乎陷入了一种半昏半醒的谵妄状态。他嘴唇翕动,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偶尔夹杂着婉婉、阴差、契约之类的词眼。布满血丝的眼睛时而紧闭,时而猛地睁开,惊恐地扫视着昏暗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仿佛那些阴影里随时会爬出腐烂的怪物。
张师傅坐在对面的旧桌子旁,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劣质烟草的气味混合着房间里陈旧的灰尘味,呛得人喉咙发紧。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和恐惧,眼神时不时飘向陈先生怀里的陶罐,带着一种本能的、深入骨髓的忌惮。
我坐在靠门的位置,指尖冰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陈先生那些破碎的呓语,像冰冷的毒蛇钻进我的耳朵。阴差…契约…借命…还有他口中苏婉提前归来、正在腐烂的景象……这些荒诞不经的词句,此刻在这死寂的殡仪馆深夜,在亲眼目睹了那场活人葬礼之后,竟诡异地失去了所有荒谬的外壳,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内核。
时间在压抑和恐惧中缓慢爬行。不知过了多久,蜷缩在椅子上的陈先生突然剧烈地痉挛了一下!他猛地坐直身体,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值班室紧闭的房门!那眼神里的恐惧几乎要凝成实质!
来了…她来了…他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抖得像风中残烛,就在门外…我闻到…我闻到那个味道了…
味道
我和张师傅悚然一惊!几乎是同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地,从门缝底下悄然钻了进来!
那是一种……混合着湿泥、腐败的肉、还有某种极其甜腻的、类似劣质香水被烧焦后的怪味!甜腻中透着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这气味钻入鼻腔,瞬间勾起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
呕……张师傅猛地捂住嘴,干呕了一声,脸色瞬间煞白。
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心脏狂跳如擂鼓!目光死死锁住房门!
砰!
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轻轻撞在了值班室的门板上!声音不大,却在这死寂的夜里如同惊雷!
陈先生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掐住喉咙般的惊叫,整个人猛地向后缩,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怀里的陶罐抱得更紧了,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砰!砰!
又是两声!撞击的力道似乎大了一些!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缝底下,那股甜腻腐败的恶臭骤然浓郁起来,如同实质般涌入!
开门…婉婉…开门啊…陈先生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变了调,带着一种绝望的哀求,却又像是在命令,是时候了…把东西…把东西给她…契约…契约就成了…他猛地转向我和张师傅,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开门!快开门!把罐子给她!给她!
陈先生!你疯了!张师傅失声喊道,声音因为恐惧而劈叉,外面…外面那东西…
砰!!!
一声更加沉重的撞击!整个门板都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门把手发出咔哒咔哒的、仿佛被无形之手拧动的声响!
开门!!陈先生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他挣扎着想要从椅子上站起来,身体却虚弱得踉跄了一下。他死死盯着那扇不断被撞击、不断发出异响的房门,眼中只剩下彻底的疯狂和不顾一切的执念。给她!把罐子给她!让她活过来!十年!我要她再活十年!
就在这时!
滋…滋滋滋…
值班室天花板上那盏昏黄的白炽灯管,毫无征兆地疯狂闪烁起来!明灭不定的惨白光线,将房间内三张惊恐扭曲的脸切割得支离破碎!每一次黑暗降临的瞬间,都仿佛有无形的恶鬼在阴影中窥伺!
啊——!张师傅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下意识地抱住了头。
在疯狂闪烁的灯光下,在刺鼻的恶臭和沉重的撞击声中,我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扇不断震动的门板下方——门缝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地…渗透进来……
不是水。是一种粘稠的、深色的、带着暗红反光的……液体!
它在闪烁的灯光下缓慢地、无声地蔓延开来,在地面上摊开一小片不规则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污迹!那甜腻腐败的恶臭,正是从这液体中散发出来的!
血…是血…张师傅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绝望。
不…不是血…我的牙齿在疯狂打颤,一股更深的寒意冻结了骨髓,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是…尸液…
腐烂的味道!苏婉腐烂的味道!她真的来了!就在门外!
开门——!!!陈先生爆发出最后一声嘶哑的、非人般的嚎叫,不知从哪里涌出的力气,猛地将怀中那个邪异的陶罐朝着不断震动的房门狠狠掷了过去!
砰啷!
