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民国浮世绘 >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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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玉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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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二年,深秋,姑苏城。
七十盏明角琉璃灯将李府正厅照得亮如白昼。紫檀木的八仙桌上,描金细瓷碗盏层层叠叠,映着烛火流光。空气里浮动着蟹粉狮子头的鲜香、松鼠鳜鱼的酸甜,以及上等花雕温润醇厚的酒气。丝竹班子在厅角屏风后奏着《游园惊梦》,咿咿呀呀的昆腔水磨调,缠绕着宾客们压低的谈笑和杯盏轻碰的脆响。
今日是李家家主李岷的五十寿辰。他一身宝蓝团花暗纹的杭绸长衫,立于厅堂中央,身高八尺有余,剑眉斜飞入鬓,星目朗朗,顾盼间自有不怒自威的沉稳气度。他举杯环视满堂宾客,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诸位亲朋厚谊,李某愧领了!家国多艰,唯愿我辈同心,守一份安稳,护一方乡土!
岷兄高义!洪亮的应和声来自李岷身侧。李华航高大威猛,一身剪裁精良的银灰色三件套西装,衬得他肩宽背阔。浓密的络腮胡修剪得一丝不苟,非但不显粗豪,反添儒雅。他手中水晶杯里的琥珀色酒液轻轻晃动,笑意从容,目光扫过满堂宾客,如同检阅他庞大的商业版图。今日不谈国事,只叙情谊,华航先干为敬!
一片附和声与饮胜声中,坐在李岷另一侧的杨利明校长,只微微颔首,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如渊。他身着半旧的藏青长衫,地阔方圆的脸上皮肤白皙,气质温润,却自有一股书卷沉淀的厚重。他身侧几位气质卓然的年轻学子,正是他八千门生中的佼佼者,此刻也如先生般端坐,静观这满堂浮华。
女眷们聚在稍偏些的暖阁里,笑语盈盈。张芳挨着大姐李冬坐着,杏仁眼清亮如泉,柳叶眉弯弯,樱唇不点而红,肤光胜雪。她安静地剥着莲子,嘴角噙着一丝温婉笑意,听着身旁张旗清脆爽朗的笑语。张旗天生一张美人胚子的脸,白里透红,一笑两个深深的梨涡便旋开,仿佛盛满了蜜糖,正拉着曾英的手,讲着学堂里的新鲜事。曾英一头乌发高高盘起,露出修长优雅如天鹅般的颈项,西子般的容颜上带着纯净的笑意,不时点头应和。李冬作为长媳,气质温婉端庄,如一块上好的暖玉,将一碟新蒸的桂花糖藕轻轻推到众人面前,进退有致,言语得体,是标准的贤妻良母。
暖阁角落,张红独自倚着雕花窗棂。她形貌纤弱,眉目间笼着挥之不去的轻愁,如弱柳扶风,恰似那画中走出的林黛玉。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落在大厅一角那个穿着朴素青布长衫、戴着圆框眼镜的年轻男子身上。那是黄晨,她青梅竹马的恋人,如今只是李府账房里一个默默无闻的学徒。他似有所感,也抬眼望来,两人目光一触即分,千言万语,尽在那无声的凝望与苦涩里。张红指尖冰凉,轻轻抚过腕上一只成色普通的玉镯——那是黄晨省吃俭用半年才买下的定情之物。
红妹妹,怎地独自闷着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肖慧端着一小碗银耳羹走来。她并非传统闺秀的柔美,眉宇间带着田野阳光晒出的健康红润和一股勃勃的英气。一身剪裁利落的浅碧色改良旗袍,衬得她身姿挺拔。她是李家旁支,不顾家族反对,独自在城郊经营着一片不小的农场,上孝父母,下顾幼妹,是姑苏城里出了名的能干姑娘。尝尝这个,农场里新收的雪耳,清心润肺。
张红勉强一笑,接过碗:多谢慧姐姐。
厅堂另一侧,靠近古董多宝格的地方,气氛却有些凝滞。李岷的胞弟李坤,一个面容与李岷有几分相似却略显阴鸷的中年人,正与管家赵福低声交谈。赵福五十上下,面皮白净,两撇鼠须修剪得极为精细,眼神却透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不易察觉的闪烁。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多宝格正中央一个紫檀木托盘上供奉的物件——那是一只通体墨绿、温润如凝脂的玉鼎,不过一尺来高,却雕琢得古拙雄浑,鼎身缠绕着难以辨识的古老云雷纹,鼎腹深处仿佛蕴藏着流动的幽光。这便是李家传承数代、视为镇宅之宝的藏玉鼎。
二爷,赵福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蛇信嘶嘶,您看这鼎……前几日请人掌眼,那说法……
李坤目光贪婪地扫过玉鼎,又警惕地瞥了一眼远处正与人谈笑的兄长李岷,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怨愤与野心的阴霾:急什么东西在李家,总有机会……盯紧了便是。
他抬手,状似随意地拂过鼎身,指尖感受着那温凉滑腻的触感。
宴会的气氛在推杯换盏中渐至高潮。李岷被几位商界老友簇拥着,谈论着时局与生意。李华航正与几位银行经理低声洽谈一笔数额惊人的贷款。杨利明则被几位学界名流围住,探讨着新式教育的理念。暖阁里,张旗不知说了什么笑话,引得曾英掩口而笑,张芳也忍俊不禁,李冬则含笑摇头,嗔怪地看了妹妹一眼。肖慧正与张红低声说着农场里新引种的葡萄藤,试图驱散她眉间的愁绪。肖康——肖慧的弟弟,一个面容俊朗、眼神明亮的年轻人,趁着无人注意,悄悄溜到大厅通往花园的回廊边。那里,一个穿着月白色旗袍、气质清冷的女子正对他微微颔首,两人目光交汇,情意流转,如同春日枝头悄然绽放的花苞。
就在这觥筹交错、一派和乐的顶点——
啪嗒!
