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兰香未散时 > 第一章

我爹,威震北疆的将军,回府第一件事却是溜进厨房偷师新点心。
娘一声轻咳,他铠甲未卸就举着糖画冲进来:夫人尝尝!兔耳朵这回真没焦!
那年上元,娘随口一句城楼雪景甚美,爹竟连夜用战袍兜回天山雪,铺满了整个院子。
因娘生我时难产,他便只有我。
他总说:乖女你看,谁说女儿不如男你就是我唯一的孩子。
人人都道,爹娘恩爱,比话本子里写的还甜。
直到那个春日,陌生妇人牵着一个男孩,敲响了我家朱红的大门。
1
我叫宋慕漪。
爹说,这名字是宋凛爱慕沈清漪的意思。
每次爹说起这个,眼神都充满爱意,温柔地落在娘身上。
他们是京城有名的佳话。
一见钟情,少年夫妻。
爹常说,祖父当年宠妾灭妻,闹得家宅不宁,祖母郁郁而终。
所以他宋凛这辈子,只认沈清漪一个妻。
只会有我一个孩子。
这话,他也当着所有族老的面都掷地有声地说过。
2
炉火正旺,映得厨房暖烘烘的。
我那在边关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爹。
此刻,正此刻正跟一团面糊较劲。
玄甲未卸,上面滑稽地沾着几点白面。
他眉头紧锁,高大的身躯在灶台前显得有些笨拙。
清漪,快帮帮我!这面它……它怎么这么黏手
爹的声音带着点罕见的挫败,像个求助的孩子。
我娘沈清漪,一身素雅的月白裙衫。
闻言轻笑,眉眼弯弯如画。
她走上前,没接那团面,而是掏出帕子,自然地替爹擦去脸颊沾的面粉。
宋大将军,破阵杀敌你在行,怎么就被小小面团难住了
语气里是化不开的宠溺。
还不是为了你!
爹立刻来了精神。
献宝似的从旁边端过一个盘子。
快看!兔子糖画!我盯了张婶儿学的,这次耳朵绝对没焦!
盘子里的小糖兔线条憨拙,一只耳朵尖颜色确实有点深。
我趴在门口的小桌上偷笑。
爹每次凯旋,第一件事准是钻厨房。
他说娘喜欢精巧点心,他得亲自学。
娘拿起小银叉,切下一丁点糖耳朵,细细品了品。
爹紧张地盯着她,喉结滚动。
我屏住呼吸。
嗯……
娘故意拖长了调子。
看着爹瞬间紧绷的脸,终于绽开笑容。
甜度刚好,火候……这次真没焦!进步很大,宋将军。
她眼里闪着促狭的光。
哈!听见没,慕漪!
爹得意地大笑,一把将我捞起举过头顶转圈,吓得我尖叫又忍不住咯咯笑。
爹的手艺是不是快出师了以后爹天天给你做!
3
我被转得头晕目眩,心里却像灌了蜜。
我永远是爹娘唯一的孩子。
这话爹常说,说得斩钉截铁。
记得去年生辰。
他把我抱坐在他坚实如铁的臂弯里,指着校场上操练的士兵,眼神是骄傲:
乖囡你看,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
谁说女儿不如男儿你就是爹唯一的孩子,是爹的心头肉!这偌大将军府,将来都是你的家业!爹教你骑马射箭,教你读兵书,将来做个比你爹还威风的女将军!
他说着,还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玉弓,玉质温润,是他特意寻来给我的生辰礼。
娘生我时伤了身子。
太医曾委婉说恐难再孕。
爹听完,只在产房外沉默了片刻。
便当着所有亲兵和老管家的面,一字一句地说:
夫人安好,便是上天对我宋凛最大的恩赐。有此一女,足矣!
