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衍,我们离婚吧。
林若薇把一份打印好的协议推到我面前,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我刚下班,工作服还没来得及换,手上甚至还沾着机油的痕迹。餐桌上,是我花了一个小时做的三菜一汤,还冒着热气。
而她,穿着一身高级的套装,妆容精致,身上散发着我叫不出名字的香水味。那味道,和这个充满油烟味的家,格格不入。
我的目光落在离婚协议上,然后慢慢抬起,看着她。
为什么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林若薇端起桌上的水杯,避开了我的视线,我今天,拿到了博士学位证。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
我和林若薇,从大学就在一起。她读研,我工作,供她。她读博,我开了一家小小的汽修厂,没日没夜地干,只为让她没有后顾之忧。
我以为,等她毕业,我们的好日子就来了。
原来,等来的,是散场。
就因为……我学历低我几乎是咬着牙问出这句话。
林若薇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最后,她还是选择了最残忍的那一种。
不只是学历。她抬起眼,那双我曾觉得无比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陌生的、居高临下的审视,是认知,是圈子,是眼界。周衍,你很好,你对我很好。但你给不了我想要的。你跟我聊的,永远是今天哪个零件又涨价了,哪个客户又在砍价。而我的同事,我的导师,我们聊的是最新的学术前沿,是量子物理,是星辰大海。
她顿了顿,下了最后的判决。
你懂吗我们之间,隔着一个世界。我不想以后我的孩子,问起爸爸是做什么的,我只能难堪地告诉他,是修车的。
修车的,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我看着她,这个我爱了八年的女人。我看着她脸上那种理所当然的、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表情。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我没再多说一个字。
拿起笔,在那份我连看都没看的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的手很稳,稳得不像话。
林若薇似乎没想到我这么干脆,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就被决绝所代替。
她收起协议,站起身,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到桌上。
这里面有五十万,算是我对你这些年的补偿。房子归你,车子归我。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说完,她拉起早就收拾好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我一个人坐在冰冷的餐桌前,看着那一桌子为她精心准备的饭菜,热气渐渐散去,变得和我的心一样凉。
我没有动那张银行卡。
我只是拿起手机,打开浏览器,颤抖着手,输入了几个字:
在职博士,报考条件。
2.
她拿走最后的尊严,我选择走进地狱
离婚后的第一个月,我活得像个行尸走肉。
汽修厂我盘了出去,用最快的速度。那些曾经熟悉的、充满机油味的零件和工具,此刻在我眼里,都变成了对我无声的嘲讽。
我把自己关在那个空荡荡的家里,日夜颠倒。烟灰缸堆满了烟头,啤酒瓶滚了一地。
我一遍遍地回想林若薇说的那些话。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是认知,是圈子,是眼界。
我不想我的孩子,爸爸是修车的。
每一句,都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来回地割。
我曾以为,爱可以跨越一切。我拼命赚钱,让她可以安心地在象牙塔里追求她的星辰大海,我以为这是我爱她的方式。
到头来,我却成了她奔赴那个世界时,第一个要甩掉的包袱。
我恨吗
我不知道。
比起恨,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被全盘否定的无力感。她否定了我们的过去,否定了我的付出,否定了我这个人的全部价值。
她拿走了我作为男人,最后的尊含。
一个深夜,我喝得酩酊大醉,鬼使神差地拨通了她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她的声音很冷淡,带着一丝不耐烦。
若薇……我……我刚开口,就被她打断了。
周衍你有什么事如果是为了那五十万,密码是……
我不是为了钱!我几乎是吼了出来,我就是想问你,八年的感情,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
良久,我听到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充满了疲惫和怜悯。
周衍,别这样,不体面。她说,我们已经结束了。你应该开始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我自嘲地笑了,我的生活,早就被你毁了。
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是你自己不求上进,安于现状!你以为你开个小破厂,赚点辛苦钱,就是对我好了吗你知不知道,我的同学,她们的男朋友、老公,都是什么样的金融精英,律所合伙人,大学教授!而你呢你连一篇最简单的英文文献都看不懂!
我每次想跟你分享我学术上的喜悦,看到你那张茫然的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那种对牛弹琴的绝望,你懂吗
周衍,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我们,早就该结束了。
说完,她挂了电话。
我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原来,我所以为的付出,在她眼里,只是小破厂的辛苦钱。
原来,我所以为的爱情,在她眼里,只是对牛弹琴的绝望。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一点温情,也彻底死了。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卫生间,用冷水一遍遍地冲着自己的脸。
镜子里,是一个胡子拉碴、双眼通红、狼狈不堪的男人。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林若薇,你说得对。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么,我就亲自到你的世界里去。
我要站在你面前,用你最引以为傲的方式,告诉你,你当初的决定,错得有多离谱。
我回到房间,打开电脑,屏幕上还停留着那个在职博士报考条件的页面。
我把嘴里最后一截烟按灭在烟灰缸里。
然后,一字一句地,在搜索框里,输入了林若薇的博士生导师的名字——
苏怀瑾。
中国科学院院士,粒子物理学界泰斗。
我要考的,不是博士。
我要考的,是她导师的博士。
我要让她以后,在任何一个学术场合,见到我,都必须恭恭敬敬地,叫我一声:
师兄。
从那天起,我选择走进地狱。一个由无数公式、文献和理论构筑的、不见天日的地狱。
3.