一声清脆得如同冰棱坠地的碎裂声,突兀地刺穿了丝竹管弦与喧哗人声!
所有的谈笑,所有的动作,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无数道目光,惊愕地、茫然地、循声转向声音的源头——多宝格!
紫檀木托盘上,空空如也!
那只承载着李家数代荣光、被视为家族命脉象征的藏玉鼎,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翼而飞!只剩下托盘中央一圈淡淡的、刚刚被拂去灰尘的圆形印记,以及旁边地砖上,一摊缓缓晕开的、深褐色的茶渍,和几片碎裂的青瓷茶盏碎片。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整个李府正厅。方才还流淌着暖意的琉璃灯光,此刻仿佛都蒙上了一层冰冷的惨白。丝竹声早已戛然而止,连屏风后乐师们屏住的呼吸都清晰可闻。空气里残留的佳肴美酒香气,瞬间变得粘稠而令人作呕。
李岷脸上的笑容瞬间僵死,如同戴上了一副冰冷的面具。他高大的身躯猛地绷紧,剑眉下的星目陡然射出两道利电般的光芒,直刺向那空空如也的紫檀托盘。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杯中上好的花雕酒液微微震颤着,映出他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以及瞬间燃起的、被狠狠践踏尊严的暴怒!
鼎呢!
他低沉的声音如同闷雷滚过死寂的大厅,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的重量,砸在每个人心上。
管家赵福面无人色,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老、老爷!小的…小的方才只是转身给二爷添了杯热茶…一眨眼的功夫…它…它就不见了啊!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的恐惧。
废物!
李坤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乱跳,他霍然起身,脸上交织着惊怒与一种近乎狰狞的、急于撇清的急躁,他指着赵福的手指都在颤抖,定是你这老狗手脚不干净!或是看守不力,让宵小混了进来!
他的目光却飞快地、不着痕迹地扫过全场,带着审视与猜疑。
暖阁里的女眷们花容失色。张芳捂住了嘴,杏仁眼中满是惊惶。张旗脸上的梨涡消失无踪,只剩下愕然。曾英下意识地攥紧了李冬的手。李冬面色凝重,强自镇定,但眼中也流露出深深的忧虑。张红本就苍白的脸更是血色尽褪,身体微微摇晃,几乎站立不稳,黄晨在远处投来焦急担忧的目光,却被慌乱的人群阻隔。
肖慧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视着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和每一张惊惶的面孔,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异常。肖康则护在那月白旗袍的女子身前,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李华航脸上的儒雅从容瞬间消失,浓眉紧锁,络腮胡下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没有看那空了的托盘,目光反而如同探照灯般,在满厅宾客惊疑不定、相互窥探的脸上逡巡,眼神深处是商海沉浮磨砺出的冰冷与算计。他放下酒杯,水晶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却令人心悸的一响。
杨利明缓缓摘下金丝眼镜,用一方素白手帕轻轻擦拭着镜片。他地阔方圆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唯有镜片后那双深邃的眼睛,沉静依旧,却仿佛蕴含着洞察一切的智慧与沉重的压力。他身边的几位学子也面露凝重,交换着眼神。
搜!
李岷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寒铁交击,打破了死寂,也点燃了恐慌,封锁所有门户!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府内上下,所有人等,即刻盘查!
他眼中燃烧着被触犯逆鳞的怒火,家族的荣辱与威严,此刻系于这失窃的玉鼎之上。
命令如同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激起千层浪。宾客们哗然!惊惧、不满、被怀疑的屈辱在人群中弥漫开来。李府的护院家丁手持棍棒,如狼似虎地扑向各个出口,沉重的木门被轰然关闭、落栓的声音接连响起,隔绝了外面的夜色,也仿佛将所有人囚禁在了这巨大的、充满猜忌的金丝牢笼之中。
琉璃灯的光芒依旧明亮,却再也照不亮人心底的阴霾。藏玉鼎的消失,如同一把无形的匕首,瞬间割裂了这场寿宴虚假的祥和,露出了底下盘根错节的利益、难以启齿的欲望和深藏已久的秘密。李家的根基,姑苏城的平静,以及每一个在场者的命运,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漩涡,卷向了不可知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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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藏玉惊雷
大门落栓的沉重声响,如同丧钟,敲在每个宾客的心头。方才还弥漫着酒香与欢笑的厅堂,瞬间被恐慌和猜疑的寒冰冻结。
李公!此是何意
一位须发皆白、穿着锦缎马褂的乡绅拄着拐杖,气得胡子直抖,老夫活了大半辈子,竟被当作贼囚禁于此岂有此理!
是啊!我等皆是来贺寿的宾客,岂能受此羞辱!
