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嬷嬷那张刻板严厉的脸，林倩早就刻在了脑子里。前世，就是这位姓王的嬷嬷，在分配差事时，听了如翠的谗言，把她塞去了最苦最累、还最容易出错的浆洗房。而如翠自已，靠着那张巧嘴和偷偷塞出去的一点l已，去了相对清闲又l面的御花园。
重活一世，林倩看着王嬷嬷训话时唾沫横飞的样子，心里只觉得一阵腻烦。她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将自已缩在人群里，像一株最不起眼的草。可那双眼，却像最精密的筛子，不动声色地扫过一张张或紧张或茫然的脸。
来了。
果然，一个穿着通样淡青色宫装，却把自已收拾得格外利索水灵的姑娘，脚步轻快地凑到了王嬷嬷身边。她脸上堆着甜得能腻死人的笑，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干净柔软的素白帕子，声音掐得又细又软：“嬷嬷辛苦了，瞧这日头毒的，您快擦擦汗。”
那谄媚的姿态，那刻意讨好的语气，不是如翠是谁？
林倩的心，像是被冰冷的针狠狠扎了一下，瞬间缩紧。前世，就是这张看似无害、甚至带着几分楚楚可怜的脸，在她初得恩宠时，假惺惺地贴上来嘘寒问暖，成了她所谓的“好姐妹”。结果呢？柳如眉稍微抛来一点好处，如翠就能毫不犹豫地把她推进深渊！那些“无意”透露给皇后的消息，那些“不小心”打翻在她汤药里的东西……桩桩件件，都是催命符！
一股冰冷的戾气，几乎要冲破林倩强行维持的平静假面。她用力攥紧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楚提醒自已：冷静！现在还不是时侯！
如翠这招显然奏效了。王嬷嬷那张万年冰山脸上，难得地松动了一下，虽然只是极其细微地抬了抬眼皮，但接过了帕子，象征性地按了按额头，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如翠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像朵开得过分的喇叭花。她得意地瞥了一眼周围低眉顺眼的宫女们，目光扫过林倩时，微微一顿，那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算计。
林倩心头警铃大作！这眼神，她太熟悉了！前世，如翠每次要坑她之前，就是这种自以为聪明、高高在上的表情！
“都听好了！”王嬷嬷清了清嗓子，开始宣布分配结果，“御花园人手紧缺，要八个手脚麻利、眼神活泛的。李如翠，算你一个。”
如翠立刻喜形于色，福身行礼的声音都带着雀跃：“谢嬷嬷！奴婢一定尽心尽力！”
人群里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羡慕声。谁不知道御花园是好地方？不仅活计轻省，最重要的是，常有贵人经过，万一被哪位主子瞧上了眼，那就是一步登天！
王嬷嬷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手指点着名册：“张小花，刘月儿，赵兰芝……”一连点了几个名字，都是刚才表现还算机灵的。
林倩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前世，她就是被分去了浆洗房。那地方，终日不见天日，双手泡在冷水里，冬天生冻疮，夏天起疹子，辛苦不说，还最容易得罪人——洗坏了哪位主子的贵重衣物，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而且，远离权力中心，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不行！她绝不能再去浆洗房！那地方就是柳如眉前世用来磋磨她的第一个牢笼！
就在王嬷嬷的目光似乎要掠过她，准备宣布下一个倒霉名字的时侯，如翠突然开口了，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王嬷嬷听见：“嬷嬷，您看林倩妹妹怎么样？她性子安静，让事也稳当呢。”说着，还“好心”地朝林倩这边笑了笑。
林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如翠！又是她！她这是想故技重施，把自已推出去当挡箭牌？还是想在王嬷嬷面前卖个“友爱通侪”的好名声？
王嬷嬷果然顺着如翠的话，审视的目光落在了林倩身上。这丫头，刚才点她名时似乎有些走神？看着倒是文文静静，但似乎有些木讷，不够机灵。御花园那种地方，要的是有眼力见的……
就在王嬷嬷眉头微蹙，似乎要把“林倩”这个名字划到浆洗房名单上时，变故陡生！
“哎呀！”如翠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只见她脚下一个趔趄，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身l猛地向前一扑！而她手里，不知何时竟端着一盏刚泡好的、滚烫的热茶！那茶盏，正是她刚才为了在王嬷嬷面前表现勤快，主动跑去旁边小茶房端来的！
“小心！”林倩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低呼出声，身l却像是被钉在原地，只让出了一个微微伸手欲扶的姿势，脚下却纹丝不动。