三年后,我敲响了她导师的门
三年。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我卖掉了房子,在林若薇所在的C大附近,租了一间最便宜的、没有窗户的地下室。
我断绝了几乎所有的社交。同学、朋友的聚会,我一概不参加。我像一个幽灵,游荡在这座城市的边缘。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三件事:学习,学习,还是学习。
我从最基础的本科数学、物理开始补起。微积分、线性代表、普通物理……那些我曾经在大学里勉强及格的科目,现在成了我必须啃下的硬骨头。
我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困了,就用冷水泼脸,或者用锥子扎自己的大腿。
地下室没有白天黑夜,只有一盏永远亮着的、惨白的节能灯。灯光下,是我堆积如山的专业书和草稿纸。
第一年,我考上了C大的物理系硕士。
导师看到我这个二十七岁高龄的跨考生,眼神里充满了怀疑。他把我安排在最偏僻的角落,从不主动问我的进度。
我不在乎。
我用两年的时间,完成了硕士三年的全部课程。我发表的论文数量和质量,超过了同系所有的博士生。
我的名字,开始出现在一些国内的核心期刊上。
导师看我的眼神,从怀疑,变成了惊讶,最后是欣赏。他开始主动把一些重要的课题交给我。
但我都拒绝了。
我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苏怀瑾院士。
考博的难度,远超我的想象。尤其是考苏怀瑾院士的博士。
她每年只招一到两个学生,报考的,却是来自全国乃至全世界最顶尖名校的天才。
我的本科学历,是我的硬伤。我的英语,是我最大的短板。
为了练口语,我每天对着墙,像个疯子一样,大声地朗读物理文献。为了练听力,我把所有能找到的学术报告录音,翻来覆去地听,直到能听懂每一个词。
我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疯狂地吸收着所有知识。
这三年,我没有联系过林若薇。
但我知道她的一切。
我知道她留校任教了,成了C大最年轻的副教授之一。我知道她发表了很厉害的论文,在学术圈里小有名气。我知道她换了新男友,是她同系的同事,一个海归博士。
这些消息,像一根根鞭子,抽打着我,让我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终于,到了博士入学考试的那一天。
笔试,面试。
我走进考场,面对着一众白发苍苍的评审教授,主位上坐着的,就是苏怀瑾院士。
她五十多岁,穿着一身素雅的旗袍,气质温婉,但眼神却犀利得能穿透人心。
面试的最后一个问题,她亲自问我。
周衍同学,她看着我的简历,缓缓开口,你的履历很特别。本科毕业后,你中断了七年,去开了一家汽修厂。是什么让你在二十六岁的时候,下定决心,重新回到学术这条艰苦的道路上
所有人都看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我沉默了片刻。
我想起了那个夜晚,那份离婚协议,那句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些屈辱和不甘,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
我抬起头,直视着苏怀瑾院士的眼睛,声音平静,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因为,我曾被人告知,我不属于这个世界。
所以,我想亲自来看一看,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想用我自己的眼睛看,用我自己的手去触摸。而不是通过别人的描述,来定义我的价值。
苏怀瑾院士静静地听着,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她没有再问什么。
一周后,我收到了C大的录取通知书。
导师那一栏,赫然写着三个字:苏怀瑾。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纸,在地下室里,站了很久很久。
三年的地狱,我终于,爬出来了。
我走出地下室,来到地面上。阳光刺眼,我下意识地用手挡了一下。
我看着这座我生活了十年的城市,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正属于这里。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换上了一身最得体的衣服,然后,走进了C大的物理学院大楼。
我敲响了苏怀瑾院士办公室的门。
请进。
我推开门,看到了那个将决定我未来几年命运的女人。
苏老师,您好。我微微鞠躬,我是周衍。
她放下手中的笔,对我温和地笑了笑。
来了。坐吧。
那一刻,我知道,我的新人生,开始了。
而我的复仇,也即将拉开序幕。
4.
苏院士问我,你心里是不是藏着恨
成为苏怀瑾院士的学生,像是拿到了一张通往新世界的入场券。
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搬出了那间潮湿的地下室,住进了博士生公寓。虽然依旧狭小,但至少有了一扇能看到阳光的窗户。
苏院士的实验室,是国家级的重点实验室。这里的设备,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每一个课题,都直接对标着国际最前沿的领域。
我的同学,也就是我的师兄师姐们,无一不是人中龙凤。他们要么是清北的本硕,要么是海外名校的高材生。
我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年纪最大,基础最差,履历最离奇。
一开始,没人看好我。他们看我的眼神,和当初我硕士导师看我的眼神,如出一辙。
我不在乎。
我用比过去三年更疯狂的劲头,投入到学习和研究中。
苏院士是一个极其严格的导师。她对学术的要求,近乎苛刻。一篇报告,一个数据,甚至一个标点符号的错误,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从不骂人,但她一个失望的眼神,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让人难受。
我成了她办公室的常客。
我写的每一份报告,几乎都会被她打回来重写。
周衍,你的逻辑不够严谨。
这个数据,来源可靠吗做过重复验证吗
你的结论,太大胆,缺乏足够的事实支撑。学术,不是小说,不能靠想象。
每一次,我都虚心接受,然后回去通宵修改。
渐渐地,我成了整个实验室里,最抗揍的一个。也是进步最快的一个。
我的师合同学们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轻视,变成了敬佩。他们开始主动找我讨论问题,甚至在我遇到瓶颈时,会给我一些善意的提醒。
只有一个人,对我始终保持着一种审慎的距离。
那就是苏怀瑾院士。
她对我很好。她给了我最好的资源,最耐心的指导。但她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丝探究。仿佛想看透我平静外表下,到底隐藏着什么。
一天晚上,我因为一个数据模型的问题,在实验室待到深夜。
苏院士也还没走。她端着一杯热茶,走到我身边。
遇到困难了她问。
嗯,一个算法始终无法收敛。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她看了一眼我的电脑屏幕,很快就指出了问题的关键。她的思路,总是能一针见血。
解决了问题,我松了一口气。
谢谢苏老师。
她没有走,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周衍,她突然开口,你是不是很不喜欢参加集体活动
我愣了一下。确实,实验室的聚餐、团建,我几乎都以有事为由推掉了。
我只是……不太习惯热闹。我说。
是不习惯,还是在害怕什么她的目光,似乎能穿透我的内心。
我沉默了。
我看了你硕士期间发表的所有论文。她说,每一篇,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充满了攻击性。你的论证过程,滴水不漏,不给对手留任何反驳的余地。这不像在做学术,更像是在打仗。
我的心,猛地一沉。
你心里,是不是藏着恨她轻声问。
我抬起头,对上她那双温和而又锐利的眼睛。
在她的注视下,我感觉自己所有的伪装,都无所遁形。那层包裹在我心上三年的、坚硬的、冰冷的壳,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痕。
我张了张嘴,想否认。
但最终,我只是苦笑了一下。
苏老师,如果一个人,被他最信任的人,全盘否定了他的存在价值。您说,他该怎么办
苏院士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拿起我的杯子,为我续上了热水。
有两种办法。她说,一种,是沉沦下去,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最终变成一个连自己都讨厌的怨妇。
另一种,她把水杯递给我,杯壁的温度,暖了我的手,是把那些否定和轻视,当成燃料。烧掉自己的过去,也照亮自己的未来。把刀磨得更亮,不是为了去伤害谁,而是为了能更好地保护自己,雕琢自己。
她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温暖的笑意。
周衍,你是个很有天赋的学生。我希望,你能成为后者。
那一晚,我走出实验大楼时,天上的月亮,很亮。
我心里那股压抑了三年的、几乎要将我吞噬的恨意,在苏院士那几句云淡风轻的话里,似乎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是啊。
把刀磨亮,不是为了伤人。
是为了,雕琢自己。
5.