立刻有人愤然附和,不满的情绪如同野火般在人群中蔓延。
李坤见状,立刻抢步上前,脸上堆起安抚的笑容,对着众人团团作揖:诸位父老乡亲,诸位贵客!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家兄也是情急!此鼎乃我李家传家之宝,意义非凡!今日遭此变故,实乃家门不幸,惊扰了诸位,李某在此赔罪了!
他姿态放得极低,言辞恳切,目光却飞快地瞥了一眼面沉似水的李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李岷对胞弟的圆场置若罔闻。他高大的身躯挺立如松,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扫过厅堂中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的脸孔。他的视线在那些愤怒的乡绅身上停留一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令喧哗声下意识地低了下去;掠过李华航凝重沉思的脸庞;落在杨利明沉静如渊的双眸上;又看向暖阁里惊惶的女眷,最终定格在管家赵福身上。赵福还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赵福!
李岷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鼎失窃前,最后靠近多宝格的是谁除了你,还有何人
赵福浑身一哆嗦,猛地抬起头,涕泪横流:老爷!小的…小的该死!最后…最后除了小的擦拭,就是…就是二爷!
他颤抖的手指,直直地指向站在一旁的李坤!
唰!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李坤身上!
李坤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涌上难以置信的狂怒和委屈:放屁!你这老狗血口喷人!我不过是在旁看了看,何曾碰过宝鼎!分明是你监守自盗,如今还想攀咬主子!
他一步上前,似乎想揪住赵福的衣领,却被李岷冰冷的目光钉在原地。
二哥,李岷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李坤脊背一凉,你方才,确实在鼎旁停留。
我…我是看这老奴手脚粗笨,怕他碰坏了宝贝!只是看看!
李坤急声辩解,额角青筋暴跳,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同淬毒的针,刺向人群后方一个穿着青布长衫、努力降低存在感的瘦弱身影,是他!黄晨!这小账房刚才鬼鬼祟祟在附近转悠!定是这穷酸见财起意!
一直默默站在角落、忧心忡忡望着暖阁方向的黄晨,猝不及防被点名,瞬间脸色煞白如纸!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多宝格,引得几件玉器微微晃动。
不…不是我!李二爷明鉴!我只是…只是路过…
黄晨的声音带着书生特有的文弱和惊惧,在满堂质疑的目光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暖阁里的张红,听到黄晨的名字被提及,如同被重锤击中,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就要倒下。肖慧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低声道:红妹妹,撑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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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岷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审视着面无人色的黄晨,又扫过满脸怨毒的李坤和地上抖成一团的赵福。厅堂里的气氛绷紧到了极致,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父亲,事已至此,搜身恐难服众,也易伤和气。一个清朗沉稳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危险的僵持。开口的是李岷的长子,一直侍立在旁的李文博。他年约二十七八,面容酷似其父,气质却更为内敛,当务之急,是找回藏玉鼎。此鼎特征显著,绝非寻常之物。与其在此互相猜忌,不如立刻派人,一则严守府门,二则遍查府内各处可疑角落、暗道,三则……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李华航,华航叔在城中商界、黑白两道皆有人脉,消息灵通。若此鼎已被带出府外,还需华航叔动用关系,在姑苏城乃至水路码头严加盘查,许以重赏,或能寻得蛛丝马迹。
李华航浓眉一挑,深深看了李文博一眼,随即对李岷拱手,声音沉稳有力:文博侄儿所言极是。岷兄,事不宜迟!华航责无旁贷!我这就派人,即刻封锁码头,盘查所有离港船只!城中的典当行、古玩铺子,乃至黑市掮客,一个不漏!悬赏五千大洋,追索此鼎下落!
他雷厉风行,立刻招手唤来心腹随从,低声快速吩咐下去。
杨利明此时也重新戴上了金丝眼镜,缓步上前,声音平和却带着千钧之力:李公,诸位。窃鼎者,无论内外,所求无非财货。鼎既失窃,短时间内必急于出手或转移。与其困守此地,徒增纷扰,不如依文博与华航兄之策,内外并举,方是上策。
他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宾客,至于在座诸位,皆为姑苏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杨某斗胆,愿以薄面担保,请李公暂开府门,容诸位归家。若信得过杨某,诸位归家后,府上若发现任何异常或线索,烦请及时知会李家或杨某的学府。如此,既全了礼数,亦不误追查,诸位以为如何
杨利明在姑苏城乃至整个江南学界声望极高,他的话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安抚了不少躁动的宾客。众人纷纷点头附和:杨校长所言有理!我等愿作保,归家后定当留意!请李公开门!
李岷面沉如水,目光在杨利明、李华航、李文博脸上扫过,又看了看满堂宾客。他深知此刻强行扣押搜查,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会彻底得罪所有人,将李家置于更不利的境地。权衡利弊,他终于缓缓颔首,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威严:好!便依杨校长、华航兄和文博之言。开门!送客!今日怠慢之处,李某改日必当登门谢罪!若有线索者,李家悬赏依旧,另有重谢!
