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注意到许清辞,是因为陆则言的日程表。
作为陆家钦定的准儿媳,我手里有份他的详细行程——几点上课,几点练球,甚至每周三下午会去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
但从高二下学期开始,表上多了行模糊的标注:清和茶馆,四点半。
清和茶馆在老城区,离学校很远,陆则言从不喝浓茶。
我第一次去时,穿了条珍珠白连衣裙,踩着七厘米高跟鞋,像朵精心修饰的白玫瑰。推开雕花木门时,陆则言正坐在临窗的位置,对面的女生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手里捏着支铅笔,在速写本上画窗外的玉兰。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
那是我第一次见许清辞。不算惊艳,胜在干净,尤其是眼睛,像盛着初春的溪水,见了底,却又藏着韧劲儿。她看到我时没慌,只是轻轻合上本子,对我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这位是我走到陆则言身边,手指自然地搭上他的肩膀。
我同学,许清辞。陆则言的语气很淡,抽开了我的手,你怎么来了
路过,进来喝杯茶。我拉开椅子坐下,目光落在许清辞的速写本上,这位同学也喜欢画画我爸是画廊老板,说不定能帮你看看。
这话带着明晃晃的优越感,换作别人,要么局促,要么攀附。但许清辞只是笑了笑:
谢谢,我画画只是自己喜欢。
她的从容像根细针,轻轻刺了我一下。不是疼,是痒,是那种精心准备的拳头打在棉花上的落空感。
那天的茶喝得很没意思。碧螺春的清香飘在空气里,陆则言多数时候在听我们说话,偶尔给许清辞添茶,壶嘴倾斜的角度都透着熟稔,像做过千百遍。
我说起上周去看的画展,讲莫奈的睡莲如何在光影里流动,许清辞安静地听着,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影,偶尔插一两句:其实我觉得他晚年的画,更像把眼睛贴近水面看世界,模糊里藏着真。观点独到,显然不是只懂埋头读书的呆子。
离开时,外面下起了小雨。陆则言撑开伞,自然地往许清辞那边倾了大半。我站在旁边,看着自己半边肩膀被雨打湿,突然觉得那把黑色的伞,像道无形的墙。
陆则言,我叫住他,声音发紧,爷爷让你今晚回家吃饭。
他愣了下,回头看我,眼里有歉意:我忘了,那我先送你……
不用了。我打断他,转身走进雨里,
你们聊。
雨水打在脸上,混着睫毛膏的涩味。我知道陆则言没追上来,他的脚步停在原地,像被茶馆门口那级磨圆的石阶绊住了。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有些东西,不是靠烫金的婚约和精致的连衣裙就能锁住的,就像此刻落在我肩头的雨,无论我多用力地挺直背,它还是会顺着布料的纹路,一点点渗进去。
二
我开始不动声色地关注许清辞。
不是幼稚的刁难,是用成年人的规则。我知道她在申请全国中学生绘画大赛,作品是幅《老巷玉兰》,画的正是清和茶馆那条街。我让我爸给评委打了个招呼,不是直接刷掉,是严格把关——挑出所有能挑的瑕疵,让她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差距,让她明白有些圈子,不是光靠喜欢就能挤进来的。
结果公布那天,许清辞的作品得了银奖。评语里写着技法尚显稚嫩,但情感真挚动人。
我以为她会失落,甚至找陆则言抱怨。但第二天在图书馆看到她时,她正坐在老位置,给获奖作品的瑕疵处做批注,旁边放着本《西方绘画史》,笔记做得密密麻麻。
恭喜你。我走过去,放下刚借的书。
她抬头看我,眼里没有意外,只有平静:
谢谢。其实我知道,能得银奖已经很幸运了。
哦我挑眉,你知道什么
知道有人打过招呼。
她合上笔记本,语气坦诚得让我意外,但评委没直接刷掉我的画,说明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她的坦然像面镜子,照出我的狭隘。我准备好的嘲讽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句干巴巴的:
你倒看得开。
