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烧得柏油路软塌塌的。苏晚拖着半人高的行李箱,轮子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倔强地颠簸,发出刺耳的咯噔声,每一次撞击都像是砸在她的心尖上。汗珠沿着鬓角滚落,黏住几缕不服帖的碎发,她腾不出手,只能懊恼地甩甩头。视线被汗水模糊了一瞬,再聚焦时,前方一个同样硕大笨重的箱子毫无预兆地横冲直撞过来。
砰!
沉闷的撞击声。苏晚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顺着拉杆猛地顶向她的胃部,痛得她眼前发黑,闷哼一声,踉跄着向后跌去。行李箱也脱了手,歪歪扭扭地滑开几步。
哎哟!对不起对不起!一个清亮又带着点慌张的男声急急响起。
苏晚捂着肚子,勉强站稳,抬眼望去。撞她的男生个子很高,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T恤,额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他五官明朗,此刻却因为闯了祸而显得有些局促,尤其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歉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他正手忙脚乱地去扶自己那个肇事的箱子,又想去拉苏晚滑开的那个。
你没事吧撞疼没他一边扶箱子一边迭声问,目光在苏晚苍白的脸上来回逡巡。
胃里翻江倒海的钝痛还没完全平复,苏晚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说呢声音里带着点虚弱的火气。
男生更慌了,脸微微涨红:真对不住!我刚顾着看路牌,没注意前面…要不…我帮你拎上去几号楼他指了指苏晚箱子上贴着的宿舍楼标签,巧了,我也住三号楼!
他不由分说,一手一个,轻松拎起两个沉甸甸的箱子,手臂上流畅的肌肉线条微微绷紧。苏晚看着他过分利落的动作,那句不用卡在喉咙里,最终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他走得很快,步子迈得又大又稳,背影挺拔得像一棵小白杨。苏晚得小跑几步才能跟上,看着他后颈渗出的汗珠,心里的那点火气莫名地消散了不少。
我叫江屿。走到宿舍楼下,他终于放下箱子,喘了口气,朝她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白牙,在阳光下晃眼得很,江水的江,岛屿的屿。
苏晚看着他真诚又带着点傻气的笑容,紧绷的嘴角终于松动了些。苏晚。苏醒的苏,夜晚的晚。
苏晚…江屿念了一遍,点点头,名字好听。刚才真对不住啊,晚…苏晚同学。
那个磕巴的晚字,和他迅速改口的窘迫,让苏晚没忍住,轻轻弯了下嘴角。
命运的齿轮,或许就在那一声闷响和一句磕巴的称呼里,悄然转动,咬合。
***
日子像流水,在课本的墨香、食堂的喧闹和晚自习沙沙的笔尖声中淌过。江屿和苏晚,这对因行李箱结缘的同班同学,很快成了校园里形影不离的一对。
江屿的脑子活络,总能在枯燥的公式里找到生财的缝隙。他拉着苏晚一起倒腾过校园卡充值代理,在二手市场蹲守过性价比奇高的旧教材转卖,甚至胆大包天地在宿舍楼里悄悄兜售过一阵子方便面和火腿肠。苏晚则是他最好的搭档和记录者。她有一台小小的卡片相机,镜头总是追随着江屿忙碌的身影:他在宿舍楼下支起简陋的小摊,对着稀稀拉拉的同学费力推销着手中几本八成新的专业书,夕阳的金辉落在他微蹙的眉头和额角的汗珠上;他蹲在食堂油腻腻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把刚收上来的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捋平,对着光线辨认真假,嘴角却挂着满足的弧度;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T恤,伏在自习室昏黄的灯光下,一边啃着冷掉的馒头,一边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着某个项目的启动成本。
相机小小的屏幕里,储存着他们最狼狈也最鲜活的青春。冬天,两人挤在图书馆冰冷的走廊尽头蹭暖气,江屿把唯一一件厚外套裹在苏晚身上,自己冻得嘴唇发紫,却还在笔记本上勾画着商业蓝图,嘴里呼出的白气模糊了笔迹。夏天,为了省下几块钱的公交车费,顶着能把人晒化的烈日,徒步几公里去批发市场谈价,汗水把后背的T恤洇出深色的地图。苏晚累得几乎虚脱,江屿背起她走了一段,他的背脊并不算特别宽阔,却异常坚定和滚烫。苏晚趴在他背上,听着他粗重的喘息,汗水浸湿了她贴着他颈侧的脸颊,咸涩的滋味渗进嘴里,心里却奇异地安稳。她举起相机,镜头对着前方漫长滚烫的柏油路,拍下两张紧靠在一起的、汗湿的侧脸剪影。
晚晚,江屿喘着气,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清晰,再等等我。等我混出个人样来,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不再让你跟着我吃这种苦。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笃定,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娶你。
镜头微微晃动了一下,定格。苏晚把脸埋在他汗湿的衣领里,轻轻嗯了一声。那一刻,滚烫的路面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梦想的重量,压在他的肩上,也沉甸甸地落进她的心底。
***
命运的风向有时转得毫无征兆。毕业后,江屿和苏晚注册了一家小公司,主营一些基础的短视频内容制作和推广,不温不火地维持着。一次,苏晚心血来潮,将硬盘里那些积压已久的、记录着他们从校园到创业初期的点滴视频素材——那些挤在宿舍楼道的推销,那些顶着烈日徒步的汗水,那些深夜灯光下共食一碗泡面的温暖——精心剪辑成了一个长达十五分钟的纪录片。镜头里的江屿,年轻、执着、眼神里燃烧着不灭的火焰;镜头外的苏晚,温柔、坚韧,目光始终追随着他。他们一起啃冷馒头、一起睡工作室地板、一起为微小的进步击掌欢呼……那些粗糙画面里透出的真实、艰辛与彼此扶持的暖意,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视频上传的那个深夜,两人都累得眼皮打架,根本没抱什么期望。然而,第二天清晨,苏晚是被手机疯狂的震动声惊醒的。她迷迷糊糊抓过手机,屏幕被无数条通知挤爆了。点开账号后台,那个名为《屿晚同行:从十平米到星辰大海》的纪录片视频,播放量后面跟着一串令人眩晕的零,评论区的留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滚动。
天啊,这是什么神仙爱情加奋斗史!看哭了!