沉重的府门再次缓缓打开,露出外面沉沉的夜色。惊魂未定的宾客们如同潮水般涌出,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李家变故的窃窃私语,迅速消失在姑苏城深秋的街巷中。
喧闹散尽,巨大的李府正厅瞬间变得空旷而冷清。琉璃灯依旧亮着,却映照着满地狼藉和一张张凝重的脸。
李岷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目光再次落在那空荡荡的紫檀托盘上,眼中痛惜与怒火交织。李坤脸色铁青,盯着黄晨和赵福的眼神充满了怨毒。赵福瘫在地上,如同烂泥。黄晨低着头,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承受着无形的巨大压力。
李华航走到李岷身边,低声道:岷兄放心,我已布下天罗地网,只要那鼎还在姑苏城,掘地三尺也必找出来!码头水路也已封锁。
杨利明则走到黄晨面前,温声道:黄小友,清者自清。今日之事,不必过于忧惧。
肖慧扶着虚弱无力的张红,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李坤和赵福,又瞥了一眼地上那摊深褐色的茶渍和碎裂的瓷片,眉头紧锁,若有所思。她身边的肖康,则悄悄握紧了身侧那月白旗袍女子的手,两人眼中都带着凝重和担忧。
藏玉鼎的消失,如同投入姑苏城这汪深潭的第一块巨石。表面的涟漪虽暂时平息,但水下汹涌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李家的根基、各方的利益、深藏的秘密、被压抑的情感,都将被这漩涡裹挟,走向一个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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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暗流涌动
姑苏城的清晨,被一层薄纱般的秋雾笼罩。青石板路上湿漉漉的,映着天光,泛起清冷的色泽。昨夜的喧嚣与惊惶似乎已被雾气吸收,只留下街巷深处茶馆里压低的议论,如同水底翻涌的气泡。
听说了吗李家的镇宅之宝,那尊价值连城的藏玉鼎,在寿宴上飞了!
啧啧,真是邪门!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说没就没了我看呐,八成是家贼难防!
嘘…小点声!李家二爷李坤,还有那个账房小先生黄晨,听说都沾了嫌疑呢…
还有那管家赵福,吓得尿了裤子!李家这次,可是丢了大脸喽!
茶馆角落,李华航一身低调的深灰色长衫,戴着顶呢帽,帽檐压得很低,独自品着一杯碧螺春。他络腮胡下的面容沉静,只有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透过氤氲的茶雾,不动声色地捕捉着四周的每一丝议论。心腹随从阿贵悄无声息地坐到他对面,压低声音:老板,查了。码头那边,昨儿后半夜到天亮,只走了三艘货船,都是熟面孔,上船下货都有人盯着,没见异常。城里的‘永泰’、‘宝昌’几家大当铺,还有‘聚古斋’等几个古玩店,都递了话,也放了眼线,暂时没见有人出货。黑市上几个有名的‘穿山甲’(销赃掮客),也都惊了,都说没经手过这么扎眼的东西。
李华航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沫,啜饮一口,声音平淡无波:五千大洋的悬红,够买几条命了。继续盯着,水底下的大鱼,没那么快冒头。重点查查…李坤最近接触过哪些生面孔,还有,赵福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赌债窟窿填上了没有
阿贵眼神一凛,点头记下。
与此同时,城西一条僻静的巷弄深处,一座白墙黛瓦的小院门扉紧闭。这里是杨利明在城中的一处清净书斋。书房内,檀香袅袅。杨利明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金丝眼镜后的目光落在摊开的一卷古籍上,却并未聚焦。他面前站着三个气质沉稳的年轻人,正是他最信任的学生。
先生,我们分头查探了。为首的学生陈瑜低声道,李府昨夜看似混乱,但护院家丁盘查时,对几位姨太太的居所和后花园假山一带,似乎…有所顾忌,查得不甚仔细。另外,李二爷李坤,寿宴前半月,曾数次独自前往城外‘静心庵’上香,每次停留时间颇长,颇为蹊跷。还有那个账房黄晨,背景倒是干净,寒门学子,与李家表小姐张红情投意合,但为李家所阻。昨夜事发时,他确实在靠近多宝格的回廊处徘徊,神色焦虑,似在等人。
杨利明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红木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静心庵…他沉吟着,目光掠过书案一角一张姑苏城简图,李坤…无利不起早。张红与黄晨…
他微微叹息一声,情之一字,有时亦是穿肠毒药。继续留意李府内部,尤其是李坤动向。黄晨那边…暂时不必惊扰,但也需留心。
是,先生。
三人领命而去。
李府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闷罐。仆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大气不敢出。正厅里,那空了的紫檀托盘已被撤下,但无形的阴影仍笼罩着每个人。
李坤在自己的东跨院里烦躁地踱步,猛地将手中的茶盏摔在地上,瓷片四溅!李岷!好你个李岷!竟敢疑心到我头上还有那老狗赵福!还有那小账房!他眼中布满血丝,对着心腹小厮低吼,去!给我查清楚,昨夜黄晨那穷酸到底在等谁还有,赵福那老东西,这些年经手的账目,给我一笔笔抠!我就不信找不出他的把柄!
而在府内偏僻的西厢小院,张红靠在窗边,脸色苍白如纸,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的贴身丫鬟小翠红着眼圈劝道:小姐,您多少吃点东西吧…黄先生他…吉人自有天相,杨校长都说了清者自清…
张红只是摇头,目光空洞地望着院墙外灰蒙蒙的天空,手中紧紧攥着一方素帕,上面绣着一丛小小的、孤零零的红梅。那是黄晨送她的。昨夜寿宴前,她与他约好,待宾客稍散,便在回廊处相见,她有重要的东西要给他…谁知,竟等来了泼天大祸!