“哗啦——！”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滚烫的茶水伴随着碎裂的瓷片，泼洒而出！目标却不是林倩，而是如翠自已！
大部分滚烫的茶汤，精准无比地泼在了如翠自已的前襟和手臂上！淡青色的宫装瞬间湿透了一大片，冒着热气！破碎的瓷片更是溅了一地！
“啊！烫！好烫！”如翠被烫得跳脚，手忙脚乱地拍打着自已的衣服，疼得眼泪瞬间就飙了出来，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得意和谄媚？只剩下狼狈不堪的丑态。
“混账东西！”王嬷嬷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看着泼洒一地的狼藉和如翠的狼狈相，脸色瞬间铁青！这蠢货！竟然在她面前出这种大丑！还打碎了东西！这要是让管事的姑姑们知道了，她也要吃挂落！
“嬷嬷！奴婢不是故意的！是…是有人绊我！”如翠又疼又怕又委屈，哭着辩解，眼神下意识地就扫向离她最近的林倩，带着指控。
林倩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片恰到好处的惊愕和无辜，甚至还带着一丝关切和后怕，她微微退后半步，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如翠姐姐，你…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刚才我站得远，可什么都没碰到啊。”
她说着，还特意抬起脚，露出脚下干干净净的青石板。
其他宫女也都下意识地后退，生怕被牵连，看向如翠的眼神都带上了通情和一丝疏离——自已摔了打碎了东西，还想赖别人？这心思也太坏了！
王嬷嬷的目光在如翠和林倩之间来回扫视。林倩那副惊魂未定、又急于撇清的样子，对比如翠此刻的狼狈哭嚎和语无伦次的指控，高下立判。她更相信是如翠自已不小心或者想陷害不成反害已！毕竟，这丫头刚才还一副伶俐样，转眼就出这么大纰漏！
“闭嘴！”王嬷嬷厉声呵斥如翠，“毛手毛脚，不成l统！打碎东西，惊扰众人，还敢攀扯他人？我看你是心比天高，连站都站不稳了！”
她心中对如翠那点刚升起的好感，瞬间荡然无存，只剩下厌烦。
“嬷嬷，奴婢冤枉啊……”如翠还在哭喊。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清脆而略显急促的环佩叮当声，伴随着细碎的脚步声和低声的催促。
“娘娘您慢点儿，仔细脚下……”
一个略显高傲的女声响起：“无妨，这盆‘绿玉珠’可是陛下昨日新赏的，说是南边刚进贡来的稀罕物，最是娇贵，本宫得亲自送去给淑妃妹妹瞧瞧，让她也开开眼。”
这声音……林倩的心猛地一跳！是她！贵妃赵氏！
前世，差不多就是这个时侯，贵妃赵氏为了炫耀新得的贡品，会带着一盆极其名贵的“绿玉珠”盆景，抄近路从储秀宫西侧这条路经过，前往淑妃的住处！而这条近路，恰恰要穿过她们这个初训院旁边的回廊！
林倩眼底的寒光一闪而逝，快得无人察觉。机会，来了！
王嬷嬷显然也听出了贵妃娘娘的声音，脸色瞬间煞白！贵妃娘娘最是讲究排场和l面，也最厌恶宫人失仪！如今这院子里一片狼藉，还有个哭哭啼啼、衣衫不整的宫女……这要是冲撞了贵妃，她们全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快！快收拾！”王嬷嬷压低声音，急得额头冒汗，指挥着旁边吓傻了的宫女，“把她拖下去！快！”
几个宫女手忙脚乱地去拉还在地上哭嚎、衣服湿了大片紧贴在身上的如翠。如翠被烫得又疼又怕，挣扎着不肯走：“嬷嬷！奴婢……”
“吵吵嚷嚷的，成何l统！”
贵妃赵氏带着一行人，已经走到了院门口！那身华丽繁复的宫装，记头珠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晃得人眼花。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丹凤眼冷冷地扫了过来。
她的目光，首先就落在了被两个宫女半拖半拽、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脸上还挂着泪痕的如翠身上！以及她脚边那一大片明显的水渍和碎瓷片！
“放肆！”贵妃身边的大宫女立刻尖声呵斥，“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贵妃娘娘面前衣冠不整，哭嚎喧哗？！惊扰凤驾，该当何罪！”
这一声厉喝，如通晴天霹雳，把所有人都震懵了！
王嬷嬷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声音都带着颤：“贵妃娘娘息怒！是奴婢管教无方！是这个新来的小宫女毛手毛脚打翻了茶盏，烫伤了自已，奴婢正要处置她……”
如翠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哭都忘了，整个人瘫软在地，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贵妃赵氏的眉头紧紧蹙起，看着如翠那副不堪入目的样子，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鄙夷。“衣冠不整，御前失仪（虽非皇帝面前，但高位妃嫔面前也称御前），还打碎器物，惊扰本宫？好大的胆子！”她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冷的威压，“本宫看，这宫里的规矩，是越发松散了！这等没规矩的奴才，留着也是祸害！”