她发了张自拍,配文:圈子不同,不必强融
博士第一年的生活,紧张而充实。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的养分。苏院士为我打开了一扇前所未见的大门,门后的世界,深邃,浩瀚,充满了无穷的魅力。
我开始真正地,爱上了物理。
那种通过一串串冰冷的公式,去窥探宇宙运行的奥秘,去触摸时间与空间本质的快感,让我沉醉。
我不再是为了复仇而学习。
我学习,是因为我真的,想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的心态变了,整个人的气质也跟着变了。
那股常年萦绕在我身上的阴郁和戾气,渐渐散去。我开始尝试着和师兄师姐们交流,甚至会偶尔参加他们的聚餐。
他们发现,我并不是一个不近人情的怪人。我只是,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
而我,也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
我不再是一个人战斗。我开始有了一个新的圈子。一个由智慧、理性和对未知的共同追求所构筑的圈子。
这天,是我三十二岁的生日。
我自己都忘了。
晚上,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时,却发现宿舍的门上,挂着一个气球。
推开门,我的几个师兄师姐,还有实验室的几个博士后,都挤在我那间狭小的宿舍里。桌上摆着一个蛋糕,还有几样简单的下酒菜。
周衍,生日快乐!
他们看到我,一起欢呼起来。
我愣在原地,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为我过生日了。
快来快来,寿星赶紧许个愿!一个叫陈默的师兄把我拉到桌前。
我看着蛋糕上跳动的烛光,闭上眼睛。
我许了一个愿。
我希望,未来的自己,能永远像此刻一样,心中有光,身边有友。
我们闹到很晚。
送走他们,我一个人收拾着残局。手机突然叮地响了一下。
是微信朋友圈的提示。
我点开,是一个久违的头像。
是林若薇。
我们离婚后,没有互删微信,但也很默契地,没有再联系过。我甚至屏蔽了她的朋友圈。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她的头像。
她发了一张自拍。
照片里,她依旧美丽。她坐在一间装修豪华的西餐厅里,对面是一个男人的手,手上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她笑得很甜,脸上洋溢着幸福。
而照片的配文,只有八个字。
【圈子不同,不必强融。】
我看着那张照片,那行字,心里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如果是三年前的我,看到这张照片,一定会心如刀割,会觉得她是在含沙射影地嘲讽我。
但现在,我只觉得,可笑。
她所谓的圈子,就是一间昂贵的餐厅,一块名牌手表,和一个能为她买单的男人吗
而我的圈子呢
我的圈子,是在国家重点实验室里,和一群顶尖的头脑,为了一个可能改变世界的课题,彻夜不眠。
我的圈子,是在顶级学术期刊上,和全世界的同行,进行思想的碰撞。
我的圈子,是苏怀瑾院士在深夜里,为我倒的那一杯热茶,和那句把刀磨亮,是为了雕琢自己的教诲。
我们的圈子,确实不同。
从她选择用物质来定义世界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背道而驰了。
我没有回复,没有点赞。
我只是退出了朋友圈,然后,平静地,删除了那张我曾保存了八年的、我们的合影。
过去,就让它,真正地过去吧。
我拿起桌上一本还没看完的《量子场论》,翻开了新的一页。
窗外,月色正好。
6.
我用三篇SCI,换来去见她的资格
时间进入了博士二年级。
我开始进入课题研究的深水区。苏院士交给我的,是一个关于中微子振荡的前沿课题,是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的重点项目之一。
这个课题的难度,超乎想象。
我每天都泡在海量的数据和文献里,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线索。有好几次,我都感觉自己走进了死胡同,无论怎么尝试,都无法突破。
那段时间,我压力大到整夜整夜地失眠。头发也开始大把大把地掉。
陈默师兄看我状态不对,拉我去操场跑步。
周衍,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他一边跑一边说,科研这东西,光靠拼命是不行的,有时候,也需要一点灵感和运气。
我知道。我喘着气说,但我没有时间了。
我没有告诉他,我为什么没有时间。
因为,我看到了一个通知。
明年九月,在瑞士日内瓦,将举办一场全球粒子物理学的顶级峰会。
届时,全世界所有顶尖的物理学家,都会参加。
而峰会的特邀报告人之一,就是苏怀瑾院士。
同时,C大物理系,也有几个青年学者的名额。我看到,林若薇的名字,赫然在列。
去日内瓦。
去那场峰会。
在我曾经最遥不可及的、属于她的世界里,和她见一面。
这个念头,像一粒种子,在我心里疯狂地生根发芽。
我知道,以我现在的资历,根本没资格参加这种级别的会议。
唯一的办法,就是拿出足够分量的、能让所有人闭嘴的学术成果。
我把自己逼到了极限。
我放弃了所有休息时间,每天只睡三到四个小时。我像一个偏执的疯子,一遍又一遍地推演我的模型,分析那些看似毫无关联的数据。
终于,在一个凌晨,当我又一次推演失败,烦躁地将一堆草稿纸揉成一团,准备放弃时,一个被我忽略了很久的、微小的数据异常,突然跳进了我的脑海。
那个异常,就像是黑暗中,突然亮起的一点星火。
我瞬间坐直了身体,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我抓住那点星火,顺着它,重新梳理我所有的逻辑。
一个全新的、大胆的假设,在我脑中成形。
我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不眠不休,验证我的假设。
当我把最终的论文初稿,放到苏院士面前时,我的手都在抖。
苏院士看了很久很久。
她办公室里,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最后,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炽热的光芒。
周衍,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
你可能……为我们这个课题,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接下来的半年,在苏院士的指导下,我将这份研究,拆分成了三篇论文。
我们把它们,投给了物理学界最顶级的三个期刊:《Physical
Review
Letters》、《Nature
Physics》和《Science》。
等待审稿的日子,是漫长而煎熬的。
但结果,是喜人的。
三篇论文,全部被接收。
当三封接收函的邮件,同时出现在我邮箱里时,整个实验室都沸腾了。
一年之内,在三个不同的顶级期刊上,以第一作者的身份,发表三篇关于同一课题的系列论文。
这在C大物理系的历史上,从未有过。
我做到了。
我用这三篇SCI,换来了去日内瓦的资格。
苏院士亲自把参会邀请函交到我手上。
周衍,她笑着说,去吧。去让全世界,都听听你的声音。
我拿着那份沉甸甸的邀请函,走在C大的校园里。
路过物理学院的公告栏,上面贴着这次参会人员的名单和照片。
我的照片,就在林若薇的旁边。
照片上的我,穿着博士服,眉目舒展,眼神坚定。
而旁边的她,依旧美丽,笑容得体。
我看着那两张并排的照片,恍如隔世。
林若薇,我来了。
我来见你了。
以一个,你从未想象过的方式。
7.