陶罐砸在门板上,应声而碎!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封泥和深棕色的陶片四处飞溅!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刺鼻的、混合着陈旧血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腥甜气味的恶臭,如同炸弹般在狭小的值班室里轰然爆开!
呕——!我和张师傅再也忍不住,同时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就在陶罐碎裂、恶臭爆发的同一瞬间——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扇饱经撞击的房门,如同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从外面狠狠撞中!整扇门板连同门框,轰然向内倒塌!破碎的木屑和烟尘弥漫!
门外,浓郁的、化不开的黑暗,如同潮水般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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呛人的烟尘混杂着刺鼻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脸上。我剧烈地咳嗽着,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视线一片模糊。张师傅在我旁边咳得撕心裂肺,几乎要背过气去。
倒塌的房门处,浓稠的黑暗如同活物般翻滚着。那甜腻腐败的尸液气味,混合着陶罐碎裂后爆发的陈旧血腥与邪异腥甜,形成一股令人作呕到极致的风暴,在狭小的值班室里肆虐。
在弥漫的烟尘和闪烁不定、随时可能彻底熄灭的昏黄灯光下,一个轮廓,极其缓慢地,从那片翻涌的黑暗里……浮现了出来。
不是苏婉。
或者说,不再是苏婉。
那是一个人形的轮廓,却扭曲、膨胀得不成样子。它极其缓慢地向前挪动着,每一步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粘稠液体被挤压的咕叽声。它身上似乎还残留着墨绿色丝绒长裙的碎片,但那些昂贵的布料早已被一种黄绿色的、不断渗出粘稠液体的腐烂组织所浸染、吞噬。大块大块暗沉发黑的皮肤像破布一样剥落、卷曲,挂在肿胀发亮的肢体上,露出下面暗红色的、不断渗着脓水的腐肉。它的头部……已经无法称之为头。五官的位置只剩下几个模糊的、不断流淌着黄褐色脓液的深洞,几缕湿漉漉的黑色长发粘腻地贴在腐烂的头皮上。一只眼球,连着灰白色的视神经,垂挂在脸颊腐烂的深坑旁,随着它的移动,无意识地晃荡着……
最令人崩溃的是气味。那浓烈到让人窒息的、混合着高度腐败的蛋白质、甜腻尸液、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地狱深渊的邪异腥甜……如同无数只腐烂的手,死死扼住了我们的咽喉!
嗬…嗬嗬……那东西的喉咙深处,发出破风箱般的、毫无意义的嘶鸣。它似乎被地上流淌的、从破碎陶罐里洒出的暗红色粘稠物所吸引,腐烂扭曲的身体极其缓慢地朝着那个方向蠕动。
婉…婉婉…蜷缩在墙角的陈先生,此刻却像打了鸡血般,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那具高度腐败、不断滴落粘稠尸液的恐怖躯体,爆发出一种病态的、近乎狂喜的光芒!他脸上的恐惧瞬间被一种极致的、疯狂的期盼所取代!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他挣扎着,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面上爬起,脸上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狂热,踉踉跄跄地扑向门口那具腐烂的苏婉!契约!契约成了!阴差答应了!十年!再给你十年阳寿!他嘶哑地吼叫着,完全无视了那扑面而来的、足以让任何活物瞬间毙命的恐怖恶臭和视觉冲击!
他扑到那堆不断渗出粘液的腐肉前,伸出颤抖的、同样苍白冰冷的手,竟然想要去触摸它!婉婉!快!快吸收它!这是引子!阴差给的引子!吸了它,你就能活过来!十年!我们还有十年!他指着地上陶罐碎裂处流淌的、暗红色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粘稠物,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期盼而尖锐扭曲。
那腐烂的躯体似乎被他的声音和动作所吸引,缓缓地、极其迟钝地转动了一下那颗无法称之为头颅的腐烂肉球。垂挂的眼球无意识地晃了晃,几个流淌脓液的深洞望向了地上那滩暗红色的粘稠物。
它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伴随着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湿皮革被强行撕裂的嗤啦声,一大块腐烂发黑的皮肤从它肿胀的背部剥落下来,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啪嗒声。
一只肿胀变形、皮肤紫黑溃烂、指甲脱落、不断滴着黄绿色粘液的手,朝着那滩暗红色的粘稠物伸去……
就在那腐烂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暗红粘稠物的瞬间——
嗡……
一阵极其低沉、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又仿佛直接在脑海深处响起的嗡鸣声,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整个空间!这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更像是一种精神层面的直接冲击!我和张师傅同时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仿佛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搅动!
