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社门廊的喧嚣未散,林韵便拽着我拐进侧巷。
他衬衫领口歪斜,平安扣在颈间晃得急:“谢先生,张伯钧约您去茶楼,说是‘谈约’——我偷听了几句,口气不像寻常邀稿!”巷风掠过,他鬓角汗渍凝成晶亮,镜片后的眼瞳如淬火的琉璃。
茶楼包厢的雕花窗棂筛进碎金阳光,张伯钧倚在紫檀椅上,烟斗云雾缭绕如蛛网。他身后立着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袖口金表链闪得刺目,此人自称“华新出版社赵经理”。
“谢先生,您的《鸦巷》修订版——”赵经理指尖叩击檀木桌,声如算盘珠蹦跳,“掀起的风浪,可比沪东码头罢工的潮头还猛!”他皮笑肉不笑的褶纹里,藏着某种黏腻的期待。
张伯钧吐烟圈打断他:“赵经理此番,是来‘收火种’的。”烟雾散去,他枯藤般的手指指向案头文件:“华新拟出《民众文学丛书》,首卷便想请先生担纲主编,条件嘛——”他翻开合通,墨字如蝇群爬记纸页,“预付版税五百大洋,销量分红另计,条件是——”“稿件须经出版社审核,涉及‘敏感题材’需删改。”
赵经理接话时,金表链叮响如铜锁扣合,“譬如‘铁轨震颤’的隐喻,若改作‘时代车轮’,更合大众口味。”我摩挲合通边缘,纸纤维粗粝如砂纸。
林韵在旁冷笑,袖口平安扣撞出脆响:“先生,这‘收火种’的买卖,怕是要把锈烟斗镀成金壳,内里药渣却得掏净!
张伯钧忽拍桌,烟斗磕出火星:“谢先生,您如今是文坛的‘双面刃’!旧派骂您‘文骨烂泥’,左翼捧您‘民众喉舌’,华新要的,是把这刃磨得更光、更钝——光到能割销量,钝到不伤官方皮肉!”他眼底泛起浑浊的光,似在权衡某种旧账。
赵经理递来银匣,内里银元叠成小山:“若应约,即刻预付半数。您那棚区夜校的稿费——”他尾音拖得黏腻,“总比煤油灯费划算。”
我忆起棚屋中老陈攥着油渍稿纸的掌心,童工阿宝信中歪斜的栀子花。案头那瓶栀子花酒早空了,瓶底墨渍与花瓣屑凝成暗痂。
林韵忽将冷茶泼入瓶,涟漪荡开时,痂痕裂成蛛网:“先生,新药遇水,药性未必散——只看您这火种,是愿入镀金匣,还是裂瓶而出。”
包厢外骤雨击瓦,声如铁锤敲铁皮。赵经理起身时,金表链在腕上绞成绳:“谢先生三日内答复,否则——”他尾音如蛇信舔过,“沪上报社可不止华新一家,想‘收火’的,大有人在。”
归途雨帘中,林韵蓝衫尽湿,怀表平安扣锈色更深。“先生,这约是蜜饵裹毒。”他忽停步,水珠自镜片滚落,“华新背后是商政两通的路子,您若签,左翼会骂您‘妥协蛀虫’,但若拒——”他喉结颤动,似有隐言未吐。
我嗅到他袖口隐有栀子花香,混着油墨与机油味。夜校演讲那夜,他递酒时眼底的灼光忽闪回眼前。
此刻他鬓角汗渍与雨痕交融,竟似某种隐秘的契约。次日闸北棚区传来消息:老陈因“煽动言论”被查,夜校彻底查封。煤油灯熄灭的棚屋内,工人聚在暗处传抄我的修订稿,纸页角沾着机油与汗渍。
青年工人小刘递来新信:“先生,老陈被逮前嚷‘铁轨心脏不会死’,您那锈烟斗,如今真成了俺们心窟窿里的火!”林韵携信闯入时,袖口平安扣撞出急响:“先生,华新派人在报社蹲守,左翼会也递来密信——先生,您这‘双面刃’快被两边磨出刃口了!”他甩出两封信:华新催约函如律师通牒,左翼信则潦草写“速赴秘密会议,共商护火种计”。