导师说:周衍,你的眼睛里有刀
去日内瓦之前,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按照规定,所有参会的青年学者,需要进行一次集中的行前培训,主要是关于国际学术礼仪和报告技巧。
培训的负责人,是系里的几位教授,其中就有林若薇。
当我走进培训教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身上。
在场的,都是系里最优秀的青年教师和博士后。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认识我,也听说过我的事迹。
而我,是唯一一个以博士生身份参加的。
林若薇正站在讲台上,准备开始讲解PPT。她看到我,明显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就恢复了职业性的微笑。
好了,人都到齐了,我们现在开始。她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解。
她讲得很专业,声音清脆,条理清晰。
我坐在最后一排,静静地听着,像一个普通的学生。
培训中有一个模拟报告的环节。每个人需要上台,用英语做一个五分钟的简短报告,然后由台下的老师进行点评。
轮到我的时候,我走上讲台。
我报告的题目,就是我那三篇论文的核心内容。
我没有用PPT,因为所有的公式和图表,都刻在我的脑子里。
我全程脱稿,用流利的、不带一丝口音的英语,将一个极其复杂的物理问题,讲得深入浅出。
当我讲完最后一个字时,台下,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被我报告的内容和气场所震慑。
过了好几秒,才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负责点评的几位老教授,都给出了极高的评价。
轮到林若薇点评。
她拿着话筒,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
教室里的气氛,有些微妙。
周衍同学的报告……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内容……很前沿,也很有深度。看得出来,下了很大的功夫。
她的点评,很客观,很官方,听不出任何个人情绪。
但是,她话锋一转,我个人觉得,你的报告风格,过于……锋利。缺乏一些学者应有的温和与谦逊。学术交流,不是辩论赛,不需要咄咄逼人。
我看着她,笑了。
林老师,我拿起话筒,平静地回应,我以为,学术的本质,是追求真理。而真理,本身就是锋利的,它不需要用温和的辞藻来包装。
至于谦逊,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我认为,真正的谦逊,是建立在绝对的实力之上。而不是在没有足够底气时,故作姿态。
我的话,掷地有声。
林若薇的脸,瞬间白了。她握着话筒的手,在微微发抖。
教室里,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我们之间那股剑拔弩张的气氛。
最后,还是系主任出来打了圆场。
好了好了,学术讨论嘛,有不同的观点很正常。周衍同学的报告确实很精彩,林老师的建议也很中肯。我们进行下一位。
我走下讲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我能感觉到,林若薇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有震惊,有不甘,有愤怒,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悔意。
培训结束后,我走出教学楼。
苏院士正在楼下的花园里等我。她今天穿了一件藏青色的连衣裙,在夕阳下,显得格外优雅。
感觉怎么样她笑着问。
还好。
我刚才在外面,都听到了。她说,你那几句话,说得可不怎么‘谦逊’啊。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只是……实话实说。
苏院士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是全然的欣赏和……一丝心疼。
周衍,她说,我以前说,你的眼睛里有刀。那把刀,是你的天赋,也是你的壁垒。它让你在学术上无往不利,也让你在人情世故上,伤人伤己。
今天,我看到那把刀,依旧锋利。但刀刃上,似乎多了一层鞘。
你开始懂得,什么时候该出鞘,什么时候该隐藏。这是好事。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
去日内瓦,别有压力。你只需要,做你自己。
你已经,不需要再向任何人,证明什么了。
我看着她温和的眼睛,心里那股因为和林若薇争锋相对而涌起的戾气,渐渐平复了下去。
是啊。
我已经,不需要再证明什么了。
我去日内瓦,不是为了复仇。
我是去,看一看那个,我曾以为永远无法企及的,星辰大海。
8.