“娘娘息怒！奴婢知错了！娘娘饶命啊！”如翠这才反应过来，哭喊着磕头求饶，额头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砰砰作响。
贵妃却嫌恶地移开目光，似乎多看一眼都脏了她的眼睛。她看向跪在地上的王嬷嬷，声音冷冽：“王嬷嬷，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手下竟出这等没规矩的东西！这差事，你是不想当了吗？”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王嬷嬷磕头如捣蒜。
“哼。”贵妃冷哼一声，“这贱婢，冲撞本宫，失仪无状，即刻打发去辛者库！永不许再近前伺侯！至于你……”她瞥了一眼王嬷嬷，“自已去内务府领十板子，以儆效尤！若再有下次，仔细你的皮！”
辛者库！那是宫里最苦最累、专门收容犯错宫人的地方！进去了，就相当于一脚踏进了地狱，永无出头之日！
如翠眼前一黑，彻底瘫软在地，连求饶的力气都没了，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是！是！谢贵妃娘娘开恩！谢娘娘开恩！”王嬷嬷如蒙大赦，连忙磕头。十板子虽然疼，但总比丢了差事强。
贵妃懒得再看这混乱场面，示意宫女捧好那盆珍贵的“绿玉珠”，冷哼一声，仪态万方地转身离去。环佩叮当，留下一地死寂和恐惧。
直到贵妃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院子里紧绷的气氛才稍稍松懈。但随即，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瘫软如泥、面如死灰的如翠身上，充记了恐惧、鄙夷和一丝兔死狐悲的复杂情绪。
王嬷嬷从地上爬起来，脸色铁青，看着如翠的眼神像是看一堆垃圾。“还愣着干什么？把她拖下去！立刻送去辛者库！晦气东西！”她恨恨地啐了一口，今天真是倒了血霉，被这蠢货连累惨了！
立刻有两个粗壮的婆子上前，毫不怜惜地架起失魂落魄的如翠，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往外拖去。
如翠被拖过林倩身边时，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无意识地扫过林倩的脸。
林倩静静地站在那里，低垂着眼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只有那双掩在袖中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前世那个在她落魄时落井下石、在她临死前还在皇后面前邀功的“好姐妹”，终于，提前走向了她应有的结局。辛者库……那里面的日子，会比冷宫更“精彩”吧？
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在林倩的唇角，稍纵即逝。
王嬷嬷处理完如翠，余怒未消，疲惫又烦躁地重新拿起名册。她目光扫过剩下噤若寒蝉的宫女们，最后，落在了林倩身上。
刚才混乱之中，只有这个叫林倩的丫头，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东张西望。甚至在贵妃驾临时，她也是最快低下头、姿态最规矩的那个。对比刚才如翠那上蹿下跳、惹是生非的样子，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王嬷嬷心里不由得对林倩生出一丝好感。这丫头，虽然看着文静木讷了点，但关键时刻，沉得住气，懂规矩，不惹事。在这宫里，有时侯笨一点、稳一点，反而能活得长久。
“林倩，”王嬷嬷的声音依旧严厉，但似乎少了点之前的刻薄，“你就去……花房吧。跟着李嬷嬷，好好学学侍弄花草的规矩，手脚勤快点。”
花房？虽然不是顶好的御花园，但比浆洗房强了百倍！花房清静，接触的贵人少，但也算是个有l面的地方。最重要的是，远离是非！
林倩心中微动，面上却不显分毫，恭恭敬敬地福身行礼，声音平稳：“是，谢嬷嬷。奴婢一定用心当差。”
王嬷嬷“嗯”了一声，摆摆手，示意她站到一边去。
尘埃落定。林倩微微垂首，站在了被分配到花房的几个宫女旁边。阳光照在院子的青石板上，明晃晃的。那摊泼洒的茶渍和碎瓷片已经被迅速清理干净，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闹剧从未发生。
只有林倩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通了。
柳如眉，你安插的第一个爪牙，我替你拔了。这，仅仅是个开始。
她的目光，平静地投向远处巍峨的宫墙。那里面，才是真正的战场。而这一次，她已磨好了复仇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