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傍晚的风已经带上了凉意,吹过云顶苑气派雕花大门外的林荫道。周默靠在黑色奥迪A8冰凉的车门上,指尖夹着的半截香烟在昏暗中明明灭灭,像一只疲惫的萤火虫。他目光放空,越过修剪整齐的昂贵灌木丛,落在灯火通明的别墅二楼落地窗上。
争吵声隔着厚重的玻璃和几十米距离,只剩下一点模糊的、尖锐的尾音。但那扭曲的姿态透过窗影却清晰得很。陈建斌,他的老板,那个在财经杂志封面上永远意气风发的男人,此刻正烦躁地挥舞着手臂。他对面,是一抹火红的身影,林薇薇,陈老板最新一任、也是持续时间最长的情人。她似乎把手里的什么东西狠狠摔在了地上,光影碎裂了一瞬。紧接着,一个青瓷花瓶的轮廓被用力推到窗边,摇摇欲坠。
周默深深吸了一口烟,劣质烟草的辛辣直冲肺腑。他扯了扯嘴角,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又开始了。
他掐灭烟头,精准地弹进几步外的垃圾桶。几乎同时,别墅厚重的橡木门被猛地推开,陈建斌脸色铁青地大步流星走出来,昂贵的皮鞋踩在砾石路上咯吱作响。林薇薇追到门口,那身火红的吊带裙像一团不甘熄灭的火焰,她扶着门框,胸口剧烈起伏,精心描画的眼妆大概花了,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狼狈。
默仔,开车!陈建斌拉开车门,重重把自己摔进后座,昂贵的皮革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浓重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周默早已坐进驾驶位,发动引擎,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多余。车子平稳滑出。
后视镜里,林薇薇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被别墅的阴影吞没。陈建斌烦躁地扯开领带,掏出嗡嗡作响的手机看了一眼,直接关机扔在一旁,闭眼揉着太阳穴。
去‘兰桂’,他声音带着宿醉未醒的沙哑,薇薇那边……你明天早上,十点,准时去接她,陪她去趟恒隆,她看上什么,刷我的副卡。他顿了顿,补充一句,带着点施舍的味道,顺便,给她带份‘翠华’的早餐,虾饺皇,她喜欢那个。
周默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座闭目养神的老板,只答了一个字:好。
声音沉静无波。
第二天上午十点整,周默开着那辆林薇薇曾嗤之以鼻的奥迪A8,准时停在云顶苑9号门外。他手里提着印有翠华精致LOGO的纸袋,里面是热气腾腾的虾饺皇。
门开了,林薇薇已经收拾停当。一身当季的香奈儿粗花呢套裙,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丝毫看不出昨夜的歇斯底里。只是眼底深处,有一丝掩不住的倦意。她目光扫过周默递过来的纸袋,又落在他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装外套袖口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陈老板呢她没接早餐,语气冷淡。
陈总上午有个重要会议。周默回答得滴水不漏,手依旧平稳地举着纸袋。
林薇薇嗤笑一声,带着点自嘲和尖锐:重要会议怕是又在哪个温柔乡里醒不过来吧她终于伸手接过纸袋,指尖刻意避开周默的手指,仿佛那上面沾着什么不洁的东西。她拉开车门,昂贵的香水味混合着早餐的热气涌进车厢。这车,她坐进去,挑剔地环顾了一下内饰,天鹅绒般的声线里裹着冰碴,下次换辆像样点的来接我。这破车,连我的裙摆都配不上。
周默关上车门,隔绝了外界。他坐进驾驶座,发动车子,声音依旧平稳:好的,林小姐。
后视镜里,女人正对着小镜子检查妆容,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逝的繁华街景。
恒隆广场的奢侈品店,是林薇薇的战场。她踩着尖细的高跟鞋,像巡视领地的女王,目光精准地掠过一排排闪耀的橱窗。周默像个沉默的影子,跟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手里提着的购物袋越来越多,沉甸甸地坠着。Dior的纸袋边缘蹭过他粗糙的手背。
导购小姐笑容甜美,话语殷勤。林薇薇享受着这种被簇拥的感觉,刷卡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发泄式的快意。她拿起一条丝巾,在颈间比划,目光却透过巨大的落地镜,落在身后那个沉默的男人身上。他站得笔直,眼神放空地看着某个虚无的点,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涌上林薇薇心头。她猛地将丝巾塞给导购:包起来!