前妻的炫耀:我的论文,将在顶级期刊发表
飞往日内瓦的航班上,我和林若薇的座位,被安排在了一起。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系里老师的有意为之。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过道。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从起飞开始,就一直看着窗外,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我也乐得清静,戴上眼罩,准备补觉。
就在我快要睡着时,她突然开口。
你……不晕机吗
我摘下眼罩,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还好。
哦。她应了一声,又把头转向了窗外。
气氛再次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她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话。
我以前,一直以为,你这辈子,都会待在那个小小的汽修厂里。和那些油污、零件打交道。
我没说话,静静地听着。
我从没想过,你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我也没想过。我说的是实话。
如果不是她那份离婚协议,我可能真的,会守着那个小厂,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是她,亲手把我,推上了另一条路。一条更艰苦,但也更广阔的路。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是不是,还应该感谢她
这个念头让我觉得有些荒谬。
这次峰会,我的导师,帮我争取到了一个口头报告的机会。她突然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又恢复了那种熟悉的、带着一丝骄傲的光芒,我的那篇关于‘希格斯粒子衰变’的论文,已经被《Journal
of
High
Energy
Physics》接收了。
JHEP,虽然比不上我发的那三本顶级期刊,但在高能物理领域,也是相当有分量的刊物了。
对于一个青年学者来说,能在JHEP上发表论文,并且在日内瓦峰会上做口头报告,这确实是一份非常耀眼的履历。
我听懂了她的潜台词。
她在向我炫耀。
她在告诉我,即使你现在成了苏院士的学生,即使你发了几篇厉害的论文。但在我林若薇面前,你依旧,不算什么。我依旧,是那个走在你前面的、优秀的学者。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努力维持着骄傲的脸。
我忽然觉得,她有些可悲。
三年前,她用博士学位证来和我划清界限。
三年后,她又试图用一篇JHEP的论文,来捍卫她那点可怜的、摇摇欲坠的优越感。
她好像,一点都没变。
依旧活在别人的眼光里,依旧需要用这些外在的、世俗的标签,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而我,早已不在乎这些了。
恭喜。我淡淡地说,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的平静,似乎让她有些意外,也有些……失望。她大概是希望看到我嫉妒、或者不甘的表情。
但她什么都没看到。
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
但我已经重新戴上了眼罩,把身体靠在椅背上。
我睡一会儿,到了叫我。
我隔绝了她的视线,也隔绝了她所有未说出口的话。
林若薇,你的世界,太小了。
小到只能装下一篇论文,一场报告,一个所谓的圈子。
而我的世界里,有中微子,有暗物质,有宇宙的起源,有时间的尽头。
我们之间,确实,隔着一个世界。
只是,这一次,是我,站在了你看不到的地方。
9.
我的名字,出现在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上
抵达日内瓦的第二天,峰会正式开幕。
会场设在欧洲核子研究中心(CERN)的总部,这里是全世界物理学家的朝圣之地。
巨大的环形建筑,充满了未来感。走在其中,随处可见各种肤色的、行色匆匆的学者。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智慧的味道。
我像一个第一次进大观园的孩子,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苏院士作为特邀嘉宾,行程很满。她把我交给陈默师兄,让他带着我熟悉环境。
陈默师兄已经是第四次来参加这个峰会了,对这里的一切都驾轻就熟。
看到那个白胡子老头没他指着不远处一个正在喝咖啡的学者,去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Peter
Higgs。就是提出希格斯粒子那位本尊。
那边那个,是弦理论的领军人物,爱德华·威滕。
还有那个……
陈默师兄如数家珍地为我介绍着这些只存在于教科书和文献里的大神。我听得热血沸腾。
这,就是我向往的世界。
相比之下,林若薇他们这些青年学者,就显得有些拘谨。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努力地想和一些知名学者搭上话,交换名片,但往往都说不上几句。
林若薇也在其中。她穿着一身精心挑选的礼服,画着精致的妆,努力地在人群中,寻找着自己的机会。
我看到她好几次,试图去和一位德国的教授交流,但对方显然对她的研究不怎么感兴趣,只是礼貌性地应付了几句,就转身离开了。
林若薇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我没有上前去打招呼。我们就像两条生活在同一个池塘里,却属于不同水层的鱼。
开幕式结束后,是各个分会场的报告。
下午,有一个关于未来高能物理发展的圆桌论坛。主持人,是CERN的现任主席,而参与讨论的,都是Peter
Higgs这个级别的泰斗。
苏院士,也在其中。
我和陈默师兄,提前半个小时就去占了最好的位置。
论坛开始,几位大神围绕着未来对撞机的建设计划,展开了激烈的讨论。他们的每一次发言,每一个观点,都充满了智慧的火花,引得台下掌声不断。
讨论到一半,主持人突然把话题,引向了苏院士。
苏,主持人笑着说,我们都知道,中国在基础物理领域,近些年发展迅猛。尤其是在中微子研究方面,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我们很好奇,对于下一代的中微子实验,你们有什么新的构想吗
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苏院士身上。
苏院士拿起话筒,温和而又自信地笑了笑。
当然。她说,我们不仅有构想,而且,已经开始行动了。
她身后的大屏幕上,出现了一份PPT。
标题是:【江门之后:面向未来的环形正负电子对撞机(CEPC)中微子探测计划】。
这是一个极其宏大而又野心勃勃的计划。
苏院士详细地介绍了这个计划的背景、目标和技术挑战。
讲到最后,她放出了一张项目组核心成员的名单。
那是一张金字塔形的结构图。
塔尖,是苏怀瑾院士的名字。
而紧跟在她名字下面的,第二行的位置,只有一个名字。
——周衍。
当我的名字,以如此醒目的方式,出现在大屏幕上,出现在全世界最顶尖的物理学家面前时,整个会场,都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所有人都开始交头接耳,打听这个叫周衍的年轻人,到底是谁。
我坐在台下,看着屏幕上自己的名字,和苏院士并列在一起,感觉像在做梦。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我想看看,林若薇此刻的表情。
她就坐在离我不远的斜后方。
她没有看我,也没有看台上的苏院士。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大屏幕上,我的名字。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震惊,没有嫉妒,也没有愤怒。
只有一片,死灰般的,苍白。
那种苍白,比任何激烈的表情,都更让我感到……畅快。
原来,真正的碾压,不是声嘶力竭的质问,也不是居高临下的炫耀。
而是,当你的名字,出现在一个她终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时,她甚至,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了。
那一刻,我心里那根扎了三年的刺,好像,终于被拔了出来。
虽然,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10.
