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前一晚,未婚夫沈默深为了他的白月光,亲手将我送给了村长的傻儿子换前程。
喜床上,傻子流着哈喇子朝我扑来,而门外,传来沈默深和他白月光嬉笑的声音。
我捏碎了腕间的半块玉佩,那是沈默深曾许诺过的永恒。
他说过,我的爱不必像花儿一样盛开,他自会为我奔赴而来,聚爱成海。
可如今,这片海,却成了淹死我的巨浪。
也好,既然他亲手折断了我的玫瑰,那我就在废墟之上,亲手种满荆棘。
01
嫂子,你真好看,比画上的仙女都好看。
李家那个傻儿子李卫国,一边流着口水,一边伸出黑乎乎的手来扯我的红嫁衣。
我死死攥着拳,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窗外,唢呐吹得震天响,满院的宾客都在等着看我这个城里来的知青,如何嫁入高门。我的未婚夫,不,现在该叫前未婚夫的沈默深,就站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他穿着崭新的军绿色衬衫,身边依偎着村长的亲闺女,王红霞。
王红霞笑得花枝招展,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穿透木窗传进我耳朵里:默深哥,你看晚秋姐多风光,嫁给卫国,以后就是咱们村长的儿媳妇,吃穿不愁了。
这话像一根滚烫的针,狠狠扎进我心里。
我叫林晚秋,三天前,还是沈默深的未婚妻。我们是青梅竹马,从光屁股娃娃起的情谊。他曾把所有省下来的粮票都换成糖塞给我,指着天上的星星说,等他当上兵,就用军功章换一个最风光的婚礼娶我。为了他,我放弃了回城的机会,一头扎进这片贫瘠的土地。可就在三天前,他为了能拿到去部队的推荐信,亲手把我让给了村长的傻儿子。
理由冠冕堂皇,他说:晚秋,你身体弱,嫁给卫国,村长家不会亏待你。我……我的前程更重要。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整整十年的男人,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神如此陌生。
屋里的傻子李卫国见我不动,急了,一把朝我扑了过来,嘴里还喊着:娘说,盖了章,你就是我的了!
一股酸臭味扑面而来,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推开他。
滚开!
李卫国被我推得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声音穿透了整个院子。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村长李富贵和他婆娘张翠花冲了进来。张翠花一把扶起她儿子,指着我的鼻子就骂:你个不要脸的狐媚子!还没过门就敢打我儿子我们老李家是造了什么孽,娶了你这么个丧门星!
李富贵脸色铁青,一双三角眼淬着毒:林晚秋,别给脸不要脸。让你嫁给我们家卫国,是抬举你!你要是再敢作妖,信不信我让你在这红星大队待不下去!
我冷冷地看着他们一家,目光越过他们,定格在院子里的沈默深身上。他正看着这边,眼神里没有愧疚,没有心疼,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仿佛在看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死了。
张翠花见我不说话,以为我怕了,上来就要拽我: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我儿子赔罪,今天这婚必须结!
