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恐怖菜园子 > 第一章

我摔进菜畦时,裤脚沾了半截带泥的豇豆。它在我手心里动了动,发出细弱的吱呀声,像在叫我名字。
抬头就看见毛豆蹲在田埂上,豆荚裂开半道缝,露出里面圆滚滚的绿眼睛:你可算来了,阿明说你今天会醒。
我认得它。这是我小学同桌毛豆,去年夏天在泳池里没上来。可现在它好好地长在藤蔓上,豆荚外壳泛着新鲜的嫩绿色,只是根须从泥土里伸出来,在身后织成半张透明的网。
这是……哪儿我撑着泥地站起来,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叶子——是黄瓜。它盘在竹竿上,弯成熟悉的月牙形,果皮上的小刺轻轻蹭着我的手背。
是阿哲。初中时总抢我便当里黄瓜的家伙,车祸那天他自行车筐里还装着刚买的黄瓜。
别碰它。毛豆突然出声,豆荚里的眼睛眨了眨,规则里说了,不能和黄瓜对视。
我猛地缩回手。阿哲的黄瓜头正对着我,顶端那根最粗的刺闪着光,像是在打量我。它的表皮泛着青白,靠近根部的地方有块褐色的斑,和阿哲车祸时额角的伤口一模一样。
什么规则
园长定的。旁边的番茄突然开口,红得发暗的果皮上裂开道缝,露出里面模糊的眉眼——是高中时总帮我占座的女生,她失踪那天穿的红裙子,颜色就和这番茄一样深。你得记好,不然会变成肥料的。
她一条一条地说,声音像熟透的果实落地时的闷响:
第一,不能和黄瓜对视,不管它怎么叫你。
第二,天黑前必须回到稻草人旁边的小木屋,千万别在外面逗留。
第三,要是看见白萝卜从土里钻出来,千万别跑,站着别动,等它自己缩回去。
第四,别问园长是谁。
我盯着她果皮上细密的纹路,突然想起她失踪前最后发的朋友圈,照片里她抱着个刚摘的番茄,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可现在这番茄的眼睛里,只有一片浑浊的红。
为什么……我喉咙发紧,你们会在这里
因为我们是你的朋友啊。毛豆晃了晃,豆荚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园长说,好朋友就该永远待在一起。
说话间,阿哲的黄瓜突然动了动,藤蔓带着它朝我这边挪了半寸。顶端的尖刺对着我的眼睛,果皮上那块褐色的斑像是在微微起伏,像在呼吸。我赶紧移开视线,后背已经沁出冷汗。
白天过得很诡异。朋友们都在各自的菜畦里,茄子是总借我抄作业的班长,表皮上的紫斑和他脸上的雀斑位置一样;胡萝卜是邻居家的妹妹,橙红色的根须在土里轻轻摆动,像她扎着的小辫子。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说以前的事,说学校门口的小吃摊,只是没人提自己是怎么来这里的。
太阳西斜时,番茄女生突然催促:快回去,要天黑了。
我看向稻草人旁边的小木屋,那玩意儿做得怪吓人的,稻草扎的脸歪歪扭扭,眼睛是两颗黑色的烂枣,身上披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我刚迈出步,就听见身后传来沙沙声——是阿哲的黄瓜,它顺着藤蔓爬到了田埂边,离我只有几步远。
阿明,它突然开口,声音又尖又细,像用指甲刮玻璃,你不看我吗我有话跟你说。
我想起规则,死死盯着地面。泥土里有几根白色的须根正悄悄朝我脚边伸过来,是胡萝卜妹妹的根须,可她今天明明说过自己的根不会乱爬。
我找到你以前掉的那块橡皮了,阿哲的声音越来越近,带着股腐烂的黄瓜味,就在我这儿,你看一眼嘛。
我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冲进小木屋。关门的瞬间,我瞥见阿哲的黄瓜已经立在门口,顶端的尖刺抵着门板,那块褐色的斑上,隐约有只眼睛在眨。
