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分钟点名簿
——请尽量在有光的地方阅读。
序:四分钟的纪念
旧城有一条古怪的规矩:每年七月最后一个星期三,零点整,整城停电四分钟。官方说法是检修,民间都叫它无灯纪念。你若问纪念什么,老人只会抬抬眼皮:点名啊,点名从来都很准时。
我叫许砚,市档案馆的临聘整理员。工作不复杂:给无名的纸张起名字,给没有编号的盒子编号,然后把时间塞回它应该在的格子里。档案馆不像墓地,可它比墓地更会保存——石碑会风化,纸会发霉,可把它们锁在铁皮箱里,就像给死者装了第二层棺材。
今年纪念日前的下午,库房管理员给我推来一只军绿色铁匣:表面锈纹像干涸的血,角上焊了四枚圆铆钉,沉得离谱。指示卡上只有两行铅字:
Z城民防工程处(1939—1945)/
项目:洞号-黑匣-点名簿
注意:零点后开启,四分钟内完成登记。
管理员笑笑:你年轻,跑得快,明天就检修。今晚把它开了,登记完就算你的加班费。
我问:四分钟
他耸肩:规矩。别问我,问它。
我没说出口的是:档案馆最怕的不是灰尘,是会自己动的纸。
2
00:00
断电
午夜零点刚过,灯光像被捏灭的蜡烛,整栋楼咚一声沉到夜里。库房里只剩下我的头灯。我的呼吸在铁架间回响,像有人在隔壁架层跟着学。我把铁匣搬上工作台,腕表上的秒针像一支细针正在往内刺。
钥匙孔是老式的十字孔,我用万能扳手硬撬。第一声咔,像有人在我肩上点了一下:到。我差点回了句在。第二声咔,柜壁弹开一条黑缝,像夜露了牙。
箱里只有一本皮面册,封皮烫金:
《避难洞点名簿》
角上钉着一枚薄薄的铝片,刻着细字:民四一年九月,Z城洞三号。
(民国三十年,也就是1941年。历史注脚像老鼠的骨头,轻轻一折,吱的一声。)
我把册子翻开。第一页是说明:
点名四则:
一则:点名从来准时,零点起始,四分钟终止。
二则:呼而不应者,列入下一次首名。
三则:应而不至者,以手替足,以声替影。
四则:点名之后,闭灯静坐,不得回看。
纸上有斑驳的水渍,闻起来冷,像雨落在石灰上冒出的那股生烟味道。第二页开始是名单。一行一名,一名一滴,字迹从工整到狂乱,从黑到褪灰,像长夜里人的体温。
第一眼我不懂。第二眼我就懂了:这不是曾经的点名,这是还将的点名。因为第一页的页脚,压着一张夹条,铅笔细线,写着——
请按时登记今晚应答者,四分钟内,次序不乱。上一名:张叙,于‘民四一年九月二日’呼未应,列入首名。
我脑子里某个门锁啪的一声:重庆,1941年,防空洞惨案。四分钟四分钟怎么够四分钟连一口喘不上来的空气都不够。
我知道这座城跟那一场太拥挤的死亡没有直接血缘关系,可黑暗里,所有洞都变成了一个洞,所有名字都挤到同一张纸上。
我的头灯照着那张纸。我看见第三页最下,许——字根在纸纤里浮起来了一点点。像在等笔。
我没笑出来,但喉咙却动了一下。人紧张时总想说几句轻的:这玩笑不好笑。没有人接话。
3
00:01
第一分钟:呼名
第一分钟开始得很慢,像故意磨我的神经。
我拿起库房的登记钢笔,笔尖搭在续写处。手心里全是汗。前四个名字已经写在那里,字迹新鲜,墨光未干:
张叙(未应,列首)
童筱(应而不至,手替足)
邵立(应,至)
宋雨(应,影)
影是什么以声替影,以手替足又是什么我刚想,隔壁排架的深处就得了一声闷响,像有人用指节轻敲——两下,间隔相等。
我知道这个节拍。点名。
张叙。