就在她的手即将碰到我的瞬间,我突然看着还在地上抽噎的李卫国,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屋子:村长,婶子,你们真要我嫁给卫国吗
我的语气平静得诡异。
李富贵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
我缓缓站起身,走到李卫国面前,蹲下身子,目光直视着他浑浊的眼睛。卫国,你告诉姐姐,你是不是一到阴雨天,脑子就跟针扎一样疼疼起来的时候,眼睛都看不清东西
李卫国愣住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
我没理他,转头看向脸色瞬间煞白的李富贵夫妇,继续说道:而且,他发作的时候,是不是全身抽搐,口吐白沫,跟中了邪一样
张翠花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慌乱: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胡说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我外公是京城最有名的脑科大夫,我从小跟着他学医,这点东西,我还是看得出来的。卫国这病,叫‘羊角风’,是癫痫的一种,根在脑子里。这病会传给下一代的。你们确定,要让我这个‘外人’,知道这个天大的秘密吗
院子里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看热闹的村民都瞪大了眼睛,交头接耳。
李富贵的脸,由白转青,由青转紫,像是开了个染坊。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我站起身,掸了掸嫁衣上的灰,一步一步朝门外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但我挺直了背脊。
走到门口,我停下脚步,侧过头,看着脸色同样难看的沈默深,还有他身边一脸震惊的王红霞。
我朝着沈默深,露出一个灿烂到刺眼的笑容:沈默深,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看清了你,也看清了你们所有人。这门婚事,我不结了。这红星大队,我……也不待了!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李家大院。
身后,是李富贵气急败坏的怒吼,是村民们的窃窃私语,是王红霞得意的冷笑。
而沈默深的目光,像两道利剑,钉在我的背上。我没回头,但我能感觉到,那目光里,除了冰冷,似乎还有别的什么。
但我不在乎了。
从今往后,我林晚秋,只为自己而活。
可我能去哪儿呢知青点是回不去了。我漫无目的地在田埂上走着,直到夜幕降临。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心里一紧,回头一看,是沈默深。
他几步追上我,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
林晚秋,你闹够了没有他压低着声音,语气里满是怒火,你到底想干什么
02
我想干什么我甩开他的手,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沈默深,这话该我问你。你把我推给一个傻子的时候,你想干什么
夜色下,他的脸部轮廓紧绷,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寒冰。我是为了你好。李家有钱有势,你嫁过去,总比跟着我吃苦强。
为我好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为我好,就是让我嫁给一个随时会发病的傻子为我好,就是让你自己踩着我,去换部队的推荐信沈默深,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伟大了
他被我堵得哑口无言,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你别不知好歹。半晌,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今天你让李家丢了这么大的脸,他们不会放过你的。现在跟我回去,去给村长道歉,事情也许还有转机。
回去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回哪儿去回到那个喜床上,等他那个傻儿子吗还是回到你和王红霞的身边,看你们卿卿我我
我的话像刀子,割得他脸色发白。
林晚秋!他低吼一声,像是被激怒的野兽,你非要这么作践自己吗
作践自己的是你,沈默深。我平静地看着他,从你决定把我推出去的那一刻起,你我之间,就只剩下作践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不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
我知道,李富贵不会善罢甘休。果然,第二天一早,大队的广播就响了。大队长用他那公事公办的腔调宣布,知青林晚秋,因个人作风问题,不服从组织安排,即日起,调去看守后山的牛棚,并扣除所有工分和口粮,以观后效。
这是最脏最累的活,也是最狠的惩罚。没有工分和口粮,在这个年代,就等于被判了死刑。
所有人都等着看我的笑话。王红霞更是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从牛棚前经过,故意扬着下巴,用怜悯又得意的眼神看我。她手腕上,多了一块崭新的上海牌手表,我知道,那是沈默深拿到推荐信后,大队里发的奖励。他曾经说过,要买第一块手表送给我。
我视若无睹,默默地清理着牛粪,铡着草料。这里的牛都比人有情义,我喂它们,它们会用温热的舌头舔我的手心。
沈默深也来过几次,总是隔着远远的土坡看着我。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他每次来,手里都捏着什么东西,像是想递给我,却又始终没有迈出那一步。他眉宇间那道浅浅的疤,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落寞。那道疤,是小时候为了从野狗嘴里救我留下的。
我只当他不存在。心死了,再多的注视也毫无意义。
没有口粮,我饿得眼冒金星。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牛棚后面那棵歪脖子树下,每天都会悄悄多出一个热乎乎的窝窝头,或者两个煮熟的土豆。
我猜是沈默深。除了他,不会有别人。可我宁愿饿死,也不想吃他一口嗟来之食。我把东西原封不动地放回去。
第二天,东西又出现了,旁边还多了一张纸条,上面是陌生的字迹,写着:吃饱了,才有力气活下去。
笔迹歪歪扭扭,但很有力。
我愣住了。这不是沈默深的字。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样,清隽有力。
是谁
我开始留心。终于,在一个傍晚,我看到了一个身影。不是沈默深,而是大队里最沉默寡言的男人,赵卫东。他是个退伍军人,因为腿受过伤,走路有点跛,平时独来独往,几乎不和人说话。他总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背挺得笔直,脸上那道从眼角划到嘴角的伤疤,让他看起来格外凶悍。村里人都有些怕他。
他放下东西,看了一眼牛棚的方向,就转身离开了,一瘸一拐的背影在夕阳下拖得很长。
我捏着手里的窝窝头,心里五味杂陈。我与他素不相识,他为什么要帮我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靠着赵卫东偷偷给的食物,和上山挖的野菜,居然也撑了下来。我的身体越来越瘦,但眼神却越来越亮。
这天,王红霞又来了。她看着我一身污泥,捂着鼻子,满脸嫌弃。
林晚秋,你看你现在这副鬼样子。默深哥下个月就要去部队了,他让我来跟你说一声,让你以后别再痴心妄想了。
我没理她,继续喂牛。
她见我不为所动,气得跺了跺脚,提高了声音:你知道吗默深哥把他的推荐信,换给了我哥!他不去部队了!