木屋很小,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张桌子。桌上放着盏煤油灯,灯芯烧得噼啪响。我缩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天黑后,菜园里变得很吵。不再是白天时温和的说话声,而是各种奇怪的声响——藤蔓摩擦的沙沙声,果实裂开的噗嗤声,还有无数根须钻进泥土的簌簌声。
突然,门板被轻轻撞了一下。
阿明。是毛豆的声音,可听起来比白天粗哑了许多,我能进来吗外面好冷。
我想起番茄女生说的规则,咬着牙没出声。
撞门声越来越响,伴随着藤蔓抽打木板的啪啪声。接着,我听见了阿哲的声音,尖细得像哭:你看我一眼嘛,就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安静下来。我松了口气,刚要闭眼,就看见门缝里渗进一缕惨白的光。
光里有东西在动。是白萝卜,半截身子钻出泥土,白胖的根上沾着湿泥,顶端的绿叶蔫蔫地垂着。可那根本不是萝卜,表皮上布满了细密的毛孔,顶端的绿叶间,嵌着两颗圆溜溜的黑眼珠——是我小学时转学的同桌,他最喜欢生吃白萝卜。
他慢慢地、慢慢地朝木屋这边挪过来,根须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我想起规则第三条,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天花板。
脚步声停在门口。接着,门板被从外面轻轻推开一条缝。
阿明,他的声音湿乎乎的,像含着水,他们说你不跟我玩了。
我看见他的脸贴在门缝上,白胖的萝卜皮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你看,我变成你最喜欢的白萝卜了。他笑起来,表皮裂开一道缝,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白色的根须,你为什么不看我
就在这时,煤油灯突然灭了。
黑暗里,我听见无数细微的窸窣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门缝里钻进来。接着,我的脚踝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凉丝丝的,带着泥土的腥气。
是根须。
我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些根须顺着我的腿往上爬,越来越多,缠得越来越紧。我感觉到它们刺破了我的皮肤,钻进我的肉里,带着一股熟悉的、腐烂的蔬菜味。
你看,阿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尖细又得意,你终于看我了。
我猛地低头,看见黑暗中,阿哲的黄瓜就悬在我眼前,顶端的尖刺闪着寒光,正对着我的眼睛。而它的表皮上,那块褐色的斑已经裂开,露出一只圆睁的、布满血丝的眼球。
我终于和它对视了。
窗外,天快亮了。稻草人依旧歪歪扭扭地站在那里,身上的蓝布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只是今天,它的脚下多了一丛新长出来的、绿油油的青菜。
菜叶子上,沾着几点没擦干净的血。
天光大亮时,我像块被水泡透的烂菜,瘫在木板床上。
脚踝的勒痕还在,青紫色的印子上沾着湿泥,摸起来黏糊糊的。那些钻进皮肉的根须不见了,只留下几个细小的血洞,结着暗红的痂,闻着有股发酵的酸气。
推开门,菜园里静悄悄的。
毛豆蹲在田埂上,豆荚闭合着,像是睡着了。阿哲的黄瓜垂在竹竿上,蔫头耷脑的,表皮的褐色斑看起来比昨天更暗,像块凝固的血渍。番茄女生缩在枝头,红得发黑的果皮上蒙着层白霜,像哭过留下的泪痕。
没人说话。空气里除了泥土味,还多了点若有似无的腥甜,像烂番茄淌出的汁水。