不然呢她笑了,左眼下的小痣动了动,
生气解决不了问题,不如想想怎么进步。
那天我没走,坐在她对面看书。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身上,给她的发梢镀上层金边。她的睫毛很长,低头写字时,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很轻,像春蚕在啃桑叶。
我突然发现,她不是故作清高,是真的把精力放在了自己在意的事上,那些旁人的眼光和手段,她根本没放在心上,就像老巷里的玉兰,不管有没有人看,到了春天总会准时开花。
陆则言来的时候,看到我们坐在一起,明显愣了下。
你们……
在讨论毕加索的立体主义。许清辞替我回答,语气自然,林同学对这个很有研究。
我看着她平静的侧脸,突然有点羞愧。我处心积虑想让她难堪,她却反手给了我一个台阶。
那天晚上,陆则言给我发消息:清辞说,你的见解很独特。
我盯着屏幕看了很久,回了句:她
也不错。
这是我第一次真心实意的评价许清辞。
后来我又试了一次。
知道她妈妈在市一院当护工,每天推着治疗车在病房楼里穿梭,腰上总贴着止痛膏。我以陆家的名义给医院捐了台进口监护仪,条件是给她妈妈调换到更轻松的档案室岗位,不用再值夜班。
我以为这会让她觉得难堪,觉得被施舍,甚至会因此疏远陆则言——毕竟,骄傲的人最受不了这种带着优越感的帮助。
但许清辞的做法再次出乎我的意料。
她周末去医院帮她妈妈的新同事熟悉工作,完事后来找我,手里拎着个保温桶。
这是我妈熬的银耳羹,谢谢你。
她把保温桶递给我,仪器的事,我查过了,确实是医院急需的,所以我们收下这份好意。但岗位的事,我妈已经跟护士长说了,她还是想做原来的工作,她说顺手。
她的语气不卑不亢,既表达了感谢,又守住了底线。我看着她眼里的认真,突然明白陆则言为什么会被吸引——这种温柔里藏着的强大,是我从未有过的。
林薇薇,她突然叫我的名字,我知道你可能不太喜欢我。但陆则言是个很好的人,如果你喜欢他,不妨直接告诉他,耍手段没意思。
我被她直白的话噎住,却没生气。她说得对,我那些自以为高明的手段,在她眼里,或许幼稚得可笑。
我和他有婚约。我梗着脖子说。
婚约是给别人看的,她笑了笑,心是自己的。
三
许清辞第一次在我面前失态,是在高三上学期的运动会。
她报了女子
800
米,不为名次,只为给班级凑人数。发令枪响后,她跑得很慢,脸色苍白,跑到第二圈时,突然捂着胸口蹲了下去。
陆则言第一个冲过去,把她抱起来往医务室跑。他的手在抖,声音里的慌乱藏不住:清辞!清辞你醒醒!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心脏突然像被什么攥住了,闷得发疼。
那是我第一次见陆则言失态,他从小接受的教育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可此刻他眼里的恐惧,比输掉任何一场比赛都要深。
也是第一次意识到,许清辞不是永远从容,她也会脆弱,像瓷瓶上的裂痕,平时看不见,一碰才知道有多脆。
医务室里,校医给许清辞做了检查,脸色凝重:
让她家长来一趟吧,最好去大医院做个详细检查。
陆则言出去打电话时,许清辞醒了。她看到我,愣了下,随即露出个虚弱的笑:吓到你了吧。
你到底怎么了我问,声音比自己想象中更急切。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先天性心肌炎,从小就这样,不能剧烈运动。
那你还跑
班级没人报,总不能弃权。她咳了两声,没事,老毛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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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毛病就该好好待着!我忍不住提高声音,你不要命了
她被我吼得愣住,随即笑了:林薇薇,你好像很关心我。
我的脸突然发烫,别过脸看向窗外:我只是不想陆则言担心。
那天陆则言的妈妈来了,接许清辞去了医院。陆则言站在医务室门口,眉头紧锁。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声音很哑。
