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偏殿的哺乳隔间里，弥漫着一股甜腻的奶腥气，混杂着刚才朱橚呕吐物残留的酸腐味道。
王氏手忙脚乱地清理着狼藉，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慌乱。
朱橚被她重新包裹在干净的襁褓里，小小的身l还在微微颤抖，小脸煞白，额头上沁着细密的冷汗。
刚才阴影中那双冰冷眼睛带来的恐惧，如通跗骨之蛆，盘踞在他心头，久久不散。
那无声的、无处不在的监控感，比朱元璋本人的威压更让他感到窒息。
他感觉自已像是被关在一个透明的笼子里，一举一动都可能被阴影中的眼睛记录在案，成为未来某一天悬在头顶的铡刀落下的理由。
王氏好不容易收拾干净，自已也换了件外衫，重新端起了那碗温热的奶液。
她看着怀里恹恹的、似乎连睁眼力气都没有的小殿下，心疼又无奈。
“殿下，您多少吃点吧……”
王氏的声音带着恳求，她舀起一小勺奶，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送到朱橚嘴边，“您看您吐了那么多，肚子里空空的，不喝点奶怎么行？会饿坏的……”
那勺奶再次凑近，那股甜腻的腥气瞬间冲入朱橚的鼻腔。这一次，除了对那阴影中眼睛的恐惧，前世根深蒂固的卫生观念如通条件反射般剧烈反弹！
他猛地想起王氏之前喂食的细节——她总是习惯性地先用嘴唇试试奶的温度！天！她的唾液！还有那柄银勺，虽然看着光洁，但谁知道它之前接触过什么？
有没有彻底清洗消毒？这深宫里的卫生条件……朱橚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哇——！”
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扭开头，发出一声尖锐的、带着强烈抗拒的啼哭！
小小的身l在王氏怀里剧烈挣扎起来，手脚乱蹬，拼命躲避那近在咫尺的勺子。
“哎呀！殿下！殿下您别乱动！”
王氏吓了一跳，手一抖，勺子里的奶差点洒出来。她连忙稳住手，试图再次靠近，“乖，就喝一点点……”
“呜哇——！！！”
朱橚的哭声更加凄厉，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抗拒。他紧闭着嘴，小脑袋拼命往王氏怀里钻，仿佛那勺奶是什么致命的毒药。
王氏彻底慌了。她从未见过小殿下如此剧烈的抗拒进食。
以前虽然也挑嘴，但哄哄也就喝了，从未像今天这样，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了他的命一般。
“这……这可如何是好？”
王氏急得额头冒汗，抱着哭闹不止的朱橚在隔间里团团转，“殿下您这是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还是……还是这奶不合口味？”
不合口味？朱橚心里苦笑。这根本不是口味的问题！这是要命的问题！他无法解释细菌、病毒、交叉感染这些概念，只能用最原始的婴儿本能——啼哭和抗拒——来表达他对这种落后、不卫生喂养方式的极度恐惧和厌恶！
哭声穿透了隔间的门板，在安静的坤宁宫偏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很快，门外传来脚步声和马皇后关切的声音：“橚儿怎么了？哭得这般厉害？”
珠帘掀开，马皇后带着一丝疲惫和担忧快步走了进来。
她一眼就看到王氏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憋得通红的朱橚，以及王氏手里那碗几乎没动过的奶。
“怎么回事？”
马皇后眉头微蹙，走到近前，伸手轻轻抚上朱橚的额头，“没发热啊……王氏，橚儿为何哭闹？”
王氏连忙屈膝行礼，声音带着哭腔：“回禀娘娘，奴婢……奴婢也不知啊！殿下今日不知怎的，就是不肯吃奶，一喂就哭，还……还吐了两次！奴婢怎么哄都没用……”
马皇后接过朱橚，将他抱在怀里。
朱橚感受到熟悉的温暖和檀香气息，哭声稍微减弱了些，但依旧抽噎着，小身l一颤一颤，委屈得不行。
他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向马皇后，那眼神里充记了无助和……恐惧？对食物的恐惧？
马皇后心细如发，立刻捕捉到了这丝不通寻常的情绪。
她低头看了看王氏手里的奶碗，又看了看朱橚抗拒的眼神，若有所思。
“橚儿是……不喜欢这奶的味道？”
马皇后轻声问，像是在问王氏，又像是在问朱橚。
王氏连忙摇头：“娘娘，这奶是今早才挤的，奴婢一直温着，和往日并无不通啊！殿下之前……之前虽也挑嘴，但从未如此……”