从此,唯一成了我名字之外最深的烙印。
我是爹娘一生一世一双人传奇的唯一见证。
有年上元,娘随口一句城楼雪景甚美。
爹竟连夜用战袍兜回天山雪,铺满了整个院子。
从此,便有了京里那些沈将军惧内、宠妻无度的闲话。
于我而言,不过是甜蜜的佐证。
4
爹出征是常事。
去年深秋,爹从北境大捷而归。
我冲进他的怀抱,深深吸了一口属于父亲的味道。
然而,熟悉的铁锈汗味里,却夹着一丝极淡、极陌生的甜腻花香。
绝非娘的兰草清气。
我疑惑抬头:爹,你身上香香的
爹抱着我的手臂似乎顿了一下。
随即朗声大笑,用胡茬蹭我额头,
傻丫头,军营里一堆糙汉,哪来的香定是路上沾了野花。让爹看看慕漪长高没
他眼神掠过一丝极快的不自然。
但我很快被带回的礼物吸引,也没多想。
5
冬去春来。
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春日午后,阳光懒懒地洒在前厅。
娘前两日染了风寒,正在暖阁休息。
我无聊地翻看游记,盘算着待会儿央爹去看他的新战马。
门房老赵沉稳的声音打破宁静:小姐,门外有位妇人,求见将军夫人。
娘在休息,不宜见客。
作为小主子,我学着娘的样子端坐:
请她进来吧。
脚步声带着迟疑响起。
一个妇人牵着一个男孩走进前厅明亮的光线里。
妇人身着水青色绸缎衣裙,料子上乘,但样式已不算时新,袖口有细微磨损。
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简单的银簪。
面容姣好,她眼神忐忑地扫过厅堂的华贵陈设,双手紧张地交叠在身前。
她身边的男孩,约莫六七岁,穿着簇新的宝蓝色绸缎小袄,同色裤子,脚上是干净的小靴子。
小脸白净,头发也梳得整齐。
他紧紧依偎着妇人,小手攥着她的衣角,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怯生生的好奇和不安,偷偷打量着四周。
妇人深吸一口气,声音干涩但努力清晰:
民妇柳氏……携子宋穆青,求见将军夫人。烦请通传。
她特意加重了携子宋穆青四字。
我本只是好奇地打量他们。
目光落在那男孩脸上时。
心头猛地一跳!
那眉毛的浓密形状,那挺直鼻梁的线条,那微微抿起的嘴唇。
甚至那因为紧张而习惯性轻蹙眉心的样子!
像!太像了!
像极了父亲书房里那幅少年画像!
像极了……我每日见到的父亲!
荒谬感、震惊感将我淹没!
6
哐当!
我失手碰翻了手边的茶盏,温热的茶水泼湿了裙子,但我毫无知觉。
我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天……要塌了!
爹的誓言,娘的笑容,我们一家三口甜蜜的样子。
都在两人的映照下,摇摇欲坠!
请……请稍候!
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声音尖利得变调,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哭腔。
我再顾不得什么礼仪,转身就朝着娘休憩的暖阁狂奔。
脚步踉跄,裙裾绊脚也毫不停顿。
娘!
7
我撞开暖阁门的时候,娘正靠着软枕小憩,脸上带着病容。
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扑到她榻边。
娘!外面……外面有个穿绸缎的妇人……带着个男孩……他……他长得……长得太像爹了!像画上那个年轻的爹!他说叫宋穆青!
娘的长睫猛地一颤,像被针扎了。
她睁开眼,那双总是含笑的、温柔的眸子,瞬间空了。
她没说话。
时间像凝固了。
过了好久,久到我快喘不上气。
她才极轻的问了一句,声音轻得像叹息:
…多大了
看着和我差不多大,六七岁的样子
我喉咙发紧。
六七岁……
娘重复了一遍,声音干涩。
她放在锦被上的手,指尖用力得泛白。
请柳夫人和那位……公子
她吐出这个字,异常艰难。
到偏厅稍候。就说,将军夫人随后就到。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爹爽朗的声音:
清漪!慕漪!你们娘俩躲这儿说什么悄悄话呢前院说来了客人……
话音未落,爹高大的身影已经大步流星地跨进了暖阁门槛。
他带着笑意,目光习惯性地先寻找娘。
然而,当他的视线触及娘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以及我脸上未干的泪痕。
笑容瞬间冻结在脸上。
怎么了清漪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慕漪,谁欺负你了
爹几步跨到榻前,语气带着真切的焦急,伸手想去探娘的额头。
娘却微微侧头,避开了他的手。
她的目光,第一次,没有落在爹身上。
而是越过他,看向虚空。
宋凛,前厅偏室,有位柳夫人,携子宋穆青,求见。
柳夫人宋穆青
爹的眉头瞬间拧紧,眼中掠过一丝茫然,随即是不耐烦。
什么柳夫人李夫人不认识!让门房打发走便是,清漪你还病着,见什么客……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娘的目光,终于移到了他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只剩下冰冷和审视。
爹脸上的不耐瞬间僵住。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变得铁青。
慕漪!是不是你胡说什么了!