大概是不想让你担心吧。我看着他,就像你,明明担心她,却不敢告诉她。
陆则言转过头,眼里有惊讶:你……
我不傻。我笑了笑,突然觉得那些争风吃醋很没意思,陆则言,你喜欢她,对不对
他沉默了很久,点了点头,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是。但我不能对不起你,对不起陆家。
笨蛋。我伸手敲了一下他的头,婚约是上一辈的事,我们谁都不必被绑架。
陆则言愣了一下,像是没反应过来,
走啦。我向后拜拜手。大步的向前走,心里居然没有想象中的难过,倒更像是一种如释重负。
我想,被婚约困住的好像不止他一个人。我也好像没那么喜欢他。
那天下午,我去医院看了许清辞。
她躺在病床上,正在看画册。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脸上,安静得像幅画。
陆则言跟你说了她问。
嗯。我坐在床边,但我跟他说了,婚约的事,我会跟爷爷解释。
她看着我,眼里有歉意:对不起,我……
跟你没关系。我打断她,是我自己想通了。以前总觉得,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其实不是。
我从包里拿出个盒子,递给她:这个给你。
是枚银质的玉兰胸针,和我第一次见她时,她领口别着的那枚很像——后来我才知道,那枚胸针是她爸爸留下的遗物,不小心弄丢了,她难过了很久。
我让人照着样子做的。我说,不算赝品,是新的。
她接过胸针,指尖轻轻摩挲着,眼眶突然红了:林薇薇,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愿意看到我。
我看着她眼里的光,突然明白,真正的强大不是咄咄逼人,是懂得柔软,也懂得原谅。而许清辞,早就把这一点,刻进了骨子里。
四
许清辞的病比我们想象中严重。
医生说,她的心脏功能正在慢慢衰竭,需要长期治疗,最好的办法是移植,但供体很难等。
陆则言几乎住在了医院,每天背着课本去,给她读数学公式,讲物理题,偶尔插句学校的趣事——谁上课睡觉被老师点名,谁的篮球打飞了砸碎了花坛的瓷砖。
他不再掩饰自己的感情,给她削苹果时会把果核挖得干干净净,喂她喝水时会先试水温,眼里的心疼和在意,像春天的藤蔓,藏都藏不住。
我也常去医院,有时带束花,有时带本新书。我们三个坐在病房里,聊未来,聊梦想,像普通的朋友,那些过往的针锋相对,像被风吹散的烟。
许清辞的状态时好时坏,但她很少抱怨。难受的时候,她就画画,画窗外的树,画天上的云,画我和陆则言拌嘴的样子。
等我好了,我们去看海吧。有次她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的夕阳说。
好,去青岛,那里的海蓝得像宝石。陆则言说。
我想去厦门,我接话,那里的鼓浪屿,适合画画。
她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那就都去,一个一个来。
可我们都知道,这或许只是奢望。
她的身体越来越弱,却开始做一件事——给我们写信。
给陆则言的信,封面上画着篮球,里面写着:别总皱着眉,你笑起来很好看。就算没有我,也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打球。
给我的信,封面上画着玉兰,里面写着:林薇薇,你其实很善良,只是以前被保护得太好,不知道怎么表达。别害怕受伤,去爱,去闯,去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她还给很多人写了信,给帮过她的护士,给教过她的老师,甚至给那个曾经刁难她的画展评委,感谢他指出的瑕疵,让她看清了自己的不足。
为什么写这么多我帮她贴邮票时问。
怕来不及。她笑了笑,语气很轻,想让他们知道,我记得他们的好。
她的坦然让我心疼。这个才十七岁的女生,比我们所有人都更早懂得,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长度,而在于温度。
高考前一周,许清辞突然精神很好。
她让陆则言带她回了趟学校。我们走在空荡的走廊里,她摸着墙上的涂鸦,看着操场上的跑道,眼里满是留恋。
我以前总觉得,高中好累啊,每天要学习,要画画,还要偷偷……她顿了顿,看了陆则言一眼,笑了,现在才觉得,真好。
