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孤雁吟 > 第一章

十岁那年,父亲谋逆未遂。
我和襁褓中的弟弟成了罪臣遗孤。
原以为这一生都要在高墙禁苑中蹉跎。
直到永宁四年,西戎使节入长安,求娶天朝公主。
我俯首跪在丹陛之下,言辞切切,大义凛然:愿效身昭君,以一人之力止铁马金戈。
1
高高的金銮椅之上,我的亲叔叔目光如炬,仔细审视着我。
小时候他也抱过我,还记得那有力的指节托住我细弱的肋骨,将我轻轻抛起:要飞咯!
失重的刹那,我咯咯笑起来。
他稳稳地接住,瞳孔中映出女童灿烂的笑靥。
如今的他陌生且遥远,眼里尽是帝王威仪。
我是明宗皇帝的长孙女,卯时旭日初升时呱呱坠地,祖父以《楚辞》与日月兮齐光的典故,将我封为扶光郡主。
那时父亲还是身份贵重的皇长子,我的出生备受瞩目。
只可惜,是个女孩子。
父亲虽遗憾我并不是皇祖父所期待的长孙,但初为人父的喜悦,让他将这点小小的不足忽略,对我甚是宠爱。
几年之后母亲迟迟未诞下嫡子,而别的王府一个接一个地生下男丁,他彻底破防。
他先是纳了右相崔今之女为侧妃,后又纳了十来个有宜子之相的乡野女子。
崔侧妃出身高门,看不上外祖家寒门小户,她总是斜睨着母亲,语气高高在上:
王妃此举怕是不妥吧,若是招来非议,恐怕连累王爷。
这时,母亲的脸会腾地一下涨红,嗫嚅道:侧妃说的是,是……是我见识浅薄。
我的亲祖母是宫里的贵妃,她更是嫌弃母亲,既无法成为父亲的助力,又不能生下王府嫡子。
每逢宫宴,总是亲亲热热地拉着崔侧妃的手,俨然一对亲睦的婆媳。
2
后来,父亲和崔右相勾结陷害三王叔,三王叔激愤难忍,自尽以证清白。
皇祖父查明真相后,将父亲圈禁以示惩戒。
可他不甘心,竟将全部怨恨发泄到崔侧妃身上,将她活活勒死。
那时崔侧妃已身怀六甲。
母亲说父亲疯了,我想也是。
不然怎么会对自己心尖上的崔侧妃如此狠心
父亲被圈禁之后,也没耽误他生孩子。
我异母的弟弟妹妹像雨后春笋一样出生,就连母亲也再次怀孕。
母亲几次小产,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
她为了生下燕王府的嫡子,丝毫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也不顾惜年幼的我。
可即使她小心翼翼躺在床上养胎,也没能逃过父亲再次作死。
他的储君梦碎,便趁着七王叔祭天之际,在祭台下埋了火药,企图炸死这个皇祖父寄托厚望的储君。
可惜棋差一招,未能如愿。
还被皇祖父以谋逆之罪论处,母亲得知噩耗,惊惧之下生下弟弟,自己却大出血而亡。
燕王府本该消失在夺嫡的尘烟中,奈何弟弟的出生又让皇祖父升起怜惜之情。
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孱弱的孩子活不久,可偏偏他命硬,竟一日日熬过了洗三、熬过了满月、又熬过了周岁……
他是我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我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他夭折。
他的每一口吃食,我都要先行尝试;
睡觉也要将他拥入怀中,片刻不离;
每一次生病,我都是绷紧了心弦,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出事。
那时,我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3
此次西戎求亲,我知道陛下为和亲人选夙夜难眠。
没有人愿意将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孩子,送往异国他乡填坑。
只有我,这个没有爹疼娘爱的孤女主动站了出来。
阿弟已经七岁了,我不能让他永远拘在山南别院,被别人像养猪一样养大!