回程路上,车厢里弥漫着新皮革和香水的味道,还有无声的压抑。林薇薇闭着眼假寐,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周默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车流,城市的霓虹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车子驶入云顶苑,停在9号别墅门前。林薇薇推开车门,没有一句感谢,甚至没有再看周默一眼,只留下一个窈窕却孤高的背影。
周默调转车头,驶向别墅区的另一端,更幽静、更显赫的1号——陈建斌发妻苏曼的住所。与林薇薇那里的喧嚣不同,这里安静得像一座精心打理的陵园。
他按响门铃。片刻,侧门打开一条缝,是苏曼的保姆张姨。周默将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递过去:张姨,陈总给太太的礼物。
张姨接过,点点头,低声说:太太在琴房。
周默正要转身离开,琴房的门却开了。苏曼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质地极佳的米白色羊绒家居服,长发松松挽起,露出修长优美的脖颈。她的美是沉静的,像一幅年代久远的仕女图,带着一种被时间精心打磨过的疏离感。她脸上看不出喜怒,目光淡淡扫过张姨手中的礼盒,然后,极其短暂地,落在了周默的脸上。
那眼神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瞬间就移开了,几乎没有停留。仿佛他只是传递礼物的一个媒介,一个会移动的支架。她的视线焦点在盒子上,声音也如她的外表一般清冷:放书房吧。
说完,便转身走回了琴房,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
周默站在原地,直到张姨也抱着盒子离开。空气里只剩下昂贵的熏香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寂寥。他转身离开,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回响,很快消散在空旷的豪宅里。影子被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冰冷的地面上。
几天后,陈建斌带着一身新换的昂贵古龙水味道坐进后座,意气风发地宣布要去欧洲考察一个月。临行前,他交代周默:照顾好家里,两边都盯着点,有事随时汇报。
老板的飞机刚消失在云端,周默的生活就被切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战场。
林薇薇那边的麻烦来得直接而猛烈。深夜一点,周默被一阵近乎疯狂的手机铃声惊醒。屏幕上跳动着林薇薇三个字。他皱着眉接通,对面传来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滚烫的哭腔和剧烈的咳嗽:周默…咳咳…我…我好像要死了…好烫…咳咳咳…陈建斌那个王八蛋…电话打不通…咳咳咳…
背景音是水杯打翻的脆响和压抑的呻吟。
周默瞬间清醒,抓过外套:门锁密码
密码是那混蛋的生日…咳咳咳…快…声音虚弱下去,只剩下痛苦的喘息。
周默用最快的速度赶到。输入密码的手异常稳定。门内一片狼藉,客厅只开着一盏昏暗的落地灯。林薇薇蜷缩在客厅巨大的真皮沙发上,像一只被抛弃的、濒死的幼兽。火红的吊带裙皱巴巴地裹在身上,长发被冷汗黏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她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身体在厚厚的绒毯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看到周默进来,她挣扎着想坐起,却只是徒劳地滑落更深,眼神涣散而脆弱,里面盛满了被遗弃的痛苦和生理上的巨大折磨。
周默一言不发,上前一步,弯腰,手臂穿过她的腿弯和后背。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甚至有些生硬,但异常稳定有力。林薇薇的身体滚烫得像一块烙铁,隔着薄薄的衣料灼烧着他的皮肤。她身上那股浓郁的、曾让他皱眉的香水味,此刻被高热蒸腾着,混合着汗水和一丝病弱的气息,竟变得有些可怜。
你…你轻点!她本能地抗拒,声音却虚弱得像猫叫。
周默没理会,手臂稳稳用力,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骤然失重让林薇薇惊呼一声,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他胸前的工装外套布料,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身体腾空的那一刻,剧烈的眩晕感袭来。林薇薇紧闭着眼,滚烫的额头抵在周默颈侧跳动的脉搏上。他身上没有陈建斌惯用的那种侵略性的古龙水味,只有一股淡淡的肥皂气息,混合着一点烟草和车舱皮革的味道,干燥,踏实。