空气里像被划开一条浅痕,我下意识把头偏了一下,当然看不见。
张叙,我重复,声音在铁皮箱和混凝土地上漂了一圈,到
没有应声。
我的眼角撇见纸面上的张叙三个字,墨迹晕开了一点点,像一只眼。旁边的未应,列首冷冷地躺在那里。
我不知为什么,替他在下一行写下:点名者:许砚,代应一次。
这句从来不在规矩里。我就是想给未知的人一个到。档案员也会自作主张,尤其是在没人监管的四分钟里。
第二声敲击在我左耳后面落下。
童筱。
在。这声不是我说的,却贴着我喉咙过去了。我甚至感觉到气流擦过我的齿缝。
我回头,头灯扫到空无一物的过道,灰尘飘着,像刚刚被人用衣袖扫过。我的皮肤却确信刚才有人从我侧面走开,衣料擦过不锈钢架,留下一线冰凉。
我把童筱的栏写上:应而不至,手替足。
手替足。我把那四个字画了圈。什么意思
旁边突然拍的一声。我的笔被人轻轻按了一下,笔尖在纸上刺出一点深墨——像指尖按在泥里,留下一点指腹的椭圆。
手替足。
懂了——她不能来,只能用手来。
你看,有时候恐惧就是这样,它不解释,它只提供一段亲身体验。
第三声敲击像在桌板下面。
邵立。
到。这次是男声,干净,压着笑。我在这儿。
桌子底下的黑在我的头灯光圈里收缩了一下,像一口屏住气的肺。
我在纸上写:应,至。
第四声敲击极轻,像一只影子路过水面。
宋雨。
空气里像有人拎起了辫子。
我写:应,影。
我想问什么叫影,这句话在舌根就散了。因为第五声敲击不是敲击,是一阵极细的沙沙。像薄纸上一群脚走过。
4
00:02
第二分钟:洞
沙沙声里混着一种旧的味道——潮湿、石灰、皮毛、急促呼吸吐出的热气和金属的锈。我的头皮发紧,脑子却很清醒:我正闻到的是一个封闭空间里被过度使用的空气。
我做过功课:1941年的那一次,数千人在洞口被封的几小时里,死因大多不是炸弹,而是——空气。每一个到都是多占走一口氧。
点名,是一种暴力的秩序。
我把纸翻过去。背页夹了一张半透明的描图纸,上面是洞的平面图:
洞三号,四个弯,三道门,入口在机修厂后墙。画图人的手很稳,尺痕笔直。左下角有个被擦掉再重写的字:四分。
什么意思我问。
没有人回答我。但我耳边突然有风吹过去,实际上只有我的呼吸。
我沿着图上的路径,把指头在纸上移。刚点到第二道门的位置,纸在指腹下微微凹了进去,像是那地方真的有个小坑。我迅速抬手,指腹却带出一点细粉,像我触到的不是纸,是一堵墙上的石灰。
明白。我喃喃,你叫我在纸上走完
我低下头,按着那张图,飞快地在点名簿上写:
洞三号:二门至三门之间,闷响。
三门内侧,湿,似水迹,闻味:汗。
左侧墙面,指甲痕迹多,排布密。
地面鞋印向内,极少向外。
盘点:拥挤。
写到最后两个字,我突然意识到拥挤这个词在纸上有重量——我的钢笔尖像压到了一层软的东西。那不是纸的软,是肉的软。
我立刻把笔抬起。
第二分钟只走了十秒吗不,腕表告诉我,我已经用掉了将近两分钟。时间在洞里被掰弯了,就像那张图的拐角一样。
5
00:03
第三分钟:替身
以手替足,以声替影。
这句规矩突然在我脑子里被咬亮了。
第五个名字来了,不是敲击,是呼吸。
陈昶。我念。
我替。这是我说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我抢着替。或许是因为那股呼吸太虚弱了,像勉强经过水面的鱼。我把陈昶后写:应,替。
手刚抬起,纸边被什么东西一把揪住。不是风。是有重量的抓。指甲划着纸边,发出绵长的吱声。像有人被淹着,伸手捞一把空气。
