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水泥地面像块巨大的磁铁,吸着我不断下坠。风声在耳边猎猎作响,像无数恶鬼尖利的嘲笑,撕扯着我的耳膜。
三十七层。这个高度,足够把一个人摔得什么也不剩。
坠落前的最后一秒,耳畔残留的声音却比呼啸的风更尖锐地刺入骨髓。
终于清净了!再也不用对着那张土包子的脸强颜欢笑,烦都烦死了!是二哥苏皓那不耐烦的、如释重负的嗤笑。
呵,她还真以为凭那点可怜兮兮的乡下血脉就能取代薇薇的位置痴心妄想。大哥苏宸的声音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锋,精准地捅进心窝最深处。
小雅…唉,这样也好,对大家都好,薇薇也能安心了。母亲林婉那带着一丝虚伪叹息的、彻底解脱的声音。
薇薇别怕,以后再没人能让你受委屈了。父亲苏振宏那刻意放柔的、对另一个女儿满是宠溺的安抚。
最后,是顾泽言,那个从小一起长大、口口声声说要保护她一辈子的青梅竹马,此刻他的声音却像淬了冰渣子,带着赤裸裸的嫌恶:总算结束了。苏雅,下辈子投胎,学学怎么做个让人省心的女人。
这些声音混杂着假千金苏薇那几乎压不住的、得意又畅快的低笑声,交织成一张冰冷粘稠的网,将我死死缠裹,拖向无边的黑暗深渊。
苏雅,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灵魂在极致的怨恨与不甘中发出无声的咆哮,意识沉入一片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
小雅小雅快醒醒,该下去了。
一只带着昂贵香水味的手轻轻推着我的肩膀,声音刻意放得温柔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猛地睁开眼,瞳孔在接触到头顶那盏巨大而陌生的水晶吊灯时骤然收缩。璀璨的光芒刺得眼睛生疼,也瞬间刺穿了那片混沌的黑暗。
不是冰冷的高楼边缘,不是呼啸的风声。
身下是触感柔软得近乎不真实的昂贵丝绒被褥。空气里弥漫着混合了百合与昂贵熏香的甜腻气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绿得刺眼的草坪。远处,隐约传来觥筹交错的喧闹声。
这里是……苏家别墅。顶层那间,名义上属于我这个真千金的、巨大而冰冷的公主房。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我僵硬地转动脖颈,看向床边那张妆容精致、此刻正努力挤出担忧神情的脸——苏薇。
她穿着一条纯白色的抹胸小礼裙,纯洁得像朵不谙世事的白莲花。那双盈盈如水的眼眸深处,却清晰地映照着我此刻狼狈的模样,以及一丝极力想要掩饰、却仍旧泄露出几分的快意和算计。
怎么了小雅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苏薇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伸手想要探我的额头,楼下宾客都到齐了,爸妈和哥哥们,还有泽言哥都在等你呢。今天的认亲宴很重要,你可不能……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认亲宴!
前世,就是在这场汇聚了全城名流的盛大宴会上,我像个误入天鹅湖的丑小鸭,穿着苏薇好心替我挑选的、过分艳丽俗气的玫红色礼服,顶着她精心为我打造的、浓妆艳抹到近乎滑稽的妆容,在无数道或好奇、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下,笨拙地、手足无措地走向那个所谓的家人圈子。
每一步,都踩在自尊的碎玻璃上。每一个窃笑,都像鞭子抽在心上。
而苏薇,就站在光鲜亮丽的中心,像一朵纯洁无瑕的娇花,被所有人呵护着、赞美着。她每一次看似不经意流露的委屈和强颜欢笑,都成为刺向我的利剑,让苏家兄弟和顾泽言对我这个不懂事、粗鄙、惹妹妹伤心的真千金,投来更深的厌恶。
就是这场宴会,奠定了我日后在这个华丽牢笼里,被彻底厌弃、被步步紧逼、最终被推下高楼的悲剧开端!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尖锐的疼痛压下了那股翻腾的呕吐感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恨意。
重生了……竟然回到了这一天!
前世那三十七层高楼的风声和家人的笑声还在脑中疯狂回荡,与眼前苏薇这张虚伪关切的脸重叠、扭曲。
小雅你脸色好差,手怎么这么凉苏薇的手终于碰到了我的额头,冰凉的指尖带着一丝试探。她眼底深处那抹快意更浓了,仿佛在欣赏一只即将被推上祭坛的猎物。
我猛地甩开她的手。动作突兀而决绝,带着一股苏薇从未在我身上见过的狠厉。
别碰我!