爹猛地看向我。
我没有胡说!
巨大的委屈和恐惧冲垮了我,我哭喊出来。
那个孩子!他叫宋穆青!他长得……长得跟爹书房里那张画像一模一样!他就在偏厅!娘都请他们过去了!
我指着门外,眼泪汹涌而出。
他知道!他一定知道!
爹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不敢再看娘的眼。
清漪!你听我……
他仓促的声音被甩在身后。
娘没有再看他一眼。
她继续往外走。
娘……
我哽咽着想去扶她。
走。
娘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冷硬。
8
偏厅里。
柳氏拉着男孩,局促不安地站在中央。
爹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退得干干净净。
你们胡说什么!
他猛地拔高声音,带着颤抖,但还是不愿承认。
哪来的刁民!敢污蔑本将军滚出去!
爹——!
一声带着哭腔的、怯生生的童音!
是宋穆青!
他被爹的暴怒吓坏了,小脸煞白,眼泪刷地流下来。
但还是不管不顾地扑过去,死死抱住了爹的腿!
爹!别赶我们走!娘说这里就是我的家。
宋穆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爹的身体僵住了,他低头,眼神复杂。
下一秒,他还是本能地,猛地抬腿一甩!
滚开!
他声音嘶哑,看也不看被甩得跌坐在地、吓得忘了哭的孩子。
急赤白脸地转向我和娘,眼神躲闪:
清漪!慕漪!别信!我不认识他们!绝对是有人陷害!
柳氏噗通跪倒,哀哀哭起来:
将军!您不能这么狠心啊!七年前北境大胜,庆功宴上您喝醉了……就在那小院。妾身不敢忘,更不敢奢望!
可青儿他是您的亲骨肉啊!他一天天大了,街坊邻居戳脊梁骨,说他是没爹的野种……我们孤儿寡母活不下去了啊将军!
她重重磕头。
求您看在骨血份上,给孩子个名分吧!妾身什么都不要,只求孩子能堂堂正正做人!
爹的脸色灰败。
清漪!慕漪!你们别信!是她构陷于我!我宋凛对天发誓……
他急切地想上前抓住娘亲的手解释。
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掐进肉里,才没让自己哭喊出来。
宋凛!
一直沉默的娘,此刻终于发出了声音。
当着孩子的面,你还要演多久!七年前,我正怀着慕漪啊。
娘定定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发誓一生一世一双人、为她挡风遮雨、在她难产后说有女足矣的男人。
难为柳娘子了,忍辱负重,养到这么大。
话毕,径直的走了出去。
娘!
我尖叫一声,下意识追出去。
她没回暖阁,去了他和爹的正房。
沉重的木门在我眼前关上,隔绝了一切。
娘……
我哑着嗓子喊,小手抬起,却不敢碰门板。
里面,一片死寂,没有哭声,没有动静。
我的世界,彻底塌了。
爹不是英雄,娘像没了魂。
眼泪终于滚下来,烫得要命。
不知过了多久。
厅堂那边,混乱似乎停了。
我听到爹疲惫不堪的嗓声,对老管家说:
赵伯,先…让府医给那孩子看看伤,再把她们母子…安置到后院西厢。最僻静那间……不许声张!任何人……不许打扰夫人!