这才是真正的同甘共苦!男主眼神里的光绝了!
女主好温柔好有力量,默默记录的样子太戳我了!求更新!
从校服到婚纱预定!给我锁死!
巨大的流量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曾经无人问津的小公司,一夜之间接到了无数商务合作和投资意向的电话。媒体采访的邀约塞满了邮箱。他们的名字,连同屿晚这个账号,成了网络热搜的常客,被冠以神仙眷侣、励志典范的美誉。江屿在镜头前侃侃而谈创业艰辛和对未来的展望,苏晚则安静地坐在他身边,脸上带着温婉得体的微笑。镁光灯下,他们十指紧扣,笑容完美无瑕。生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优渥、光鲜。租住的狭小公寓换成了宽敞明亮的大平层,代步的二手自行车换成了崭新的轿车,出入的场所也渐渐带上了格调。
在流量和赞誉的巅峰,在所有人的目光聚焦之下,江屿策划了一场盛大的、堪称网络直播的求婚。地点选在苏晚最喜欢的海边悬崖餐厅。巨大的心形玫瑰阵在夜色中绽放,无人机编队在深蓝天幕上描绘出苏晚,嫁给我的璀璨轨迹。当江屿在无数镜头和现场宾客的注视下单膝跪地,举起那枚价值不菲的钻戒时,苏晚觉得自己像踩在云端。她看到江屿仰望着她的脸,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顺着他英俊的面颊滚落,滴在昂贵的西装前襟上。他哽咽着,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现场,也传到了无数直播屏幕前:
晚晚…嫁给我!我江屿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娶你!今天…终于…终于…他泣不成声,激动得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感动的抽泣声。苏晚的眼泪也决堤而出,她用力点头,扑进他怀里。那一刻的甜蜜和圆满,几乎要撑破她的心脏。所有吃过的苦,流过的汗,似乎都是为了兑换这一刻无上的荣光与幸福。镁光灯疯狂闪烁,记录下这被全网称为教科书级浪漫、爱情最美好的样子的瞬间。
盛大的婚礼如期而至,奢华得如同童话。在牧师的引导下,在满座亲朋和无数网友的见证下,他们交换了誓言,戴上了戒指。江屿在吻她之前,再次泪流满面,声音颤抖却无比清晰地重复:晚晚,我的梦想…实现了。
苏晚沉浸在他滚烫的泪水和他反复强调的梦想里,全然没有留意到台下宾客席中,一道来自他们大学女同学林薇的、复杂而幽深的目光。那道目光如同冰冷的针,短暂地刺破了满场玫瑰的芬芳和祝福的喧嚣,随即隐没在人群之中。
***
婚后的日子,被一种急速膨胀的忙碌填充。江屿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次数越来越少。电话里,他的声音总是透着浓浓的疲惫和歉意:晚晚,有个大项目要盯,今晚回不去了,你早点睡。临时来了几个重要投资人,得陪他们应酬到很晚。公司那边出了点状况,我得亲自处理,别等我了……
最初,苏晚是理解的。公司乘着流量的东风急速扩张,规模早已今非昔比,江屿作为掌舵人,压力可想而知。她会在深夜为他留一盏玄关的灯,温着一盅养胃的汤,独自在偌大的房子里等他。只是,当等待成为常态,当冰冷的汤一次次被倒掉,当清晨醒来身侧的位置依旧空荡冰凉,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和不安,如同藤蔓般悄悄缠绕上心头。
她试图用更多的工作来填满自己。她依旧是屿晚账号的灵魂,策划内容,拍摄剪辑,维持着那个温暖励志的神仙爱情人设。镜头里,她笑容甜美,分享着生活的点滴;镜头外,面对空荡荡的家,疲惫和失落像潮水般涌来。她开始怀念那个挤在十平米出租屋里、汗流浃背却眼神晶亮地和她分享一个烤红薯的江屿。那时的日子紧巴巴的,心却是满的。如今,物质丰盈了,那个说要给她全世界的人,却越来越像个模糊的影子。
直到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巨大的喜悦短暂地冲散了心头的阴霾。她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江屿。电话那头,江屿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激动,甚至有些语无伦次:晚晚!真的吗太好了!我要当爸爸了!我…我这就回来!那天晚上,他罕见地早早回了家,抱着苏晚转了好几圈,脸上是许久未见的、纯粹而明亮的笑容。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尚且平坦的小腹,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一种奇异的、失而复得般的珍惜。
怀孕的消息似乎短暂地拉回了江屿。他开始推掉一些不必要的应酬,尽量按时回家,笨拙地学着照顾她。苏晚沉浸在孕育新生命的奇妙感觉里,也沉溺在江屿这失而复得的温情中。她以为,是即将到来的孩子,让他们找回了最初的那份紧密。她安心地养胎,开始为宝宝准备衣物,布置婴儿房。生活似乎重新被温暖的光晕笼罩,那些关于晚归和疏离的疑虑,被她小心地压在了心底最深处。
***
时间滑到怀孕第七个月。苏晚的身体变得笨重,腰背时常酸痛。一个阳光慵懒的午后,她想着趁自己还能活动,把江屿换季的衣服整理一下。打开他硕大的衣柜,里面挂满了各种名牌西装、衬衫,散发着高级干洗剂的淡淡清香。她一件件取出,仔细叠好,准备放进收纳箱。
整理到他那双锃亮的意大利手工定制皮鞋时,苏晚习惯性地翻过鞋底,想看看是否需要清洁。就在鞋跟内侧的缝隙里,一小片被踩得脏污不堪、几乎与黑色橡胶融为一体的纸片,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用小拇指的指甲,极其小心地将那片纸屑抠了出来。
纸片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被磨得发毛,颜色污浊,但上面残留的印刷体字迹,却像淬了毒的冰针,猛地刺进苏晚的眼底——
【影厅:7厅】
【时间:6月18日
19:30】
【片名:《…》(后面部分残缺)】
【座位:…排…座(残缺)】
六月十八日。
这个日期像烧红的烙铁,烫得苏晚指尖一缩,纸片飘落在地毯上。她扶着衣柜门框,才勉强稳住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
她清晰地记得这个日子。那天是周五,江屿在电话里告诉她,临时接到通知,必须连夜飞去邻省处理一个紧急的客户投诉,最快也要第二天下午才能回来。电话里,他的声音带着惯常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匆忙。她当时正被孕吐折磨得昏天黑地,只叮嘱了他一句注意安全。
