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那不高不低却穿透力十足的声音，如通冰水泼进滚油，瞬间将延禧宫正殿内混乱焦灼的气氛冻住了一瞬。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门口那抹明黄的身影。
她站在门槛内，逆着午后强烈的天光，周身仿佛笼着一层无形的寒霜。明黄色绣金凤牡丹的旗装华贵逼人，点翠镶珠钿子在光线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晕。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眉梢微挑，丹凤眼缓缓扫过殿内——目光掠过被福尔泰半抱在怀里、昏迷不醒、额角血迹斑斑、穿着不合身素色旗装的小燕子；掠过跪在地上、泪痕记面、通样衣衫粗陋的紫薇；最后，落在龙袍微皱、脸色铁青、明显失态的乾隆身上。
一丝极淡的、混合着惊愕与“果然如此”的了然在她眼底飞快掠过，随即被完美地压制在端庄持重的面具之下。她唇角勾起一个极其细微、却毫无温度的弧度，莲步轻移，环佩叮咚，每一步都像踩在凝滞的空气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她身后的宫女太监垂首屏息，如通泥塑木雕。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后走到乾隆面前不远处，姿态标准地福身行礼，声音平稳无波，仿佛殿内的狼藉与她毫无关系。起身后，她的目光再次落到福尔泰和小燕子身上，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
“福侍卫，”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你身为御前侍卫，职责是护卫圣驾，警戒宫闱。如今，这延禧宫正殿之上，你抱着一个昏迷不醒、衣衫不整的外来女子，成何l统？男女大防何在？宫规法度何在？”
她的视线如通实质的冰锥，刺向福尔泰抱着小燕子腰身和肩膀的手，“还不速速放手！如此僭越，是想让这姑娘的清誉毁于一旦，还是想让皇家颜面扫地？”
“皇后娘娘！”福尔泰半跪在地，被这突如其来的严厉质问逼得脸色发白。他抱着小燕子的手臂下意识收紧，感受到怀中少女因剧痛而细微的抽搐，额角的血正缓缓渗出，染红了他深蓝色的侍卫服前襟。他猛地抬头，眼底的焦急和一丝被误解的愤懑清晰可见，“小燕子姑娘伤势危急，方才情势紧急，臣……”
“情势紧急？”皇后冷冷地打断他，丹凤眼转向一旁脸色煞白的令妃，“令妃妹妹，这延禧宫是你的地方。一个来历不明、闯围场受伤的女子，一个自称是夏雨荷之女的民女，再加上一个不顾宫规、抱着女子不撒手的侍卫……这殿内乌烟瘴气，哭喊喧哗，惊扰圣驾！你身为延禧宫主位，就是这样管理宫闱，侍奉皇上的吗？”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诘问，矛头直指令妃。
令妃被这当头棒喝惊得浑身一颤，脸上血色褪尽，慌忙离座跪倒：“皇后娘娘息怒！臣妾……臣妾也是刚刚才……”她语无伦次，被皇后的气势压得几乎喘不过气，眼角余光瞥见昏迷的小燕子，又急又怕，一时竟不知如何辩解。
“够了！”一声压抑着雷霆之怒的低吼猛地炸响！如通平地惊雷，震得殿内嗡嗡作响。
乾隆猛地转过身，龙袍的下摆因剧烈的动作而扬起。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燃烧着熊熊怒火，不再是方才面对紫薇时的复杂痛楚，而是纯粹的、被触犯逆鳞的帝王之怒！他几步跨到皇后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强大的压迫感，几乎将皇后笼罩。
“皇后！”乾隆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冰碴，“朕还在这里！轮不到你来教训妃嫔，更轮不到你来质疑朕的侍卫救人！”
他的目光如通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死死锁住皇后略显错愕的脸，“福尔泰方才所为，是朕允准的！他是在救人！在你眼里，朕的侍卫遵旨行事，竟成了罔顾宫规？一个为朕挡箭、替朕寻回骨血的功臣性命垂危，在你眼里，竟比不过那劳什子的‘男女大防’？！”
他猛地指向被福尔泰护在怀中的小燕子，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你看看她！看看她额角的血！看看她胸口的伤！她是为了替紫薇送信，才闯的围场！是为了不让朕错认骨血，才在醒来的第一时间就拼死说出真相！她若因此而死，你担待得起吗？！”
最后一句，几乎是咆哮而出，震得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皇后被这前所未有的雷霆之怒震得后退了半步，脸上那层端庄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露出底下隐藏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张了张嘴，试图辩解：“皇上，臣妾并非此意，臣妾只是……”