陛下问我:此去西戎,山高路远,你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我抬眸望向这位九五之尊,语气卑微到了尘埃里。
臣女别无他求,只是弟弟妹妹们年岁渐长,希望皇叔能宽恕他们,哪怕剥去宗籍,做个庶民也好。
陛下审视着我:朕记得燕王嫡子今年七岁了……
皇叔仁厚,阿瑀的确满七岁了,身子倒是比前些年强健了,只略识得几个字,比那睁眼瞎稍强些罢了。
他缓缓靠在椅背上,许久之后缓缓道:你主动和亲西戎,功在社稷,朕自是不能让你寒心。先帝临去时最放心不下你们姐弟,就让阿瑀过继到越王名下吧,如此他也可安心了。
我以额伏地,诚心诚意地叩谢君恩。
直到他的脚步声远去,我才发觉后背早已汗湿一片。
越王就是被父亲陷害,英年早逝的三王叔,他自尽时府里只有一位庶女,年纪比我还小。
阿瑀过继到他名下,为他续脉承嗣,也算是替父赎罪了。
只是越王叔在地底下是否愿意,活着的人根本不会理会。
离开长安的时候,阿瑀已过继到越王名下,被敕封为越郡王。
而我,被敕封为宁国公主,和亲西戎。
阿瑀死死攥着我的衣角,喉咙里挤出小兽般的呜咽,泪珠子成串成串地往下砸。
他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呼唤:阿姐!你一定要活着!要等我长大……
他虽未有大儒教诲,却已然明白我们姐弟就是那砧板上的鱼肉,此次和亲,是我能为我们争取到的最大的生机。
4
和亲公主的卤薄仪銮威仪奢华,送别的队伍挤在官道两旁,长得看不到尽头。
所有人都在称颂我的勇敢无畏、舍己为民。
唯独阿瑀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啕,整个身子抖得像狂风中的树叶。
我坐在马车上将这些故国的面孔一一看过、一一铭记。
老妇攥着粗布帕子抹泪,孩童踮着脚张望渐行渐远的红轿。
我一遍遍地安慰自己:梁扶光,你要做青史留名的和亲公主!纵使命运将你抛来掷去,也需在逆境中扎根,在荒芜里开花!
车马辘辘而行,目光所及绿意渐少,荒芜渐多。
路旁的野草都被和亲使团的泪水打湿了。
比起我这个有所企图的和亲公主,她们才是被命运碾碎的蝼蚁,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漫云生得美貌,自出了长安,便给自己涂上黢黑的眉毛,甚至摘掉帷帽,暴晒于日光之下。
就这,也没能躲过那淫邪的眼神。
她去解手许久未归,我渐渐有些不安,带着松柯一路找过去,就见几个西戎士兵堵住了她的来路。
他们嬉笑着,像猫抓老鼠一样戏弄漫云。
肮脏的手在漫云身上乱摸。
愤怒像野火一样蔓延开来,理智瞬间化为灰烬。
我拔下金簪,狠狠地插进其中一个士兵的脖子里。
温热黏腻的血液顺着指缝流下来,这才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金簪!
松柯将瘫软的我拥入怀中,自己的脊背却绷得笔直。
面对西戎使臣的质询,漫云站了出来:你们西戎士兵目无法纪,企图侵犯于我,我为求自保这才误杀了他。
5
送亲的正使是宗正司下一任宗令祁王,也是我的十三叔父。
他看了一眼漫云,眼里尽是不悦,反而拉着西戎使臣言笑晏晏:都是一场误会,今晚杀只羊,咱们喝酒吃肉。
他不怪这些西戎士兵,反而怪漫云生得姿色出众。
一顿酒肉就想将此事轻轻揭过,方才被鲜血浇灭的怒火再次复燃!
我拂开松柯的肩膀,锵然道:
方才西戎畜生企图侵犯的人不是漫云,而是我,宁国公主!
漫云是为了维护我的清誉,这才站出来担下这等污名。可我担负和亲重任,不仅仅是大梁公主,更是将来的西戎王后!岂能容几个小人作贱
祁王的脸色瞬间僵硬,西戎使臣更是脸色难看。
他们走后,送亲的副使安国公世子李自蹊神情严肃道:这件事情我必会给公主一个交代,绝不会让为国尽忠的英雄白白受辱!
夜色如墨,星子在穹顶忽明忽暗,远处的狼嚎此起彼伏。
松柯说:安国公世子不愧是世代镇守西北的名将后裔,那几个畜生定会被饿狼嚼碎。
我远处饿狼的狂欢,身上汗毛竖起,却只是拉了拉毯子,轻声说了句:快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次日一早,安国公世子派自己的亲卫,寸步不离守护在我身边。
可即便如此,我和漫云三人也不敢分开行动,就连睡觉时也要留下一人守夜。
6
长安越来越远,塞外的风也越来越凛冽,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终于到达西戎都城。
所谓都城,不过寥寥几座砖石建筑,更多的则是一座座毡包。
是夜,我见到了西戎王——我的丈夫,一位比我父亲还要年长的老者。
他两鬓斑白,皱纹勾勒出岁月的痕迹,粗粝的指节轻轻抬起我的下巴,就像是毒蛇爬过一样毛骨悚然。
目光放肆地打量着眼前的猎物,似乎要把我的衣衫剥尽,嘴里叽里咕噜说着我听不懂的西戎话。
随行的译官姓郑,曾经是长安城名动一时的才女,亦是位替夫守节的烈女子。
她吞吞吐吐半天,说了句:王上说公主甚美。
我知道,没那么简单!
定是他说了句极羞辱的话,才让一丝不苟的郑女官都不忍翻译。
那一夜是如何度过的我已想不起来,只记得浓浓的牛羊腥臭和浑浊的酒气将我笼罩,令人作呕。
所以,言语的羞辱算得了什么呢
这个夜晚才是噩梦的开始!