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喉咙。
苏薇猝不及防,被我甩得一个趔趄,扶着昂贵的梳妆台才站稳。她脸上那副精心伪装的无辜瞬间凝固,转为一丝真实的错愕和羞恼,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委屈覆盖,眼圈瞬间就红了:小雅,你怎么了我只是关心你……
关心我低低地笑出声,笑声干涩而冰冷,像夜枭的啼鸣。我从那张柔软得如同陷阱的大床上撑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却让我混乱沸腾的脑子骤然清醒。
前世的一幕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灵魂深处。
我一步步走向梳妆台那面巨大的、镶嵌着金边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却写满惊惶和土气的脸。厚重的粉底掩盖不住底色的苍白,夸张的眼线和浓艳的口红像小丑的面具,身上那件刺眼的玫红色礼服,更是将她衬得像个廉价的花瓶。
这就是苏薇的杰作。前世的我,顶着这样一副尊容,在所有人的嘲笑中,走向了深渊的入口。
苏薇在我身后,带着哭腔,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门外可能经过的人听见:小雅,我知道你紧张,我也很紧张……可今天是你回家的好日子,爸妈盼了那么久,你不能这样任性啊……
她还在演!还在试图给我扣上任性、不识大体的帽子!
我猛地转过身,镜子里那张滑稽可笑的脸,此刻眼神却像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刺向苏薇。那目光太过陌生,太过锐利,让苏薇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脸上那泫然欲泣的表情也僵住了,眼底第一次掠过一丝真实的、被看穿的惊惧。
好日子我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让苏薇心惊肉跳的平静,苏薇,你告诉我,站在三十七层往下看,风景是不是特别好
苏薇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血色瞬间褪尽,连嘴唇都哆嗦起来:你……你在胡说些什么什么三十七层……小雅,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眼中的惊惧和心虚几乎要溢出来。
果然是她!前世推我下楼的,就是这只披着纯洁外衣的毒蛇!
我冷冷地勾起唇角,不再看她那张令人作呕的脸。目光扫过梳妆台上那些昂贵的、我前世碰都不敢碰的化妆品,最终落在旁边一个盛着清水的玻璃杯上。
没有一丝犹豫,我拿起杯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猛地将清水泼了上去!
啊!苏薇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冰冷的液体兜头浇下,刺得皮肤一个激灵。水流冲刷着脸上厚重的粉底和油彩,在昂贵的礼服前襟洇开深色的水渍。我毫不在意,抓起旁边一块干净的绒布,对着镜子,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擦拭着脸颊。
一下,两下……
厚重的脂粉被擦去,露出底下原本清秀却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分苍白的皮肤。夸张的眼线和睫毛膏被抹开,晕染成狼狈的黑痕。浓艳的口红被蹭掉大半,只留下狼狈的残红。
镜子里的人,狼狈不堪,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礼服前襟一片狼藉。但那双眼睛,洗去了脂粉的遮蔽,却亮得惊人,像在绝望灰烬里重新燃起的、冰冷的火焰,锐利、清醒,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苏薇彻底呆住了,像看一个疯子一样看着我。
我扔开沾满污渍的绒布,不再看镜子一眼,径直走向紧闭的房门。
小雅!你要干什么!苏薇终于反应过来,声音带着一丝尖利,你这样下去会丢尽苏家的脸的!爸妈会生气的!
丢脸我握住冰凉的门把手,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那不是正好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猛地拉开了厚重的房门。
***
楼下的喧嚣如同实质的海浪,裹挟着香槟的甜腻、昂贵香水的馥郁以及无数道探寻、好奇的目光,瞬间扑面而来。
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宴会厅映照得如同白昼。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政商名流们端着酒杯,低声谈笑,目光却像无数道隐形的探照灯,不约而同地聚焦在旋转楼梯的顶端——聚焦在那个刚刚推开房门、出现在所有人视野中的身影上。
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天哪……那是谁
苏家那个刚找回来的……真千金
她……她怎么这个样子就出来了
头发是湿的脸上那是什么妆花了
衣服……那件礼服前襟怎么脏了一大片
这……这也太失礼了吧
窃窃私语如同无数细密的针,扎在皮肤上。那些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诧、错愕、鄙夷,以及……看好戏的兴味。
我站在楼梯的最高处,居高临下,如同一个闯入异域的局外人,冷冷地俯瞰着这片属于苏家的、华丽而虚伪的名利场。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不是因为恐惧或羞耻,而是因为一种近乎毁灭的、玉石俱焚般的快意。前世被推下高楼时听到的那些冰冷话语,此刻如同诅咒般在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苏振宏和林婉站在人群的最前方,脸上的笑容在看到我的瞬间彻底僵住,随即转为惊怒和难以置信的难堪。精心筹备的认亲宴,被他们失而复得的亲生女儿以这样一副狼狈不堪的形象搅局,简直是当众打他们的脸!