更诡异的变化发生了!
那滩从破碎陶罐里流出的、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粘稠物,在这奇异的嗡鸣声中,突然像是活了过来!它们不再是一滩死物,而是开始……蠕动!如同无数细小的、暗红色的虫子,在地面上疯狂地聚集、扭曲、翻滚!它们散发出一种更加邪异、更加令人灵魂战栗的腥甜气息!
与此同时,那具腐烂的苏婉躯体,伸向暗红粘稠物的动作猛地僵住了!它整个腐烂的身体开始剧烈地、不受控制地痉挛!喉咙里发出的不再是嘶鸣,而是一种痛苦到极致的、如同金属刮擦般的尖啸!它身上的腐肉如同沸腾般剧烈地起伏、鼓胀,更多的粘稠脓液和黄绿色的腐败组织从破裂的皮肤下喷涌而出!
不——!!!陈先生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比之前更甚百倍的、绝望到极致的惊骇所取代!他发出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惨嚎!错了!错了!不是这样!阴差!契约不是这样的!
他猛地扑向那滩疯狂蠕动的暗红粘稠物,似乎想阻止什么,但已经太迟了!
那滩如同活物般的暗红粘稠物,在剧烈的蠕动翻滚中,骤然爆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冰冷刺骨到足以冻结灵魂的幽暗光芒!这光芒并非照亮,反而像黑洞般吞噬着周围本就昏暗的光线!
在这幽暗光芒出现的刹那,那剧烈痉挛、痛苦尖啸的腐烂躯体,动作猛地一滞!它那颗腐烂肉球般的头,极其僵硬地、一点一点地……转向了扑在地上的陈先生!
垂挂的眼球停止了晃动,死死地盯住了他!
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冰冷到极致的恶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穿了陈先生的躯体!他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嘶吼,在这一刻彻底冻结!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极致的惊骇和绝望之中,瞳孔急剧放大,倒映着那具腐烂躯体和地上那团散发着不祥幽光的暗红粘稠物!
下一秒!
地上疯狂蠕动的暗红粘稠物,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猛地化作一道粘稠的暗红血线,没有扑向近在咫尺的腐烂躯体,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如同毒蛇般激射而出,瞬间缠绕上了陈先生伸出的手臂!
呃啊啊啊啊——!!!
陈先生的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剧烈地弓起!发出凄厉到无法想象的惨嚎!那声音已经不属于人类!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干瘪、失去所有光泽!缠绕他手臂的暗红粘稠物如同活着的吸血水蛭,贪婪地吞噬着!他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生机,饱满的血肉在眨眼间坍缩下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我和张师傅的大脑根本无法处理这超乎想象的恐怖景象!我们如同两尊被石化的雕像,僵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地狱般的景象上演!
仅仅几秒钟!
陈先生那凄厉的惨嚎戛然而止。
他弓起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前扑倒,重重砸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一动不动。
他死了。
就在我们眼前,以一种无法理解、无法想象的方式,被那从陶罐里释放出的邪异之物,瞬间抽干了所有生命力!他的身体蜷缩着,像一具被风干了无数年的木乃伊,皮肤紧贴着骨头,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败。脸上最后凝固的表情,是极致的痛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洞悉了某种终极恐怖后的茫然。
地上那滩暗红色的粘稠物,在吞噬了陈先生后,似乎饱足了,停止了疯狂的蠕动。那股冰冷的幽暗光芒也渐渐隐去。它们重新汇聚在一起,颜色似乎变得更加深沉,如同凝固的、污秽的血液,静静地躺在陈先生干枯的尸体旁。
那具高度腐烂的苏婉躯体,在陈先生倒下的瞬间,停止了痉挛和尖啸。它静静地立在门口,腐烂的头颅低垂着,垂挂的眼球似乎看着地上陈先生那迅速干瘪的尸体。整个腐烂的躯体上,那股汹涌澎湃的恶意和痛苦,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紧接着,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它身上那些不断渗出黄绿色粘液的腐烂伤口,竟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拢、结痂!虽然依旧是令人作呕的紫黑色,但那种不断流淌脓液、组织不断崩解的恐怖景象停止了!它那肿胀扭曲的肢体轮廓,似乎也稍微……规整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样随时会彻底崩溃成一滩烂泥。
它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个刚刚被修复过的、来自地狱的造物。腐烂依旧,恶臭依旧,却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稳定感