自从父亲不顾妻儿,走上谋逆之路,我便不再是金尊玉贵的扶光郡主了。
难道不知道和亲之路坎坷曲折,九死一生吗
可不和亲,我就要和弟弟一起,被关在山南别院,一辈子像猪一样活着,没有自由,更没有尊严。
我问自己值得吗
周围万籁俱寂,只有西戎王浑浊的鼾声。
次日我便知道,西戎王庭原本就有四位王后。
按照家族势力分别称为:大王后、二王后、三王后、四王后。
而我虽然来自实力雄厚的大梁,奈何天高地远,所以被称为五王后。
我甚至没有资格住砖石的屋子,大王后分给我一座半旧不新的毡包。
7
一路上想过无数遍和亲公主的悲惨境遇,却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做妾。
提笔向陛下告状,却久久未落下一字。
西戎王庭有名分的女人都称为王后,使节并未欺君!
从踏上和亲之路的那一刻开始,我的生死荣辱只事关和平,无关亲情。
今日受辱之人就算是陛下的亲生女儿,他也不会为了区区名分轻易毁诺。
更何况,我只是罪臣遗孤,是侄女而已!
使团离开都城前,安国公世子送来一支精钢所制的簪子。
他说:金簪质软,不足以一击毙命,以后若是遇上危险,就用这支簪子自保。
我郑重道谢,拿过那支梅花簪,插到鬓间。
李自蹊神色复杂:公主不必言谢,该是我代表千千万万的边关百姓感谢公主才是。
无论如何,好好活下去!拿你们换和平,终究是大梁的男儿对不住了……
漫云和松柯红了眼眶,使团离开西戎,我们才成了真正的孤雁。
我的年轻鲜活讨得了西戎王的喜爱,他几乎夜夜都要来我的毡包。
可我自己却对这份鲜活和容颜深恶痛绝。
夜里他扒光我的衣服,嘴里叽里咕噜,我听懂了其中一句:大梁的公主无趣极了,还不如俘虏营的女人。
所谓的俘虏营就是掳来的商旅或平民,有大梁的,有西域的,还有波斯的。
她们大多是女子,活着的价值就是充当营妓!
他把堂堂宁国公主比作营妓!
指尖拂过那支梅花簪,要是狠心一点,将这支簪子插进西戎王的脖颈,我是不是就可以解脱了
可是我不敢!
甚至还要装作听不懂,一脸欢欣地迎合这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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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抚远城时,边关的百姓拿出自家都舍不得吃的腊肉瓜果,塞满了使团的马车。
他们说,我是替数万百姓去受过的。
要是我因为一时激愤,杀了西戎王,抚远城的鲜血就会流成河,尸体就会堆成山。
8
我举起了匕首,轻轻抵住自己的脸,终究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决绝。
郑女官拉住我的手:
划伤自己脸很容易,但因此打了西戎王的脸,公主的处境会更难,莫忘了乌格部的前车之鉴!
匕首掉落,我失神跌坐在地上。
上个月西戎王从乌格部掳来一位美艳的女子,听说是部落首领新婚的妻子。
那女子不堪受辱,自刎而亡。
次日西戎王就将乌格部屠戮殆尽。
我选择了这条路,便意味着连死亡都不能自主。
纵然我深恨自己的容颜,王庭的女人却嫉妒得发狂。
有一天,王庭忽然有了传言,说所谓的宁国公主实际上是个冒牌货,并不是真正的天朝公主。
夜晚,他意味不明地盯着我的眼睛,心跳逐渐慌乱起来。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段话,我看向郑女官。
郑女官脸色苍白,替西戎王问:是不是我们西戎人太好说话了,让你们的陛下认为随便一个女人就可以打发我们
我嘴唇颤抖,张了张嘴挤出不成调的语句:王上……王上从哪里听来的无稽之谈
他的脸色冷了冷,我努力呼吸着,试图让自己先平静下来。
几息之后才镇定道:王上容禀,妾是大梁明宗皇帝亲自赐名的长孙女,我们天朝的公主不足五岁,除了她,没有人比妾更尊贵了!
况且……我补充道,前朝金玉公主和亲前连封号都没有,不也贵为大阏氏,辅佐了两代草原雄主。
西戎王哈哈大笑,我与郑女官对视一眼,皆是松了一口气。
我看了一眼郑女官严肃的面容,忍着羞耻,第一次主动上前诱惑西戎王。
生疏地亲吻他粗粝的胡茬,抚摸那松弛的脸庞。
他很快就把持不住,一把将我抱起……
9
夜幕之下,烛火摇曳,伴随着熟悉的腥臭和老人味,我的眼泪颗颗滑落!
我必须活着!