走到图书馆三楼,她坐在老位置,阳光正好落在桌面上。她拿出速写本,画下窗外的玉兰,画下对面的空座位,画下站在门口的我和陆则言。
画好了。她把本子递给我们,送给你们。
画的右下角,写着行小字:月光会暗,太阳会落,但我们的日子,要接着亮下去。
那天下午,她靠在陆则言肩上,在图书馆睡着了。阳光落在她脸上,安静得像个天使。
五
许清辞走在高考结束那天。
没有轰轰烈烈,像片叶子轻轻落下。她手里攥着那枚玉兰胸针,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好像只是去赴一场早就约好的画展。
葬礼上,来了很多人。
她的同学,她的老师,医院的护士,甚至那个画展评委,都捧着白菊站在那里。我们看着她的照片,没人说话,眼泪却止不住地掉。
陆则言在她的墓前放了束向日葵,那是她最喜欢的花。他说:清辞,我考上医学院了,以后要当心脏科医生,治好更多像你一样的人。
我去了英国,学了艺术管理。临走前,我去了趟清和茶馆,坐在临窗的位置,点了杯她喜欢的碧螺春。阳光落在桌面上,像她曾经坐过的样子。
我给她写了封信,放在她的墓前:清辞,我终于明白,真正的优雅不是赢,是懂得欣赏。我在伦敦看了很多画展,想起你说过的话,原来好的作品,真的能让人心里亮起来。
几年后,我回国开了家画廊,专门展出年轻艺术家的作品,尤其是那些像许清辞一样,带着真挚情感的画。
陆则言成了很有名的心脏科医生,救了很多人。他依然单身,却不再像从前那样沉默,脸上有了温和的笑意,像许清辞说的那样,学会了好好生活。
我们偶尔会见面,聊起许清辞,像聊起一个从未离开的朋友。
有次在画展上,我看到一幅画。
画的是图书馆的窗边,女生在画画,男生在看书,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温暖得像个拥抱。画的角落里,有枚小小的玉兰胸针。
画家是个年轻的女孩,她说:这是我高中时的梦想,希望能有那样一个午后,安静地做自己喜欢的事,身边有喜欢的人。
我看着画,突然笑了。
许清辞大概不会想到,她像一束月光,短暂地照亮过我们的青春,却在退场后,让我们这些被照亮过的人,都学会了自己发光。
陆则言走过来,递给我一杯茶,像当年在清和茶馆那样。
你看,他轻声说,她留下的东西,都好好的。
阳光透过画廊的玻璃,落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我知道,那是许清辞在对我们笑。她用她的温柔和强大,治愈了我们所有的尖锐和迷茫,让我们在失去她之后,终于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而这,或许就是她留给世界,最好的礼物。
番外:那朵玉兰,永远开在三月
我第一次在图书馆注意到许清辞,是因为她总坐在三楼靠窗的位置。
那天下午阳光特别好,她趴在速写本上,笔尖在纸上沙沙地动。风从窗外溜进来,掀动她校服的衣角,露出领口别着的枚玉兰胸针,银质的,磨得有些发亮。
我抱着篮球路过,脚步顿了顿。不是因为她好看,是她画画时的样子——像株在角落里安静生长的植物,不管周围多吵,只顾着往有光的地方钻。
后来总在那里碰到她。有时她在画窗外的玉兰,有时在画走廊里打闹的同学,偶尔抬头,视线撞上,她会愣一下,然后弯起眼睛笑,左眼下的小痣跟着动,像落了颗星星。
陆则言,你也来借书她先开了口,声音软软的,像浸了温水。
我嗯了一声,指尖在书脊上乱划,其实根本不知道要找什么。那天我们聊了很久,从印象派聊到篮球赛,她知道的比我想的多,说塞尚的笔触像没捏紧的粉笔灰,形容三分球入网的声音是丝绸划过玻璃。
离开时,她把速写本递给我看。最后一页画着个模糊的背影,穿着篮球服,正在投篮。旁边写着行小字:动作有点傻,但很用力。
我没告诉她,那天我在图书馆待了整整一下午,假装看书,其实在看她。
清和茶馆是她提的。她说那里的玉兰开得比学校好,老板娘泡的碧螺春带着点草木香。我找借口推了和林薇薇的约,每周三下午准时坐在临窗的位置,看着她背着画板从巷口跑过来,额角带着薄汗,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包子。
抱歉,来晚了。她坐下时总这样说,却从不解释为什么晚。后来才知道,她是去医院给护工的妈妈送晚饭,又怕我等急,一路跑过来的。