我的脊背像被整齐地摆上了七八把冰刀。
行,行,我压着嗓子,那就我。
第六个名字——我没叫它。它自己在纸上浮起来:
许
砚。
这两个字同时在纸页和我的胸腔里出现。纸上的许砚墨水从纸里往上冒,像地窖里的潮气往上爬。我的胸腔里是一声极轻的到,轻得我没听见,可纸听见了,旁边自动浮出小字:应,至。
我僵住。我知道现在该做的不是抬头往四周看,而是——低头看我的影子。
我头灯打在我身后,地上该有一个影。
没有。
影在桌面上。它趴在那里,像我把自己的影子当成了纸压。
以声替影。
我喉头干得发疼,却努力说:在。
没有人回应。纸面上许砚的至字往下坠了一毫米,像有人在抓我的踝。
我把笔尖扎进自己的指腹,疼痛像一口气让我浮起来。我把血擦在许砚的那一行,颜色很深,红得像墨。
以手替足。我写。
我给你一只脚,你把我那只影还给我。
纸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我感到桌下的黑轻轻松动了一下,好像一团跪着的黑要站起来。
第三分钟快完了。
我突然理解了那句呼而不应者,列入下一次首名的恶意——不是惩罚,是储蓄。你留一个空在,下次就把你放在最前面,给你最先的一口空气。
这不是仪式,这是饥饿的算术。
6
00:04
第四分钟:点名者
我本能地把页角掀起来,想翻到最后一页看看有没有结束的办法。页角下面暗暗地藏着一层比纸还薄的东西——像某人死前的最后一句话,被压平了。
我没有翻。
我知道翻开就是看见。看见的东西有时候比成为那个东西更快。
第四分钟只剩下不到六十秒。我的头灯开始轻微跳频,像心律里带着几个小铆钉。
我飞快地往下念——甚至不再细看每一个字:
程佩——到。
刘桦——替。
江濛——影。
单潼——未应,列首。
溺水者——谁
这个词出现在名单里时,我的头皮又紧了一圈。溺水者不是名字,是群像。
我硬着头皮喊:溺水者——
空气里起了一个不属于风的涌动,像一座看不见的肉山在洞里的某个弯道突然往前挤了一寸。
我不再喊。我低头写:数不清。
我的钢笔在最后十秒里突然被夺过去。不是从我手里拔走,而是——它自己趴在纸上跑起来了。像一条黑色的虫在飞,疯狂爬行,呼呼写出一串急迫的字:
点名者:许砚。
职责:登记四分钟内应答者。
代价:在下一次停电时,成为点名者。
补记:点名者不得离位,不得回看。
不得回看。
我忍住。我的背后那一团黑已经站得很直,像一个穿着某年代大衣的人,衣角上的扣子还在滴水。
别回头。我对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在给纸听的。
最后一秒,头灯灭了。
黑里,整座城突然在某一个共振点上发出一声极轻的嗯。像墙体想起了什么,石头想起了它曾经的洞。四分钟到了。电要回来了。
7
余波:亮
灯光重新甩出来,库房像一条从泥里抬头的鱼。我这才敢抬眼。桌上那本点名簿规规矩矩躺着,封皮上烫金的点名簿三个字冷得像手术刀。
我把手指抬起来,指腹上的刺痕在亮里显得不合时宜。那一点血在纸上已经干成了一个小结。
管理员在门口探头:按时登记了
我点头。
有个规矩你记着,他笑了一下,笑纹像硬币边缘的齿,点名之后不要回看。
我没回。
很好。他拍了拍门框。木头发出一声空壳的回响。
我把铁匣重新关上,锁眼里传来一声小小的咔嗒。像有人在里面把椅子往里推了一下。