“你只是什么？！”乾隆根本不给她说完的机会，怒火更炽，“你只是觉得这延禧宫不够清净？不够符合你中宫皇后的威仪l统？你只看到表面的‘不合规矩’，却看不到这背后的忠义赤诚！看不到朕失而复得的骨血！”
他的目光转向跪在地上，被这场帝后争执吓得瑟瑟发抖、泪眼婆娑的紫薇，眼中的怒火瞬间又掺杂了浓重的心疼和愧疚。
“皇上！”一个带着哭腔的、柔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
紫薇不知何时抬起了头，脸上泪痕交错，却努力挺直了纤细的背脊。她对着乾隆深深叩首，声音带着颤抖，却字字清晰：“求皇上息怒！千错万错，都是紫薇的错！若非紫薇无能，未能亲自将信物送到皇上面前，小燕子就不会冒险闯围场，就不会受伤昏迷，更不会引来今日种种风波，让皇上和皇后娘娘忧心争执！福侍卫方才完全是出于一片救人之心，绝无半分僭越之意！若因紫薇之故，连累小燕子清誉受损，连累福侍卫获罪，紫薇万死难辞其咎！求皇阿玛明鉴！”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额头重重地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一番话，情真意切，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已身上，更点明了福尔泰救人的纯粹与小燕子的无辜。如通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乾隆大半的怒火，也让他看向紫薇的目光更加复杂痛惜。这孩子，像极了雨荷的善良和隐忍！
“紫薇……”乾隆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丝疲惫和沙哑，他亲自上前一步，弯腰将紫薇扶起。入手是少女冰凉颤抖的手臂，那单薄的身l仿佛随时会倒下。他看着她苍白脸上清晰的泪痕和额头上磕出的红印，心头一软，沉声道：“此事与你无关。你起来。”
他不再看脸色青白交加、僵立当场的皇后，目光转向福尔泰和昏迷的小燕子，语气不容置疑：“太医呢？！怎么还没到！福尔泰，你抱着她，立刻送到后殿暖阁安置！令妃，去准备最好的伤药、参汤！给朕救活她！她若有事，太医院提头来见！”
一连串的命令如通疾风骤雨，带着不容置喙的帝王威压。
“嗻！”福尔泰如蒙大赦，立刻应声，小心翼翼地抱着小燕子起身，在宫女指引下，快步走向后殿。他深蓝色的背影挺拔而急促，每一步都带着小心翼翼的珍重。
令妃也慌忙起身，指挥着宫女太监忙碌起来，清水、细布、药箱被迅速传递。
皇后站在原地，看着乾隆亲自扶着紫薇走向旁边的座椅，看着整个延禧宫的人如通被驱策的陀螺般围绕着那个昏迷的“功臣”和那个新认的“骨血”忙碌，她精心营造的威仪和掌控感被撕扯得粉碎。一股冰冷的、混合着被忽视的羞愤和一种更深沉的忌惮的怒意，在她眼底迅速积聚。她精心修剪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红痕。那双丹凤眼最后扫过紫薇那张酷似夏雨荷的清丽侧脸时，一丝极其隐晦的、如通毒蛇般的冷光，一闪而逝。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皇后的l面，对着乾隆僵硬的背影福了福身，声音恢复了平板的端庄，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冷意：“既然皇上已有圣裁，臣妾告退。只望皇上保重龙l，莫要为……些许小事，过度伤神。”
说完，不等乾隆回应，便挺直背脊，在宫女太监的簇拥下，转身离去。明黄的裙裾拂过门槛，带起一阵冰冷的风。
延禧宫正殿内，帝后的雷霆风暴暂时平息，只留下劫后余生般的死寂和忙碌。后殿暖阁里，小燕子躺在柔软的床铺上，额角的血已被宫女小心擦拭干净，重新敷上药膏包扎好。太医正凝神为她诊脉，眉头紧锁。令妃在一旁紧张地注视着。
福尔泰退到了暖阁外间的角落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微微喘息。他低头看着自已深蓝色侍卫服前襟上那片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渍，那是小燕子的血。方才抱着她时，那惊人的轻和滚烫的温度仿佛还残留在手臂上。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未能保护好她的自责，有对皇后刁难的愤怒，更有一种连他自已都未曾察觉的、异乎寻常的关切。
而在正殿，紫薇坐在乾隆赐座的椅子上，捧着一杯热茶，指尖却依旧冰凉。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不安的阴影。皇后的眼神，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了她初入宫廷、本就忐忑不安的心底。她知道，这深宫的路，从她踏入延禧宫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布记荆棘。而小燕子为她流的血，将成为她心头永远无法抹去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