我铡草的动作猛地一顿。
你说什么我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她。
王红霞得意地扬起下巴:你以为他多想去当兵他那是为了我!我爹说了,只要他把名额让给我哥,就同意我俩的婚事!默深哥为了我,连前程都不要了!林晚秋,你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她的话,像一个惊雷在我头顶炸开。
沈默深……放弃了去部队他不是说,那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吗他为了这个梦想,可以毫不犹豫地把我推开。现在,他又为了王红霞,放弃了这个梦想
我不信!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问题!
就在这时,沈默深的身影出现在了不远处的土坡上。他看到了我和王红霞,脸色一变,快步走了过来。
红霞,你在这里胡说什么!他呵斥道。
我哪有胡说!王红霞委屈地拉着他的胳膊,默深哥,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沈默深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解释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你先回去。
王红霞不甘心地瞪了我一眼,扭着腰走了。
土坡上,只剩下我和他。还有满天的晚霞,红得像血。
她说的是真的我问,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沈默深避开了我的目光,看向远方。是真的。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他硬邦邦地丢下一句,转身就要走。
站住!我冲了过去,拦在他面前,红着眼睛看着他,沈默深,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最想去部队的吗你不是说那是你的命吗
我的命,我自己说了算。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挣扎和痛苦,林晚秋,算我求你,别再问了,也别再管我的事。我们已经没关系了。
没关系我笑了,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好一个没关系!沈默深,你真行!
我恨他,恨他的绝情,恨他的懦弱。但我更恨我自己,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我还在意他的答案。
突然,我看到了他手腕上那块上海牌手表,在夕阳下闪着刺眼的光。
我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了,猛地抓住他的手,指着那块表,歇斯底里地喊道:就是为了这个吗为了这块破表,为了王红霞家里的那点权势,你就可以放弃一切你就可以把我当成垃圾一样扔掉
他被我的举动惊住了,想要抽回手,但我死死地抓着不放。
就在我们拉扯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冲了过来,一把将我们分开。
是赵卫东。
他像一堵墙一样挡在我面前,那张有疤的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冷峻。他看着沈默深,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放开她。
03
沈默深的目光落在赵卫东身上,眉头紧紧皱起,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敌意。赵卫东,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你少管闲事。
赵卫东没有动,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重复了一遍:我说,放开她。他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那里虽然没有枪,但常年握枪的姿势,让他的手充满了压迫感。
沈默深脸色变了变,最终还是松开了我的手腕。我的手腕上,已经多了一圈刺目的红痕。
林晚秋,你好自为之。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里,有愤怒,有失望,还有我看不懂的痛楚。然后,他转身,大步离开,背影决绝。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田埂的尽头,赵卫东才回过头来看我。
你没事吧他的声音依旧低沉,但似乎没有了刚才的冷硬。
我摇了摇头,狼狈地擦掉眼泪。谢谢你。
他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到我面前。是一个烤得焦黄的红薯,还冒着热气。