他……我嗓子干得发疼,想问白萝卜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规则第四条,别问园长是谁——或许,也包括别问消失的事。
毛豆突然咔嗒一声张开豆荚,绿眼睛里蒙着层雾:你今天得给我们浇水。它晃了晃藤蔓,指向屋角那只铁皮桶,用井里的水,别用沟里的。
井在菜园最东边,围着半圈朽烂的木栏。我拎着桶走过去时,看见胡萝卜妹妹的藤蔓缠在井绳上,橙红色的根须垂在井口里,像有人从底下往上抓。
早啊。她的声音细弱得像蚊子叫,根须轻轻蹭着我的手背,昨天……没吓着你吧
我想起夜里缠上脚踝的根须,打了个冷颤:没有。
她的根须顿了顿,慢慢缩回去:沟里的水不能用,里面有东西在‘喝’。她顿了顿,补充道,是以前不遵守规则的人。
井水冰得刺骨,桶底沉着几片碎叶,捞起来一看,是半片青菜叶,边缘带着锯齿状的咬痕。
浇到茄子班长那里时,它突然开口,声音闷闷的,像从闷罐里传出来:你看我身上的斑。
我低头,它紫黑色的表皮上,那些和班长雀斑位置一致的小包,有几个破了,露出里面暗红色的果肉,像结了痂的伤口。昨天夜里,它们在长。它顿了顿,等斑长满了,就该被‘收’走了。
收走
嗯。茄子晃了晃,园长会来收。收走了,就不会再说话了。
我想起稻草人脚下那丛新长的青菜,胃里一阵翻搅。
中午时,阿哲的黄瓜突然又动了。它顺着藤蔓爬到我脚边,顶端的尖刺蹭着我的鞋跟,声音比昨天软了些:对不起啊,昨天太急了。
我赶紧移开视线,盯着自己的鞋尖。鞋面上沾着的泥里,有根细小白须在慢慢蠕动。
我就是想告诉你,它的声音带着点委屈,别相信白萝卜。他上次骗了个新来的,说天黑后出去能找到出口,结果那人……它顿了顿,变成沟里的水了。
我没接话。规则里说不能和黄瓜对视,可没说不能听它说话。
还有,它又说,稻草人会动。尤其是在阴天,它会顺着田埂走,看谁长得‘好’。
我猛地抬头看向稻草人。它还站在原地,烂枣做的眼睛对着木屋,蓝布衫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个空荡荡的皮囊。可不知是不是错觉,它的位置好像比早上偏了些。
你看我了!阿哲突然尖声叫起来,声音里带着股狂喜,你犯规了!
我心头一紧,才发现自己刚才抬头时,视线扫过了它的表皮。那块褐色的斑上,那只眼睛正圆睁着,死死盯着我。
你犯规了……它重复着,声音越来越尖,藤蔓开始剧烈扭动,顶端的尖刺变得又硬又直,犯规的人,要被惩罚的……
阿哲!毛豆突然炸开豆荚,绿眼睛瞪得滚圆,园长要来了!
阿哲的黄瓜猛地僵住,接着飞快地缩回藤蔓上,蔫头耷脑的,像被抽走了力气。
风突然停了。
菜园里静得可怕,连叶子摩擦的声音都没有。泥土开始微微震动,像有什么东西在地下钻。
毛豆、番茄、茄子,所有的朋友都不动了,像真正的蔬菜一样垂着头。只有它们的根须在泥土里疯狂扭动,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圈在中间。
远处,传来锄头拖地的声音。咔啦,咔啦,很慢,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压迫感。
我顺着声音望去,看见个穿蓝布衫的身影,正顺着田埂慢慢走过来。他佝偻着背,手里拖着把锈迹斑斑的锄头,锄头尖在地上划出深深的沟。
是稻草人。
它的头歪向一边,烂枣眼睛不知何时变成了两颗圆溜溜的黑眼珠,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身上的蓝布衫不再空荡荡,隐约能看出人的轮廓,只是四肢僵硬,走起来像提线木偶。
长得真好啊……它开口了,声音像破旧的风箱,又嫩又绿。
它停在茄子班长旁边,锄头轻轻敲了敲茄子的表皮。那些紫色的小包突然开始膨胀,噗嗤一声,又破了好几个,暗红色的汁液顺着果皮往下淌。
还没熟。稻草人嘟囔着,拖着锄头往前走,停在阿哲的黄瓜前。
阿哲的黄瓜抖得厉害,藤蔓缠成一团,顶端的尖刺都蔫了。