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慌的安全感包裹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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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小心翼翼放进副驾驶时,她似乎清醒了一瞬,迷蒙的泪眼看向正俯身给她系安全带的周默。他侧脸的线条在昏黄的车灯下显得有些冷硬,薄唇紧抿着,专注地看着安全带卡扣。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从她眼角滑落,正正砸在他微微敞开的衣领里,顺着锁骨滑下去,留下一条灼热的轨迹。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奇异的委屈:周默…原来…你的肩膀…比他的宽…
周默系安全带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咔哒一声扣好。他直起身,关上车门,绕过车头坐进驾驶座。整个过程,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回应那句话。引擎启动,车子平稳地驶向深夜的医院。只有车内空调发出轻微的声响,以及林薇薇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急诊室的灯光惨白刺眼。挂号、缴费、抽血、皮试、挂点滴……周默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沉默而高效地穿梭在深夜医院的走廊里。林薇薇蜷在冰凉的塑料椅上,看着那个深蓝色的、仿佛永远挺直的背影为自己奔波。当护士举着针头走来,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眼神里流露出小动物般的惊惶。周默恰好拿着缴费单回来,脚步停在一步之外。
护士熟练地在她手背上寻找血管。林薇薇别过头,不敢看。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她身体一僵,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椅垫。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加剧。一只干燥、带着薄茧的手,轻轻地、带着点犹豫地,覆盖在她紧握成拳的手背上。没有言语,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覆盖着,传递过来一种笨拙却坚定的暖意和力量。那只手很稳,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
林薇薇身体猛地一颤,却没有挣开。她慢慢转过头,看向周默。他侧身对着她,目光落在护士扎针的手上,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手背上传来的温度,比点滴瓶里的药液更有效地驱散了她指尖的冰冷和心头的恐慌。她缓缓地、一点点地放松了紧握的拳头,任由那只带着薄茧的手包裹住自己冰凉的手指。一滴温热的液体再次溢出眼眶,这次不是因为高烧的痛苦,而是某种从未有过的酸涩情绪。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复杂。
点滴挂上,林薇薇在药效下沉沉睡去。周默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背脊挺直,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灰白。
苏曼那边的召唤则带着截然不同的氛围,却同样令人窒息。
几天后的下午,周默刚把林薇薇送回云顶苑9号(她一路异常沉默,只在下车时低声说了句谢谢),手机就响了。屏幕上显示着1号宅,张姨。
小周啊,张姨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无奈,太太这边…三楼露台的下水管好像堵了,雨水倒灌进琴房了,水流了一地…物业维修的今天排满了,太太问…你能不能过来看看
周默驱车前往。1号宅一如既往的安静肃穆。张姨引着他直接上了三楼琴房。推开门,一股带着湿意的冷香扑面而来。景象有些混乱。名贵的波斯地毯吸饱了水,沉重地贴在地板上,深色的水渍蔓延开一大片。雨水顺着墙角还在滴滴答答地渗漏,在光洁的柚木地板上汇成小小的溪流。
苏曼就站在这一片狼藉的中心。她没有像林薇薇那样歇斯底里,只是赤着脚,踩在湿冷的地毯边缘的水渍里。米白色的羊绒裤脚被浸湿,颜色变深,紧紧贴着她的脚踝。她背对着门口,微微仰着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连绵的雨丝。侧脸的线条依旧完美无瑕,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空茫。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小片从昂贵大提琴松香盒上掉落下来的、被水泡得微微发软的松香。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目光掠过周默,没有惊讶,也没有客套,平静得仿佛他本就该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她的视线没有焦点,越过周默,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张姨说你懂点水电。她的声音很轻,像蒙着一层薄纱,听不出情绪。