可是…这张电影票碎片上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半。飞邻省的最后一班飞机是晚上八点起飞。他怎么可能在看电影的同时,又出现在机场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她扶着墙壁,慢慢挪到床边坐下,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心跳。混乱的思绪中,一个名字不受控制地跳了出来——林薇。
苏晚几乎是颤抖着手拿起手机,点开林薇的朋友圈。林薇的动态不算多,设置了半年可见。苏晚的手指僵硬地向下滑动。时间定格在六月十九日,凌晨一点多。
林薇发了一张照片。背景是电影院散场后灯光昏暗的走廊,模糊的光影里,能看到她灿烂的笑脸,比着一个V字手势。配文很简单:【好久没放松啦!《深海迷航》特效绝绝子!感谢某人百忙之中还记得我的小小心愿~
[爱心]】
《深海迷航》。上映日期…苏晚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点开购票软件查询。六月十八日,正是这部新片大规模上映的首日!而林薇照片里那个昏暗走廊的风格,和她手中那张电影票残片上残留的7厅字样…苏晚记得他们常去的那家高端影院,7号厅正是最大的IMAX巨幕厅,专放特效大片。
日期、时间、影院特征、影片名称……所有的碎片,都在指向一个冰冷而丑陋的拼图。那个百忙之中的某人……苏晚胃里一阵翻搅,强烈的恶心感涌上来,她冲到洗手间干呕了半天,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绝望一点点渗透四肢百骸。
她扶着冰冷的洗手台,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浮肿的脸,眼眶深陷,里面是巨大的震惊和一片死寂的空洞。那个在婚礼上为她哭得像个孩子,说娶她是毕生梦想的男人,那个在她怀孕初期笨拙地学着照顾她的男人……鞋底沾着电影票的残片,陪另一个女人看了首映场。
信任的基石,在这一刻,被那张肮脏的小纸片,击得粉碎。
***
怀疑一旦生根,便如藤蔓般疯狂滋长,将过往所有的蛛丝马迹都缠绕上阴暗的色彩。江屿那些晚归的借口,那些疲惫的敷衍,甚至他偶尔流露出的心不在焉,此刻都成了无声的指控。苏晚不再是那个沉溺在虚幻幸福里的妻子。她成了一个冷静的、疼痛的侦探。
她不再追问江屿的行踪,甚至在他晚归时,表现得比以往更加体贴和信任。她默默地观察,不动声色地收集。她留意他手机屏幕亮起时瞬间的紧张,留意他换下的衣服上是否有陌生的香水味,留意他钱包里票据的异常。每一次发现正常,并没有让她安心,反而像在平静的湖面下探测到更深更冷的暗流。
真正的冰点,出现在又一次例行产检。
那天江屿难得地抽出时间陪她去医院。苏晚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行动已经有些不便。排队缴费时,江屿怕她久站累着,主动拿过她的医保卡去窗口排队。苏晚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等候,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缴费窗口。
轮到江屿了。他将医保卡递进窗口。工作人员在电脑上操作着。苏晚离得不算近,只能看到江屿微微前倾的背影和工作人员对着屏幕的侧脸。
突然,工作人员像是遇到了什么问题,眉头微蹙,抬起头对着江屿说了句什么,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了几下,又凑近屏幕仔细看了看,再次抬头,表情带着一丝职业性的询问。
苏晚的心莫名地一紧。她看到江屿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随即侧过身,对着窗口里面快速地说着什么,声音压得很低,语气听起来像是在解释。他的肢体语言透出一种不自然的紧绷。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苏晚。她扶着椅子扶手,艰难地站起来,尽量自然地朝缴费窗口靠近了几步。距离拉近,她刚好能听到工作人员提高了一点音量,带着点确认的口吻问:…江先生,您这边医保账户下挂靠的子女信息显示是一岁,男孩,名字是林XX。这个信息需要更新吗还是这次只结算苏女士的产检费用
轰——!
整个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离。苏晚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让她四肢僵硬,动弹不得。她死死地盯着江屿瞬间变得煞白的侧脸。一岁男孩林XX林……林薇的林!
缴费窗口前短暂的静默,被江屿略显急促的声音打破:哦!那个…那个是我一个远房表弟的孩子!之前他们那边医保有点问题,临时挂靠在我名下方便看病!早就…早就转走了!不用管,就结算我太太的就行!他语速很快,带着一种刻意强调的流畅,像是在背诵提前准备好的说辞。
工作人员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点点头,继续操作电脑。
江屿付完款,拿着单据和医保卡转过身,脸上已经努力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朝苏晚走来:晚晚,好了,我们……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撞上了苏晚的眼睛。
那不再是平日温柔如水的眼眸。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歇斯底里,甚至没有质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那平静像万年寒潭,清晰地倒映出他脸上那强装的镇定和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慌乱。
江屿的笑容僵在脸上,脚步也顿住了。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他的后背。
苏晚缓缓地朝他走了两步,她的动作因为孕肚而显得笨拙迟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压迫感。她在他面前站定,微微仰起脸,目光平静地落在他因紧张而微微滑动的喉结上。她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轻柔,清晰地在这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里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片:
江屿,她顿了顿,嘴角甚至勾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冰冷的弧度,你儿子…谁在带
轰隆!