吵得很。稻草人说,锄头猛地落下,砸在黄瓜旁边的泥土里。一道深沟裂开,里面翻出的不是土,而是密密麻麻的白色根须,像一团纠缠的头发。
阿哲的黄瓜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表皮迅速变得枯黄,那块褐色的斑上,眼睛慢慢闭上了。
接着,稻草人朝我走来。
烂枣做的眼睛(或者说,现在是真正的眼珠了)上下打量着我,蓝布衫下的手(如果那是手的话)握着锄头,指节处露出稻草和根须。
新来的它问,口气像在挑选蔬菜。
我浑身僵硬,说不出话。根须在泥土里缠得更紧了,勒得脚踝生疼。
规则都记住了它又问,锄头尖在我脚边的泥土里划来划去。
记……记住了。
很好。它点点头,突然凑近,一股腐烂的菜叶味扑面而来,别学那些不听话的。它指了指东边的水沟,沟里的水,已经够浑了。
说完,它拖着锄头,慢慢往菜园深处走去。蓝布衫在身后飘着,像一面褪色的旗子。
它走后,所有的朋友才敢动。毛豆的豆荚开合着,像是在喘气;番茄女生的果皮上滚下几滴汁液,像在哭;茄子班长身上的破斑更多了,暗红色的果肉暴露在空气里,开始发黑。
你差点被收走。毛豆说,声音还有点发颤,园长最喜欢‘新鲜’的。
我看着自己的手。手心不知何时沾了根细小的白须,正往皮肤里钻,留下一道淡红色的印子。
天黑前,我匆匆躲进木屋。关门前,看见稻草人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蓝布衫空荡荡的,烂枣眼睛对着木屋。只是它脚下那丛青菜,好像又长高了些。
夜里,门板又被撞了。
这次不是毛豆,也不是阿哲。是无数藤蔓抽打木板的声音,混着根须钻木头的咯吱声。
出来啊……是茄子班长的声音,闷闷的,带着股腐烂味,一起玩啊……
你犯规了……是阿哲的声音,已经变得很轻,像蚊子叫,该和我们一样了……
门缝里,又渗进惨白的光。这次不是白萝卜,是无数双眼睛——毛豆的绿眼睛,番茄女生的红眼睛,还有阿哲那块斑上的眼睛,都挤在门缝里,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的脚踝又开始疼了。低头一看,那些细小的血洞里,正钻出白色的须根,顺着皮肤往上爬,像无数条细蛇。
窗外,稻草人慢慢转过身,烂枣眼睛对着木屋,蓝布衫在夜里鼓起来,像在笑。
我知道,我快长出来了。
就像那些朋友一样。
须根爬过膝盖时,我开始觉得痒。
不是皮肤表层的痒,是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密密麻麻的痒,像有无数只细虫在啃噬骨髓。我抓着木板床的边缘用力蹭,木刺扎进掌心,血珠滴在床单上,立刻被蔓延过来的根须吸得干干净净。
天亮时,我的小腿已经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膜,像刚剥壳的笋。根须在膜下隐隐蠕动,透过半透明的肌理,能看见它们正往血肉里钻,在静脉里织成细密的网。
推开门,菜园里弥漫着浓重的腐味。
阿哲的黄瓜彻底枯了,黄黑的表皮皱成一团,顶端的尖刺断了半截,像根烂掉的柴火。它旁边的泥土松松垮垮,露出几个空洞的穴,像是根须被硬生生扯走后留下的痕迹。
毛豆缩在藤蔓上,豆荚闭得紧紧的,只有顶端裂开条小缝,露出半只浑浊的绿眼睛。看见我出来,它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豆粒碰撞的声音像在磨牙。
你的腿……它的声音劈了叉,园长看上你了。
我低头看自己的小腿。白膜上鼓起几根青色的筋络,仔细看,是根须在里面游走。它们正顺着血管往上爬,离大腿根只有寸许距离。
它昨晚在田埂上站了很久。番茄女生开口了,红得发黑的果皮上,那道像眉眼的裂缝歪歪扭扭的,像是在哭,它盯着你的窗户,蓝布衫被风吹得贴在身上……我看见它手里的锄头,沾着阿哲的汁。