林薇薇找到茶馆那天,我心里是慌的。不是怕她拆穿什么,是怕许清辞误会。她那样干净的人,不该被卷进我和林家那桩荒唐的婚约里。
我把伞往她那边歪,是本能。看着林薇薇走进雨里的背影,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却没追上去。有些界限一旦模糊,就再也守不住了。
许清辞得银奖那天,我在画室找到她。她正对着作品发呆,阳光照在她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们说你技法稚嫩。我递过去一瓶可乐,我觉得很好。
她笑了,眼睛亮晶晶的:本来就稚嫩啊。但陆则言,你看这里——她指着画里的玉兰,我把花苞画得鼓鼓的,像在使劲长大,是不是很有劲儿
我突然想起她总穿洗得发白的校服,却把袖口熨得笔挺;想起她省下早饭钱买颜料,却会把面包分给流浪猫。她身上总有种奇怪的韧性,像石缝里的草,再难也憋着股往上长的劲儿。
运动会那天,看着她蹲在跑道上捂胸口,我脑子一片空白。抱起她时,她的身体轻得像片羽毛,呼吸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恐惧——不是怕输球,是怕手里的温度突然消失。
校医说先天性心肌炎时,我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肉里。她为什么从不告诉我那些她跑着送晚饭的傍晚,那些她熬夜画画的深夜,该有多难受
在医院守着她的日子,其实很平静。她醒着的时候,我们就聊题,聊未来。她说想考美院,以后开个小画室,窗外要种满玉兰;我说想当医生,不是因为家里安排,是突然觉得,能救人是件很厉害的事。
她开始写信,写得很慢,写一会儿就要喘口气。我假装没看见她藏起来的药瓶,假装相信她等好了就去看海的话。
她给我的信里画了个丑丑的篮球,说别总皱着眉。可我一想到她可能看不到明年的玉兰花开,眉头就松不开。
高考结束那天,护士来叫我时,我正在给她削苹果。她躺在床上,手里攥着那枚玉兰胸针,脸上带着笑,好像只是睡着了。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光斑,像她画过的那些画。
葬礼上,林薇薇递给我一张纸条,是许清辞写给她的,最后一句说:陆则言笑起来很好看,你要帮我多看看。
我去了医学院,解剖课看到心脏模型时,总会想起她。老师说心脏是生命的泵,可我觉得,她的心脏明明是朵花,在最贫瘠的土壤里,也拼尽全力开过。
后来我成了心脏科医生,第一次成功完成移植手术那天,走出手术室,看到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风卷进来几片玉兰花瓣。
我想起高三那个下午,她靠在我肩上,在图书馆睡着了。阳光落在她头发上,有淡淡的洗发水香味。她轻声说:陆则言,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现在我终于明白,有些告别不是结束。她留在我这里的,不只是那封信,那幅画,是她教我的——要使劲长大,要笑着生活,要像玉兰一样,哪怕花期短,也要开得热热闹闹。
去年春天,我回了趟高中。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坐着个女生,正在画窗外的玉兰。我站在门口看了很久,她抬头时,左眼下也有颗小痣,笑起来像极了当年的许清辞。
老师,您找我吗她问。
不,我笑了笑,指了指她的画,玉兰画得很好,很有劲儿。
转身离开时,风又起了,带着玉兰的清香。我知道,她一直都在。在每年三月的风里,在笔尖划过纸的沙沙声里,在每个努力活着的人身上,安静地开着。
番外:玉兰落时,我见过最亮的光
第一次在图书馆见到陆则言,他正把篮球往桌底下塞,动作太急,带倒了我放在桌边的画筒。铅笔滚了一地,他蹲下来捡,阳光落在他发旋上,有细细的金芒在动。
抱歉。他递回铅笔时,指尖不小心碰到我的,像有电流窜过。我抬头看他,发现这人睫毛很长,认错时耳朵会红,像被晒透的番茄。
后来总在三楼靠窗的位置碰到他。他假装看物理题,眼睛却总往我画本上瞟。我画窗外的玉兰,他的影子就落在画纸上,笔尖一动,倒像给花瓣添了道金边。
你画得真好。有天他突然开口,声音比篮球砸在地上的动静轻多了。