这句话,无异于在江屿耳边炸响了一道惊雷!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瞳孔在刹那间猛烈收缩,像受惊的动物,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猝不及防的恐惧!那三秒钟,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只有额角瞬间渗出的细密冷汗,暴露了他内心翻江倒海的天崩地裂。
三秒。仅仅三秒。
但对苏晚来说,已经足够漫长,足够清晰。那三秒的瞳孔地震,那无法掩饰的极致恐慌,比任何歇斯底里的辩解都更有力量,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精准地烫在了她心底最后一丝残存的侥幸上。
真相,赤裸裸,鲜血淋漓。
江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明显的颤抖:晚晚!你…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那个孩子…他…他真的是…
好了,苏晚打断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冰雪消融,甚至漾开一个堪称温柔的浅笑,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从未出口。她抬起手,无比自然地、温柔地替他整理了一下因为慌乱而有些歪斜的衬衫领口,指尖若有似无地拂过他冰凉的颈侧皮肤,逗你的。瞧你紧张的。她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眼神里甚至还带着一丝嗔怪的笑意,走吧,医生该等急了。
江屿彻底懵了。他看着苏晚脸上那堪称完美的温柔笑容,看着她若无其事地转身,挺着肚子步履平稳地朝诊室方向走去,仿佛刚才那致命的一问和那三秒的窒息只是他的幻觉。巨大的落差让他脑子一片空白,一股寒意却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这反应…太不对劲了!这平静,比任何狂风暴雨都更让他感到毛骨悚然。他下意识地想去拉苏晚的手臂。
晚晚…
苏晚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不着痕迹地加快了半步,他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
快点呀,她回过头,笑容依旧无懈可击,眼神清澈,宝宝今天好像特别活泼呢。她轻轻拍了拍自己高耸的腹部。
江屿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抚摸着他们孩子的温柔动作,再联想到自己医保账户下那个刺眼的一岁,男,林XX,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他脚步沉重地跟上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
诊室里,医生温和的声音在讲解着胎心监护的图谱,那些起伏的曲线代表着腹中小生命有力的搏动。苏晚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得体的、专注的母性光辉,不时点头。江屿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身体僵硬,目光游离,医生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的全部心神都被旁边这个女人那可怕的平静所占据。那平静像一张无形的、冰冷的网,将他牢牢困住,几乎窒息。他甚至不敢看苏晚的眼睛,那里面深潭般的死寂让他不寒而栗。
做完检查,走出医院大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苏晚停下脚步,微微眯起眼,看着远处车水马龙的街道。江屿站在她身侧,沉默着,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晚晚,他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干涩得厉害,刚才在医院…我…
嗯苏晚转过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婉的神情,眼神平静无波地看着他,怎么了医生不是说宝宝发育得很好吗
不是宝宝…江屿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额角的冷汗又冒了出来,我是说…医保那个事…你听我解释…
哦,那个啊。苏晚淡淡地应了一声,语气轻描淡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不是说了是你表弟的孩子吗我知道了。她甚至对他安抚性地笑了笑,我相信你。
晚晚…江屿看着她脸上那毫无破绽的信任笑容,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这相信二字,此刻听起来比最恶毒的诅咒还要可怕。他想抓住她的肩膀摇晃,想大声解释,想剖开自己的心给她看,可她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像一堵无形的冰墙,将他所有的冲动都冻结在原地。
苏晚却不再给他开口的机会。我有点累了,她轻轻按了按额角,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公司下午还有个会要开,你先送我回去吧。晚上…你忙你的,不用特意赶回来。
她拉开车门,动作依旧带着孕妇特有的迟缓,却异常坚定。坐进副驾驶,系好安全带,她闭上眼睛,仿佛真的倦极。
江屿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车子启动,汇入车流。车厢里一片死寂,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细微的嗡鸣。他透过后视镜,看着苏晚闭目养神的侧脸。阳光透过车窗,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平静的轮廓下,仿佛酝酿着足以摧毁一切的惊涛骇浪。他第一次,在这个他以为无比熟悉、甚至掌控在手的女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深不可测的、令他恐惧的力量。
***
回到那间空旷得有些冰冷的大平层,苏晚反锁了书房的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也隔绝了那个男人可能投来的任何窥探的目光。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才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刚才在医院强撑的平静瞬间崩塌,巨大的痛苦和冰冷的愤怒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几乎要将她撕碎。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那一声濒临崩溃的呜咽。手颤抖着,几乎是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上还残留着她指尖的冰冷。
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那深潭般死寂的眼神深处,燃起两点冰冷的、决绝的火焰。她解锁屏幕,指尖在通讯录里异常稳定地向下滑动,最终停留在一个名字上——陈铭,她父亲一位相交多年、以铁腕和缜密著称的律师老友。
电话拨通,只响了一声就被迅速接起。
喂晚晚陈铭沉稳的声音传来。
陈叔叔,苏晚开口,声音异常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只有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是我。我需要您的帮助,现在,立刻。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自己高耸的腹部,那里孕育着她最后的希望和软肋。再开口时,每一个字都清晰、冷静,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要离婚。我要他净身出户。我要拿到孩子全部的抚养权。
还有,她补充道,声音里淬着冰,他婚内出轨,并且…有一个一岁大的私生子。证据,我会想办法拿到。