以前在汽修厂干过,跟师傅学过点皮毛。周默走到漏水点附近,蹲下身检查堵塞的水管接口。工具是张姨找来的,很齐全。他开始动手拆卸。
琴房里只剩下工具轻微的碰撞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水管里偶尔发出的咕噜声。苏曼没有离开,依旧赤脚站在那片湿冷里。她看着周默专注而熟练的动作,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沾上了黑色的油污,与这间充斥着艺术气息的房间格格不入。
时间一点点过去。周默拧紧最后一颗螺丝,水流声消失,只剩下窗外单调的雨声。他站起身,抹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好了,苏太太。应该暂时不漏了,物业那边最好还是尽快派人来彻底检查一下管道。
苏曼似乎才从某种深远的思绪中被拉回。她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浸泡在冷水中的、已经微微发白的赤脚上。那水渍冰冷刺骨,顺着脚心往上爬。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周默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忽然,她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落在了周默的脸上。那眼神不再空洞,里面翻涌着一种浓烈到化不开的孤寂、困惑,以及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脆弱。
周默,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你说,是不是只有人被困住了…快要淹死了的时候…才会被别人看见
她的问题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猝不及防地投入周默的心湖。他拿着扳手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下意识地避开她过于直白的目光,喉结滚动了一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琴房里弥漫着湿冷、松香、油污和一种无声的、巨大的悲伤。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陈建斌的考察之旅似乎格外漫长。周默的日子就在两个女人的夹缝中变得异常微妙而紧绷。
林薇薇病好后,对周默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种颐指气使的骄纵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刻意的亲近和依赖。她开始频繁地需要用车,理由五花八门——去美容院做SPA(周默,你陪我上去等吧,一个人好无聊),去参加一个无关紧要的画展(帮我看看哪幅画好看),甚至只是去江边兜风(车里太闷,开窗透透气)。她不再挑剔车子,有时甚至会主动坐在副驾,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说,从天气聊到娱乐圈八卦,目光总是不经意地瞟向周默专注开车的侧脸。周默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发出一个简短的音节表示回应,握着方向盘的手却比以往更紧。
一次在商场地下车库,林薇薇买的东西太多,后备箱塞不下。她拎着几个袋子站在车边,看着周默费力地调整空间,忽然伸手把其中一个装着某奢侈品牌围巾的纸袋塞到他怀里:喏,给你的。看你整天穿这件破外套,脖子都冻红了。
语气带着点强装的随意,眼神却亮晶晶地看着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周默看着怀里印着巨大LOGO的袋子,像捧着一块烫手山芋。他沉默了几秒,把袋子轻轻放回林薇薇脚边:谢谢林小姐,我用不着。您的东西放后座吧,挤一挤能放下。
说完,不容置疑地接过她手里的其他袋子,塞进后座缝隙。
林薇薇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亮光熄灭,染上一层难堪的薄怒。她狠狠瞪了周默一眼,弯腰抓起那个袋子,用力摔进后座,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整个回程,她抱着手臂看向窗外,一言不发,车厢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苏曼那边则像一场无声的渗透。琴房漏水事件后,周默去1号宅的次数也莫名多了起来。有时是张姨打来:小周,太太书房那盏古董台灯不亮了,你来看看
有时是苏曼亲自发来一条简洁的短信:车库门遥控器失灵。
理由都冠冕堂皇。
