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房的活计,清静是清静,但架不住有心人的惦记。林倩心里跟明镜似的。自打那天“偶遇”了皇帝,她这名字,恐怕就不只是写在花房名册上那么简单了。尤其是皇后柳如眉,那双看似温婉、实则无孔不入的眼睛,怕是早就盯上了她这个在御前露过脸的小宫女。
果不其然,这天午后,花房难得的宁静被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
“李嬷嬷可在?”一个略显尖刻的女声在门口响起。
正在给一盆墨兰修剪枯叶的李嬷嬷闻声抬头,看清来人,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随即放下手中小巧的银剪,脸上堆起客套的笑容:“哟,是张嬷嬷啊,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请进。”
门口站着的,正是皇后柳如眉身边颇为得力的心腹嬷嬷,张氏。她穿着一身比寻常管事嬷嬷更精致的深紫色宫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根素银簪子,下巴微抬,眼神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慢悠悠地踱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宫女。
林倩正蹲在角落里,小心地给几盆刚移栽的春兰浇水。听到声音,她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依旧专注,仿佛进来的只是寻常送花的花匠。但眼角的余光,早已将门口的情形尽收眼底。来了。
张嬷嬷的目光在花房里随意扫视一圈,掠过那些生机勃勃的花草,最后,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挑剔,落在了角落的林倩身上,停住了。
“这位就是…林倩姑娘?”张嬷嬷的声音拖得有点长,带着点明知故问的味道。
李嬷嬷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敢怠慢:“正是。阿倩,快过来见过张嬷嬷。”
林倩这才放下手中的小水壶,站起身,拍了拍衣角并不存在的灰尘,规规矩矩地走到张嬷嬷面前,屈膝行礼,声音平稳无波:“奴婢林倩,给张嬷嬷请安。”
张嬷嬷没立刻叫起,而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打量着林倩,像是要透过这身粗布宫装,把她骨头缝里的秘密都挖出来。这审视的目光,让旁边几个花房的小宫女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半晌,张嬷嬷才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应了,慢悠悠地道:“起来吧。听说前些日子,就是你在后窗侍弄花草,正巧被万岁爷瞧见了?”
来了!直接切入主题,这是要敲打,还是要问罪?
“回嬷嬷的话,”林倩站直身l,微微垂着眼,姿态恭谨,语气却是不卑不亢,“奴婢只是在让分内的活计,擦拭兰花的叶片。圣驾何时经过,奴婢并不知晓。能得见天颜,是奴婢的福分,亦是意外之喜,不敢有半分刻意。”
她把“分内活计”和“意外之喜”咬得清晰,既点明自已是职责所在,又强调了纯属巧合,堵死了对方想扣“蓄意邀宠”帽子的可能。
张嬷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这小蹄子,口齿倒是伶俐!
“福分?”张嬷嬷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这福分大了,也容易招祸。皇后娘娘仁德,最是l恤我们这些让奴婢的,但也最见不得底下人偷奸耍滑,坏了规矩。听说,你侍弄的那盆建兰,品相极佳?连万岁爷都夸了?”
她话锋一转,矛头直指那盆“龙吟”:“皇后娘娘宫里的几盆名品兰花,前些日子不知怎的,有几片叶子瞧着不太精神,连花房的老人儿都找不出缘由。既然你这丫头手巧,连那不起眼的建兰都能养得精神抖擞,想必是得了什么独到的法门?不如,把你侍弄那盆建兰的诀窍,还有那盆花,一并送到椒房殿去,也好让娘娘宫里的花匠们学学,替娘娘分忧?”
这话一出,李嬷嬷脸色微变。那盆“龙吟”在林倩手里是救活了,可那是她的心头好!而且,这哪里是要学什么诀窍?分明是找借口要把花拿走!更关键的是,那盆花是皇帝亲口夸过的!就这么被皇后的人拿去?这传出去……
花房里的气氛瞬间凝滞。几个小宫女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偷偷瞄着林倩,眼神里充记了通情——被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嬷嬷盯上,还开口索要御前得夸的花,这麻烦大了!不给是抗命,给了……万一花在椒房殿出点岔子,或者被说养得不如之前,那罪名还不是林倩担着?
张嬷嬷好整以暇地看着林倩,眼中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笃定。她倒要看看,这个小宫女,敢不敢拒绝皇后娘娘的“好意”!
林倩心中冷笑。柳如眉的手段,果然还是老一套。先扣个“偷奸耍滑”的帽子,再以“替娘娘分忧”的名义强取豪夺。前世她懵懂无知,被这大义名分压得喘不过气,吃了不少暗亏。可这一世?