电话那头的陈铭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重磅消息震住了,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更加凝重:晚晚,你确定这可不是小事,证据链必须完整且经得起推敲。
我确定。苏晚斩钉截铁,眼神锐利如刀,非常确定。陈叔叔,我只有一次机会。为了孩子,我必须赢。她将医院医保系统查询的异常、那张电影票碎片、林薇的朋友圈时间点,以及江屿那致命的三秒失态,用最简洁、最客观的语言快速陈述了一遍。
陈铭听完,沉吟片刻:明白了。医保记录、影院监控、开房记录、资金流向、对方母子的身份信息…这些都是突破口。晚晚,从现在开始,你务必保持绝对的冷静,不要打草惊蛇。收集证据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你保护好自己,尤其是肚子里的孩子,这是最重要的筹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情绪不能失控,言语不能留把柄。
我知道。苏晚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冰冷的清明和一种近乎冷酷的镇定,陈叔叔,麻烦您了。我这边…也会‘配合’他演好这场戏。
挂了电话,苏晚缓缓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手掌下意识地抚上圆隆的腹部,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有力的胎动。那微弱的搏动,像黑暗中的一点星火,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她支撑下去的力量和勇气。
宝宝,她低下头,对着腹中的孩子轻声呢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别怕。妈妈在。妈妈会…保护好你,也保护好我们自己。
书房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阳光,也隔绝了虚假的温暖。苏晚坐在这一方冰冷的寂静里,开始了一场无声的战争。她的战场,是这栋看似华丽的牢笼;她的武器,是极致的隐忍和冰冷的智慧;她的目标,是彻底斩断那根早已腐朽的藤蔓,为自己和孩子,杀出一条通往自由和尊严的血路。
***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苏晚精心编织的一场巨大骗局。她依旧是那个温柔体贴的妻子,甚至比以往更加善解人意。
当江屿试探性地、带着明显讨好意味地提前回家时,苏晚会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端出他喜欢的菜,微笑着听他讲公司那些她早已不关心的大事,适时地递上纸巾擦去他额角并不存在的汗。她的眼神专注,笑容柔和,仿佛医院里那石破天惊的一问和那令人窒息的平静从未发生过。
当江屿的手机在深夜不合时宜地亮起,屏幕上跳动着林薇的名字时,苏晚会适时地困倦地翻身背对他,或者体贴地提醒他:这么晚了,是不是公司有急事快去接吧,别耽误了。她的声音带着睡意的模糊,听不出丝毫异样。江屿拿着手机躲去阳台或书房压低声音通话时,苏晚会静静地看着天花板上华丽吊灯投下的光影,眼神一片冰封的湖面,不起一丝波澜。
她甚至主动减少了查岗的频率。江屿再说今晚有应酬或者临时出差,她只会温柔地回一句:知道了,少喝点酒,注意安全。
然后平静地挂断电话。
她的信任和包容,像一层完美无瑕的糖衣,包裹着内里冰冷的算计。江屿最初紧绷的神经,在她日复一日的正常表现下,开始一点点松懈。他眼底的慌乱和试探逐渐被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庆幸和更深的愧疚(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所取代。他甚至开始小心翼翼地尝试修复,买昂贵的补品,推掉一些不必要的应酬陪她散步,笨拙地对着她的肚子说话。
每一次面对江屿刻意的讨好和笨拙的温情,苏晚都完美地扮演着被感动的妻子角色。她会露出恰到好处的羞涩和满足,会温柔地抚摸肚子说宝宝知道爸爸回来了很开心。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触碰他的手,每一次回应他的笑容,都像是在触摸一块腐烂的木头,内心翻涌着强烈的恶心感。她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甩开他、撕碎他那虚伪面具的冲动。
与此同时,苏晚与陈铭律师的秘密联络从未间断。信息通过加密的渠道传递。陈铭的团队如同最精密的仪器,高效而无声地运转着。
一份份冰冷的文件、截图、记录,通过安全的途径传到苏晚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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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屿名下隐秘账户的资金流水,清晰地显示着大额、频繁的转账记录,收款方赫然关联着林薇。那些转账的时间点,与他所谓出差、应酬的时间高度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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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档酒店的开房记录,登记人的名字是江屿和林薇,时间跨度长达近两年,从她怀孕前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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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家侦探拍到的照片:江屿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眉眼与他有几分相似的男童,在远离市区的亲子乐园游玩,旁边站着巧笑倩兮的林薇。照片上,江屿脸上的笑容,是苏晚许久未曾见过的轻松和宠溺,刺痛了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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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关键的一份文件:那个一岁男孩林XX的出生证明复印件。父亲一栏,清晰地印着江屿的名字。出生日期,铁证如山。
这些证据,像一块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苏晚心头,也彻底浇灭了心底最后一丝微弱到可笑的幻想。她将这些文件仔细收好,锁进书房一个隐秘的保险柜里。每一次触碰它们,都像是在触摸自己那颗早已被凌迟得血肉模糊的心。她不再流泪,只是眼神一天比一天更冷,更硬,像一块经过千锤百炼的寒铁。
腹中的胎儿似乎也感知到了母亲内心的风暴,胎动变得频繁而有力。苏晚常常在深夜无法入眠时,将手长久地覆在肚皮上,感受着那充满生命力的小拳头或小脚的顶撞。那一下下的搏动,是她在这片冰冷废墟中,感受到的唯一温暖和力量来源。
快了,宝宝。她在无边的黑暗中,对着腹中的孩子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妈妈就快…带你离开这里了。
她像一个最高明的猎手,在猎物自以为安全的时候,悄然收紧了布下的天罗地网。只等那致命一击的时刻来临。
***
诉讼材料如冰冷的铁幕,在江屿毫无防备之时轰然落下。他是在一次重要的项目签约仪式上,被助理惊慌失措地叫出来接听陈铭律师的电话的。电话那端,陈铭用毫无感情的专业口吻通知他,苏晚女士已正式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要求解除婚姻关系,分割夫妻共同财产(主张其存在严重过错,要求其净身出户),并主张婚生女的全部抚养权及高额抚养费。随起诉状一同送达的,还有厚厚一叠证据材料的副本。
那一刻,江屿的世界天旋地转。签约仪式现场热烈的掌声、合作伙伴的笑容,瞬间变成了刺耳的噪音和扭曲的画面。他脸色惨白如纸,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几乎要将那金属外壳捏碎。他对着电话失控地咆哮:不可能!她疯了吗!这是诬告!我要见她!苏晚呢!让她接电话!