我看着那个红薯,又看了看他,心里一酸,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我……我不能……
拿着。他直接把红薯塞进我手里,语气不容拒绝,我说过,吃饱了,才有力气活下去。
红薯很烫,暖意从手心一直传到心里。我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红薯皮上。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红薯。
从那天起,赵卫东不再是偷偷地给我送吃的。他会趁着没人的时候,光明正大地走到牛棚,把口粮塞给我,有时候是一个窝头,有时候是一截玉米,甚至还有一次,是一个珍贵的鸡蛋。
他话很少,每次放下东西就走。我们之间唯一的交流,就是他那句吃饱了,才有力气活下去。
他的举动,自然没有逃过村里人的眼睛。闲言碎语很快就传开了。
看见没,那林知青和赵瘸子搞到一起了。
啧啧,真是饥不择食啊,一个瘸子,一个煞星,倒也般配。
听说那赵卫东在部队里杀过人,所以才被赶回来的,脸上那疤就是证据。
这些话,比刀子还伤人。我不在乎他们怎么说我,但我不想连累赵卫东。他已经够苦了。
这天,等他又来送东西的时候,我叫住了他。
赵卫东,以后别再给我送吃的了。
他脚步一顿,回头看我,眉头微蹙,似乎在问为什么。他有个习惯,能用眼神解决的,绝不轻易开口。
我不想因为我,让你被人说闲话。我垂下眼眸,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能再接受了。
他沉默地看了我几秒钟,突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我猛地抬起头,愣住了。
离开这里我做梦都想。可是,怎么离开我的户口被死死地钉在这里,没有村委会的证明,我寸步难行。而李富贵,恨不得我一辈子烂死在牛棚里。
见我没说话,他继续说道:七七年的冬天,广播里说,要恢复高考了。
高考两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脑海中的混沌。
对啊!高考!这是唯一能光明正大离开这里的机会!只要考上大学,我的户口就能迁走,我的人生就能彻底翻盘!
一股巨大的狂喜和希望瞬间充满了我的四肢百骸。我激动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高考……对,高考!我怎么把这个忘了!
赵卫东看着我激动得满脸通红的样子,那张常年冰封的脸上,居然露出了极淡的笑意,像冰河解冻。所以,吃饱了,才有力气读书。
说完,他把手里的两个玉米棒子塞给我,转身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觉得,他那条伤腿走起路来,依然那么稳,那么坚定。
从那天起,我像变了一个人。白天拼命干活,把牛棚打理得干干净净,堵住所有人的嘴。晚上,我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开始疯狂地复习。
我把高中时的课本翻了出来,那些曾经熟悉的公式和定理,如今却变得有些陌生。底子还在,但需要时间重新捡起来。
赵卫东依旧每天给我送吃的,有时候还会夹带一些他从县城废品站淘来的旧报纸和杂志。那些皱巴巴的纸张,对我来说,却是最宝贵的精神食粮。
我的埋头苦读,自然也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王红霞又来找过我一次,她看着我桌上摊开的书本,嗤笑一声:林晚秋,你还真以为自己能考上大学别做白日梦了!默深哥说了,你这种心术不正的人,就算考上了,政审也过不了!
我头也没抬,淡淡地回了一句:那就不劳你费心了。
她气得直跺脚,却又拿我没办法。自从上次赵卫东出手后,她再也不敢对我动手动脚。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高考报名的日子。我特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揣着我所有的希望,去了大队部。
果然,李富贵坐在办公桌后面,看到我,眼皮都没抬一下,直接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林晚秋你来干什么牛棚的活干完了
我把报名表递过去,不卑不亢地说:村长,我来报名高考。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抬头看着我,满脸嘲讽:高考就凭你林晚秋,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力气了。你的报名表,我是不会盖章的。
为什么我攥紧了拳头,国家政策规定,所有符合条件的青年都可以报名。
政策李富贵冷笑一声,拍着桌子,在这红星大队,我李富贵就是政策!我说你不行,你就不行!想让我盖章可以啊,回去,嫁给我家卫国,我立马就给你盖!