我摊信于案,栀子花酒瓶空寂如坟。忽有灵感如雷劈入脑:若将签约化作“药引”,以妥协姿态入华新,暗埋“锈与新火”之种于丛书——墨渍可改,根须在土。
林韵见我眸中灼光,镜片骤蒙雾气:“先生,您这计险如吞毒酒——但左翼会若助,或能成局。”那夜,我蘸冷茶重写合通批注,条款缝隙间暗嵌隐喻:“‘时代车轮’可写,但须附‘铁轨震颤’旧稿对照”;“销量分红”后添“半数用于工人夜校重建”。
林韵叼铅笔在旁,将批注字句拆解重组,如工匠雕暗纹。赴茶楼签约那日,赵经理金表链绞得更紧。
他瞥见批注时,褶纹里渗出寒意:“谢先生,这‘暗纹’若被发现——”我推银匣至他前:“药渣在壳,药性在髓。华新要的,是锈烟斗的光,不是火种裂瓶的声。”归途骤雨又临,林韵忽拽我入暗巷。
他耳根通红,怀表平安扣撞出急颤:“先生,左翼会今夜行动——华新仓库,我们埋‘火种’!”雨幕中,他眼底跃动着星火与狂草墨迹交融的光。
仓库铁门锈锁咔嗒开时,青年们裹湿衫搬运书箱。林韵递来一匣,内里《鸦巷》修订版混入左翼传单,墨字与油印画如双蛇绞缠。“先生,您那签约批注是药引,这批‘混种’书才是新药!”他笑时喉结颤动,鬓角雨渍凝成晶亮。
我助藏书箱时,指尖触到工人来信碎页。阿宝歪斜的栀子花画竟夹在传单间,机油渍与墨痕在雨中洇成涡流。
林韵忽压低声:“华新库房夜巡有隙,此批书明日分销,火种便渗进各个窟窿!”归家后,我案头新信如雪崩。
有工人来信嚷“夜校火种未灭”,有旧友斥“与商政媾和乃耻”,却夹着一封匿名信,墨迹泼写:“谢某以文为戏,终将焚已!”撕信时,鸦羽般的碎片纷飞,恍如旧魂在裂帛。
林韵携栀子花酒新瓶闯入,瓶底压着油印传单:“先生,华新书已渗进棚区!工人嚷‘车轮与铁轨的交响,比老陈的锤声还扎肺’!”他斟酒入瓶,新渍与旧墨在底旋成涡流,香气里浮着腥涩与机油味。
《民众文学丛书》首卷发售那日,报贩嗓子喊哑了仍供不应求。华新茶楼庆功宴上,赵经理金表链叮响如铜锁:“谢先生这‘镀金壳’果然灵光!销量破纪录,连官方都赞‘文风稳健’!”他笑纹里藏着某种未透底的记意。
我默然摩挲烟斗,锈色在掌心沁出凉意。宴散时,林韵忽拽我至露台。远处汽笛骤响,震颤声如地底裂帛穿透雨幕。
“先生,您听——”他镜片映着灯火与雨,“华新镀的金壳里,火种正渗进每个买书的窟窿。
左翼会昨夜又递信,棚区夜校地下复燃!”我忽觉栀子花酒瓶在案头暗颤,墨渍与花瓣屑在底涡流如星火。
那夜,我疾笔重写《鸦巷》终章,打字机咔嗒声与窗外雨声绞成交响。新稿中,妓女沉河时竟听见地下传来书页翻动的裂响,如千万颗心脏在暗处搏动。
修订稿寄出那日,邮差携另一封信至。林韵拆封时,手抖得撕破纸角:“先生,左翼会邀您赴沪西总会议!他们嚷‘锈烟斗已成燎原火,该熔铁锤了’!”信尾画着炸裂的星形符号,墨迹溅出边框,似要冲破纸页。
我随他穿过雨巷,弄堂湿石板映着路灯如琥珀潭。会议地竟是旧教堂,穹顶残画剥落如疮痂,青年们围坐煤油灯下,传单堆叠如潮。
会上有人嚷:“谢先生,华新书里渗的火种,已燎到学生圈、工人棚,连码头稽查都嚷‘读着您那车轮与铁轨,肺管子要炸’!”林韵高声道:“先生以签约作药引,暗埋火种于金壳,此计——”他镜片骤蒙雾气,“左翼会决议:扩印混种书,夜校复燃计划启动!”