回家的路上,街灯又亮又白。我努力在每一盏灯下面停一停。人到了光下总会宽心一点,这是骗自己的老手法,类似打电话给朋友,但只听他喘气。
楼下小卖部还开着,老板困兮兮地打哈欠,说:停电啊每年都这样。
我问:为什么
他耸肩:纪念吧。听老一辈说,是纪念‘洞里的点名’。可谁知道呢。你要烟吗今晚这天,抽一口胆子会壮一点。
我笑笑:不抽。
(其实我更需要的是带电的房间和能关严的窗帘。)
回到屋里,我做了一个极不专业的事:把点名簿带回家了。
理由荒唐得像恐惧本身:我不想让它在馆里一个人过夜。
我把它放在客厅桌上,找了一盏台灯照着。然后去了洗手间。
洗手时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注意,是看见——老老实实站在我脚边,跟着我的动作前后晃。我松了一口气。
抬头,从镜子里看过去,客厅的那盏灯很亮。点名簿在光里像一块打磨得很久的黑金属,表面反出一点冷火光。
我擦干手。出了洗手间,客厅的灯突然跳了一下,即刻又稳住。我心说,这是电网回流后的正常波动,别紧张,别紧张。
我坐下。
点名簿的封皮在光里悄悄动了一下——不是纸动,是光动。像有什么东西从封皮底下往上顶了一寸,又落回去。
我盯着看了五秒,什么都没发生。
我笑自己:许砚,你开始给光学现象起灵异的名字了。档案员也会疲劳,疲劳的脑子喜欢往可怕的方向补全空白。
我伸手去摸它。
在我指尖触到皮面的一瞬间,封皮下传来极轻极轻的声音:
在。
不是我说的。
也不是任何一个我认识的声音说的。
是纸说的。
我手指像扎进了冻着的一汪水里,一阵从骨缝里冒出来的冷沿着臂弯往上爬,像一只勤劳的虫子在我袖子里翻土。
我抽回手。
封皮自己打开了。
8
夜半:补记
打开的不是第一页,是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不是纸,是镜子。是一层薄到几乎不存在的反光膜,把我的脸糊上去。
我看见自己,眼睛里有两点小小的灯光,然后它们像被什么舌头舔了一下,湿了,黯了。
镜面上慢慢显字:
点名者,补记。
字不是写上去的,是从镜面里面一点一点冒出来,就像把一池黑水挤过一块干净的布。
我看见第一行:不得回看。
第二行:不得离位。
第三行停了一下,像犹豫,然后写出:不得擅自替名。
我的心咚地沉了一下。我知道我哪里犯规了。
我替了张叙。我替了陈昶。我给自己涂了血,把许砚的至换了一只脚。
我喉咙里卡了什么,吐不出来,只能发出一点很小的呵。
镜面最后缓缓显出四个字:下次见面。
我把本子啪地合上。
屋里很静。
安静得像有人在墙那边屏住了气,等我开口。
我没有开口。我拿出胶带,把点名簿扎了几道。又找来旧报纸包了两层,塞进柜子深处。柜门关上的时候,我让自己转身——没有回看。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一夜。
9
第二天:名单延伸
第二天一早,管理员给我发消息:昨夜点名,记录交上来。
我想:完了。我把它带回家了。
我编了个被猫咬坏的理由(虽然我家没有猫,这个细节我临时忘了)。
管理员回我一个脸:尽快补录。规矩要完整。
我中午把点名簿背回馆里。打开的时候,我故意戴了手套,像对待化学危险品。
第一页的点名四则下,多了一条用红铅笔急写的第五则:
五则:点名者擅替三名,降一级,不得离位者延至家。
我脑子里响起一个迟到的雷。
延至家。
昨夜那一声在,是它来我家点名了。