我猛地看向稻草人。它还站在原地,只是身上的蓝布衫比昨天更脏了,下摆沾着块暗褐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烂枣眼睛正对着我,黑洞洞的,看不出情绪。
得找点东西盖住。毛豆突然说,豆荚咔嗒一声张开,滚出颗圆溜溜的豆粒,用泥土,把根须埋起来,它们怕晒。
我没动。埋起来又能怎样它们已经钻进我的骨头里了。
白萝卜不见了。番茄女生突然说,今早我看见沟边的泥土被翻了,有半截白萝卜皮漂在水上。
我想起昨晚门缝里的眼睛,胃里一阵翻涌。
中午浇水时,井绳突然断了。铁皮桶咚一声掉进井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的裤脚。弯腰去看时,井水里映出的不是我的脸——是张青紫肿胀的脸,眼睛浑浊,嘴角挂着黑绿色的黏液,额角有块褐色的疤。
是阿哲。
我猛地后退,撞在朽烂的木栏上。木栏咔嚓一声断了,我差点摔进井里。井水里的脸对着我笑,嘴角咧到耳根,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根须。
你也快了……它的声音从井里冒出来,湿乎乎的,根须到心脏时,就会变成真正的菜了。
我踉跄着爬起来,不敢再看井水。往回走时,看见胡萝卜妹妹的藤蔓缠在茄子班长身上,橙红色的根须钻进茄子表皮的破斑里,贪婪地吮吸着暗红色的汁液。茄子班长一动不动,紫黑色的表皮已经发灰,那些和雀斑一样的小包全都炸开了,露出里面纠缠的根须。
它快熟了。胡萝卜妹妹的声音细若游丝,根须上沾着黏糊糊的汁液,等它的芯变成褐色,园长就会来收了。
我盯着茄子班长炸开的小包,突然想起班长死前的样子。他躺在病床上,脸上的雀斑越来越深,最后变成紫黑色的瘀斑,医生说那是内脏腐烂的征兆。
原来他们不是变成了蔬菜。
是他们腐烂的身体,长出了蔬菜。
天黑前,我没有回木屋。
我坐在田埂上,看着夕阳把菜园染成血红色。毛豆缩在藤蔓上,豆荚紧闭,像颗被遗弃的石子。番茄女生垂着头,红得发黑的果皮上凝着水珠,像将滴未滴的血。
根须已经爬到我的腰腹,白膜覆盖的地方开始发绿,隐隐透出叶脉的形状。痒意变成了钝痛,像有人用钝刀在割我的肉。
你怎么不回去番茄女生突然问,声音轻得像叹息。
回去也是一样。我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下有东西在动,像要钻出来。
她沉默了很久,果皮上的裂缝慢慢张开,露出里面模糊的眉眼:我以前总帮你占座,是因为……她顿了顿,汁液顺着裂缝往下淌,我想告诉你,那天放学,我看见园长在你家楼下。它穿着蓝布衫,手里拿着锄头,盯着你家的窗户。
我浑身一僵。
你不是自己来的。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你是被它‘种’进来的。
晚风突然变得刺骨。我听见身后传来咔啦咔啦的声音,是锄头拖地的声音。
回头时,稻草人就站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它歪着头,烂枣眼睛里闪着绿光,蓝布衫下的手握着锄头,锄头上沾着新鲜的泥土。
长得真快啊。它说,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根须已经到心口了吧
我没说话。根须确实在心脏的位置蠕动,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疼痛。
别害怕。它慢慢走过来,锄头尖在我脚边的泥土里划着圈,变成菜,就不会疼了。它指了指茄子班长,你看它,多安静。
茄子班长已经彻底发灰了,表皮的破斑里流出褐色的黏液,在泥土里汇成一小滩。
你想变成什么稻草人问,语气像在商量,黄瓜还是番茄或者……像它一样,变成茄子
我看着它烂枣做的眼睛,突然笑了。
我想变成稻草人。
稻草人僵住了。烂枣眼睛里的绿光闪了闪,像是在疑惑。
这样就能一直站在这里,看着你们收菜了。我摸了摸腰腹上发绿的皮肤,根须正在皮下疯狂生长,还能穿着蓝布衫,拿着锄头。