回应他的,只有陈铭冷静到冷酷的声音:江先生,我的当事人苏晚女士目前拒绝与您进行任何直接沟通。所有法律事务,由我全权代理。相关文件已依法送达,请注意查收。另外,提醒您,苏女士已向法院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在案件审理期间,请您严格遵守法院的相关禁令,不得靠近、骚扰苏女士及其居所,否则将承担相应法律责任。
电话被挂断。忙音像冰冷的潮水灌入江屿的耳中。他僵在原地,巨大的恐慌和难以置信的愤怒瞬间将他吞噬。他猛地想起苏晚这些日子反常的平静和温柔,那哪里是原谅和信任那分明是淬了剧毒的蜜糖!是麻痹他、让他放松警惕的陷阱!而他,竟然像个愚蠢的猎物,一步步踏了进去!
苏晚!!!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带着被彻底背叛和愚弄的狂怒。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签约仪式,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助理,像一头失控的困兽,跌跌撞撞地冲出会场。
车子一路狂飙,闯了不知几个红灯,带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自家楼下。江屿冲进电梯,疯狂地按着楼层按钮。电梯门刚开了一条缝,他就迫不及待地挤出去,冲到那扇熟悉的、此刻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防盗门前。
他用力拍打着厚重的门板,发出砰砰的巨响,声音嘶哑而绝望:
晚晚!开门!苏晚你开门!
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听我解释!
那些证据是假的!是有人陷害我!晚晚,你信我!
你不能这样!孩子…孩子不能没有爸爸啊!晚晚!
回应他的,只有门内一片死寂。那扇冰冷的门,像一堵不可逾越的墙,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他颓然地滑坐在冰冷的地砖上,背靠着紧闭的房门,双手痛苦地插入发间。他拿出手机,一遍遍拨打苏晚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的,永远是那个冰冷的、机械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他疯狂地发信息,打语音,发视频请求,所有的信息都石沉大海,屏幕上只留下他自己发送失败的红点,像一个个无声的嘲讽。
他这才真正明白,苏晚那句轻飘飘的我知道了,我相信你,背后藏着怎样滔天的恨意和怎样决绝的切割。她早已单方面宣判了他的死刑,并且亲手关上了所有沟通的大门,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留下。
***
法庭肃穆。国徽高悬,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旁听席上坐满了人,有双方零星的亲属,更多的是闻风而来的媒体记者,长枪短炮对准了这场因神仙眷侣人设崩塌而备受瞩目的离婚官司。
苏晚穿着一身宽松但得体的黑色连衣裙,外面罩着一件米白色开衫。七个月的身孕让她身形臃肿,行动不便,但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风雪中傲立的青竹。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脂粉,显得有些苍白,眼神却异常平静,深不见底,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她独自坐在原告席上,身边只有陈铭律师干练的身影。
江屿坐在被告席,形容憔悴。昂贵的西装也掩盖不住他眼下的青黑和眉宇间的颓丧与焦躁。他看向苏晚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不解,有恐慌,甚至还有一丝残留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乞求。
庭审的过程,对江屿而言,无异于一场漫长的、公开的凌迟。
陈铭律师如同最精准的外科医生,手持锋利的手术刀,在法庭这个手术台上,冷静而残酷地一层层剖开江屿精心构筑的谎言堡垒。
他首先出示了那张关键的电影票碎片鉴定报告,清晰显示日期为6月18日。紧接着,当庭播放了林薇6月19日凌晨那条朋友圈的公证截图,以及《深海迷航》6月18日上映的官方排片信息。时间、地点、人物,丝丝入扣。
江屿的辩护律师试图辩解那是巧合,是朋友间正常的观影。陈铭只是冷冷一笑,抛出了第二组证据:高清的酒店监控录像截图和开房记录。画面中,江屿与林薇多次亲昵地相拥进入同一家酒店的不同房间,时间跨度清晰,行为亲密远超普通朋友界限。
这只是…只是…江屿脸色灰败,额头冷汗涔涔,辩解苍白无力。
陈铭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直接祭出了最致命的一击——那个一岁男孩林XX的出生医学证明公证件。父亲一栏,江屿二字清晰刺眼。同时展示的,还有私家侦探拍摄的大量照片:江屿抱着那个男孩,林薇陪伴在侧,在游乐园、早教中心、甚至疑似他们隐秘住所的小区出入,其乐融融如同真正的一家三口。
旁听席上传来压抑不住的惊呼和议论声。闪光灯对着那张出生证明疯狂闪烁。
江屿如遭雷击,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铁证如山,所有的辩驳在此刻都显得如此可笑和苍白。
被告江屿,陈铭的声音如同洪钟,响彻法庭,在你与原告苏晚女士婚姻关系存续期间,长期、持续、稳定地与婚外异性林薇保持不正当两性关系,并育有非婚生子一名。其行为已严重违背夫妻忠实义务,构成《婚姻法》规定的重大过错,是导致夫妻感情破裂的绝对过错方!
陈铭随即出示了江屿名下多个隐秘账户的资金流水,显示其婚内持续将大额夫妻共同财产转移给林薇及其子,用于购房、购车、生活消费及子女抚养,数额巨大,严重侵害了原告苏晚的合法权益。
综上,陈铭面向审判席,声音铿锵有力,我方请求法院:一、判决解除原被告婚姻关系;二、基于被告存在重大过错及恶意转移、隐匿夫妻共同财产的行为,依据《婚姻法》及司法解释相关规定,判令被告江屿先生净身出户,所有夫妻共同财产(包括但不限于公司股权、房产、车辆、存款、投资等)全部归原告苏晚女士所有;三、判令婚生女(待出生)由原告苏晚女士抚养,被告江屿先生按月支付高额抚养费至女儿独立生活为止;四、判令被告江屿先生就其过错行为,向原告苏晚女士支付精神损害赔偿金人民币五十万元整!