苏宸、苏皓两兄弟更是脸色铁青。苏宸的眉头拧成一个死结,眼神像刀子一样剐过来。苏皓则直接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嫌恶,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碍眼的脏东西。
顾泽言站在苏薇旁边,一身剪裁完美的白色西装,衬得他如同王子。他看到我的瞬间,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浓浓的失望和不赞同取代。他下意识地侧身一步,仿佛要替苏薇挡住我这不体面的冲击,保护他心中纯洁无瑕的公主。
而苏薇,正小跑着从后面追出来,脸上适时地挂满了担忧和焦急,眼圈红红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听清:小雅!你别冲动!快跟我回去!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今天是爸妈特意为你办的宴会啊!你不能这样任性……
她的话,如同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点燃了苏家人的怒火。
苏雅!苏宸率先开口,声音低沉压抑,带着风雨欲来的雷霆之怒,他上前一步,试图用眼神将我逼退,立刻给我滚回房间去!收拾干净再下来!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就是!看看你像什么样子!苏皓紧随其后,语气更加刻薄,乡下来的土包子就是上不得台面!薇薇好心帮你打扮,你就这样糟蹋她的心意赶紧滚蛋!别杵在这儿碍眼!
林婉捂着胸口,一副快要晕厥的样子,被苏振宏搀扶着,痛心疾首地低语:小雅……你……你怎么能这样不懂事啊……
顾泽言也皱着眉,清朗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和指责:苏雅,别闹了。听薇薇的话,先回去。有什么事私下说,别让伯父伯母难堪。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像无形的绳索,勒得人喘不过气。嘲讽,鄙夷,厌恶,如同实质的冰水,兜头浇下。
这就是我的家人,我的青梅竹马。在前世临死前,他们也是这样,用冰冷的言语将我彻底推下深渊。
一股冰冷的恨意直冲头顶,几乎要冲破天灵盖。但奇异的是,身体里那股剧烈的颤抖却奇迹般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极致的冰冷和清醒。
我无视了苏宸的怒视,苏皓的谩骂,林婉的晕厥,苏振宏铁青的脸,顾泽言善意的规劝,以及苏薇那楚楚可怜、仿佛受尽委屈的眼神。
我的目光,越过他们,精准地落在了宴会厅中央那张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条桌上。桌子的正中央,摆放着一个打开的精美丝绒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份文件——那份由苏家特意展示给所有宾客看的、证明我苏雅是苏家亲生血脉的亲子鉴定报告。
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的目光注视下,我迈开了脚步。
赤着的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大理石台阶上,一步,一步,向下走去。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花了妆的脸显得狼狈,脏污的礼服前襟更是刺眼。然而,我的背脊挺得笔直,步履异常沉稳,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仪式感。
所有的窃窃私语都消失了,整个宴会厅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我赤脚踏在台阶上的轻微声响,以及水晶吊灯折射光芒的细碎嗡鸣。
我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无视那些投射在身上的、或探究或鄙夷的目光,径直走到了那张长桌前。
苏振宏终于反应过来,脸色铁青地低吼:苏雅!你想干什么!
我没有看他。我的目光,只锁定着丝绒盒子里的那份文件。白纸黑字,印着冰冷的科学数据,证明着我与苏家血脉相连的铁证。
前世,我视若珍宝,以为这是融入这个冰冷家庭的唯一凭证。为了这所谓的血脉,我忍气吞声,委曲求全,最终换来的是粉身碎骨!
在苏家所有人惊怒交加、苏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顾泽言眉头紧锁、以及全场宾客屏息的注视下,我伸出手,指尖冰冷而稳定。
我拿起了那份亲子鉴定报告。
然后,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双手捏住纸张的两端,毫不犹豫地、用力地——
嘶啦——!
清脆刺耳的撕裂声,如同惊雷炸响在落针可闻的宴会厅!
纸张被从中间狠狠撕开!
嘶啦——嘶啦——!