它沉默了很久,久到风都停了。然后,它突然举起锄头,猛地砸在我旁边的泥土里。
咔嚓一声,泥土裂开,露出里面纠缠的根须,像一团乱麻。
犯规的人,没资格选。它说,声音里带着股狠劲,你只能变成肥料。
锄头挥了过来。
我没躲。
剧痛传来时,我看见自己的肚子裂开了,里面滚出来的不是内脏,是密密麻麻、带着血丝的根须。它们落在泥土里,立刻开始疯狂生长,缠上毛豆的藤蔓,钻进番茄女生的裂缝,顺着田埂爬向远处的水沟。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我看见稻草人蹲下身,用锄头把我的根须埋进土里。它的蓝布衫被风吹起,露出里面空荡荡的胸腔,塞满了湿漉漉的稻草和根须。
原来它不是园长。
它也是菜。
是长得最高、最像人的那棵菜。
第二天,菜园里新长了一丛青菜。绿油油的,叶片上沾着几点没擦干净的血。
毛豆的豆荚裂开了,露出里面圆滚滚的绿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丛青菜。
它长得真好啊。毛豆说,声音像颗豆粒落在空桶里,比阿明还新鲜。
远处的稻草人转了转头,烂枣眼睛对着新长的青菜,蓝布衫在风里轻轻摆动。
沟里的水,又浑了些。
那丛新长的青菜,成了菜园里的新焦点。
它长得极快,不过两三天,叶片就舒展开来,绿得发亮,叶梗脆嫩,透着水光。风一吹,叶片互相摩擦,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在说悄悄话。
毛豆总盯着它看,豆荚裂开条缝,绿眼睛一眨不眨:它好像在长骨头。
我凑近了些——如今我也成了菜,是株半枯的豇豆,藤蔓歪歪扭扭地缠在竹竿上,豆荚干瘪,勉强能撑开条缝看东西。听见毛豆的话,我顺着它的视线望去,果然见那青菜的根部鼓着个奇怪的弧度,像埋在土里的膝盖。
别碰它。番茄女生的声音闷闷的,红黑的果皮上又多了几道裂缝,园长特别喜欢它,昨天夜里来浇了三次水。
我想起园长的样子——那具穿着蓝布衫的稻草人,此刻正站在菜园中央,烂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青菜。它脚下的泥土总保持着湿润,隐约能看见白色的根须从布衫下摆钻出来,悄无声息地扎进土里。
天黑前,我看见胡萝卜妹妹的藤蔓悄悄爬向那丛青菜。她橙红色的根须试探着伸过去,想缠上青菜的叶梗,却被一股无形的力弹开了。根须尖瞬间发黑,像被烫过一样。
它不一样。胡萝卜妹妹的声音带着哭腔,它的根是热的。
夜里的菜园比往常更吵。
藤蔓抽打泥土的声音、果实炸裂的闷响、根须在地下互相绞缠的咯吱声……所有声音都围着那丛青菜。我蜷在竹竿上,透过豆荚的缝隙往外看,看见无数道黑影在菜畦间晃动——是茄子的残枝、黄瓜的枯藤、白萝卜的碎皮,它们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慢慢朝青菜聚拢。
稻草人就站在青菜旁边,锄头横在地上,蓝布衫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它一动不动,像在守护,又像在监视。
突然,那丛青菜动了。
不是被风吹的那种摇晃,是自己拱了拱,根部的泥土簌簌往下掉,露出半截发白的东西——不是根,是脚踝,皮肤细腻,还带着淡淡的淤青,像被藤蔓勒过的痕迹。
它要长出来了……毛豆的声音发颤,豆荚抖得厉害。
青菜的叶片开始剧烈抖动,叶梗咔咔作响,像是在拉伸。埋在土里的部分一点点往上冒,先是膝盖,再是大腿,最后是腰——那分明是个人的下半身,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裤脚还沾着半块没掉的泥。
黑影们骚动起来,枯枝败叶像潮水一样涌过去,却在离青菜三尺远的地方停住了,仿佛有堵无形的墙。
稻草人慢慢举起锄头,对着那些黑影。锄头尖在月光下闪着冷光,黑影们立刻往后缩,发出细碎的呜咽。