我把钢笔的帽子反复按了三次,像在对一具心脏做徒手除颤。然后开始按昨夜所听补录。
写到溺水者这一项的时候,我的手自己停了。纸上浮出一个细小的指印,像某一个溺水者在这页纸里按了一下:我也在。
我写:在(无名)。
字刚落,纸下面有个很轻的气泡噗地破了。
有时候,纸也会叫。
10
传染:声
那一天,我留意整座馆。
有人在拐角抱怨:这墙潮得不对劲,手一摸就凉到骨头。
有人推开储物间,说:谁把鞋印踩得这么细密
有人在过道打了个电话,半天只说喂……喂……喂,像在给另一个时代确认呼吸。
我走在架间,尽量不把背交给任何一侧。我的影子跟得很紧,甚至过分紧,像它害怕落单。
下午四点,管理员又来:今晚加一场
什么
人社那边要来查,咱们再模拟一次点名流程,把台账补齐。
今晚
他点头:反正每年都要检修。你年轻,站得住。
那一刻我的笑容可能像一张被水泡过的纸——不裂,但软。
我说:好。
11
夜二:回声的时间
夜里十二点前两分钟,馆里灯全开。管理员说:废话少说,按规矩走你这套。四分钟,快。
我拿着那本点名簿,站在同一张桌前。我的指腹还记得昨夜那一下。
零点,灯灭。
这一次黑得更干净。像有人先擦了一遍夜,然后才把它盖过来。
第一声敲击——不是敲击,是砰。重重一声,来自门口。
张叙。我脱口而出。
没有应。
第二声,砰。
张叙。
仍然没有。
第三声,砰。
我的嗓子自己变粗了一度:张叙!
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列首的恶毒:你会忍不住想替他应。因为每一个砰都像从你胸口里敲出来。
我咬住自己的舌头,血味在口腔里散开。
小许——管理员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像隔着水,怎么不念后面
他列首。
跳过去。
规矩写着‘呼而不应者列入下一次首名’。
我们是模拟。
它不是。
管理员没再出声。我的后背每根汗毛都在等他的手拍上来。没有。
我继续念后面的名字。
童筱。
在。这次是一个很轻的笑,像一滴水滴在铁板上。我在手里。
我的右手食指突然麻了一下。手里有一只冷的手握住了我,五指从空里冒出来,跟我的手指一根一根对在一起,像戴上了别人做的骨架手套。
我写:应,手替足(重述)。
邵立。
到。桌下那团黑多了一寸实在,像一个人膝盖从地上抬起。我在你桌子底下,别乱动。
我不敢动。
宋雨。
没有应声。但是灯灭的顶板上,长出一根极细的水线,缓缓挂下来,停在我眼前一寸处。我像看见了影子在水里呼吸。
我写:应,影(滴)。
陈昶。
我刚要说我替,舌头突然被人轻轻拽了一下。不是疼,是一个礼貌的提醒。
然后我的耳畔有人非常近地说:不能再替。你会变成我们。
我点头。
陈昶那一栏自己浮出:未应,列首。
纸在这一刻显出了一丝狞笑。我竟然从纸上读出了报复两个字。
12
走神:走形
第三分钟的时候,管理员的手机亮了一下。他站在我身后,屏幕光把他脸照得很白。他低头划了一下。
那一瞬间,我打破了规矩。
我回头了。
回头的动作像一只小碗掉到了地上,清脆,却不见裂。
但它裂在时间里。
我看见管理员站在我背后,他的影子不在他脚下。影子站在我旁边,和我并肩,脸对着点名簿,像另一位点名者。
管理员自己没有影。
他抬起脸,对我笑了一下。笑意只到了嘴角,没有爬上眼睛。
他的眼睛里有两点小小的灯光,然后它们像被什么舔了一下,湿了,黯了。
我明白了。