他又把这件事提了出来,像是在我伤口上撒盐。
我气得浑身发抖,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就在我准备豁出去跟他大吵一架的时候,门口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她的章,我来盖。
我回头一看,是赵卫东。他一瘸一拐地走进来,站到我身边,将一份文件啪地一声拍在李富贵的桌子上。
那是一份盖着鲜红印章的退伍军人证,还有一份……县武装部的介绍信!
李富贵看到那份介绍信,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
赵卫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如刀:李村长,根据政策,军属在同等条件下,享有优先权。林晚秋,是我的结婚对象,也算是半个军属。她的高考报名,要是耽误在了你这里……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04
整个大队部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我震惊地看着身边的赵卫东,心脏狂跳。结婚对象我什么时候成了他的结婚对象
李富贵的脸色比猪肝还难看,他看看那份印着县武装部抬头的介绍信,又看看一脸冷峻的赵卫东,脸上的肥肉都在哆嗦。他再横,也只是个村长,跟武装部这三个字比起来,屁都不是。
赵……赵卫东,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李富贵的声音都在打颤。
意思很简单。赵卫东从他手里抽出我的报名表,又从自己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刷刷签上自己的名字作为担保人,然后把表格和那份介绍信一起推到李富贵面前。盖章。
那两个字,掷地有声,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李富贵拿着印章的手抖了半天,最终还是哆哆嗦嗦地在我的报名表上,盖下了那个决定我命运的红色印章。
我拿着盖好章的报名表,走出大队部的时候,腿都是软的,感觉像在做梦。
阳光下,赵卫东的侧脸棱角分明,那道疤痕似乎也没那么吓人了。
你……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谢两个字,显得太轻了。
为什么要那么说我还是问出了口,什么结婚对象……这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他脚步没停,目视前方,淡淡地丢过来一句:麻烦,我从来不怕。
说完,他看了我一眼,还有一个月,好好复习。
那一刻,我看着他跛着脚却挺得笔直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比任何人都可靠。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复习中。赵卫东那句话,像一剂强心针。我不能辜负他为我争取来的机会。
这段时间,沈默深再也没有出现过。我偶尔听村里人说起,他和王红霞的婚事好像定了下来,就在年底。我的心已经不会再痛了,只是听到他的名字时,会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那是上辈子的事情。
我唯一担心的是我的复习资料。高中的课本毕竟有限,很多知识点都不全。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没想到,赵卫东又一次解决了我的难题。
一天晚上,他来牛棚的时候,背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军绿色挎包。他把包放在我面前的破桌子上,打开,里面竟然是整整齐齐的一套高中复习丛书,还有几本厚厚的笔记本。
我愣住了。你……你从哪里弄来的在这个年代,这些东西比黄金还珍贵。
县里一个老战友,他孩子今年也高考。他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
我翻开那些笔记本,瞬间被震住了。里面的笔记,字迹工整,条理清晰,重点难点都用红笔标注得一清二楚。每一页,都凝聚着主人的心血。
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我把笔记本推了回去。
拿着。他的语气不容置喙,他的孩子已经考上了推荐生的名额,这些用不上了。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别想太多,考上大学,才是正事。
我看着他,眼眶发热。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他。他为我做的,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朋友的范畴。
赵卫东,我鼓起勇气,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被我问得一愣,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他避开了我的目光,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我欠你的。他突然说,声音很轻,像一阵风。
欠我的我更糊涂了。
他却没有再解释下去,只是站起身,早点休息,别太累。说完,就转身离开了牛棚。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充满了疑惑。他欠我什么我们明明素不相识。
我没时间多想,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最后的冲刺中。有了那套珍贵的复习资料,我如虎添翼。每天晚上,我都学到后半夜,困了就用冷水洗把脸。
然而,我还是低估了人心的险恶。
高考前三天,我放在牛棚里的复象资料,一夜之间,不翼而飞。连同那些我熬了无数个夜晚才整理出来的笔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疯了一样在牛棚里翻找,把每一寸稻草都翻了过来,可什么都没有。
完了。
我瘫坐在地上,感觉天都塌了。没有了复习资料,我拿什么去考试这一个月的心血,全都白费了!