我面无表情,动作机械而有力,一下,又一下。洁白的纸页在手中变成碎片,如同被撕碎的蝴蝶翅膀,纷纷扬扬,飘落在昂贵的地毯上,落在锃亮的皮鞋和高跟鞋旁边。
啊——!有人发出了短促的惊呼。
苏振宏和林婉脸色煞白,身体晃了晃。
苏宸和苏皓目瞪口呆,仿佛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疯子。
顾泽言彻底怔住,眼中第一次出现了真实的错愕和茫然。
苏薇眼底的得意和幸灾乐祸还没来得及漾开,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超出她剧本的举动彻底冻结,化为了震惊和一丝……恐慌。
我扬手,将最后一把碎片抛向空中。纸屑如雪片般飘落。
我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苏家每一个人因极度震惊而扭曲的脸,扫过顾泽言不可置信的眼神,最后,落在苏薇那张写满错愕和来不及收起的算计的脸上。
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整个死寂的宴会厅,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不必勉强了。
我这就走。
这份血脉……我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些刺目的白色碎片,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如同冰锥凿击在所有人的心上,我、嫌、脏。
死寂。
绝对的死寂。
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无数双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着站在纸屑中央、狼狈却又挺直了脊梁的少女。那三个字——嫌、脏——像淬了剧毒的冰凌,狠狠扎进苏家每一个人的心脏,也狠狠抽在所有宾客的脸上。
苏振宏的脸由青转紫,再由紫涨得通红,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指着我的手抖得像风中残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婉捂着胸口,这次是真的眼前发黑,身体一软就要向后倒去,被旁边的侍者慌忙扶住,嘴里发出虚弱的呜咽:造孽……造孽啊……
苏宸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额角青筋暴跳,那双惯于在商场上睥睨纵横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暴怒、耻辱,还有一丝被彻底冒犯的、属于上位者的狂怒。苏、雅!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我的名字,声音低沉得如同地狱的回响,你找死!
反了!反了天了!苏皓最先爆发,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鬣狗,猛地冲上前几步,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唾沫星子横飞,你他妈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乡下土包子!给你脸了是吧敢撕鉴定书!还敢说苏家的血脏!你身上流的就是这血!这是你的命!懂不懂!想走行啊!先把苏家养你这段时间的恩情给我还清了!一分不少!连本带利!
他面目狰狞,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
皓皓!冷静点!林婉虚弱地喊道,试图维持最后一点体面,但声音里也充满了被冒犯的怨毒。
苏薇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她看着满地狼藉的纸屑和苏家人暴怒的反应,眼底深处掠过一丝狂喜,但脸上瞬间切换成惊慌失措和痛心疾首。她小跑着上前,想要拉住我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演技精湛:小雅!你疯了吗快跟爸妈和哥哥道歉!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血脉亲情是割不断的啊!快道歉!
她的手指还没碰到我的衣袖。
我猛地侧身,避开了她的触碰。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苏薇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委屈和焦急瞬间凝固,眼底的错愕和一丝被当众拂了面子的羞恼再也藏不住。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顾泽言动了。他几步上前,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迫人的压力,直接挡在了我的面前,也隔开了苏薇。他俊朗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那双曾经被我视为星辰大海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居高临下的失望。
苏雅。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开,带着一种惯常的、仿佛在教训不懂事孩子的口吻,闹够了吗
他微微俯身,靠近我,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冰冷的字句依旧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也落入离得近的宾客耳中:
你以为玩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就能引起我的注意就能让大家觉得你与众不同就能取代薇薇的位置
他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嘲讽。
别做梦了。