可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有时候活着比死还难。
次日清晨,当再次面对郑女官那张严肃正经的面容,我羞愤欲死。
她守节半生,最是忠贞不二,恐怕从心底里深深鄙夷这种以色侍君的行径。
郑女官看出了我的难堪,不顾身份悬殊,上前抱住我轻声道:我们的公主是个英雄呢。
泪水像决堤一样溃流。
这天以后,我不再像个行尸走肉,将自己置身事外。
既嫁到西戎,就注定了无法置身事外。
她们野蛮粗俗,未通教化,但人性相通,自然也懂得争斗。
我学着和西戎贵族一起宴饮、交际;学着像当地人一样剪羊毛、拾牛粪;学着骑骆驼放牧、给母羊接生。
甚至拿出了幼时都不曾有过的勤奋,学习当地的语言风俗。
西戎王对我十分满意,渐渐地让我独立管理自己的羊群和牛马。
我的活动范围不再局限于王帐,而是可以策马在草原上奔驰。
真正走进当地牧民家中,了解这片土地上的人之后,你会发现他们和大梁子民一样,会欢笑、会悲伤、会在篝火旁载歌载舞。
王上倚在兽皮榻上,一手举着酒杯,一手将我拥入怀中:弱者还在抱怨环境,强者已经征战四方!你天生就该是王的女人。
没有任何后盾和依靠的人,只能埋头向前冲。
我抬眸看向自己的指节,比在别院幽禁时还要粗粝肿大。
我不愿做什么王的女人,宁愿一辈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嫁得良人,儿孙满堂。
10
三年后转场夏牧场时,我们远远看到一支商队。
松柯惊喜地大喊:是大梁来的商队!是我们的人!公主你快看,是我们的人!
我不顾形象地跳下马车,向着他们跑去。
我的亲卫早已激动地将商队围住,险些吓坏了领队之人。
熟悉的乡音不用互报家门,也能让彼此放下戒备。
他们是来自长安的商队,此行准备去疏勒、于阗贩卖丝绸茶叶,顺便带回那边的玉石、马匹之类的特产。
亲卫告诉他们我的身份,这些商人立刻肃然起敬。
其中一个中年汉子大声说着:公主出嫁时,小人就在城门外送行!
可当他们看到自己昔日尊贵的公主,脱下流光溢彩的罗裙,卸下满头珠翠。
犹如普普通通的牧民包着头发,穿着宽大的袍子,皮肤皲裂,颧骨被冷风刮出粗糙的红晕,一时之间都沉默不语。
一位老者沉声道:公主受委屈了,这分明是……是替咱们在受罪呐!
我平复着激动的心情:看到你们就不觉得委屈了,说明边境安宁。你们不仅让我看到了自己和亲的价值,也让商路上所有的百姓看到了和平与希望的星火,待日后商旅繁荣,百姓安居乐业,我亦不枉此生了。
这不是虚伪的谎言,这是我和亲以来露出的第一个真心笑容。
他乡遇故知,乃人生幸事。
我命亲卫杀了几只羊招待商队,西戎王亦命人送来马奶酒待客,我不知他是好意还是警告,到底还是学会了谨慎。
李老爹送我一坛蔷薇露,虽然不及宫廷御酒醇香清冽,但也是久违的乡味。
临行前我低声拜托李老爹:若有机会替我向越郡王府报一声平安!
11
这些年支撑我活着的,除了和亲公主的责任,便只有阿瑀的安危。
也不知他如今长成了什么模样是否开蒙读书有没有吃饱穿暖
分道扬镳时,我跳上马车,挥手向商队告别。
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有不舍、有难过、亦有期盼和祝福。
一如当年离开长安,那些送行的百姓。
直到看不见他们隐入天际,我才毅然转身,向着王庭的队伍追去。
夏天很快过去,今年冬天的风雪来得格外早。
王上揽着我语气幽幽:这场风雪不知要死多少牛羊……
我本能地察觉到危险,草原诸国历来都有劫掠他国的传统,如果这场风雪损失太大,则边境危矣!
长生天会保佑王上,也会保佑咱们的子民。
我摆出崇敬的神色,目光灼灼地望着西戎王。
次日一早,我立刻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郑女官。
郑女官眉头紧锁:现在储备草料和加固牲畜圈怕是来不及了吧!
预防白灾他们比我们有经验,但我们总要做点什么……要是李老爹他们在就好了,好歹能将消息带回去。
我与心腹商量了许久,晚上就各自行动了起来。
侍女们尝试用制作羊绒的方式纺织骆驼绒,骆驼比羊更能抵御严寒,骆驼绒保暖性想必会更好。
这件事漫云已经尝试了很多次,原本想等万无一失再推广,现在看来是势在必行!