是李富贵还是王红霞一定是他们!
一股滔天的恨意和绝望涌上心头,我冲出牛棚,想去找他们拼命。
刚跑出不远,就撞上了一个人。是沈默深。
他看起来很憔悴,下巴上长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晚秋,你冷静点!他抓住我的胳膊。
冷静你让我怎么冷静!我甩开他的手,歇斯底里地冲他喊,我的书不见了!我的笔记也不见了!是王红霞干的对不对!是你们合起伙来要毁了我对不对!
沈默深脸色一白,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另一个人打断了。
不是他。
赵卫东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我们身后。他手里,拿着几本沾着泥土的课本,正是我的。
书我找到了。他走到我面前,把书递给我,在村口的河沟里发现的。笔记……泡烂了,捞不上来。
我看着那几本湿漉漉、沾满污泥的课本,心如刀割。
赵卫东的目光转向沈默深,冷得像冰:是你干的
沈默深攥紧了拳头,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不是我。
最好不是你。赵卫东收回目光,对我说道,别怕,没有笔记,一样能考。知识都在你脑子里,谁也偷不走。
他的话,像一只有力的大手,将我从绝望的深渊里拉了上来。
对,知识在我脑子里。他们能偷走我的书,偷不走我的记忆!
我看着赵卫东,重重地点了点头。
高考那天,天还没亮,赵卫东就等在了牛棚外。他手里提着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还有一个水壶。
吃了。到了考场,别紧张,正常发挥就行。他把东西塞给我。
我点了点头,吃下那两个寄托着希望的鸡蛋。
去县城的路很远,要走两个小时的山路。李富贵为了不让我去考试,故意停掉了村里唯一去县城的拖拉机。
没事,我背你。赵卫东二话不说,就在我面前蹲下了身子。
他的后背,宽阔而结实。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趴了上去。
山路崎岖,他一瘸一拐,却走得异常沉稳。我的脸贴在他的背上,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和一股阳光的味道。这是我第一次,离一个男人这么近。
赵卫东,我趴在他耳边,小声问,那天,你说你欠我的。你到底欠我什么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答。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用低沉的,带着颤抖的声音说:
我爹,是赵建军。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赵建军。这个名字,是我童年的噩梦。十年前,就是他,一个酒驾的卡车司机,撞死了我的父亲。
05
我趴在赵卫东的背上,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凝固了。
赵建军……那个只在母亲的哭诉和档案里出现过的名字,那个毁了我整个家庭的名字,竟然是他的父亲。
难怪……难怪他要对我这么好。这不是同情,不是可怜,是赎罪。
山风吹过,刮在脸上,凉飕飕的。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这个世界荒诞得像一场闹剧。我恨了十年的人的儿子,此刻正背着我去追寻我的人生。
赵卫东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僵硬,他的背绷得更紧了。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额头上的汗水一滴滴落下,浸湿了他洗得发白的衣领。
我们一路沉默,直到看见县城考点的红砖楼。
他把我放下,气息有些不稳,但还是强撑着站直了身体。
去吧。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别想太多,先进考场。
我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看着他满是愧疚的眼睛,心里乱成一团麻。恨吗当然恨。可这份恨,对着这个同样被命运捉弄的男人,却无论如何也发泄不出来。
最终,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考场。
走进考场的那一刻,我回头望了一眼。他依然站在原地,像一棵沉默的松树,远远地看着我。阳光照在他身上,我忽然发现,他今天特意换了一件很新的军绿色衬衫,和那天沈默深穿的很像,但他穿起来,却多了几分挺拔和萧瑟。
我收回目光,走进了决定我命运的战场。
考试的两天,我屏蔽了所有杂念,将自己完全沉浸在题目里。赵卫东为我做的,沈默深带给我的,李富贵的刁难,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我笔下的动力。我要考出去,我必须考出去!