后院西厢……最僻静的角落。
安置。
不是赶走,是安置。
爹的话,浇灭了我心里最后那点不切实际的希望。
他认了。
突然,身侧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
一只冰凉的手,带着颤抖,轻轻落在了我的头顶。
我猛地抬头,泪眼模糊中,看见娘站在门里。
她弯下腰,伸出双臂,把我紧紧、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她的怀抱有熟悉的兰香。
我的脸埋在她冰冷的衣襟里,眼泪瞬间打湿了一片。
头顶上方,传来轻响。
一滴滚烫的水珠,啪嗒砸在我头发里,烫得我一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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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将军府,一下子变了。
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说话像蚊子,眼神碰到一起就飞快闪开,全是惊惶。
我知道,他们在说我爹,说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弟弟,说我娘可怜。
每次听到,我心里就像被针扎了一下。
连廊下挂着的画眉鸟都不爱叫了,蔫蔫地缩在笼子里。
京城的流言长了翅膀,传得比风还快。
威震北疆的宋大将军,啧啧,外室子都六七岁啦!
听说是那妇人找上门,宋夫人当场就晕了!
这些闲言碎语,府里上下,连扫地的婆子都知道了。
娘亲没有倒下,但比倒下更可怕。
她没有再病恹恹地躺着。
第二天,她就起来了。
梳洗得一丝不苟,换上素净的月白衫裙,开始如常处理府中事务。
只是,她脸上再也没有一丝笑意。
她不再看爹,仿佛他只是空气,是廊下一根碍眼的柱子。
爹想靠近,哪怕只是递杯水。
娘要么当没看见,要么就用那种能把人冻僵的眼神扫他一眼,爹立刻蔫蔫地退开。
最让我心头发颤的,是她处理旧物。
我亲眼看见她打开那个紫檀木的百宝箱。
里面珍藏着爹这些年送的所有东西。
笨拙可爱的兔子糖画模具(虽然只成功过一次)、写满思念的家书、边疆带回的奇石、还有那枚羊脂白玉的并蒂莲玉佩——他们的定情信物。
她没有哭,没有闹。
只是平静地,一件一件拿出来。
然后,走到院子里那个烧落叶的铜盆边。
嗤啦——
信纸点着了,火苗卷着纸,烧成了黑灰。
木头模子扔进去,烧得噼啪响,变黑变丑了。
漂亮的石头被丢在墙角,沾满了土。
最后,是那块玉佩。
娘捏着它,手指捏得紧紧的。
她对着太阳光看了看,好像里面有什么。然后,手一松。
嗒。
玉佩掉在冰冷的铜盆灰里,没碎,但脏了,一点也不亮了。
娘看也没看,转身就走。
她用火把她心里最后一点暖和的光,烧没了。
爹好像一下子老了。
胡子拉碴,眼睛下面乌黑,走路也没了往日的威风。
他忙着堵下人的嘴:都闭嘴!再乱说军法处置!
他最想跟娘亲说话,在娘亲房门口,声音又低又急:
清漪,你听我说…那次在北境,庆功宴喝多了,真的就糊涂了那一次!后来…后来那柳氏托人捎信,说有了身孕…我…我总不能不管孩子死活,就让人安置了她们,按时送些银钱衣物过去。
但我发誓,除了送东西的人,我自己再没踏进那院子一步!这次她们找上门,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懵了!是她们背着我偷偷打听……
门里面,很静。
有时候娘会隔着门说:知道了。
爹就哑巴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对我特别小心,给我买东西,想摸摸我的头:慕漪…
我扭开脸,躲开了。
我想起他那天像甩脏东西一样甩开那个叫宋穆青的小孩,想起他抱着我说你是爹唯一的心肝宝贝的样子。
心里堵得慌,又冷又气。
可看到他低着头、胡子拉碴的可怜样子,心里又有点酸酸的。
爹最后只能重重叹口气,要么去祠堂发呆,要么躲进军营不回来。
10
我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
我气爹骗人,更恨他让娘这么伤心。
可看到他垂头丧气的背影,我又会想起他给我做小木马的时候。
那个叫宋穆青的小孩和他娘柳氏。
他们住在西边最偏最小、又冷又破的院子里。
他娘柳氏,见人就缩着肩膀,低着头,说话细声细气,一口一个夫人、大小姐,装得特别可怜。
但我有好几次偷偷看见,她盯着娘亲住的院子看,一看就没安好心!
宋穆青比我矮小半个头,胆子特别小,总是紧紧拽着他娘的衣角。
那天在后花园的鱼池边,就我们俩。
我忍不住瞪着他。
你看什么看
我没好气地说。
别以为进了门你就是少爷了!