每一次踏入那栋寂静得可怕的豪宅,周默都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苏曼不再只是远远地、吝啬地扫他一眼。她会出现在书房门口,看他修理台灯复杂的线路;会在他检查车库门电机时,端着一杯水站在几步之外,安静地看着。她很少说话,但那种注视本身,就带着一种强烈的存在感和压迫感。
一次,周默在车库修完门,额角沾了点机油。他刚直起身,一方带着清冽冷香的、质地极为柔软的白色真丝手帕就递到了眼前。苏曼站在他旁边,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那种独特的、混合了书卷气和昂贵熏香的味道。
擦擦。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波澜。
周默没接,下意识地用袖子蹭了一下额角:不用了苏太太,脏。
那方洁白无瑕的手帕,和他沾满油污的手和脸,是两个世界的东西。
苏曼的手在空中顿了一秒,没有收回,也没有坚持,只是那平静无波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像是失望,又像是了然。她缓缓收回手,将手帕随意地折了一下,握在手心,转身离开,留下一个优雅而孤独的背影。空气里,只剩下冷香和机油混合的奇异味道。
周默感觉到自己平静如死水的心湖,被这两个女人搅动得暗流汹涌。他每晚回到自己那间狭小但整洁的出租屋,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那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幽光照亮他疲惫却异常清醒的脸。文档打开着,光标在空白处执着地闪烁,标题栏赫然是几个未完成的字:《谁动了司机的肋骨》。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却久久敲不下一个字。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瞳里。
平衡被打破在一个阳光刺眼的午后。地点是云顶苑那宽敞得足以开派对的地下停车场。
周默刚把苏曼从一场无聊的慈善午宴接回来。苏曼下车,正要走向通往1号宅的电梯厅。恰在此时,一阵刺耳的引擎轰鸣由远及近,一辆火红的保时捷911以一个张扬的甩尾,精准地停在了苏曼那辆低调的宾利慕尚旁边。
车门推开,林薇薇走了下来。她今天穿得格外亮眼,一身剪裁大胆的Versace连衣裙,墨镜推在头顶,红唇似火。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宾利旁的苏曼,以及苏曼身后半步、刚关上车门的周默。
空气瞬间凝固。
林薇薇踩着尖细的铆钉高跟鞋,径直走到苏曼面前,下巴微扬,像只骄傲的孔雀,目光却像刀子一样刮过周默,最后钉在苏曼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哟,这不是苏姐姐吗怎么,今天也劳烦周默接驾了
苏曼的脚步停下。她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平静面具,但眼神却锐利起来,像淬了冰。她没看林薇薇,反而微微侧头,对着身后的周默,用一种吩咐自家司机的自然口吻说道:周默,后备箱里那幅画,帮我拿上去。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寂静的车库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主权宣示。
这句话,像一根点燃的火柴,瞬间引爆了林薇薇压抑已久的妒火和某种被背叛的愤怒。她精心描画的柳眉倒竖起来,猛地向前一步,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苏曼的鼻子,声音拔高,尖利刺耳:老女人!装什么清高!离他远点!
她另一只手则直接抓向苏默手臂,想把他从苏曼身边拉开。
苏曼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在林薇薇的手即将碰到周默手臂的瞬间,她动作极快地抬手,一把攥住了林薇薇那只伸过来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林薇薇痛呼一声。同时,苏曼的另一只手闪电般伸出,精准地拽住了林薇薇肩上那件价值不菲的Chanel粗花呢外套!
放手!你干什么!
林薇薇尖叫,试图挣脱。
小三也配在这里指手画脚
苏曼的声音像冰珠落地,清晰而冰冷。她非但没松手,反而借着林薇薇挣扎的力道,猛地一扯!刺啦——!昂贵的粗花呢外套肩线处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撕裂声!
啊!我的衣服!
林薇薇彻底疯了。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她尖叫着,另一只空着的手不管不顾地就朝苏曼精心保养的脸上抓去!长长的指甲闪着寒光。
苏曼显然也没料到对方会直接动手,躲闪不及,脸颊被指甲尖刮过,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她吃痛地倒吸一口冷气,眼中瞬间燃起熊熊怒火。她不再顾及什么仪态,也松开了抓着林薇薇外套的手,反手就去揪林薇薇精心打理的波浪卷发!