慧小姐来了。小翠轻声道。
肖慧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和一碟清爽的酱菜进来,她今日换了一身利落的靛蓝布衣,像是刚从农场回来。红妹妹,身子要紧。她将粥放在小几上,坐在张红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事情没查明之前,胡乱猜疑无用。我已托了几个可靠的人,暗中打探消息。
张红抬起泪眼,声音哽咽:慧姐姐…我…我昨夜约了黄晨在回廊…是想…是想把这个给他…她颤抖着从枕下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旧荷包,里面是她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的体己钱和一些母亲留下的首饰,他家里…他母亲病重,急需用钱…我想帮他…可谁曾想…
她泣不成声。
肖慧看着那荷包,心中了然,眉头蹙得更紧。这痴情的傻丫头!她轻轻拍着张红的背:我知道了。这钱,我替你想法子给他送过去,眼下这关口,你万不可再私下见他,免得落人口实。一切,等风头过去再说。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粗布短褂、憨厚壮实的青年急匆匆走进小院,他是肖慧农场的长工阿牛。慧姐!有发现!阿牛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兴奋,您让我留意的后花园假山那边,今早打扫的刘婆说,在靠近荷花池的‘听雨’石洞旁边的泥地上,发现了这个!他摊开粗糙的手掌,掌心赫然是一枚小小的、黄铜打造的、造型奇特的钥匙!钥匙齿痕复杂,绝非寻常门锁所用,上面还沾着一点新鲜的湿泥。
肖慧瞳孔微缩,立刻接过钥匙,入手微沉,带着泥土的凉意。听雨洞…她低声念着,眼中锐光一闪。李府后花园的假山群占地颇广,暗道交错,听雨洞位置偏僻幽深,几乎无人踏足。还有别的吗
没了,阿牛摇头,刘婆说就这一把钥匙,看着古怪,就捡了收着。哦对了,她还说,昨儿后半夜好像隐约听见假山那边有石头挪动的闷响,当时还以为是野猫呢!
假山、钥匙、异响…肖慧的心跳微微加速。藏玉鼎失窃,府内搜查重点都在各房各院和库房,对这偌大的后花园假山群,反而有所疏漏!这枚钥匙…会是通向某个隐秘暗室的吗那鼎…会不会就藏在里面
阿牛,你做得好!这事对谁也别说!肖慧将钥匙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刺激感。她转头看向窗外那片被高墙围住的、假山嶙峋的后花园方向,眼神变得无比凝重。迷雾之中,似乎终于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但那光亮指向的,是希望,还是更深的陷阱
4
暗锁迷踪
傍晚时分,姑苏城西,一座临河而建、闹中取静的三层小楼灯火通明。这里是李华航众多产业中的一处——华昌贸易公司的办事处,也是他处理一些特殊事务的据点。
三楼一间装饰考究的书房内,气氛凝重。李华航背对着巨大的雕花玻璃窗,窗外是姑苏河上星星点点的渔火。他面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心腹阿贵,另一个则是个身材精瘦、眼神锐利如鹰隼、穿着黑色短打的中年男子,江湖人称鹞子,是李华航手下专门负责打探消息、处理棘手事务的头号干将。
老板,鹞子声音沙哑,语速极快,赵福那老小子,果然不干净!他儿子赵小栓在城东‘快活林’赌坊欠下的窟窿,半个月前被人填上了,整整五百大洋!出手的不是本地钱庄票号,用的是现大洋,装在一个不起眼的粗布褡裢里送去的,送钱的人脸生,送完就走,没留话。
五百现大洋…李华航浓眉一挑,指间夹着的雪茄烟雾袅袅上升,谁的手笔查出来源了吗
还在追,鹞子摇头,那赌坊掌柜口风紧,塞了钱也只撬开一点缝,说看着像是…跑水路的人,身上有股子河腥味。
水路李华航眼中精光一闪,昨夜封锁码头…难道有漏网之鱼
还有李坤,鹞子继续道,他最近常去的‘静心庵’,主持是个四十多岁的尼姑,法号静玄。这静玄…俗家姓柳,十年前是‘春香院’的头牌,叫柳如烟!后来不知怎么就剃度出家了。李坤在她‘从良’前,就是她的老相好!
李华航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呵…静心庵…好个清静之地!李坤这香火钱,怕是都烧进温柔乡里去了!盯紧这个静玄!还有,查查这个柳如烟当年从良的底细,谁给她赎的身钱从哪里来
明白!鹞子点头。
另外,李华航弹了弹烟灰,眼神变得深邃,黑市上没动静,不代表鼎没出去。也许…窃贼根本就没打算卖。他走到书案前,拿起一张纸,上面画着藏玉鼎的简图,尤其重点描绘了鼎腹深处那些难以辨识的古老云雷纹,鹞子,你路子野,去找几个真正懂行的,特别是懂那些上古符文的,问问看,这鼎…除了是值钱的古玉,还有什么别的说道没有我总觉得…李岷对这鼎的看重,有点超乎寻常。
鹞子看着那繁复的纹路,眼中也闪过一丝凝重:是,老板!我这就去办!