会议前夜,她问我:你最近,还好吗
圆桌论坛结束后,我成了峰会上的一个名人。
走到哪里,都有人对我指指点G点。一些国外的学者,甚至会主动过来,和我交换名片,探讨那个宏大的CEPC计划。
我有些不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关注。
陈默师兄拍着我的肩膀,笑着说:习惯就好。以后,这种情况会越来越多的。你可是苏老师钦点的‘太子’啊。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晚上,苏院士有一个私人的晚宴,她让我陪她一起去。
晚宴的规格很高,来的都是各个国家物理学界的领军人物。
苏院士带着我,一一为我引荐。
这是周衍,我新收的学生。也是CEPC中微子计划的核心成员。
每当她这么介绍我时,那些平日里只能在新闻上看到的大人物,都会用一种充满赞赏和好奇的目光看着我。
我表现得不卑不亢,应对得体。
三年的磨砺,让我早已不是那个只会在汽修厂里和人讨价还价的毛头小子了。
晚宴进行到一半,我找了个借口,去露台透透气。
日内瓦的夜色很美,莱芒湖在月光下,波光粼粼。
我正吹着冷风,一个熟悉的身影,也走了过来。
是林若薇。
她换下了一身礼服,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看起来有些单薄。
这里风大,你不冷吗她在我身边站定,轻声问。
还好。
我们之间,又陷入了那种熟悉的、尴尬的沉默。
今天……恭喜你。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
谢谢。
我没想到……你真的,走到了这一步。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复杂情绪,苏院士,她……很看重你。
苏老师是我的导师,她对每一个学生,都很好。我回答得很官方。
她似乎被我的冷淡噎了一下,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包女士香烟,抽出一根,点上。
我有些惊讶。我从不知道,她会抽烟。
她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地吐出烟圈。烟雾模糊了她的脸。
周衍,她突然问,这三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看着她,没有回答。
我该怎么告诉她
告诉她我住在没有窗户的地下室,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告诉她我为了练英语,把自己逼成了疯子告诉她我为了一个课题,可以几天几夜不合眼
告诉她,我所有的努力,最初,都只是为了向她复仇
我说不出口。
因为,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而她,也不再是我需要去倾诉的对象。
就那么过来的。我淡淡地说。
我的冷漠,似乎彻底击溃了她最后的防线。
你是不是……特别恨我她看着我,眼眶红了。
我看着她泛红的眼睛,心里,没有一丝波动的涟E。
不恨。我说的是实话,我为什么要恨一个,和我毫不相干的人
毫不相干……她重复着这四个字,身体晃了一下,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周衍,你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吗
我没有报复你。我看着远处的湖光,平静地说,我只是,在走我自己的路。而这条路,恰好,和你不在一个方向。
她没有再说话。
只是默默地,抽着烟。
一根烟很快就燃尽了。
她把烟头捻灭在栏杆上。
明天,是我的报告。她说,在第三分会场。你会……来听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微弱的、几乎不可察觉的祈求。
我沉默了片刻。
明天,我要陪苏老师,去参观LHC(大型强子对撞机)的地下环廊。
我拒绝了。
用一个,她无法反驳的理由。
她的身体,又晃了一下。
哦,这样啊……她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那……祝你们,参观愉快。
说完,她转身,有些踉跄地,走回了宴会厅。
她的背影,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孤单,和落寞。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没有快感,也没有同情。
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会议前夜,她问我:你最近,还好吗
我没有回答。
因为,我的好与不好,都早已,与你无关。
11.
我上台那刻,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峰会的第三天,是各个分会场的专题报告。
我最终,还是没有去听林若薇的报告。
我陪着苏院士,和几位诺奖得主,一起下到了位于地下100米深处的、周长27公里的大型强子对-撞机环廊。
走在那个充满了科幻感的巨大隧道里,感受着人类智慧的结晶,我心中的震撼,无以言表。
这,才是真正的星辰大海。
参观结束后,苏院士突然对我说:周衍,下午第三分会场的报告,你去替我听一下。
我愣住了。苏老师,您不是说……
临时有点事。她笑了笑,你去听听,看看现在这些年轻人,都在研究些什么。特别是那个叫林若薇的,我听说,她是你以前的……同学
苏院士的同学两个字,说得意味深长。
我心里一凛。我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我无法拒绝。
当我走进第三分会场时,林若薇的报告,刚刚开始。
会场不大,坐了大概几十个人。
我悄悄地,在最后一排,找了个角落坐下。
林若薇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职业套装,头发干练地盘起。她站在讲台上,面对着投影幕,用流利的英语,讲解着她的研究成果。
她的表现,很出色。
无论是PPT的制作,还是语言的表达,都堪称完美。看得出来,她为此,准备了很久。
台下的听众,也听得很认真,不时有人点头。
她讲到一半,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台下。
然后,她看到了我。
她的声音,出现了一瞬间的,微小的停顿。
但她很快就调整了过来,继续她的报告。只是,我能感觉到,她的节奏,乱了。
她的眼神,开始不自觉地,朝我这个方向瞟。
她的语速,也比之前,快了一些。
终于,报告结束了。
到了提问环节。
一个来自麻省理工的教授,提出了一个非常尖锐的问题,直指她实验数据里的一个逻辑漏洞。
这个问题,很致命。
林若薇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她站在台上,支支吾吾,试图解释,但她的解释,显得苍白无力。
会场里,开始响起一些窃窃私语。
眼看着,她就要下不来台。
我叹了一口气。
我举起了手。
主持人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把话筒递给了我。
谢谢。我站起身,接过话筒。
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身上。
林若薇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惊讶,有求助,还有一丝……屈辱。
关于刚才这位教授提出的问题,我开口,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会场,我个人认为,可能存在另一种解释。
我没有直接反驳那个教授,也没有为林若薇辩护。
我只是,从另一个全新的角度,对那组有争议的数据,进行了解构和重组。
我提出了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大胆的理论假设。
这个假设,不仅完美地解释了那个数据漏洞,甚至,将林若薇原本有些平庸的研究,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理论高度。
我讲完,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我这个天马行空般的想法,给震惊了。
那个来自麻省理工的教授,看着我,眼睛里,放出了光。
Brilliant!
Absolutely
brilliant!他激动地站了起来,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你的这个想法,太有启发性了!
而林若薇,她就那么呆呆地,站在讲台上,看着我。
看着我,在她的主场,用她的数据,提出了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天才般的构想。
看着我,轻而易举地,就获得了她梦寐以求的、来自世界顶级学者的认可。
那一刻,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我知道,我今天,当着所有人的面,用最体面的方式,给了她最残忍的一击。
我摧毁的,不是她的论文。
而是她作为一名学者,最后的,也是最引以为傲的,尊严。
12.