亲卫们打着宁国公主的旗号,帮助孤寡牧民加固牲畜圈、运输干草、收集牛粪等等。
而我亲自上门为贫苦牧民送粮送钱,然后拉着她们的手一遍遍说:不要担心,长生天会保佑大家,王上会帮助大家。
动情之处还会拉着她们的手一同垂泪……
12
西戎王很快发现了我们的异常,问我意欲何为
我告诉他:王上为今年的严寒忧虑,妾又如何能视而不见可惜妾能做的实在有限……
语未毕泪先流,西戎王被感动了。
我趁机告诉他,我的侍女经过反复试验改进了纺纱技艺,可以将骆驼绒制成羊绒一样蓬松柔软的东西,填进衣物比羊绒更保暖。
西戎王的眼里溢出满意和欢喜,他抱着我转圈:大善!你真是我的福星,是长生天赐予我的珍宝。
在王上的支持下,纺织驼绒的技艺逐渐推广开来。
这个冬天,西戎遭遇了严重的白灾,牧民们的损失惨重,可他们脸上没有往年的愁容和戾气。
他们顾不上焦虑,而是忙着学习纺织驼绒,这些驼绒又暖和又值钱。
从大梁来的宁国公主,以超过羊绒三倍的价格收购驼绒,只要熬过了这个冬天,驼绒换的银子就可以买新的羊羔和牛犊。
新年第一天,我更是敲锣打鼓给受灾严重的牧民送粮草、送牛羊,给牧民家的小孩送红包和糖果。
今天是我们汉人的新年,长辈给晚辈送红包也是送祝福,希望新的一年我们西戎风调雨顺!
短短几句话说得这些小姑娘、小男孩神情激动,目光灼灼。
冰雪消融,是春天来了!
大地和牛羊恢复了活力,宁国公主四个字也随春风传遍西戎的每一个角落。
没有人再想着劫掠边境,以填补去年的损失。
因为他们还盼着聪慧过人、心怀慈悲的宁国公主帮他们贩卖驼绒!
13
没有人再叫我五王后,就连王庭的女人也叫我宁国公主,她们知道我和她们不一样了。
巨大的荣誉和利益背后总是充斥着算计和危险,大王子很快看到了驼绒背后潜藏的利润。
大王后出面替大王子求娶漫云,大王子残暴不仁、贪财好色,将漫云嫁给他无异于羊入虎口。
我的拒绝让大王后恼羞成怒,她扯出笑容嘲讽道:
宁国公主怕是忘了,我们西戎的传统是父死,妻其后母!公主现在舍不得漫云没关系,将来你主仆二人一起嫁给我儿子,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大王后的话让我久久失神,胸口像是压了一块浸透水的棉布,沉甸甸地往下坠。
没错,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如何能保护自己身边的人
郑女官惊叫一声,我才恍然发现喉间泛起淡淡的铁锈味,不知何时竟将牙关咬出了血。
她服侍我漱口,心疼道:公主,你已经竭尽全力了,不要让自己绷得这样紧。
我能怎么办呢
西戎王已经老了,甚至都很少来我帐中过夜,而大王子正是年轻力盛的时候。
很快,我在西戎王的众多儿子中寻找到了合适的盟友——四王子伊勒其。
他母族势弱,在一众王子中显得平平无奇,但他人缘极好,上到西戎王公,下到奴隶仆从皆喜欢他的热忱和谦逊。
而我,最看重的是他与大王子之间的夺妻之恨。
据说,伊勒其青梅竹马的姑娘被大王子奸污,那姑娘不堪受辱自尽而亡。
伊勒其至今未娶妻,但他的袍角却绣着那位姑娘部落的图腾。
要不是有一次我的牛羊失群,伊勒其帮忙寻找,怕是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就忘记了那位刚烈忠贞的姑娘。
14
我告诉西戎王,自己想成立一支商队,将驼绒卖到周围的部落和国家,但人手有限,想请善于交际的四王子代为主持。
王上自然无有不应,如今商路畅通,垄断的生意更是格外容易,驼绒远销长安和波斯。
随着商队在西域各国声名鹊起,四王子的地位也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势力足以与大王子争锋。
西戎王日渐老迈,而我忙于建立自己的势力和威望,他对我亦渐生忌惮。
我假装无意,将大王后曾经的威胁之语告知西戎王,他果然变了脸色。
西戎的确有父死子继其后妻的传统,可此时他还活着呢,大王子就敢觊觎后母
盛夏的篝火宴上,我设计让他亲眼看到大王子对我的纠缠。
一出美人计,成功离间了西戎王和大王子的父子情。
以至于他几次当着王公贵族的面怒斥大王子:狼子野心!
恰逢西突厥进犯,当西戎王再次带着部族出征时,万名西戎勇士回来时只有不到百余人。
整个王庭顾不上安葬先王,就陷入了血雨腥风。
诸位王子在各自母族的支持下打得头破血流,而我传信陛下,希望大梁支持四王子伊勒其上位。
而我答应支持伊勒其的条件有二:广开边境商贸、送我回归大梁。
伊勒其自然应允。
大王子似乎察觉了我们的合作,他带人将我的毡包围住,自己则手持大刀掀开帘子。
亲卫将我围在中间,双方对峙许久。
他将漫云从纺纱院拖来,弯刀紧紧地抵着她的脖颈,粗粝的砂石划伤脸颊,渗出丝丝血迹。
15
宁国公主,我本不想与你兵戎相见,奈何你实在不识抬举!