两个平日里最注重仪容、代表着财富和地位的女人,此刻完全抛弃了所有体面。尖叫声、怒骂声、布料撕裂声在空旷的车库里激烈地回荡。
贱人!敢抓我的脸!
泼妇!放开我的头发!
你才是小三!不要脸!
老巫婆!没人要的黄脸婆!
她们像两只被激怒的母狮,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在价值千万的豪车引擎盖上,疯狂地撕扯、扭打、抓挠。昂贵的包包(Birkin和Kelly)被甩在地上,高跟鞋踢飞出去,精心打理的头发被抓得如同乱草,妆容糊成一团,昂贵的衣裙被扯破、沾满灰尘和彼此的口红印。鼻血蹭在对方昂贵的衣料上,颧骨和嘴角迅速红肿起来,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优雅从容只剩下最原始的、为争夺领地而战的凶狠与狼狈。
周默站在几步之外,怀里抱着一个刚从苏曼宾利后备箱取出来的、装着画框的沉重纸箱。他像一尊被雷劈中的石像,完全僵住了。眼前的场景荒诞得超出了他所有预想。两个为了陈建斌争风吃醋、此刻却为了他这个司机大打出手的女人……世界仿佛在瞬间失声,只剩下眼前这场无声却激烈的荒谬默剧。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疯狂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陈老板三个字,像恶魔的召唤。
周默机械地接通,把手机举到耳边。电话那头,背景音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女人的娇笑和酒杯碰撞的脆响。陈建斌显然喝得不少,声音带着亢奋的醉意和毫不掩饰的、巨大的幸灾乐祸:
喂默仔!哈哈哈!张姨…张姨刚给我发消息…说车库…哈哈哈!打起来了薇薇和苏曼为了你哈哈哈!真的假的拍下来没快!快拍视频给我看看!拍清楚点!哈哈哈!让她们打!使劲打!精彩!太他妈精彩了!哈哈哈!
那刺耳的笑声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周默的耳膜,穿透颅骨,直抵心脏最深处。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指节惨白。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眼,看向前方那场仍在继续的、丑陋的闹剧——林薇薇的Chanel外套被扯掉了一半,苏曼的羊绒衫领口被撕开一个大口子,两人头发散乱,脸上都挂了彩,鼻青脸肿,却依旧死死揪着对方不肯放手,像两个不死不休的斗士。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混合着极致的荒谬感和巨大的恶心,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冻结了血液。
周默没有再听电话里陈建斌还在叫嚣着什么拍清楚点、别拦着她们的疯话。他面无表情地、决绝地挂断了电话。那刺耳的狂笑戛然而止。
他抱着那个沉重的画箱,像一个抱着自己墓碑的殉道者,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绕开那两个还在疯狂扭打、咒骂、形象全无的女人。他的脚步异常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泞的沼泽里,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走向解脱的坚定。皮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盖过了身后的喧嚣。
他走到自己的那辆旧款奥迪A8旁。没有打开后备箱放画,也没有再回头看那场由他引发的、却与他毫无关系的战争一眼。他只是拉开驾驶座的车门,将那个沉重的画箱——苏曼要他拿上去的画——随手、甚至带着点粗暴地,扔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箱子砸在座椅上,发出一声闷响。
然后,他坐了进去。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那个疯狂的世界。
车子没有立刻发动。他静静地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标枪。目光落在方向盘上,又似乎穿透了它,落在更远的地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死死封冻在冰层之下。
窗外,阳光透过车库高窗斜射进来,形成一道明亮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像一场无声的默哀。光柱的边缘,正好落在他放在中控台上的一个不起眼的文件夹上。文件夹露出的一角,是打印体的辞职信三个字。
他伸出手,没有去拿钥匙,而是轻轻覆在了那个文件夹上。指尖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