考完最后一门,走出考场的时候,我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赵卫东还在等我。他手里拿着一瓶橘子汽水,是这个年代最奢侈的饮料。
考得怎么样他问。
还行。我接过汽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甜意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疲惫。
回去的路上,我们依旧沉默。但气氛,却不再像来时那么凝重。
回到村里,我没有再回牛棚,而是直接去了知青点。高考结束了,我也没必要再看李富贵的脸色。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始收拾东西。不管结果如何,这个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想再待了。
傍晚的时候,沈默深来了。
他站在门口,没有进来,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他比前几天更憔悴了,眼窝深陷,像是几天没合眼。
考完了他开口,声音沙哑。
我嗯了一声,没看他,继续整理我的旧衣服。
那天……你的书,不是我偷的。他解释道,是王红霞。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我去找了,只在河里找到了那几本。
原来,那天晚上,把书捞上来的人,是他。是他在我崩溃的时候,把书交给了赵卫东。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他苦笑了一下,靠在门框上,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晚秋,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把推荐信让给王红霞的哥哥,不是为了她。
那是为了什么我冷冷地问。
为了你。他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痛苦,李富贵拿你威胁我。他说,如果我不把名额让出来,他不仅不会让你好过,还会想办法,让你永远回不了城,一辈子烂死在这里。我……我没办法。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捶了一下。
所以,你就选择牺牲我,来‘保护’我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沈默深,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你知不知道,我宁愿跟他斗到底,也不需要你这种自以为是的牺牲!
我知道!他激动地往前走了一步,我知道你倔,知道你宁折不弯!可我赌不起!我不敢拿你的后半辈子去赌!
那你和王红霞的婚事呢我抓住了最关键的问题,这也是假的吗这也是为了保护我吗
沈默深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王红霞的声音尖锐地响了起来:默深哥!你在这里干什么!我爹叫你过去商量我们结婚的事呢!
她从外面跑了进来,一把挽住沈默深的胳膊,挑衅地看着我。
沈默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你看到了。他对我说,就是这样。
说完,他任由王红霞拉着,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他们相携离去的背影,终于明白了。或许,他有过那么一瞬间的挣扎,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对他最有利的路。
也好。这样,我也可以彻底死心了。
一个月后,高考成绩出来了。我压抑着紧张的心情,跟着赵卫东一起去县里看榜。
红榜下,挤满了人。我踮着脚,从人群的缝隙里,一行一行地找我的名字。
终于,在榜单的中上位置,我看到了那三个字:
林晚秋,京城医科大学。
我考上了!我真的考上了!
眼泪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死死地抓住身边赵卫东的胳膊。
他比我还激动,那张常年没有表情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巨大而灿烂的笑容。他一把将我抱了起来,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你考上了!你考上了!他大声地喊着,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和骄傲。
周围的人都向我们投来羡慕的目光。我趴在他的肩膀上,又哭又笑。
这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
然而,我没有看到,在不远处的人群背后,沈默深正静静地看着我们。他的手里,捏着一张同样来自京城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眼神里,是无尽的落寞和……祝福。
06
京城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像一张金色的船票,终于能载我离开这片苦海。
离开红星大队那天,是个晴天。知青点的几个朋友来送我,赵卫东帮我扛着行李。我拒绝了他想送我去火车站的提议,有些路,终究要自己走。
临走前,我把他拉到一边,郑重地向他鞠了一躬。
赵卫东,谢谢你。你的恩情,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他扶起我,摇了摇头,那张有疤的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是我该谢谢你,让我有机会……做点什么。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我们之间,隔着一条人命,这是谁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这个给你。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里面是我外公的地址和联系方式。你的腿……他的医术很好,也许有办法。
赵卫东的身体猛地一震,他低头看着那个信封,嘴唇动了动,却没有接。