它缓缓地、极其迟钝地转过身。腐烂的躯体摩擦着倒塌的门框,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啦声。然后,它开始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朝着门外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挪动回去。每一步,依旧伴随着粘稠液体挤压的咕叽声,但不再有皮肤大块剥落。
它没有再看地上的陈先生一眼,也没有看角落里僵硬的我和张师傅。它只是拖着那具被邪异力量稳定住的腐烂躯体,缓慢地、无声地,重新融入了门外的黑暗之中,如同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值班室里一地狼藉,弥漫的恶臭,破碎的陶罐,地上那滩颜色更深沉的暗红粘稠物,以及……陈先生那具蜷缩在地、如同被瞬间风干了数十年的、灰败干瘪的尸体。
死寂。
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深沉、都要绝望的死寂。
只有我和张师傅粗重、惊恐到极致的喘息声,在弥漫着死亡和腐烂气息的冰冷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契…契约的代价…我瘫软在地,牙齿疯狂地打颤,目光失焦地盯着陈先生那干枯的尸体,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我的脑海,从来…都不是…活人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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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晨光,带着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艰难地穿透三号灵骨塔值班室蒙尘的玻璃窗。光线吝啬地洒落,照亮了室内地狱般的景象:倒塌的房门,弥漫不散的甜腻腐败恶臭,破碎的陶片,地上那滩颜色深暗、如同凝固污血的诡异粘稠物……
还有,蜷缩在地板中央,那具彻底失去了生命力的躯体——陈先生。
他像一具被沙漠狂风抽干了千年的木乃伊,皮肤紧贴着嶙峋的骨架,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机的灰败。原本考究的黑色羊绒大衣此刻松松垮垮地挂在这具骨架上,显得异常宽大,空荡荡的袖管垂落。他干枯的脸上,最后凝固的表情并非纯粹的痛苦,更像是一种在生命尽头才骤然领悟的、巨大而荒谬的惊愕,混杂着深入骨髓的绝望。那双曾经深不见底、后来布满疯狂血丝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两个空洞的深坑,茫然地对着天花板。
张师傅瘫坐在对面的墙角,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他脸色灰败,眼神涣散,布满血丝的眼球直勾勾地盯着陈先生的尸体,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一夜之间,他仿佛苍老了二十岁,精气神都被那场非人的恐怖彻底榨干了。
我扶着同样冰冷的墙壁,勉强支撑着发软的身体站起来。双腿像灌满了铅,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胃里依旧在翻江倒海,喉咙里火烧火燎,残留的恶臭无孔不入。我绕过地上那滩令人心悸的暗红粘稠物——它像是有生命般,在晨光下泛着一种不祥的、油腻的微光——小心翼翼地靠近陈先生的尸体。
靠近了看,那种瞬间被抽干所有生命力的景象更加触目惊心。他伸出的那只手臂,皮肤紧紧包裹着骨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仿佛被高温烘烤过的焦褐色,与手腕以上灰败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正是这只手,被那邪异的粘稠物缠绕、吞噬……
我的目光顺着那枯槁的手臂向上移动,掠过空荡荡的大衣袖管。就在袖口与手腕焦褐皮肤交界的地方,似乎……藏着一点异样的颜色
我的心猛地一跳。强忍着巨大的不适和深入骨髓的寒意,我屏住呼吸,颤抖着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那空荡袖管的边缘,极其轻微地向上掀开了一点点。
手腕内侧,焦褐干枯的皮肤上,赫然贴着一张小小的、长方形的纸片!
不,那不是普通的纸片。它呈一种陈旧的暗黄色,边缘已经磨损卷曲。上面用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颜料,画满了扭曲怪异的符号!那些符号蜿蜒盘绕,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异气息!纸片正中央,用同样的暗红颜料,写着两个蝇头小字——苏婉!
这……这就是那张所谓的契约那个向阴差买命的凭证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我猛地缩回手,仿佛被那邪异的符纸烫到。陈先生最后那疯狂的话语再次在耳边炸响:契约…契约成了!阴差答应了!十年!再给你十年阳寿!……错了!错了!不是这样!阴差!契约不是这样的!
一个冰冷彻骨、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破开乌云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所有的迷雾和恐惧!