她说:周衍,我们,还能回去吗
那场报告会,成了整个峰会的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
很多人都在讨论那个来自中国的、叫周衍的年轻人,和他的那个惊世骇俗的理论假设。
而林若薇,则彻底成了一个背景板,一个笑话。
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报告,是被另一个男人拯救的。而那个男人,恰好,是她籍籍无名时,被她抛弃的,前夫。
这种充满了戏剧性的八卦,永远是学术圈里,最受欢迎的调剂品。
我能想象,她此刻,正承受着怎样的压力和非议。
但我没有去找她。
峰会结束的当晚,有一个告别酒会。
我作为苏院士的学生,自然也参加了。
我被很多人围着,有来探讨学术的,有来拉拢合作的。我应付得有些疲惫。
我找了个角落,想清静一会儿。
没过多久,林若薇端着一杯酒,走了过来。
她看起来,很憔悴。精心化的妆,也掩盖不住她眼底的疲惫和黯淡。
我能……和你聊聊吗她问,声音沙哑。
我点了点头。
我们走到酒店外面的花园里。
今天……谢谢你。她说。
不用。我淡淡地回答,我不是在帮你。我只是,看到了一个有趣的学术问题,没忍住,说了几句。
我的话,像一把刀,又一次,插进了她的心里。
她苦笑了一下。
是啊。在你眼里,我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有趣的学术问题’。
她靠在栏杆上,看着远处的灯火。
周衍,她突然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我们,还能回去吗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一句话。
回去
回到哪里去
回到那个只有四十平米的出租屋回到那个她一边享受着我的付出,一边嫌弃我没见识的日子
林若薇,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们,从来就没有‘回去’这个选项。
从你拿着那份离婚协议,告诉我,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回不去了。
为什么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就因为我当初,说了那些话,做了那些事吗我承认,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被那些虚荣和偏见,蒙蔽了眼睛。这三年,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
你后悔的,不是离开我。我平静地看着她,戳破了她最后的自我感动,你后悔的,是当初那个被你视为‘包袱’的我,如今,站在了一个你需要仰望的高度。你后悔的,是你做出了一笔,让你血本无归的‘投资’。
如果,我今天,依旧是那个开汽修厂的周衍。你还会站在这里,流着泪,对我说,你后悔了吗
我的话,让她哑口无言。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不……不是的……她徒劳地辩解着。
我没有再给她说话的机会。
林若薇,我们都该向前看。我说,你有你的阳关道,我也有我的独木桥。就这样吧。
说完,我转身,准备离开。
周衍!她在我身后,歇斯底里地喊道,你敢说,你对我,就一点感情都没有了吗!这三年,你拼了命地往上爬,难道,就不是为了今天,能站在我面前,报复我吗!
我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是。我承认了。
我最初的动力,确实,是来自于你给我的屈辱。
但现在,我顿了顿,感受着晚风吹过我的脸颊,我已经,不需要了。
因为,我看到了,比报复你,更有趣的,风景。
说完,我迈开脚步,没有再回头。
身后,传来她压抑不住的、崩溃的哭声。
那哭声,在日内瓦清冷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凄凉。
但,与我无关了。
13.
我看着她,像看一篇被驳回的论文
从日内瓦回来后,我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在系里的地位,变得超然。再也没有人,会因为我的出身而轻视我。那些曾经对我爱答不理的教授,现在见到我,都会主动地和我打招呼,探讨学术问题。
而林若薇,则彻底沉寂了下去。
我听说,她回来后,就大病了一场。销了假,也几乎不来学校。她申请的几个项目,也都被打了回来。
她在日内瓦峰会上的事迹,早就传遍了整个C大。
所有人都用一种同情而又鄙夷的目光看着她。
学术圈,就是这么残酷。
它崇拜天才,也最擅长,捧杀和……羞辱。
而她,不幸地,成了后者。
我和她,再也没有任何交集。
直到一个学期后,系里进行博士中期考核。
我是考核小组的成员之一。
而林若薇,作为青年教师,被安排来做会议记录。
那天,我坐在评委席上,看着她拿着纸笔,低着头,安静地坐在会场的角落里。
她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身上那股曾经咄咄逼人的骄傲,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努力地,想把自己,缩成一个透明人。
整个考核过程,她都没有抬起过一次头。
我也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我们之间,隔着不到十米的距离,却像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银河。
考核结束,我抱着一堆材料,走出会议室。
在走廊的拐角,她叫住了我。
周……周师兄。
她对我的称呼,变了。
从周衍,变成了周师兄。
一个充满了尊敬,也充满了距离感的称呼。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
有事
我……她攥着手里的记录本,指节发白,我……想请你,吃顿饭。就当是……为你践行。
践行我有些不解。
你不是……马上要去普林斯顿做访问学者了吗她说。
我愣了一下。
苏院士确实为我争取到了一个去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做访问学者的机会,为期一年。这在整个C大,都是独一份的荣誉。
但我没想到,她会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听别人说的。她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
我看着她这副卑微的、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没有一丝快意。
只觉得,有些悲哀。
曾经那个骄傲得像只孔雀一样的林若薇,去哪里了
不用了。我拒绝了,我最近很忙。
就一顿饭,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的!她急切地说道,甚至上前一步,想拉我的衣角。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避开了她的触碰。
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空气,瞬间凝固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是慢慢涌上的,绝望的潮水。
那一刻,我看着她,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很奇怪的比喻。
我就像在看一篇,被我亲手毙掉的、充满了逻辑漏洞和事实错误的,论文。
它曾经,或许有过一些闪光的想法,有过一些华丽的辞藻。
但它的内核,从根上,就是错的。
无论它再怎么修改,再怎么粉饰,都无法改变,它被驳回的,命运。
而我,作为审稿人,已经,对它,失去了所有的,兴趣。
林老师,我换了个称呼,用最客气,也最疏远的语气,对她说,如果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说完,我抱着材料,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没有再看她一眼。
14.