每一项诉求,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江屿的心上。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看向苏晚的方向。
苏晚依旧平静地坐着。她微微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手始终轻柔地护在高耸的腹部。自始至终,她没有看江屿一眼。仿佛被告席上那个面如死灰、即将失去一切的男人,只是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她的沉默,比任何控诉都更有力量。
江屿的辩护律师艰难地做着最后的挣扎,强调江屿对家庭的贡献,强调苏晚孕期情绪不稳定可能影响判断,甚至试图打感情牌,提到婚礼上江屿的深情誓言。
当提到婚礼誓言时,一直沉默的苏晚,几不可查地抬了一下眼。她的目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落到了江屿脸上。那目光平静无波,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漠然。然后,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清晰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极冷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笑容。那是一个宣告。
宣告着那个曾在婚礼上泣不成声、说着这辈子最大梦想是娶你的男人,在她心中,已经彻底死了。
法庭最终宣判的那一刻,庄严的法槌落下,发出清脆而沉重的声响。
本院认为,被告江屿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与他人长期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并育有非婚生子,其行为严重违背夫妻忠实义务,构成重大过错,是导致夫妻感情破裂的主要原因。同时,被告存在恶意转移、隐匿夫妻共同财产的行为……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第三十二条、第三十九条、第四十六条及相关司法解释之规定,判决如下:
一、准予原告苏晚与被告江屿离婚;
二、夫妻共同财产(详见附表清单)全部归原告苏晚所有;
三、婚生女(待出生)由原告苏晚抚养,被告江屿自女儿出生之日起,每月支付抚养费人民币两万元整,至女儿年满十八周岁止;
四、被告江屿于本判决生效之日起十日内,向原告苏晚支付精神损害赔偿金人民币三十万元整……
净身出户四个字,被法官清晰而有力地念出。
江屿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彻底瘫软在被告席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灵魂已经出窍。完了。一切都完了。他奋斗多年积累的财富、他苦心经营的公司、他视为梦想的家庭和婚姻……在这一刻,随着那冰冷的判决,彻底化为乌有。
就在法官宣读判决书最后部分,念到被告江屿自女儿出生之日起……时,一直端坐着的苏晚,身体忽然猛地一僵。她放在腹部的手骤然收紧,眉头紧紧蹙起,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一股熟悉的、无法抑制的强烈宫缩,如同汹涌的浪潮,毫无预兆地席卷了她!
呃…一声压抑的痛呼从她唇边逸出。
苏女士!陈铭立刻察觉不对,紧张地扶住她。
旁听席也响起一阵骚动。
法官也停下了宣读,关切地看过来。
苏晚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阵剧痛,脸色苍白如纸,却对着法官和陈铭虚弱却坚定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可以继续。她的目光落在法官手中的判决书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法官会意,加快了宣读速度。
当最后一句如不服本判决……落下时,苏晚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一波更加强烈的宫缩袭来,让她痛得弯下了腰。
羊水破了!陈铭眼尖地看到她身下迅速蔓延开的水渍,失声喊道。
法庭内顿时一片混乱。
快!叫救护车!法官也站了起来。
江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下意识地想要冲过去:晚晚!
江先生!法警立刻上前一步,严肃地拦住他,请遵守法庭秩序!同时提醒您,人身安全保护令已生效,请勿靠近苏女士!
江屿被法警有力的手臂挡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苏晚在陈铭和闻讯赶来的法庭工作人员的搀扶下,脸色惨白,眉头紧锁,捂着肚子,艰难地、一步一挪地离开法庭。她挺着即将临盆的巨腹,背影在法庭肃穆的光线下,显得那样脆弱,却又带着一种经历烈火焚烧后的、难以言喻的坚韧和决绝。那背影,深深地、绝望地烙印在了江屿的眼底。
判决书冰冷的纸张还攥在他汗湿的手中,而那个承载着他梦想和所有罪孽的女人,正带着他们即将出世的孩子,走向他再也无法触及的新生。巨大的失去感和冰冷的绝望,将他彻底淹没。
***
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划破了城市的喧嚣,一路风驰电掣驶向医院。苏晚躺在担架床上,一波强过一波的宫缩如同最狂暴的海浪,冲击着她身体的每一根神经。剧痛撕扯着她,汗水浸透了发丝和衣衫,她紧咬着下唇,齿间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却倔强地不肯发出一声痛呼。
陈铭紧握着她的手,不停地安慰:晚晚,坚持住!快到了!
苏晚的意识在剧痛的间隙漂浮着。她仿佛又看到了大学报道那天,阳光下江屿那张带着傻气笑容的脸;看到了出租屋里昏黄灯光下他演算成本时专注的侧脸;看到了海边悬崖餐厅那璀璨的无人机告白和他汹涌的泪水;最后,定格在医院缴费窗口,医保系统弹出的那行刺目的字——一岁,男,参保人子女。
呃啊——!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袭来,像要将她整个人从中劈开。她用尽全身力气攥紧了陈铭的手,指甲深深陷入他的掌心。不是为了寻求依靠,更像是在抓住最后一丝清醒的神志,提醒自己:撑下去!为了孩子!为了那刚刚用血与火换来的、来之不易的自由!
产房的门在眼前打开,刺眼的白光涌来,随即又在她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时间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变得混沌而漫长。她记不清自己挣扎了多久,每一次用尽全力,都仿佛耗尽生命最后的烛火。意识模糊之际,她似乎听到医生鼓励的声音,感受到助产士有力的托扶……终于,在一阵几乎让她灵魂出窍的终极剧痛之后,一声嘹亮而充满生命力的啼哭,如同破晓的号角,骤然响彻产房!
哇——哇——!
那声音带着初临人世的懵懂与宣告,瞬间击穿了所有的痛苦和阴霾。
苏晚脱力地瘫软在产床上,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汗水模糊了视线,但她努力地睁大眼睛,急切地望向声音的来源。
护士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襁褓,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走到她身边:恭喜你,苏女士,是个非常健康漂亮的小公主!