鹞子刚退下,阿贵又上前一步,低声道:老板,杨校长那边…也有动静。他的学生,今天似乎在打听静心庵和李府后花园假山的事。
李华航并不意外:杨利明…心思缜密,目光如炬。他插手,未必是坏事。静心庵这条线,我们和他,或许殊途同归。至于假山…他沉吟片刻,李府后花园…那地方,李家自己人都未必摸得透。肖慧那丫头,农场里练就了一副好眼力,她似乎也在留意那边…让咱们的人,远远看着就行,别惊动她们。
李府后花园,夜色深沉。假山怪石在月光下投下幢幢黑影,如同蛰伏的巨兽。荷花池水泛着幽冷的微光。
一道纤细敏捷的身影,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行在假山之间,正是肖慧。她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裤,头发紧紧束在脑后,眼神在黑暗中警惕地扫视着。她手中紧握着那枚黄铜钥匙,掌心微微出汗。
按照阿牛描述的方位,她很快找到了位于假山东北角、紧邻着荷花池的听雨洞。洞口不大,被几丛茂密的芭蕉和垂下的藤蔓半遮半掩,若非刻意寻找,极易忽略。洞内幽暗潮湿,弥漫着苔藓和水汽的味道。
肖慧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四周无人,这才闪身入洞。她点亮了一支小巧的牛皮灯笼,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洞内。洞壁湿滑,布满青苔,空间不大,除了几块天然的石凳,并无特别。她的目光仔细扫过每一寸石壁和地面。
没有暗门肖慧的心微微一沉。难道猜错了钥匙不是用在这里
她不甘心,蹲下身,用灯笼仔细照射着地面。靠近洞口内侧的一块石板边缘,似乎有些异样——周围的青苔有被新近蹭掉的痕迹!她伸出手指,在那块石板边缘用力摸索。指尖触碰到一个极其隐蔽的、凹陷下去的小孔!
肖慧精神一振!她立刻拿出那枚黄铜钥匙,小心翼翼地插入小孔。尺寸、齿痕,严丝合缝!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寂静山洞中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弹动声响起!
肖慧面前的石壁,一块约莫两尺见方的石板,竟然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更加阴冷、带着陈腐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
找到了!肖慧的心跳骤然加速!她深吸一口气,举高灯笼,谨慎地探头向内望去。
里面是一个狭小的、人工开凿的石室,不过丈许见方。石室中央,有一个低矮的石台。而石台之上,赫然放着一个用油布严密包裹的长条形物件!
难道…是藏玉鼎!
巨大的惊喜瞬间攫住了肖慧!她几乎要立刻冲进去!
然而,就在她抬脚的刹那,灯笼昏黄的光晕扫过石台旁边的地面。她的动作猛地僵住!瞳孔骤然收缩!
地上,散落着几片深褐色的、干涸的茶渍斑点!那颜色、那形态…与昨夜寿宴上,藏玉鼎失窃时,多宝格旁地砖上碎裂茶盏留下的茶渍,何其相似!
一股寒意瞬间从肖慧的脚底板直冲头顶!这不是找到宝物的惊喜之地!这茶渍,像是一个冰冷的嘲弄,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窃贼故意留下钥匙,引她来此还是…有人比她更早一步找到了这里,取走了鼎,却留下了这指向不明的证据
肖慧浑身冰凉,僵立在暗室的入口,手中的灯笼光晕摇曳,映着她惊疑不定、瞬间布满冷汗的脸庞。暗室深处,那油布包裹的物件静静躺在石台上,散发着无声的诱惑与致命的危险。
5
禅房魅影
牛皮灯笼昏黄摇曳的光晕,在狭小的石室里投下肖慧僵硬的身影。她站在暗室入口,如同被无形的冰水从头浇下,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石台上那油布包裹的长条物件散发着无声的诱惑,而地面那几片深褐色、早已干涸却无比刺眼的茶渍斑点,却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脚踝,带来彻骨的寒意。
陷阱还是有人捷足先登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洞外,只有风吹过芭蕉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微弱的蛙鸣。洞内,死寂一片,唯有自己的心跳如同擂鼓。
不能退!无论里面是什么,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
肖慧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悸,将灯笼小心地放在入口石板上,让光线尽可能照亮石室内部。她没有贸然踏入,而是抽出随身携带的一根坚韧的竹竿(本是用来探路防蛇的),伸进去,试探着轻轻拨弄了一下那个油布包裹。
包裹纹丝不动。她又用力戳了戳,感觉包裹下的石台坚硬,包裹本身似乎分量不轻,里面是硬物。
不是活物,也不是空包。肖慧略松了口气,但警惕丝毫未减。她小心翼翼地踏入石室,每一步都踏得极轻。石室不大,几步便到了石台前。她蹲下身,没有立刻去碰包裹,而是先用灯笼仔细照射包裹周围的石台和地面。
油布包裹得很严实,用麻绳捆扎着,绳结打得颇为结实。包裹表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似乎放置有段时间了。石台上除了包裹,再无他物。地面除了那几片茶渍,也没有其他明显的痕迹。
茶渍…肖慧的目光死死锁住那几片深褐。位置…在包裹的斜后方,靠近石壁。昨夜寿宴上,多宝格旁的茶渍,是在藏玉鼎失窃位置附近。如果这茶渍是同一个人留下的,那么他/她当时的位置…是站在这里,面对着包裹还是在放置包裹时,失手泼洒了茶水
念头纷杂。她伸出手,指尖悬在包裹的麻绳上方,微微颤抖。最终,她一咬牙,解开了绳结,一层层剥开厚实的油布。
昏黄的光线下,露出来的并非预料中温润如玉的鼎身,而是一个深色的、长方形的硬木匣子!匣子样式普通,没有任何雕饰,只上了一层桐油,散发着淡淡的木头气味。
肖慧的心猛地一沉!不是藏玉鼎!她有些失望,却又莫名地松了口气。她小心翼翼打开匣盖。
里面没有珠光宝气,只有几件叠放整齐的旧物:一本纸张泛黄、线装订的旧账簿;一枚小巧的、纯金打造的莲花簪,花瓣薄如蝉翼,工艺精湛,但样式是十几年前的老款;还有一方折叠起来的、边缘磨损的素白丝帕,上面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着几竿疏竹,旁边题着一行娟秀的小字:心如止水。
肖慧拿起那方丝帕,触手柔软冰凉。她展开,借着灯光仔细看那行小字。字迹清秀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缠绵悱恻,绝非普通闺阁女子的笔力。她心中一动,又拿起那枚金簪,在簪尾极其隐蔽的地方,刻着两个极小的篆字:如烟。
如烟柳如烟!