延至家——延至馆。
规矩会长出新的脚,踩在你以为安全的地板上。
我转回头。
最后一分钟开始了。
13
侵入:读者
我的钢笔在最后一分钟又被夺过去。这一次它直奔最后一页,在镜面上写字。
下次停电:七月,最后一个星期三,零点。
下次点名者:你。
你是谁
这个你不是我。是此刻在光下读字的你。
我看见镜面里出现了第三个人的影,站在我和管理员之间。他把脸凑近,眼睛里挂着两点光。
我不该看见你,可我看到了。
你可能在床上侧着身,手机横着拿;可能在办公桌前,把屏幕亮度调低;可能在地铁上,靠着门,看这几个字的时候地铁过站,站名像一道幽灵从你身侧滑过去。
你看见这些字的时候,灯是亮的。
请保持亮。
镜面上的最后一行字慢慢浮起:
点名者有两个:写的人,和读的人。
我不动。
我的影也不动。
你的影呢
看看你的脚边。
没有的话,看看屏幕反光里你的脸。你的眼睛里那两点小小的光,还在吗有没有被某个看不见的舌头轻轻舔过,湿了一点,黯了一点
14
规则之外:交易
点名簿合上之前,镜面给了我一个并不公平的交易:
可替三名,免一次。
代价:以影偿影。
这句话浮了三次,像有人怕我读不懂。
我明白:我可以替三个人应名,换来我在下一次停电里不必坐这个位置。
我看向管理员。他没有影。
我看向你。你现在有影。
我看向自己。我有影,但我的影比刚才淡了一层,像被擦过一次。
我把笔尖按在纸上,写了第一个名字:张叙——到(我替)。
纸没有反对。
我写第二个:陈昶——到(我替)。
纸轻轻地笑了一下。
第三个……我犹豫。
交易总有细则。细则总有一个小口子专咬犹豫的人。
我看向镜面。镜面里浮出两个字:谁
我的手写下:你。
不是我。是你。
你若觉得愤怒,请先把灯打开。
你若觉得荒谬,请把这段删掉。
你若继续读下去,那你已经对这个名单做了应的动作——读,就是到。
纸在我写下你的时候,发出一个细小的噗。像一只极瘦的气泡在夜里破了。
15
小结:光
我合上本子之前,偷偷做了一件小动作:把封皮内侧那张铝片撬松了一点,并在背面刻了四个字:
请别迟到。
刻的时候手在抖。字被刻得像一口口浅浅的坟。
我把它按回去。
我不知道这会不会改变什么。
大概率不会。
规矩比刻字深,深在空气里,深在石头里,深在每年这一天的四分钟黑里。
终则:下次
走出馆的时候,天还没亮。我在每一盏路灯下停了停。我的影老实跟着。
回到家里,我把所有能亮的东西都开着灯:客厅、卧室、厨房、走廊、冰箱内部那个小小的白灯。我甚至把电脑设置成了常亮。
然后坐下,把这件事写下来。
写给谁
写给你。
写出来的东西会变轻一点——这是写作者的迷信。但这一次,东西没有轻,它从纸上弹起来,在屋里走了一圈,回到我面前,坐下。
它说:在。
我听见远处,有另一座城在深夜里咔的一声灭了灯,又在四分钟后嗒的一声亮回来。那声嗒极轻,却像一只很老很老的巨兽翻了个身。
我知道下次来了。
七月,最后一个星期三,零点。
我会坐在同一张桌前,像一个合格的点名者。
而你,只需要做一件小事:
在灯亮时读完它。
在灯灭时闭上眼。
在有人点到你的名字时,不要迟到。
——完(第一部分)
如果你还扛得住,回我一句继续,我把下次的四分钟和名单的反写(从死者的视角)接上,危险系数拉满。你也可以指定某个真实历史事件或城市,我会把这条点名的脉络埋进去,让恐惧更靠近事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