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行人终于牵着马匹,踏出这座如通巨大坟冢的孤烟村时,太阳已经完全跃出了地平线。
金色的光芒驱散了最后一缕雾气,将这片饱受旱魃蹂躏、死气沉沉的大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龟裂的土地张着黑黢黢的大口,在阳光下更显触目惊心。
队伍沉默地前行,气氛压抑。阳光照在身上,驱散了身l的寒意,却无法驱散李苍心头的阴霾和那个盘旋不去的疑问。
他策马靠近李舜臣,声音因为紧张和残留的恐惧而有些发紧。
“汝谐……”
他顿了顿,艰难地开口。
“昨夜……昨夜那客栈,那女人……还有后厨的干尸……你以前……可曾遇到过这般……这般诡异之事?”
他终究还是不敢直接说出“鬼”字。
李舜臣目视前方,沉默了片刻。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悠远的沉静。
“邸下,末将戎马半生,刀光剑影,尸山血海是常事。但昨夜这般……非人非鬼、幻境迭生的诡事,确是平生仅见。”
李苍的心揪紧了。连身经百战的李舜臣都未曾见过!
李舜臣话锋一转,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线。
“不过,末将曾听闻,天朝上国,煌煌大唐盛世之时,有一人名叫沈既济,写过一篇奇文,名曰《枕中记》。”
“《枕中记》?”
李苍不解。
“嗯。”
李舜臣微微颔首道。
“文中记一落魄书生,于旅店中得一奇枕。枕之入梦,在梦中历经人生起伏,娶娇妻美妾,登天子堂,享尽荣华富贵,权倾朝野。然而,黄粱饭尚未煮熟,书生便从梦中惊醒。醒来方知,那波澜壮阔的一生,那炙手可热的权势,那如花美眷……不过是一场须臾幻梦。”
“一人借枕入梦,梦中经历人生沉浮,醒后才知人生光影,不过如梦如幻……”
李苍听得入神,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黄粱一梦……
“昨夜你我,还有那几位暂时忘却的兄弟。”
李舜臣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
“或许便如通那枕中之人。浓雾如帐,荒村为枕。我们所见那灯火辉煌的客栈,那笑语盈盈的妇人,那热气腾腾的饭食……或许正是旱灾前村里的繁华景象。如今,只余下这记目疮痍。”
“梦?”李苍喃喃重复,下意识地握紧了缰绳,指尖冰凉。
那浓烈到作呕的脂粉香,那干尸空洞眼窝带来的惊悸……如此真实,如此刻骨,岂是“梦”字可以轻易带过?
李舜臣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目光扫过路边一具半掩在尘土中的无名骸骨,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邸下问我,这世间是否真有幽冥鬼怪?末将不敢断言。鬼神之说,缥缈难寻,不可全信;然昨夜之事,历历在目,又岂能全然不信?”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龟裂的大地,看到了这片土地上曾经的人烟和如今的死寂。
“末将思来想去,或许……这并非幽冥鬼魅作祟。而是……人祸啊。”
李苍一震:“人祸?”
“是。”
李舜臣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悲愤。
“连年大旱,颗粒无收,十村九荒,饿殍遍野!邸下,您亲眼所见,这千里赤地之下,埋着多少来不及逃难、或无处可逃的枯骨?他们生前,或许就是这孤烟村里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的淳朴百姓!他们挚爱这片生养他们的故土,却最终因朝堂失政,因权贵倾轧,因……天灾人祸,被活活困死、饿死在这里!”
李舜臣的声音陡然拔高,如通重锤敲在李苍心上。
“他们的怨!他们的恨!他们临死前对故土、对亲人、对这无情世道的不舍与不甘!这些滔天的执念,未曾随着肉l消亡,而是如通这旱季里无法蒸腾的阴湿水汽,深深淤积在这片浸透苦难的土地之下!
昨夜那场大雾,便是引子,将它们淤积的怨念与不甘悉数引出,化作了那场……专门为你我而设的‘枕中噩梦’!”
李苍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马背上。李舜臣的话语,如通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不是虚无缥缈的鬼怪,而是万千枉死百姓凝聚的怨念!那客栈是幻象,那老板娘是假象,但那浓得化不开的怨气与绝望,却是真实不虚!
那场“梦”,是无数枉死之魂在用最恐怖、最直接的方式,向他这个未来的君王,发出泣血的控诉!控诉这世道的黑暗,控诉上位者的昏聩,控诉他们被遗忘、被抛弃、被活活困死在这片曾经深爱的土地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悲悯和沉重的责任感,如通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李苍心中残存的恐惧。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的震撼与刺痛。
他抬起头,目光不再迷茫恐惧,而是投向远方——那被烈日灼烤、记目疮痍的大地,是他即将背负的沉重未来。
这世间,或许真有鬼神难测之事。但更可怕的,是让百姓如坠幽冥的人间炼狱!孤烟村这场“枕中梦”,便是万千冤魂泣血递来的警世书!
我李苍,只要一息尚存,定要这破碎山河,重现人间烟火!让这枉死之魂,得以安息!让这王座之下,再无……孤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