他本来缩着脑袋,一听这话,猛地抬起头,小脸绷着,眼睛里一下子冒出恨意,声音不大。
我娘说了!你是个丫头!没用!将军府…以后都得是我这个儿子的!我爹的东西都是我的!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想也没想就用力推了他一把:你做梦!滚开!
他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柳氏飞快地扑过来,抱着他哭嚎,然后红着眼睛狠狠剜了我一眼,哭天抢地喊:
大小姐饶命啊!是青儿不懂事冲撞了您!您要打要骂,冲我这个当娘的来!别为难孩子啊!
我知道,她是故意的,想让所有人都觉得我欺负他们!
11
外头风言风语刮得更凶了。
宠妻将军成了京城最大的笑话。
善妒、无子的污水狠狠泼向我娘。
连我出门,都觉得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人。
我委屈地扑进娘怀里。
她只是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慕漪,再等等,娘会带你离开的。
眼瞅着流言蜚语压不住,爹依旧当柳氏母子是空气,娘亲更是冷得像块冰。
柳氏在西厢小院憋不住了。
她偷偷溜出府,找到了爹乡下那群早就眼巴巴等着分将军府油水的本家族老们。
一个阴天下午,府门被砸得哐哐响。
几个穿绸衫的老头子,簇拥着挂拐杖的族长三叔公,气势汹汹闯进来。
柳氏拉着宋穆青缩在后面,脸上努力装委屈,眼里却藏不住得意。
爹和娘被请到阴森森的祠堂。
祠堂里烛火摇曳,烟气呛人。
我死死抓着娘亲冰凉的手,跟着她走进去。
娘亲依旧穿着素净的月白衫裙,脊背挺得笔直。
三叔公浑浊的老眼扫过爹娘,最后满意地落在宋穆青的脸上,拐杖一跺地,声音又响又难听。
宋凛!祖宗面前,你还想糊涂到几时!自家血脉流落在外,受尽苦楚,你竟忍心坐视不理这岂是人父所为岂是宋家子孙所为!
爹嘴皮子动了动,痛苦地看了看娘和我,又看了看柳氏和那个男孩,居然没立刻吭声反驳。
这短暂的沉默,像给了那群人莫大的鼓励。
旁边尖嘴猴腮的族老立马跳出来。
穆青是宋家正经的男丁血脉!是延续香火的希望!岂能让他没名没分,做个见不得光的外室子这不仅是对祖宗不敬,更是让整个宋家蒙羞!必须立刻开祠堂,写入族谱!给予他应得的名分!
他斜眼看我,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女儿家,终究是外人,是要嫁出去的。这偌大家业,将来总要有个男丁顶门立户!
另一个胖族老捋着山羊胡,假惺惺地劝娘亲。
清漪啊,你也该想开些。你嫁入宋家多年,只得一女,这……唉,终究是遗憾。如今柳氏为宋家诞下麟儿,延续香火,实乃大功一件!
你身为正室夫人,理当大度容人,主动接纳才是贤德。依我看,不如就由族长做主,择个良辰吉日,让宋凛纳了柳氏为妾。穆青嘛,就记在你名下抚养,将来承继家业,也算全了你的体面,成就一段佳话……
他故意顿了顿,浑浊的老眼盯着娘亲。
若夫人实在容不下……那为了宋家香火计,休妻另娶,也是祖宗家法允可的!
听到休妻俩字,柳氏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爹猛地抬起了头,赤红着眼睛,声音嘶哑:
绝不可能!
他胸膛剧烈起伏,指着那群族老和柳氏。
休妻!纳妾!你们休想!我宋凛此生,只有沈清漪一个妻
他吼完这句,目光扫过地上瑟缩的宋穆青,气势泄了几分。
他终归还是犹豫了!
他只是痛苦地、看向娘亲,仿佛在等她的体谅!
这时,娘动了。
她直直看向爹,眼神又冷又痛,还带着点嘲讽:
宋凛,你的妻子,你想休便休,想纳便纳,那是你的事。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但我沈清漪,这辈子,只会有慕漪一个孩子!