我紧紧攥着那支梅花簪,心中做了最坏的打算。
漫云哀哀地望向我:公主,不要顾及我!做你想做的事情……
大王子闻言将弯刀抵近了一寸,鲜血瞬间渗出。
我厉声喝道:放开她!我跟你们走!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阵阵马蹄声,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大王子脸色剧变,草原上最怕野火,更何况现在正是东风凛冽的季节。
浓烟蔓延,厮杀声四起。
大王子心神分散,稍稍松了松手,就被一支利箭穿膛而过。
伊勒其带着一众部属纵马驰来,一把将我拉上了马背。
我素来只知伊勒其交友广泛,手段圆滑,从不知他的骑射功夫也如此精湛。
也是,能参与夺位争权的人,又有几个像表面上那样简单呢
成王败寇,西戎的王权之争只信奉力量,更何况大梁数以万计的士兵早已陈兵边境。
不久之后,伊勒其继承王位,成为了西戎新王。
而我,却成了伊勒其的新王后!
并不是伊勒其毁诺,而是陛下拒绝了我回朝的请求!
他让我以大局为重,从胡俗!
虽然我从未将先王视作夫君,可嫁给自己的继子为妻,依然远远超出了自幼所受的教养和认知。
黄沙漫漫,驼铃悠悠,我站在这苍茫戈壁,仿佛一只失群的孤雁,发出无声的哀鸣。
猎猎长风中,我仿佛听到了历史的回响,那是无数个像我一样的和亲公主深夜在低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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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落日的余晖中,我深一脚浅一脚朝着营帐走去,路过牧民的毡包时,与一个毛手毛脚的小孩撞了个满怀。
宁国公主!阿娘,是宁国公主!小孩看清来人,惊喜地朝着毡包叫嚷。
毡包中走出一位矮胖结实的妇人,看到我彷如看到了神祇。
黝黑泛红的脸上溢满了惊喜,手足无措地想要察看我是否受伤。
傍晚,我一边吃着阿木家热腾腾的手抓羊肉,喝着浓郁的马奶酒,一边听他们讲述这些年家中的变化。
阿木家的羊群在那年白灾死伤过半,幸而家中还有几头骆驼,后来我组织侍女传授纺织驼绒的技艺,让他们来年春天可以买一些新的羊羔。
后来王庭组建了商队,再加上边境安宁,贸易频繁,他们的骆驼租给了四王子的商队,赚到不少赁金。
现在阿木家有牛羊上百头,饲养的骆驼也渐成规模,甚至阿木的姐姐还在我筹办的救济所做医女。
他们用热情真诚的话语赞扬我的仁慈和聪慧,说我是长生天赐予西戎的珍宝!
这话先王曾经也说过,我嗤之以鼻,今日听到阿木一家这样说,心中却涌起一阵阵暖流。
原来,我的牺牲并不是没有意义,我所做的一切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原来,我真的做到了自己离开长安时承诺的:以一人之力止铁马金戈,换边境康宁!
我梁扶光从不输任何一个男儿!
16
昔年明宗皇帝将我抱在膝头,指着案上的舆图说:食以民膏,为民生计!我们受万民供奉,自然也该担万民的责任。
后来,父亲枉顾江山安定,屡屡草菅人命,母亲将我紧紧拥入怀里。
她说:千万不要像你父亲,他一定会遭报应的。
我不知自己这些年所受的苦楚,算不算替父偿债
可我知道,父亲给予的荣耀终究是虚妄,只有自己蹚出来的路才是自己的。
这一年的新年,我居然收到了来自越郡王府的家书和节礼。
不仅有大梁特有的丝绸和珠宝,还有一箱箱农业、纺织、医学各类书籍。
阿瑀告诉我,我的事迹传到了大梁,他为我骄傲!
他说,自己很喜欢我送他的驼绒护膝,很暖和也很防风,长安城的勋贵子弟都十分羡慕。
他还说,自己长大以后要做西域都护,为我和我的商队保驾护航!