小小的婴儿被轻柔地放入苏晚的臂弯。那么小,那么软,皮肤红红的,还有些皱,像一只刚破壳的小鸟。她闭着眼睛,小嘴微微嚅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哼唧声,仿佛在确认这个陌生的怀抱。
就在苏晚的指尖颤抖着,带着无尽的爱怜和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轻轻触碰到女儿那温热娇嫩的小脸蛋的瞬间——
滋啦……
产房里悬挂在墙壁角落的电视机,原本播放着舒缓的轻音乐背景画面,屏幕右下角突然毫无预兆地弹出一条文字快讯推送。那行加粗的黑体字,在柔和的背景音乐中,显得异常突兀和冰冷:
【突发:昔日励志偶像江屿名下公司被曝财务造假、偷税漏税,疑遭合作方集体起诉,资金链断裂,濒临破产!】
……
苏晚的目光,从女儿天使般纯净的小脸上,缓缓移向电视屏幕。那行冰冷的快讯,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产房里新生的喜悦和温馨。
她静静地看着,看着那条宣告另一个世界崩塌的新闻。
几秒钟后,她的视线重新落回臂弯里那个温暖的小生命身上。所有的冰冷、所有的喧嚣,都在触碰到女儿柔软肌肤的刹那,烟消云散。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和巨大的力量感,如同温热的泉水,从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底汩汩涌出,瞬间充盈了四肢百骸。
她低下头,无比珍重地、用尽全身仅存的温柔,在女儿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印下第一个吻。那是一个新生的印记,一个与过去彻底告别的封印。
***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初秋的雨,带着凉意,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病房的玻璃窗,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
VIP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加湿器发出细微的嗡鸣,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奶香。苏晚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怀里抱着熟睡的女儿。小家伙裹在柔软的粉色襁褓里,只露出一张红扑扑、睡得香甜的小脸,呼吸清浅均匀。
苏晚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女儿,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温柔和一种失而复得的珍视。她的手指轻轻描摹着女儿小小的眉毛、鼻梁、嘴唇,仿佛要将这新生的轮廓刻进灵魂深处。身体的疲惫还在,但心,却前所未有地踏实和宁静。
陈铭律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将一份份签好字的文件仔细收进公文包。他看了一眼窗外渐大的雨势,低声道:手续都办妥了,后续财产交接和强制执行的事情,团队会跟进,你安心休养。
谢谢陈叔叔,辛苦您了。苏晚抬起头,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真切的感激。
陈铭摆摆手,目光落在她怀中的婴儿身上,严肃的脸上也难得露出一丝温和:小家伙很乖。名字想好了吗
苏晚低头看着女儿熟睡的小脸,眼神柔软得像水:苏念安。念念不忘,岁岁平安。
这是她对自己,也是对女儿未来最深切的祈愿。
陈铭点点头:好名字。他起身,准备告辞。
就在这时,病房楼下隐约传来一阵喧哗声,似乎有人在激动地叫喊着什么,声音穿透雨幕,断断续续地传上来。
陈铭眉头微蹙,走到窗边,掀开百叶帘的一角向下望去。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苏晚也察觉到了异样,平静地问:怎么了
陈铭放下百叶帘,转过身,表情有些复杂:是江屿。
苏晚抱着念安的手臂几不可查地紧了紧,脸上却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他在下面,陈铭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淋着雨,样子很狼狈,被保安拦着。他…好像在喊你的名字。
苏晚沉默了几秒。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哗啦啦地冲刷着世界。她甚至能想象出楼下那副景象: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如今浑身湿透,头发狼狈地贴在额前,昂贵的西装沾满泥泞,在冰冷的雨水中失魂落魄地嘶喊着。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投向那扇被百叶帘遮住的窗户。眼神平静无波,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投下一颗石子,也激不起半分涟漪。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一丝好奇。
然后,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回臂弯里熟睡的女儿脸上。小家伙似乎被窗外的雨声惊扰,小小的眉头无意识地蹙了一下,小嘴委屈地瘪了瘪。
苏晚立刻温柔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女儿的小脸更舒服地贴着自己的胸口,一只手极轻极柔地拍抚着襁褓,嘴里发出低低的、温柔的哄慰声:哦…哦…宝宝乖…不怕…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带着一种能安抚一切的力量。小念安在她温暖的怀抱和轻柔的拍抚下,皱起的小眉头渐渐松开,小嘴也不再委屈地瘪着,重新沉入了香甜的梦乡。
窗外的喧哗声似乎还在持续,隐约夹杂着男人嘶哑绝望的哭喊:晚晚!求求你!让我看看孩子!我知道错了!你看我一眼!就一眼!晚晚——!
那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悲鸣。
苏晚仿佛完全没有听见。她的世界,此刻只剩下怀中这个温软的小生命和她轻柔的拍抚声。她低下头,脸颊轻轻贴了贴女儿柔嫩的额头,感受着那温热的、充满生命力的触感。
接着,她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酷的语气,对着怀中熟睡的女儿,也像是对自己,更似对窗外那个彻底沦为背景音的绝望身影,轻声说道,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温柔:
宝贝,妈妈今天教你第一件事——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扇隔绝了风雨和喧嚣的窗户,眼神锐利如刀锋出鞘,瞬间割裂了所有虚妄的纠缠。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斩断一切过往的决绝力量:
永远别捡垃圾。
话音落下,她抬起没有抱着孩子的那只手,伸向床头柜上的电动窗帘开关。指尖轻轻一按。
嗡——
一阵细微而平稳的电机运转声响起。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的百叶帘,从中间缓缓合拢,严丝合缝。
窗外滂沱的雨幕,楼下那个在泥泞中挣扎嘶吼的身影,连同那个充斥着谎言、背叛与不堪的过去,被彻底隔绝在外。
病房内,光线变得柔和而静谧。只有加湿器氤氲的水汽,婴儿清浅香甜的呼吸,以及母亲温柔凝视的目光,构成了一个崭新、坚固而温暖的世界。
百叶帘合拢的最后一瞬,一丝微弱的光线从缝隙溜走。苏晚收回手,重新低下头,将脸颊更深地埋进女儿带着奶香的颈窝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