代价。
契约的代价,从来都不是苏婉的命!那个仪式,那个活人葬礼,那场恐怖的回魂……它们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陈先生他自己!他用自己的生命、自己的血肉、自己的灵魂作为祭品和燃料,去买或者说,去换那虚无缥缈的十年阳寿!苏婉的复活,那具腐烂躯体的稳定,是用他瞬间被抽干的生命力换来的!
他献祭了自己,却以为献祭的是仪式本身!他以为自己是买家,却不知自己才是被明码标价的商品!那张贴在手腕上的邪异符纸,就是最终的交易凭证!上面写着的,是买命者的名字——苏婉!而代价支付者……是他陈先生!
多么疯狂!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嗬…嗬嗬…墙角传来张师傅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他挣扎着,似乎也想站起来看看,却最终无力地滑坐回去,只剩下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淌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颊。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目光从陈先生干枯手腕上那张邪异的符纸移开,落在他灰败干瘪的脸上。那张脸上凝固的惊愕和绝望,此刻看来,充满了无尽的讽刺。
他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苏婉……那具腐烂的躯体,带着被稳定的恐怖形态,重新融入了黑暗。她得到了十年以这种非生非死、腐烂永续的方式而陈先生,他付出了所有,得到的又是什么瞬间的死亡永恒的虚无
没有答案。只有值班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和那挥之不去的、甜腻腐败的死亡气息。
后续的事情,像一场混乱而压抑的噩梦。报警,勘察现场,询问笔录……我和张师傅被反复盘问,精神几近崩溃。陈先生的死因成了悬案,医学鉴定只能给出一个不明原因导致的全身器官及组织瞬间脱水坏死的荒谬结论。那滩暗红色的粘稠物在警方到来前就诡异地干涸消失了,只留下一点难以检测的污迹。破碎的陶罐碎片被当作证物收走,那张贴在陈先生手腕上的邪异符纸,在接触空气后不久,也迅速褪色、脆化,最终在法医提取前化作了一小撮灰烬,风一吹,就什么都没了。
活人葬礼,天价酬金,瞬间风干的尸体……这些离奇的事件被极力压了下来,最终只在小范围内引起了一阵短暂而猎奇的议论,便被更喧嚣的信息洪流所淹没。五十万,如数打到了殡仪馆的账户上,随后又转入了市二院ICU的缴费系统。母亲的命,暂时保住了。握着缴费单,我感受不到丝毫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被冰冷的命运之手攥紧的窒息感。
几天后,苏婉的骨灰盒,按照陈先生生前要求的头七流程,被安放在三号灵骨塔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灰白色的石质骨灰盒,冰冷光滑,上面只简单地刻着一个名字和生卒年。盒子里是空的,或者说,里面装的,不过是焚化炉里一堆无法分辨成分的灰烬。
我站在骨灰架前,看着那个小小的格子。周围是无数同样冰冷、同样刻着名字的石盒,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像一座沉默的、由死亡堆砌的蜂巢。空气里是恒久的、混合着灰尘、香烛和冰冷石头的味道。
恍惚间,仿佛又闻到了那股甜腻腐败的恶臭。仿佛又看到了那具高度腐烂、滴着粘液的躯体,缓慢地挪入黑暗的背影。还有陈先生扑倒在地,瞬间干瘪成灰败骨架的恐怖景象。
代价……
我伸出手指,指尖冰凉,轻轻拂过苏婉骨灰盒光滑冰冷的表面。指腹下,石质的纹理坚硬而真实。
就在指尖离开盒面的瞬间,我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盒盖边缘,靠近右下角一个极其不起眼的接缝处,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痕迹
像一根不小心蹭上去的红线,又像……一丝刚刚渗出的、极其粘稠的……血
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我猛地缩回手,指尖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伤!
骨灰盒静静地躺在格子里,在昏暗的光线下,那道细微的暗红痕迹,若隐若现,像一个无声的、恶毒的嘲弄。
它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
契约已成。
代价已付。
而活着……才刚刚开始。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冰冷的骨灰架上。无数灰白色的石盒沉默地俯视着我,像无数只空洞的眼睛。空气中,那股甜腻腐败的恶臭,似乎又悄然弥漫开来,越来越浓,扼住了我的喉咙。
十年
在这座沉默的死亡蜂巢里,在那冰冷的骨灰盒深处,腐烂,真的……停止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