你这种粗鄙、任性、忘恩负义的样子,只会让人更加厌恶。
你,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将我狼狈的模样从头到脚扫视一遍,最终定格在我冰冷的眼睛上,一字一顿,斩钉截铁,永远,都比不上薇薇一根手指头。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厅里回荡,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冷酷和笃定。
周围的宾客一阵哗然,看向我的目光更加复杂,有幸灾乐祸,有鄙夷,有叹息。苏薇在顾泽言身后,适时地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委屈,实则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一个得意的弧度。
苏宸和苏皓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看向顾泽言的目光带着赞许。苏振宏也深吸一口气,仿佛顾泽言的话替他们挽回了些许颜面。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所有的恶意、指责、轻蔑,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下来。
前世的记忆碎片在脑中疯狂闪回:高楼的风声,家人的笑声,坠落的失重感……与眼前顾泽言冰冷的审判、苏薇虚伪的得意、苏家人毫不掩饰的憎恶,完美地重叠在一起。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火焰,在胸腔深处猛地炸开!那火焰没有温度,只有焚烧一切的毁灭意志。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笑,从我喉咙里逸出。
这突兀的笑声,让顾泽言微微蹙眉,让苏薇得意的笑容僵在脸上,让苏家兄弟刚缓和的神情再次阴沉下来。
我抬起头,目光掠过顾泽言那张写满优越感的脸,掠过他身后苏薇虚伪的泪眼,掠过苏家每一个人脸上那令人作呕的愤怒和屈辱,最后,落回顾泽言的眼睛里。
那眼神,不再是惊惶,不再是委屈,不再是试图融入的讨好。
那是一种顾泽言从未见过的、仿佛从地狱深渊爬出来的、淬满了寒冰与烈焰的眼神。冰冷,死寂,却又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恨意。
顾泽言被这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悸,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死寂的、充满恶意的包围圈中,在无数道或鄙夷或看好戏的目光聚焦下,我没有再看他们任何人一眼。
我抬起手,不是去擦脸上狼狈的污痕,也不是去整理湿漉漉的头发和脏污的衣襟。
那只沾着水渍和化妆品污迹的手,异常稳定地,伸向了自己颈后——那件俗气玫红色礼服的拉链。
咔哒。
一声轻微的金属滑扣声响,在死寂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在所有人骤然放大的瞳孔、倒抽冷气的声音中,我面无表情地、毫不犹豫地,将礼服的拉链,从颈后,一路拉到了腰际!
啊——!有女士发出了短促的尖叫。
天哪!她疯了!
快拦住她!她要干什么!
苏振宏目眦欲裂:拦住她!快!
苏宸和苏皓也彻底懵了,一时竟忘了动作。
顾泽言更是完全僵住,脸上那副冰冷审判的表情彻底碎裂,只剩下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华丽的、象征着苏家恩赐的玫红色礼服,如同褪下的蛇皮,顺着我的肩膀滑落,堆叠在脚下昂贵的地毯上。
里面,是一件洗得发白的、略显宽大的纯棉旧T恤,一条同样旧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牛仔裤。这身打扮,与此刻金碧辉煌的宴会厅格格不入,寒酸得刺眼。
但穿在我身上,却奇异地透出一种孤绝的、不容侵犯的力量感。
我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站在那堆华丽的蛇蜕旁边。T恤和牛仔裤勾勒出单薄却挺直的脊梁。
脸上是花掉的妆容和湿漉漉的头发,狼狈依旧。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被暴雨冲刷过的寒星,冰冷,锐利,再无一丝彷徨。
我无视了满场的哗然、尖叫、呵斥,无视了苏家几欲杀人的目光,无视了顾泽言如同被重锤击中的呆滞表情,更无视了苏薇那因为极度震惊和计划被打乱而扭曲的脸。
我微微仰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一张张写满惊骇、鄙夷、不解的脸。
然后,在绝对的混乱和死寂中,我抬起脚,一步,一步,无比坚定地,踏过地上那堆华丽的玫红色布料,踏过散落一地的亲子鉴定碎屑。
赤脚踩在大理石上的声音,轻微,却像鼓点,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我径直朝着宴会厅那扇巨大的、象征着苏家富贵与权势的鎏金大门走去。
背影单薄,却挺直如松。
每一步,都像踩在苏家那引以为傲的、华丽而虚伪的门楣之上。
身后,是苏振宏气急败坏的咆哮:拦住她!给我拦住那个孽障!是苏宸和苏皓终于反应过来、带着狂怒冲上前的脚步声!是林婉尖利的哭喊!是苏薇带着哭腔假惺惺的劝阻:爸!大哥二哥!别这样!小雅她只是糊涂了!是顾泽言如梦初醒般、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喊出的:苏雅!你站住!
还有无数宾客惊骇的议论和倒吸冷气的声音,汇成一片混乱的噪音。
而我,充耳不闻。
目标只有一个——那扇门。
门外,是深沉的、未知的夜色。
也是我苏雅,斩断所有肮脏过往,重获新生的起点。
就在苏宸和苏皓的手几乎要抓住我肩膀的瞬间,我猛地拉开了那扇沉重的鎏金大门。
深秋冰冷的风,裹挟着自由的气息,瞬间灌入,吹散了身后所有的喧嚣、怒骂和虚伪的挽留。
我没有回头。
一步,踏入了门外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