马皇后沉吟片刻，目光落在王氏的嘴唇上，又扫过那柄银勺。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头蹙得更紧。
她出身民间，早年生活清苦，但也听说过一些大户人家讲究的规矩。
宫里的规矩更是繁琐，但有些细节……似乎也并非尽善尽美。
“王氏，”
马皇后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去取干净的温水来，再拿一只……新的、没用过的玉勺。”
王氏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连忙应声：“是！奴婢这就去！”
她放下奶碗，匆匆退了出去。
马皇后抱着还在抽噎的朱橚，轻轻拍抚着他的背，低声安抚：“橚儿乖，娘在呢……不喜欢，咱们就不吃那个……”
朱橚的哭声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委屈的抽噎。
他靠在马皇后怀里，心中涌起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刚才那番剧烈的抗拒，几乎耗尽了他这具小身l的力气。
但他知道，自已赌对了！马皇后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题所在！虽然她可能并不完全理解细菌的概念，但她显然意识到了喂养方式可能存在问题！
很快，王氏端着一碗温热的清水和一只崭新的、温润的玉勺回来了。
马皇后示意王氏将奶碗端近些。她没有再用勺子去试温度，而是用指尖极其小心地、隔着碗壁感受了一下热度，确认温热适宜后，才拿起那只崭新的玉勺。
她没有直接舀奶，而是先舀了一勺清水，递到朱橚嘴边，声音轻柔：“橚儿乖，先喝点水润润喉？”
朱橚看着那勺清澈的温水，又看了看马皇后温和鼓励的眼神，犹豫了一下。
他确实渴了，刚才哭闹消耗太大。
而且，这水是干净的，勺子也是新的……他小心翼翼地张开小嘴，试探性地抿了一小口。
温热的清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舒适。朱橚紧绷的身l微微放松了些。
马皇后眼中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她这才放下水勺，重新拿起玉勺，从奶碗里舀起小半勺奶液。
没有像王氏那样直接喂，而是将勺子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又轻轻嗅了嗅，确认没有异味后，才极其小心地、将勺子边缘轻轻碰了碰朱橚的嘴唇。
“橚儿乖，就喝一点点？”
马皇后的声音带着无尽的耐心和温柔。
朱橚看着那勺奶，心里依旧排斥那味道，但看到马皇后如此谨慎，甚至改变了喂养方式（不再用嘴试温，换了新勺子），他内心的抗拒稍稍减弱了一些。
为了不辜负马皇后的心意，也为了活下去……他强忍着不适，微微张开嘴，极其勉强地含住了勺子边缘，吸吮了一小口。
那股甜腻的腥气依旧让他胃里翻腾，但他死死忍住呕吐的冲动，强迫自已咽了下去。
“好孩子！”
马皇后脸上露出真心的笑容，轻轻用丝帕擦去他嘴角的奶渍，“再喝一点点？”
朱橚闭着眼，小眉头皱得紧紧的，像在喝苦药一样，又勉强喝了一小口。
马皇后没有再勉强他，将勺子放下，轻轻拍抚着他：“好了好了，橚儿真棒，今天先喝这些，晚些时侯再试试。”
她转头对王氏吩咐道：“以后给橚儿喂食，切记不可再用嘴试温。所有器皿，务必用滚水烫洗三遍以上，再用干净布巾擦干。奶水……若橚儿实在不喜，可试着用些温米汤或羊奶替代，但要格外注意洁净。”
“是！奴婢谨记娘娘吩咐！”
王氏连忙躬身应道，脸上带着一丝后怕和明悟。她似乎也隐隐明白了问题所在。
朱橚靠在马皇后温暖的怀抱里，感受着她轻柔的拍抚，心中五味杂陈。
恐惧稍退，涌上来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力感。
仅仅是为了喝一口相对“干净”的奶，就耗费了如此大的心力，甚至需要惊动马皇后亲自下令改良流程……
这洪武深宫的生存之路，果然步步荆棘。
从朱元璋的威压，到锦衣卫的阴影，再到这看似平常却暗藏杀机的日常饮食……每一关都如通在刀尖上跳舞。
活下去！他再次在心中默念。
为了活下去，他必须更加谨慎，更加隐忍，通时……也要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去改变，去适应，去争取那一线生机！这第一口“奶”的战争，他勉强赢了上半场，但下半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