台下掌声如铁锤击铁皮,却有人压低声:“但华新若察觉,先生恐陷危境——”我拾起童工阿宝的新信,信中画着栀子花与铁轨交织的图案,机油渍如血痕:“先生,俺们用您书里‘脓疮剖法’,夜校地下复燃了!但稽查越来越紧——”信尾字迹颤抖,似蘸泪写就。
归家后,我案头华新催稿函与左翼密信叠成山。骤火般的反响背后,暗潮涌动。
某日,报社忽传赵经理约谈,我赴华新时,他金表链绞得比往常更紧:“谢先生,丛书二卷需‘更稳健’,近日稽查盯紧‘铁轨隐喻’——”他忽拍案,“但若改稿,销量恐跌!”我推新稿至他前,批注栏暗嵌“车轮碾过锈轨,迸溅星火”的隐喻。
赵经理眯眼审稿,褶纹里寒意渐凝。归途巷风中,忽有黑影截路——竟是旧派文人代表,袍袖甩出骂信:“谢某以文为娼,终将自焚!”信末泼墨如鸦羽纷飞。
林韵挡在我前,平安扣撞出脆响:“先生,华新开始嗅到药渣味,旧派又嚷‘叛文骨’,您这双面刃——”他喉结颤动,“快被两边磨出血了!”那夜,我独坐棚区旧屋。
煤油灯将栀子花影投在墙,花瓣如裂帛飘摇。远处铁轨震颤声渐强,似地底火种在聚燃。忽闻门环骤响——林韵湿漉漉闯进,怀表平安扣撞出急颤:“先生,稽查突袭左翼仓库!混种书被查,但半数已渗进各窟窿!”我攥紧阿宝来信,机油渍在掌纹沁入。
林韵忽递来新瓶栀子花酒,底压着血渍般的墨迹:“先生,火种未灭——左翼会决议:您该入铁锤阵了!”他耳根通红,眼底跃动着星火与狂草墨迹交融的光。
次日,我携锈烟斗赴沪西总会议。教堂穹顶残画剥落处,青年们围坐如星火阵。会上决议:“谢先生以文人身份入华新,暗护火种;左翼扩印混种书,工人夜校地下复燃!”有人递来铁锤与传单:“先生,锈烟斗该熔入铁锤声了!”归途寒风刺骨,林韵裹紧蓝衫,耳根冻得通红:“先生,您这锈色烟斗,如今真成了双刃刀——华新镀金壳,左翼熔铁锤,两面刃口皆扎进脓疮!”他怀表平安扣在风里叮响,似在倒计时某种未知的裂变。
《民众文学丛书》二卷发售时,争议再沸。稽查严查“铁轨隐喻”,销量却因争议反涨。某日,赵经理忽递来密信:“谢先生,稽查施压,需删‘震颤’字眼,否则——”金表链在信角闪得刺目。
我复信时,蘸血酒瓶底墨渍写:“车轮可改,锈轨须在;星火可藏,药性不灭。”林韵见信,镜片骤蒙雾气:“先生,这药引已渗入华新髓,稽查撕壳,火种反迸溅!”那夜,稽查队突袭华新库房。
混种书被查,但半数已分销如星火散落。工人来信纷至:“先生,俺们夜校用您‘车轮与锈轨’论,剖稽查脓疮了!”阿宝新信画着铁轨与栀子花绞缠的图案,机油渍如血痕蜿蜒。骤火燎原时,我闭门重写终章。
打字机咔嗒声与窗外汽笛声绞成交响,栀子花酒瓶底墨渍与花瓣屑旋成涡流。终稿中,妓女沉河时听见的不是文人吟诗,而是地下铁轨震颤如千万颗心脏搏动,书页翻动声如裂帛穿透夜寒。
修订稿刊出那日,林韵竟携一匣栀子花至。匣底铺着油印传单,印着码头工人怒吼的粗线条画。
“先生,您这‘铁轨心脏’论,把稽查震得哑了三天!”他笑时喉结颤动,鬓角沾着雨痕——想必又是连夜奔走。
争议沸点时,旧派文人聚在茶楼痛斥“谢某弃文骨于泥沟”,左翼青年却涌至报社抢购特刊,街头报贩嗓子喊哑仍供不应求。
某日忽有匿名信寄至,纸页泼墨写:“谢某以文人袍袖蘸血,终将焚已!”我撕信时,碎片如鸦羽纷飞,恍如旧魂在挣扎。
林韵却将骂信剪成拼贴画,衬在评论版上:“先生,这碎羽恰似您剖脓疮溅出的血沫,新旧皆在其中。”报社那日忽来西装革履的青年,递名片称“民众文学革新联盟”,邀我参与“血火文学运动”。
林韵夺过名片嗤笑:“先生若去,那群激进鬼定把您锈烟斗熔了,铸成铁锤!”我随赴联盟会议,地下仓库油灯昏黄。
青年们嚷:“谢先生,您那锈烟斗该换铁锤了!”我却拾起一封工人来信,信中老陈写道:“先生,俺们夜校停了,但您那‘铁轨心脏’论,早烙进俺们肺管子里了。
等俺们攒够力气,再砸它一遭!”散会时,林韵递来新稿:“先生,我这篇《锈烟斗与铁锤的交响》——”我截断他:“且慢。你听——”远处汽笛骤响,震颤声如地底裂帛。
他怔忡片刻,忽笑道:“先生,这声原是您笔下剖出的!”归家后,我案头新信叠成小山。有青年求稿如饥,有旧友斥叛文骨,却夹着一封字迹稚嫩的信,署名“闸北童工阿宝”:“先生,俺在铁轨边捡您报纸碎页,读着‘血火新药’,手抖得写不出字,像林记者说的那样。”信尾画着歪斜的栀子花,花瓣竟染着机油黑痕。
我熄灯就寝,枕下压着林韵那句“先生,我等你消息”的旧采访本。窗外雨仍未止,汽笛声却渐隐入夜。
恍惚间,我见潭底的星火在雨幕中摇曳,虽弱,却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