这时,青菜的上半身也开始破土了。
先是肩膀,然后是脖颈,最后是头。那张脸从泥土里钻出来时,沾着湿泥,眼睛紧闭,嘴角却微微上扬,像是在笑。
是我。
或者说,是阿明——那个被锄头劈开肚子,变成肥料的我。
他(它)慢慢睁开眼睛,眼珠是浑浊的绿色,像浸在水里的菜叶。他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咔吧的声响,然后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从胸口往下,还是绿油油的青菜,叶片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这是……新规则番茄女生的裂缝张得很大,露出里面纠缠的根须。
没人回答。
稻草人走上前,用锄头轻轻拨开阿明身上的泥土。它的动作很轻,像在打理一件珍贵的作物。阿明看着它,绿色的眼珠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慢慢抬起手——那只手还保持着人的形状,指尖却长着细小的绿芽。
他抓住了稻草人的胳膊。
稻草人猛地一颤,蓝布衫下的稻草簌簌作响。我看见白色的根须从阿明的指尖钻出来,顺着稻草人的胳膊往上爬,迅速钻进它的布衫里。
嗬……稻草人发出一声奇怪的闷响,像是在吸气。它手里的锄头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身体开始剧烈抖动,烂枣眼睛里流出黑绿色的黏液。
阿明的嘴角咧得更大了,露出里面细密的白色根须。他另一只手也抓住了稻草人,胸口的青菜叶张开,露出里面隐约的肋骨形状——那不是骨头,是一根根粗壮的菜梗,正随着他的动作慢慢收紧。
黑影们在旁边看着,枯枝摇摇晃晃,像是在欢呼。
很快,稻草人不动了。
它的蓝布衫瘪了下去,里面的稻草和根须被阿明吸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张空荡荡的布。阿明松开手,稻草人便像片叶子似的倒在地上,被风吹得翻了个身。
阿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的绿芽更绿了。他转过身,绿色的眼珠扫过菜园,最后落在我身上。
你好啊,毛豆。他开口了,声音像风吹过青菜叶,沙沙的,却带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该浇水了。
毛豆的豆荚啪地合上了,再也没发出声音。
从那天起,阿明成了新的园长。
他不用锄头,也不用浇水。他走到哪里,哪里的泥土就会变得湿润,根须就会疯狂生长。那些曾经欺负过我的黑影,都被他胸口的菜叶卷住,慢慢消化成了肥料。
他总穿着那件牛仔裤,上半身的青菜叶越来越茂盛,偶尔会开出细小的白花,花瓣掉在地上,就会长出小小的绿芽。
有天夜里,他走到我这株枯豇豆旁边,绿色的眼珠盯着我干瘪的豆荚。
你怕我吗他问,声音里带着片叶子的轻颤。
我想摇头,却只能让豆荚晃了晃。
他伸出手,指尖的绿芽轻轻碰了碰我的豆荚。一股暖意顺着藤蔓传过来,我感觉到干瘪的豆荚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膨胀。
以前,我总想着出去。他说,胸口的菜叶轻轻摆动,后来才知道,出去了,就没人陪你们了。
我突然想起刚来时,他(它)还是根发蔫的胡萝卜,脚踝被藤蔓缠住,眼里满是恐惧。
原来变成菜,不是结束。
是开始。
开始一场永远不会散场的、只有朋友的聚会。
天亮时,我发现自己的豆荚饱满了些,透出淡淡的绿色。根须从泥土里钻出来,悄悄缠上了旁边阿明的青菜叶。
远处,新的种子正在发芽。
菜园里,永远有新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