往来几千里,家书抵万金,看着这封沉甸甸的家书,我泪如雨下……
这个从出生起就在我羽翼之下的雏鸟,终于学着自己飞翔了。
母亲要是看到这一幕,该有多欢喜。
那晚我设下宴席,款待西戎王公贵族。
席间纵酒欢歌,伊勒其看着我面色酡红,终于夺下杯盏:王后,你喝太多了。
我絮絮叨叨说着幼时为阿瑀亲尝汤药,每次生病我都要抱着他彻夜难眠,恨不能以身代之。
他神色莫名:你若是做了母亲,定然会是个好母亲。
我瞬间吓得酒醒了一半,没有人知道早些年我日日服用避子的汤药,身体怕是早就坏掉了。
17
伊勒其与先王不同,不会一边用着我,一边防着我。
他放任我在王都以自己的名义建立救济所、医馆和学堂,甚至拨出专门款项支持这项事业。
就连郑女官都说:王上宽仁厚道,是不可多得的明君。
前两年西突厥大败西戎,先王惨死沙场,伊勒其一直发展势力以图雪耻。
他带兵出征前,突然说:我已留下诏书,此役若不幸战死,就将你送归还大梁。
我心头一片茫然,不知该盼着他凯旋,还是盼着他马革裹尸。
那段时间,我总是出神,缝制征衣时几次刺伤指尖。
松柯笑着逗趣:公主这是在担心王上。
我还未理清自己的心绪,伊勒其已凯旋归来。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俯身递过来一支高山杜鹃:我美丽的花儿,你愿意为我扎根西戎吗
抬眸望去,阳光在他的发间跳跃。
我仓皇后退几步,伊勒其眼里的光芒逐渐黯淡。
他的热忱,我不是没有心动过。
可我的心早就一片疮痍,又如何能够开出美丽的花儿
整个王庭的人都知道了,王上和王后有了嫌隙。
我们没有争执,没有吵闹,但大家分明能感受到我们之间气氛微妙。
有大胆的姑娘窥到机会,深夜潜入伊勒其的王帐。
伴随着一声惊叫,有人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跑出了王帐。
松柯向我禀告的时候,我神色未变,淡淡说了句:知道了。
不一会儿,伊勒其一脸寒霜地闯入我的毡包。
他的眼眸如同饿狼一样,紧紧地盯着我,如同酝酿着一场风暴。
我不自在地后退几步,然后又故作镇定地挺直了腰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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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勒其突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王后,你可真有趣。
我恼羞成怒,转过了身子。
他紧紧扣着我的肩膀,强迫我直视他:我知你一心回归大梁,不如先允你回去省亲,若是在长安待得不愉快再回来,如何
我心神巨震,他哪里来的自信,我会舍弃长安的繁花旖旎,舍弃陪伴阿瑀长大的机会,舍弃我熟悉的故土,甘愿在这荒蛮之地做他的王后
但他眼里流光溢彩,十分笃定地看着我。
以至于我不自觉地点头应是。
身边的人知道我们要回长安省亲,一个个喜极而泣。
他们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回归故土。
离开王都的时候,正好遇上牧民们转场,他们携老扶幼围在道路两边,想要一睹宁国公主的风采。
我突然想起当年离开长安的情形,当年的长安百姓也和他们一样,目送我的銮驾渐行渐远。
看着当年走过的路,翻过的山,曾经忘却的记忆渐渐苏醒。
当初的惶然和忐忑如同昨日一样清晰。
那时,我走的每一步都充满了窒息感,步摇晃动都能让我绷紧心弦,鎏金的铜铃声如同阿瑀崩溃的呜咽。
我以为自己奔赴的是一条不归路,从没想过,这条坎坷之路竟生生让我蹚出了一条坦途。
暮色如血,残阳的余晖跃动,原来,人的潜力无限,我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坚毅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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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见过峻极于天的高山,突然觉得长安的阙楼远不及记忆中巍峨。
只有阿瑀站在那里,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比我想象中还要隽逸。
记忆中他还不及我的腰高,送我出嫁时扯着衣袖嚎啕,那声音像是有人从他心肝上生生撕下一块肉来。
午夜梦回,我常常被那嚎啕声惊醒。
如今他已比我高出半个头,疾步上前,却又突然在我面前停住脚步。
四目相对的刹那,二人泪水夺眶而出。
我颤抖着嘴唇:要是……要是母亲看到你这般模样,该有……该有多么骄傲!
阿瑀突然如幼鸟扑入我的怀中,一声声地呼唤着:阿姐!阿姐!
我心酸至极,他出生时便双亲俱亡,还未长大时,唯一的姐姐就远嫁西戎。
也不知道这些年他一个人在长安是如何长大的
那晚,阿瑀像幼时一样,拉着我一刻也不肯放开,生怕眨眼的功夫姐姐就消失不见。
我劝了许久,他才不情愿地去休息。
次日晨起,我身着礼服入宫觐见。
金銮椅上,陛下已垂垂老矣。
我怨过他,在我刚刚踏上和亲之路的时候,他贵为九五之尊,却连血脉相连的孤女也不肯庇佑,送我独自踏上异国他乡;
我恨过他,在我明明可以回归故土的时候,他不肯伸出援手,反而让我从胡俗,嫁给自己的继子。
直到看到阿瑀长成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我才明白,他至少践行了当初的承诺。
这些年若没有他的庇佑,阿瑀一个七岁孩童,就算继承了越郡王府,也不可能平安长大,更不可能长成如今这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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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诚心诚意地叩谢皇恩。
他倾身凑近了打量我:扶光,你长大了,既不像你的母亲,也不像你的父亲,而是像你皇祖父!
记忆中父亲总是一脸戾气,为了储君之位不择手段;
而母亲卑微沉默,为了生下王府嫡子活得小心翼翼。
我敛眉应道:扶光未敢辜负先帝教诲,食以民膏,为民生计!
陛下朗声大笑起来:好!好!好!不愧为大梁的公主!