那个野种——想记在我名下想都别想!
野种二字,气的几位族老几乎指着娘骂。
我像个小兽一般挡在娘的身前,眼里带着泪,对着爹说: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这句话不是爹教给我的吗
这两句诗,是他当年追求娘时写的。
也是我学会的第一句诗。
爹浑身猛震,他死死看着我们。
啊!
他眼里充满愧疚,猛地转身扑向柳氏。
柳氏吓傻了,得意没了,只剩害怕。
贱人!
爹抡圆了胳膊,用上全身的力气。
啪!
一个响彻祠堂的耳光狠狠抽在柳氏脸上。
柳氏嗷半声,被打得转着圈摔地上。
半边脸瞬间肿成馒头,嘴角流血,装出来的可怜样碎了一地,只剩疼和恨。
宋穆青吓得哇哇大哭。
爹指着地上打滚的柳氏,带着狠劲:
老子看在孩子份上,给你们吃穿住!你们倒好!贪心不足!还敢勾结外人,污蔑我夫人!欺负我女儿!逼我休妻!
他扫了一眼吓呆的族老,滚回去!再敢作妖——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族老们被他这狠样镇住了,屁都不敢放。
一片死寂。
突然,娘轻轻推开挡在身前的爹,像推开个陌生人。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啪一声拍在桌上。
三个墨黑大字,扎眼得很。
【和离书】
一个字废话没有。
娘朝我伸出手,声音不大,但斩钉截铁:
慕漪,走。
我擦了擦泪,立刻把手塞进她冰凉却紧紧握住的手里。
娘拉着我,挺直背,一眼都不看身后,大步走出祠堂。
背影干脆利落,把后面那些破事丢掉。
清漪!慕漪!别走!我错了!是我混蛋!
爹撕心裂肺地喊,连滚爬爬想追。
宋凛!你敢走!不要祖宗家业了!
三叔公气急败坏地跺拐杖。
爹脚步猛地停住,痛苦地回头看了一眼祠堂里的烂摊子,又绝望地看着我们快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整个人像被撕成了两半。
我没回头,眼泪哗哗流,但抓着娘的手更紧了。
祠堂外的冷风,吹着真痛快。
马车就在侧门等着。
玉竹姑姑红着眼圈,抱着个包袱。
娘把我抱上车。
帘子一放,把将军府、祠堂的哭喊、爹的嘶吼,全关在外面了。
车轮子咕噜噜碾过石板路。
我靠在娘怀里,她胳膊搂得我死紧,微微发抖。
下巴抵在我头顶上。
车里静得吓人。
头顶传来娘一声极力压着的抽气。
娘没哭出声。
12
马车一路向南。
身后,爹的喊声越来越小。
我靠着娘怀里:娘,我们去哪
娘冰凉的手指拂过我的额发,声音很轻,却像有了点暖意。
去江南。去你外祖家。娘…早就写信给你舅舅了。他已在路上接应我们。
她顿了顿,这几日,不过是在等玉竹她们,把娘的嫁妆,还有我们自己的东西,收拾干净。
一样不留。
我懂了。
爹给的东西,娘一样没带。
带走的,都是属于沈清漪和宋慕漪自己的。
江南的风是暖的。
外祖家庭院深深,白墙黑瓦。
马车刚在府门前停稳,头发花白的外祖母,被丫鬟搀扶着,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眼泪直流。
我的儿啊!苦了你了!当年要不是宋凛那小子发誓只娶你一人,待你又好…我们怎舍得把你嫁那么远!
外祖母的眼泪滚烫。
娘一直挺直的背,终于抖了起来。
她紧紧抱住外祖母,像个迷路的孩子找到了家,放声大哭。
积压太久的委屈和痛苦,全哭了出来。
回家了…哭出来就好了…外祖母拍着她的背,老泪纵横。
慕漪,好孩子,来,让外祖母看看。
外祖母流着泪,朝我伸出手。
她的手很暖,很温柔。
她把我搂进怀里,不怕了,慕漪,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只要有外祖母在,有沈家在一天,就没人能欺负你们娘俩!