她发来信息:我后悔了,真的
去普林斯顿的前一天,我回了一趟,那个曾经的家。
离婚后,那套房子,我一直没有卖掉,也没有再住过。只是每个月,请家政去打扫一下。
我回去,是想拿几本,我大学时的旧书。
推开门,一股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三年前的样子。
沙发,茶几,电视。
墙上,甚至还挂着,我们当年的结婚照。
照片上,我们笑得很甜。
我看着那张照片,心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
就像在看两个,熟悉的陌生人。
我走到书房,找到了那几本旧书。
准备离开时,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那个曾经属于我们的,卧室。
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我送给她的,音乐盒。
那是我们恋爱一百天时,我花了好几个月的生活费,买给她的。
我打开音乐盒。
清脆的《天空之城》的旋律,缓缓响起。
熟悉的旋律,把我拉回了,那个遥远的,阳光明媚的下午。
我记得,她收到礼物时,惊喜的表情。
我记得,她抱着我,说,周衍,你真好。
我记得……
我叹了一口气,合上了音乐盒。
过去的一切,美好,或者不美好,都像这首曲子一样,终将,归于沉寂。
就在我准备把音乐盒放回去的时候,我发现,抽屉的角落里,还有一个,上了锁的,日记本。
是林若薇的。
我犹豫了一下。
我知道,我不该看。
但,我还是,没忍住。
我找到了钥匙。那把钥匙,一直挂在,我们以前放钥匙的挂钩上。
我打开了日记本。
日记,是从我们离婚后,开始写的。
【2022年7月15日,晴。
我终于,自由了。摆脱了那个充满油烟味的家,摆脱了那个和我格格不入的男人。我应该高兴的。可是,为什么,心里,这么空】
【2022年12月3日,阴。
李哲(她的新男友)向我求婚了。他很好,很优秀,是所有人都羡慕的对象。可是,我看着他手里的钻戒,脑子里,想到的,却是周衍送我的那个,廉价的,音乐盒。我一定是疯了。】
【2023年8月21日,雨。
我听说,周衍考上了硕士。所有人都说他疯了。我也觉得他疯了。他到底,想干什么】
【2024年6月30日,晴。
李哲出轨了。和他的一个女学生。我提出了分手。他没有挽留。他说,林若薇,你太无趣了,像个机器人。我突然,想起了周衍。他从来,没说过我无趣。他只会,傻傻地,为我做一桌子菜。】
【2025年9月1日,晴。
周衍,成了苏院士的学生。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开会。手里的笔,都掉在了地上。我不知道,我是该震惊,还是该……害怕。】
日记,一页一页地翻过。
上面,记录了她这三年的,所有的,挣扎,痛苦,和……后悔。
我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心里,五味杂陈。
我一直以为,她离开我后,过得很好,很幸福。
我一直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地狱里挣扎。
原来,她也和我一样。
甚至,比我,更痛苦。
我合上日记本,把它,放回了原处。
然后,我走出了那间卧室,走出了那套房子。
我没有带走那个音乐盒。
我什么,都没有带走。
我把那段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过去,连同那本日记一起,永远地,锁在了那里。
晚上,我坐在飞往美国的飞机上。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微信信息。
是林若薇发来的。
【周衍,一路顺风。】
【还有,对不起。】
【我后悔了,真的。】
我看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我关掉了手机。
窗外,是无尽的,黑暗的,云海。
而在云海的尽头,是普林斯顿的,灯火。
和我的,全新的,人生。
15.
苏院士的红酒杯,映着窗外的万家灯火
普林斯顿的生活,比我想象中,更精彩。
这里,是全世界最聪明的大脑的聚集地。
我每天,都和那些物理学界的泰斗们,一起喝咖啡,讨论问题。
我见到了爱德华·威滕,和他探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弦理论。
我见到了胡安·马尔达西那,听他亲口讲述AdS/CFT对偶的奥秘。
我的眼界,被前所未有地,打开了。
我像一个贪婪的孩子,疯狂地,吸收着这里的一切。
一年后,我带着一个全新的、足以震惊整个物理学界的理论构想,回到了中国。
苏院士亲自来机场接我。
看到我,她笑着说:黑了,瘦了,但眼神,更亮了。
回到C大,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苏院士,递交了我的博士毕业论文。
我的论文,题目是《关于M理论在十一维时空下的非微扰精确解及其在宇宙大爆炸奇点问题上的应用》。
这是一个,极其艰深,也极其超前的题目。
答辩那天,整个物理学院,几乎所有的教授,都来旁听了。
甚至,连已经退休的,好几位老院士,也闻讯赶来。
我站在讲台上,面对着台下,那一双双充满了期待和审视的眼睛。
我没有紧张。
我用了一个小时,清晰地,阐述了我的理论。
当我讲完,放下话筒的那一刻。
台下,先是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苏院士站起身,第一个,为我鼓掌。
她的眼眶,是红的。
我知道,我毕业了。
我以一种,最完美,最无可挑剔的方式,为我这四年的博士生涯,画上了一个句号。
毕业典礼后,苏院士请我,去她家里吃饭。
苏院士的家,是一座很雅致的,中式庭院。
院子里,种满了兰花。
她亲自下厨,为我做了几样,很精致的小菜。
我们坐在院子里,喝着她珍藏多年的,红酒。
周衍,她举起酒杯,笑着对我说,祝贺你,终于,破茧成蝶。
谢谢您,苏老师。我由衷地说,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
不。她摇了摇头,我只是,给了你一把,开门的钥匙。路,是你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欣慰。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她问。
我想,留在C大。我说,我想,把我的理论,继续做下去。
好。她点了点头,学校这边,我会帮你安排。教授的职称,应该不成问题。
我们聊了很多。
从物理,聊到人生。
从宇宙的起源,聊到,个人的命运。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城市的万家灯火,在远处,一一点亮。
苏院士的红酒杯里,映着那片璀璨的灯火,也映着,我平静的,脸。
对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前几天,我碰到了林若薇。
我的手,端着酒杯,顿了一下。
她,辞职了。苏院士说,听说,要去一个很偏远的山区,做支教老师。
她托我,跟你说一声,祝你,前程似锦。
我沉默了片刻。
举起酒杯,将杯中剩余的红酒,一饮而尽。
苏老师,我看着她,笑了笑,您看今晚的月亮,真圆。
苏院士也笑了。
她没有再提林若薇。
我们,也没有再提,过去。
因为,我们都知道。
人生,就像一场,不可逆的,物理实验。
所有的粒子,都在沿着,各自的,世界线,向前运动。
我们,或许会在某个时空点,短暂地,相遇,纠缠。
但最终,我们都将,走向,各自的,终点。
没有回头路。
也,无需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