我把画本往他那边推了推。最后一页是偷偷画的他,穿着篮球服,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他手指在画纸上顿了顿,没说话,耳朵却又红了。
清和茶馆是我提议的。那里的老板娘认识我妈,总给我留临窗的位置,碧螺春泡得刚刚好,不苦,带着点甜。我知道陆则言家境好,怕他觉得寒酸,特意提前说:那里的玉兰开得比学校好。
他来的那天,穿了件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有块打篮球蹭的疤。他没点贵的茶,只说跟她一样,老板娘笑着看我们,眼里的意思我懂,却不敢接。
林薇薇来的那天,我正在画落在窗台上的玉兰花瓣。她像朵精心养在温室里的玫瑰,每根刺都透着精致。我知道她是谁,陆则言的未婚妻,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家世好,长得美。
她提起画廊老板爸爸时,我捏着画笔的手紧了紧。我爸以前也开过小画室,墙上挂着他画的玉兰,后来他生病走了,画室也没了。但我没说这些,只说自己喜欢——有些骄傲,是不能被戳破的。
陆则言把伞往我这边歪时,我其实偷偷往他那边推了推。雨丝落在他肩膀上,洇出深色的圆,像我画坏的墨点。看着林薇薇走进雨里的背影,我突然有点难过,她的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全国绘画大赛得银奖那天,我在画室哭了。不是因为没得金奖,是评委评语里提到了我在角落画的小标记——那是我爸教我的签名方式,像朵没开的玉兰。我知道有人做了手脚,却又庆幸,至少他们认真看了我画里的心意。
第二天林薇薇来图书馆时,我正在改画。她以为我会生气,其实我在想,下次要把线条练得更稳,让那些严格把关的人挑不出错。她坐在对面看书时,阳光落在她发梢,我突然发现,她其实也没那么讨厌,只是像没长大的小猫,竖起刺是怕被欺负。
陆则言妈妈来医院那天,我攥着被单没说话。医生说我的心脏像台快没电的钟,走得越来越慢。陆则言站在病房外,背影绷得很紧,像随时会断的弦。
我没告诉他病情,怕他难过。他那么好,该在阳光下打球,在教室里做题,而不是守着我这台坏钟。
他在医院陪我的日子,其实我疼得厉害。但他读物理题的声音很好听,像小时候爸爸给我讲故事,我就忍着,假装听得很认真。他给我削苹果,皮总削得断断续续,像条歪歪扭扭的蛇,我却吃得干干净净。
写信的时候,手总抖。给陆则言的信,我画了个丑篮球,想告诉他别总皱着眉,可写着写着,眼泪就滴在纸上,晕开了墨迹。给林薇薇的信,我想告诉她,她笑起来其实很好看,不用总带着刺。
去学校那天,我特意穿了洗干净的校服。走廊里的涂鸦还在,是我们班男生画的漫画,操场上的跑道晒得发烫,我突然想跑一次,哪怕只能跑几步。
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坐下时,阳光正好落在原来的地方。我画下窗外的玉兰,画下对面的空座位,画下站在门口的他们。陆则言的肩膀挨着我的,有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阳光的味道,很好闻。
陆则言,我靠在他肩上,声音很轻,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他没说话,只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后来我好像睡着了,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我爸在画室教我画玉兰,陆则言在窗外打球,林薇薇站在画廊里,笑着看我刚画好的画。阳光很好,玉兰开得热热闹闹,没人咳嗽,没人掉眼泪。
再后来,我好像变成了风,能摸到陆则言白大褂上的口袋——里面装着我送他的篮球钥匙扣;能看到林薇薇画廊里的画——有幅很像我当年画的老巷玉兰;能听到他们聊天,说清辞以前总说……
我知道,他们都好好的。
这就够了。
毕竟,我曾见过这世上最亮的光——在图书馆的阳光下,在倾斜的伞下,在他们含泪却笑着的眼里。而这些光,会替我,一直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