肖慧脑中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鹞子打探到的消息——静心庵主持静玄,俗家名柳如烟,曾是春香院头牌!
账簿、金簪、丝帕…这些,是柳如烟的旧物怎么会藏在李府后花园的假山暗室里是李坤藏的他藏匿昔日情人的私物在此,用意何在与藏玉鼎失窃又有什么关系
她拿起那本旧账簿,翻开。里面记录的并非寻常账目,而是一些人名、日期和数额巨大的银钱往来,字迹潦草,用的是暗语般的代称。翻到后面几页,肖慧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姓氏缩写——L.K.(李坤),日期集中在近一年,数额惊人,远超李坤名下产业的正常进项!还有几笔标记着静庵香火的支出,数额也大得离谱。
这账簿…是李坤私下巨额资金流动的证据甚至可能涉及侵吞家族财产而那静庵香火,分明是流向静心庵的!柳如烟在帮他洗钱
线索如同纷乱的丝线,骤然缠在一起!藏玉鼎失窃,假山暗室,李坤的账目,柳如烟…这一切的中心,似乎都指向了城外那座静心庵!
肖慧迅速将账簿、金簪、丝帕重新包好油布,塞进随身带来的粗布袋里。她熄灭灯笼,退出石室,小心地将石板恢复原状,抹去入口的痕迹。离开听雨洞前,她又深深看了一眼地上那几片茶渍——这茶渍,是李坤留下的还是另有其人是故意留下混淆视听,还是匆忙间留下的破绽
她带着沉甸甸的布袋和满腹疑云,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笼罩的后花园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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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城外十里,静心庵。
掩映在苍松翠竹间的庵堂,在晨雾中显得格外清幽宁静。袅袅的香烟从大殿飘出,伴随着若有若无的诵经声,一派佛门净地的祥和。
然而,庵堂深处,主持静玄的禅房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静玄,年约四十许,虽身着灰色缁衣,却难掩其眉眼间残留的风韵。她此刻端坐在蒲团上,手里捻着一串紫檀佛珠,但捻动的速度却比平时快了几分。她对面,站着一位穿着青色布衣、戴着斗笠、风尘仆仆的妇人,正是李坤的贴身仆妇周妈。
东西…送到了静玄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目光紧紧盯着周妈。
周妈垂着头,声音压得极低:是,师太。按您的吩咐,昨儿后半夜,趁乱放进了那地方…没人看见。
静玄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放松了一丝,捻动佛珠的手指也慢了下来:那就好…那就好…阿弥陀佛。
可是…师太,周妈抬起头,脸上带着忧虑,二爷那边…昨夜府里闹得天翻地覆,老爷疑心上了二爷和赵管家…二爷今早发了大脾气,说…说这事要是露了馅,大家都得死…
她眼中流露出恐惧。
静玄捻佛珠的手猛地一顿!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混杂着怨毒与狠厉的光芒,但很快又被强压下去,恢复了表面的平静。慌什么!她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事情办得干净,不会有事。你回去告诉二爷,让他稍安勿躁,管好自己手下人的嘴!尤其是那个赵福!让他想想他儿子欠下的赌债是谁填的窟窿!
是,是…周妈被她的气势慑住,连连点头。
还有,静玄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丝蛊惑,告诉二爷,只要过了这阵风头,等那‘东西’到了该去的地方…他想要的,自然都能得到。李家…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
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志在必得的笑意。
周妈不敢再多言,躬身退出了禅房。
禅房内恢复了寂静。静玄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扇小窗。窗外是庵堂的后院,几竿修竹在晨风中摇曳。她的目光却并未落在风景上,而是投向了姑苏城的方向,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忧虑,有狠厉,还有一丝深藏的痛苦与…不甘。
她从怀里摸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丝帕,正是与肖慧在暗室中发现的那方一模一样的心如止水竹影帕!她指尖颤抖着抚摸着帕子上那几竿疏竹,眼中竟泛起一丝水光。
心如止水…谈何容易…
她喃喃自语,声音低微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十年前,她以为斩断尘缘,遁入空门,便能忘却那场刻骨铭心的背叛和焚心蚀骨的仇恨。可李坤的出现,那源源不断流入庵堂的香火钱,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再次搅动了她心底沉淀的毒沼。那尊李家视为命根的藏玉鼎…那鼎腹深处,无人能识的上古云雷纹里,隐藏着的惊天秘密…才是她真正想要的!是她复仇的钥匙,也是她重获自由的筹码!