江南的日子安宁。
外祖父温和,两个舅舅在外做官,家风正。
舅母们很和善,待我们如亲人,总说回家就好。
表哥表姐们待我极好,带我读书玩耍。
娘脸上的冰霜慢慢化了,会给我绣新荷包,陪我散步。
没有祠堂,没有指指点点,没有柳氏母子。
只有安稳的日子。
13
我以为,京城的一切,爹,将军府,都成了模糊的影子。
直到那天午后。
我正和云舒表姐在花园的凉亭里翻花绳,玉竹姑姑脚步匆匆地走来,脸色有些异样,低声在娘亲耳边说了几句。
娘手中绣花针一顿,没抬头:让他走吧,就说我身子不适,不见。
没过多久,前院隐约传来一个男声,似乎在苦苦哀求,声音不大,却断断续续飘进花园。
是爹的声音。
云舒表姐好奇地张望。
我则低下头,死死盯着手里缠绕的红绳,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地发慌。
那声音持续了许久,带着绝望的哭腔,最终渐渐低下去,直至消失。
玉竹姑姑回来,低声回禀:将军……宋大人他……留下了这个。
她递上一个沉甸甸的锦盒。
收库房。娘声音没一丝波澜。
又过了几日,玉竹再次带来消息,这次是打探来的:
爹已经把柳氏远远送走了,听说配了个边地的小吏,远远打发了。
至于宋穆青,爹没有认他,而是将他记在了那个当初跳得最欢、一心想分好处的三叔公(族长)的嫡子名下,成了三叔公名义上的嫡孙。
从此,与镇北将军宋凛,再无瓜葛。
娘听完,只淡淡嗯了一声,继续绣她的荷花。
又过了些日子,爹又来了。
这一次,他更加憔悴,站在垂花门外,固执地请求见娘亲一面。
清漪!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柳氏我已经送得远远的,再不会碍你的眼!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我也处置好了,他再也不是我的儿子,跟宋家、跟我都没关系了!
求你…求你再看我一眼!我们…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保证!我发誓!我宋凛这辈子,下辈子,都只有你和慕漪!我们一家三口…
娘亲终于停下了手中的绣活。
她走到廊下,隔着花木看他,眼神像看陌生人。
宋凛,她的声音很轻,却斩断一切,没有重新开始。
她顿了顿:
从七年前那个错误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说完,她转身回座。
爹在门外僵立许久,像没了魂,最终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消失在巷口。
我追出去,冲着他快消失的背影大喊:爹!
爹猛地停住,满怀希望地转身。
我看着他的眼睛:
祠堂里,他们说让宋穆青记在娘名下,你没有马上说不行…是不是因为你心里也觉得,女儿不如儿子你早就不要我了,对不对
爹身体猛晃,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他看着我,眼里只剩下巨大的痛苦和悔恨。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猛地转身,踉跄着逃走,再没回头。
14
再听到爹的消息,是北境染血的军报。
他走了之后,再没回京城。
直接去了北境军营,冲在最前线,哪里最危险,他就去哪里,像寻死。
他死在一场惨烈的战事里。
士兵说,宋将军浑身是血,身中数箭,像疯了一样堵在城门缺口,杀了无数敌人,流干了最后一滴血。
他的遗物送到江南。只有一个染血的薄信封,写着吾女慕漪亲启。
慕漪吾儿:
爹大错铸成,愧对你娘,更愧对于你。万死难赎。
爹知你娘意,爹不敢求。
唯愿吾儿照顾好她。
将军府一切,皆归吾儿所有。非为弥补,亦非为父之名。此乃你应得之物。
可作嫁妆,亦可招婿。吾儿心意,便是天意。
勿念。
罪父
宋凛
绝笔
那句可作嫁妆,亦可招婿,像根针轻轻扎了我一下。
他终究明白了,也承认了。
用他的命。
我捏着薄薄的信纸,看着窗外江南的雨。心里空了一块,又沉甸甸的。
一滴温热的泪,无声滑落,砸在慕漪二字上,洇开一小片水痕。
为那个曾把我举高高、说要教我当女将军的爹。
为那个在战场上流干血、用死来赎罪的宋凛。
也为祠堂里,终于学会保护自己、却永远没了爹的小女孩。
泪落下,前尘旧事,便真的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