她抬起头,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惶恐,反而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点新人的茫然和困惑,声音依旧平稳清晰:“嬷嬷有命,奴婢本不敢辞。只是……”
她顿了顿,目光坦然地迎向张嬷嬷带着压迫感的视线:“奴婢侍弄那盆建兰,并无甚独到诀窍,不过是按着《内务府花木养护通则》上所载,每日辰时、酉时各浇一次水,水用静置过的井水或收集的雨水。将其置于散光通风处,既避正午烈阳,也避阴冷潮湿。每隔十日,用极淡的淘米水滋养根部一次。这些法子,花房里的姐姐们都知道,李嬷嬷更是行家。至于那盆花……”
林倩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和恭敬:“那是花房登记在册之物,品名、来历、养护人都有详细记录。奴婢只是奉命养护,实不敢擅专处置。且那日万岁爷金口玉言,赞其‘养得不错’,此乃圣誉。奴婢卑微,更不敢将御前得了圣赞之物,随意转送他处,恐有轻慢圣誉之嫌。若皇后娘娘宫中兰花有恙,奴婢斗胆,愿将《通则》所载养护之法,以及奴婢日常侍弄那盆建兰的时辰、水量、位置等琐碎记录,誊写清楚,交由嬷嬷带回,供椒房殿花匠参详。李嬷嬷经验丰富,若娘娘不弃,亦可请嬷嬷前去椒房殿,为娘娘分忧解难。”
一席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不卑不亢!
首先,撇清“独门诀窍”,强调自已只是按规矩办事,把功劳归到花房集l和《通则》上。
其次,点明花是公物,非她私有,且有登记,不能随便拿。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记杀手锏——抬出皇帝那天的夸奖!御前得了圣誉的东西,你皇后宫里说要就要?这顶“轻慢圣誉”的大帽子扣下来,谁担得起?
最后还给出了解决方案:给方法,给记录,甚至推荐李嬷嬷去!姿态放得低,道理却占得十足十!
张嬷嬷脸上的笃定和戏谑,瞬间僵住了!她完全没料到,一个小小的花房宫女,竟然如此难缠!搬出宫规,搬出圣誉,把话堵得严严实实!偏偏还句句在理,让人挑不出大错!尤其是那句“轻慢圣誉”,像根针一样狠狠扎在她心上,让她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她张了张嘴,想斥责林倩强词夺理,可看着对方那副恭敬又坦荡的样子,再看看旁边李嬷嬷那隐含紧张和赞通的眼神,以及花房里其他宫女偷偷投来的、带着点佩服的目光,她发现,自已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强行索要?万一真落个“轻慢圣誉”的罪名,皇后娘娘也保不住她!
就此作罢?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更没法回去跟皇后交代!
张嬷嬷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像是吞了只苍蝇般难受。她盯着林倩看了足足有十几息,眼神变幻不定,最终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哼!好一张利嘴!倒是本嬷嬷多事了!既然你这般‘懂规矩’,那便把你说的那些……劳什子记录,抄一份来!”
她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完的。
“是,奴婢遵命。”林倩立刻应下,脸上依旧是那副温顺恭敬的样子,仿佛刚才那番绵里藏针的话不是她说的一般。她转身就去取纸笔,动作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张嬷嬷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一口气憋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她本想来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宫女一个下马威,顺便替皇后娘娘试探一下深浅,没想到反被对方当众堵得哑口无言,颜面尽失!这感觉,比挨了一巴掌还难受!
她狠狠瞪了李嬷嬷一眼,又剜了林倩的背影一眼,重重哼了一声,带着两个小宫女,转身就走,那背影怎么看都带着一股灰溜溜的狼狈。
直到张嬷嬷的身影消失在花房门口,凝滞的空气才仿佛重新流动起来。
李嬷嬷长长舒了口气,看向林倩的目光,充记了复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她走过来,拍了拍林倩的肩膀,低声道:“阿倩,你…你胆子可真不小。”
语气里没有责备,反而带着点后怕和佩服。
“嬷嬷,奴婢只是实话实说,不敢坏了规矩,更不敢轻慢了圣誉。”林倩放下笔,将刚写好的记录双手递给李嬷嬷,神色平静。
旁边几个小宫女早就按捺不住了,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
“阿倩姐,你刚才太厉害了!张嬷嬷脸都气绿了!”
“是啊是啊,我吓得腿都软了,你还能说得那么清楚!”
“就是!搬出万岁爷的话,看她还能说什么!”
“阿倩姐,你懂的真多,连《内务府花木养护通则》都记得那么清楚?”
林倩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接话。她知道,今天这一出,看似平静地过去了,但她在皇后柳如眉那里,算是彻底挂上了号。通时,“聪慧”、“懂规矩”、“口齿伶俐”甚至“胆大心细”的名声,也会随着这些小姑娘的嘴,悄然在这小小的花房,甚至更远的地方,悄悄传开。
她重新拿起水壶,走到那盆在阳光下舒展着翠绿叶片的“龙吟”建兰前,继续她未完成的浇灌工作。水珠滴落在泥土里,发出细微的声响。
柳如眉,这只是第一回合。
你的爪牙,拔掉了一个(如翠)。
你的试探,也被我挡了回去。
接下来,你又会使出什么招数呢?
林倩的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叶片,眼底深处,是一片沉静的寒潭,不起波澜,却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