她收起丝帕,眼中最后一丝软弱也被冰冷的算计取代。她走到禅房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旧木柜前,打开柜门,里面供奉着一尊小小的观音像。她伸手在观音像底座某个位置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木柜内侧的挡板竟无声地向侧面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侧身进入的狭窄入口!里面黑黢黢的,是一条通往地下的暗道!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从暗道口弥漫出来。
静玄面无表情,端起一盏早已准备好的油灯,毫不犹豫地侧身钻了进去。挡板在她身后无声合拢,禅房内恢复了原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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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利明书斋。
陈瑜将一份誊抄的、字迹工整的清单呈给杨利明:先生,这是李府近三年对外大宗采购的账目副本,特别是用于修缮和维护后花园假山、水系的材料款项。表面看并无异常,但学生发现几处蹊跷。
杨利明接过清单,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一行行扫过。
其一,陈瑜指着其中几项,用于加固假山山体内部的‘青条石’和‘糯米灰浆’,数量远超实际所需,且采购时间集中在去年底至今年初,正是李二爷李坤负责府内营造之时。其二,运输这些材料的脚夫费用,记录模糊,只写了‘力资若干’,数额却不小。其三,他指向清单末尾,就在上月,账房黄晨曾因这笔‘力资’账目不清,向李坤管家赵福询问,两人在账房有过争执,声音不小,被路过的小厮听见几句,似乎是黄晨质疑费用虚高,赵福则以‘二爷亲自督办,岂容你置喙’为由呵斥了他。
杨利明的指尖轻轻点在青条石和糯米灰浆两项上,又滑向那笔含糊的力资若干,最后落在黄晨、赵福、争执这几个字眼上。他沉默片刻,缓缓道:后花园假山…昨夜肖慧姑娘似乎也在那里有所发现…看来,那假山之下,藏着的秘密,比我们想象的更深。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姑苏城灰蒙蒙的天空:李坤…挪用巨款,假借修缮之名,在假山中营建密室所为何物仅仅是藏匿柳如烟的旧物和那些见不得光的账目恐怕…没那么简单。藏玉鼎失窃,是否也与此有关
先生,是否要提醒一下肖姑娘假山那边恐怕…陈瑜有些担忧。
杨利明摆摆手:肖慧那丫头,心思机敏,身手也利落。她既已涉入,必有警觉。我们不宜直接插手,以免打草惊蛇。继续盯紧李坤和静心庵的往来,还有…那个账房黄晨,他既是突破口,也可能是靶子。
他转过身,目光沉凝:藏玉鼎…李坤费尽心机,甚至不惜引狼入室(指窃鼎),也要得到它。那鼎…究竟有何玄机鹞子那边,可有消息了
陈瑜摇头:尚未。那些上古符文太过冷僻,一时难觅识者。
杨利明微微颔首:耐心些。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的。李家这潭水,已经搅浑了,就看谁先沉不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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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府,西厢小院。
张红倚在床头,依旧茶饭不思,形容憔悴。李冬坐在床边,端着一碗温好的参汤,温言劝慰:红妹妹,多少喝一口。身子垮了,更让关心你的人忧心。黄先生那边,杨校长既已过问,定会还他清白。
张红只是摇头,泪水无声滑落。她手中紧紧攥着那个装着体己钱和首饰的旧荷包,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小翠急匆匆跑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慌乱:小姐,冬奶奶,不好了!刚才…刚才二爷房里的周妈妈路过咱们院门口,不小心滑了一跤,摔在花圃里…奴婢去扶她时,她…她好像看到奴婢袖子里露出的这荷包一角了!还问了一句‘哟,这么精巧的荷包,装得鼓鼓囊囊的,是红小姐的体己吧’奴婢心里发慌,胡乱搪塞过去了!
张红闻言,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手中的荷包如同烫手山芋!李坤…他知道了他会怎么想会不会…会不会借此诬陷黄晨偷窃钱财昨夜黄晨在回廊徘徊,不正是为了等她送钱吗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看向李冬,眼中充满了无助和绝望:冬姐姐…我…我害了他…我害了黄晨!
李冬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眉头紧锁。李坤正愁找不到黄晨的把柄,这荷包若被他拿来做文章…后果不堪设想!她当机立断,一把拿过张红手中的荷包,塞进自己宽大的袖袋里,沉声道:红妹妹别慌!这荷包,我先替你收着!你咬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一切有我!
然而,已经迟了。
院门外,传来管家赵福那刻意拔高的、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尖细嗓音:奉二爷命,请表小姐和冬奶奶,即刻到正厅议事!有要事相询!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张红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李冬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眼中也充满了凝重。风暴的中心,正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将这对苦命的鸳鸯,彻底卷入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