阿瑀为我设宴款待长安故旧,我兴致勃勃地出席宴会。
昔日我们姐弟是罪臣遗孤,大家避如蛇蝎,如今我是大梁功臣,是以一己之力换边境数十年安宁的和亲公主。
席间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她们一声声赞扬着我的牺牲和功绩,听我诉说西戎的风土人情。
我突然觉得当年所受的苦楚,似乎也被抹平了许多。
可当我更衣路过花园小径,却听见几位宗室姐妹戏谑道:
咱们这位宁国公主真把自己当国之功臣了,侍候了父子两代人,要是我早就自尽殉葬,至少图个忠贞刚烈的名声……
她初入西戎都未自尽,怎会在如今守得花开之时自尽,听说西戎新王年轻英俊,比那先王不知道强了多少……
余音在耳蜗里横冲直撞,嗡嗡地化作无数尖针,我紧紧地攥着指节,拼命不让自己跌坐在地。
原来这些姊妹竟是如此看待我的……
当初西戎求娶大梁公主,她们惶惶不可终日,后来还是我主动站出来,解了她们的危机,如今竟是全都忘得干净了!
怪不得伊勒其如此笃定我会回西戎,他早就明白长安已不是我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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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向阿瑀辞行,他蓦然红了眼眶:阿姐为何突然要走可是听说了什么
我在心里苦笑,原来这样的流言阿瑀早就听了无数次了,奈何我长居内院,第一次听到罢了。
此次回长安本就是探亲,总是要回去的。
阿瑀讷讷道:阿姐不能多留些时候吗……
我抚了抚他的肩膀,看到阿瑀长得芝兰玉树,读书也好,心中的惦念早就放下了大半。
那天之后我们姐弟去皇陵祭奠母亲,行至郊外,看到一户农家小院。
男子在挑水浇地,女子在间苗,一儿一女两个小童在田间扑蝶。
阿瑀神情低落:我想象的一家人的生活就如这般!若是父亲当年肯知足,我们一家子便也是如此吧!
他自出生便未见过父母双亲,才会有如此期盼。
可他不知道,父亲志大才疏,母亲怨天尤人,便是没有后来的事情,大概也不会如此平淡温馨。
妇人看到了我们姐弟,迎了出来问何事
闲话间才知男主人早年被征兵,驻守抚远城,当年西戎屡屡犯边,后来还是宁国公主远嫁和亲,边境康宁,他才得以回乡。
他抚着小儿的发顶,幽幽道:以前抚远城战事频繁,很多十一二岁的小儿都要扛刀上阵,如今我们这些战场老兵都无用武之地,只能回乡种田了!
李将军说这都仰赖宁国公主,教授牧民纺织技艺,发展商路,我们自发地在抚远城为宁国公主建了生祠,保佑她余生安康。
阿瑀蓦然望向我,眼里星光闪烁。
他为我骄傲!
我的付出虽未被高门锦绣之地养大的人理解,但千千万万的百姓记得,并将一代代铭记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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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西戎的那天,伊勒其带兵在边境迎接我。
当年的安国公世子李自蹊已继承爵位,成了大梁最年轻的国公。
他带着妻儿在边境线上为我送行:愿边境再无战事,大梁女儿再也不必像公主一样孤身赴险!
我看着伊勒其的脸越来越黑,不由安抚道:边境康宁是两国百姓共同的夙愿。
伊勒其待我极好,整个王帐只有我一个女人。
即使我们膝下无子,他也毫不在意:西戎的继承制度不像你们大梁,向来是能者居之,有没有孩子又有什么干系。
我依偎在他的怀里,心中怅然。
他不知道,我先前因不想为先王生下子嗣,常年服用避子汤药,身体早就不好了。
当年母亲为了生下嫡子,几番小产,身体亏损严重。
怀着阿瑀的时候,肚子越来越大,整个人却像是熬干了的蜡烛。
我不愿重蹈母亲的覆辙,将毕生的追求放在生孩子上。
伊勒其的话虽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但至少让人心中宽慰,渐渐对他生出依赖和信任。
数年之后,我终于生下了伊勒其的继承人,整个西戎都为之沸腾。
那年阿瑀晋封为安西节度使,驻守西域,共同维护商路繁华安宁。
他专门跑到西戎来看望我和小外甥。
阿瑀看着与自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儿,惊喜道:阿姐,我们长得好像!
我笑得满足:外甥像舅,不求满满像舅舅一样出息,只求他像舅舅一样风流俊逸。
阿瑀捏着儿子的小手,突然眼眶泛红:阿姐当年照顾我,定然十分不易,要不是为了我,阿姐至少不必来和亲,以致受那么多苦楚。
我心中又酸又涩。
苦吗
很苦!
但这一生中也遇到了许许多多温暖我的人。
像郑女官和漫云松柯她们,像李自蹊这些戍边将士,像阿木一家,像李老爹这许许多多的普通百姓……
如今还有伊勒其和满满。
从此之后,我再不是失群的孤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