你父亲的错,不该由你来背负一辈子。我把信封塞进他手里,赵卫东,你也该有你自己的人生。算我……求你。
他紧紧地捏着那个信封,指节发白,许久,才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转身上了村口那辆即将出发的拖拉机,没有再回头。我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拖拉机突突地开动,我看到了路边那棵老槐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沈默深。他没有像上次那样躲在人群后,就那么直直地站在那里,看着我的方向。
我们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隔着尘土和喧嚣。我看到他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好像说了句什么。
风太大,我听不清。
拖拉机越开越远,村庄,田野,还有那些爱过、恨过的人,都渐渐变成了一个个小点,最终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再见了,我的青春。
大学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还要精彩和忙碌。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的养分。解剖学、生理学、病理学……那些复杂的医学术语,成了我生活中最动听的音符。
我很少想起红星大队,刻意地将那段记忆尘封起来。我给赵卫东写过一封信,询问他的腿伤,但他没有回。时间久了,我也就渐渐断了联系。
一晃眼,五年过去了。我以全系第一的成绩毕业,并留在了京城最大的附属医院,成了一名外科医生。
我穿上白大褂,拿起手术刀,在无影灯下,与死神争夺生命。我救过很多人,也见过很多生离死别。我的心,在一次次的手术中,变得越来越坚硬,也越来越平静。
我以为,我的人生就会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下去。直到那天,我接到了一个急诊。
林医生,快!从南边战场上送下来的英雄,弹片伤及心脏,失血过多,已经休克了!护士长匆匆跑来,语气焦急。
我立刻冲向急救室。当我看到担架上那个浑身是血,陷入重度昏迷的男人时,我整个人都定在了原地。
尽管他的脸上沾满了血污和硝烟,尽管他比五年前清瘦了许多,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是沈默深。
他的胸口,插着一把军用匕首,匕首的周围,鲜血还在不断地涌出。而他的左手,死死地攥着什么东西,即使在昏迷中,也没有松开。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林医生林医生!护士长的声音将我从震惊中拉了回来。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是医生,现在,他是我的病人。
准备手术!立刻备血!通知麻醉科!我迅速下达指令,声音冷静得连自己都感到害怕。
手术室的灯亮起,将一切都照得惨白。
我戴上口罩和手套,拿起手术刀,手却在微微颤抖。这是我从医以来,从未有过的失态。
林医生,你没事吧身边的助手察觉到了我的异常。
我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所有的情绪都已被压下。我没事,开始吧。
这是一台难度极高的手术。弹片离心脏只有几毫米,稍有不慎,就会造成大出血,神仙难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手术室里,只听得见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和器械碰撞的清脆声响。
终于,在长达八个小时的奋战后,我成功地取出了那枚致命的弹片。
手术成功了!助手们发出一阵欢呼。
我松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就在我准备下手术台的时候,护士拿着从沈默深手里取出来的东西走了过来。
林医生,这是从伤员手里拿出来的,你看怎么处理
那是一块玉佩,只有半块。被他的血浸透,已经变成了暗红色。但玉佩的形状和上面的纹路,我却熟悉到刻骨铭心。
那是当年,他送给我的定情信物。另一半,早就在那个屈辱的夜晚,被我亲手捏碎。
我接过那半块冰冷的玉佩,贴在胸口,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沈默深,你这个傻子。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还留着它
07
沈默深在重症监护室里待了三天三夜才醒过来。
那三天,我几乎没有离开过医院。下了手术台,就守在他的病房外,透过玻璃窗,看着他苍白沉睡的脸。
他醒来的时候,我正好在给他检查身体。
他缓缓睁开眼睛,那双曾经明亮的眸子,此刻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黯淡。他的目光在我穿着白大褂的身上停留了很久,才慢慢聚焦到我的脸上。
晚秋……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
你醒了。我收回听诊器,语气平静地像在对待任何一个普通的病人,感觉怎么样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愧疚,思念,还有失而复得的狂喜。
你……是我的医生他问。
对。我点了点头,在病历本上记录着数据,你的主刀医生,是我。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笑一下,却牵动了胸口的伤,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别乱动。我按住他,伤口还没愈合。
病房里陷入了沉默。只有仪器运作的微弱声音。
为什么……会来当兵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多年。
他看着天花板,眼神有些悠远,像是在回忆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当年,我拿到了京城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缓缓地说,就在你隔壁的学校。我看过榜,知道你考上了医科大。
我的心猛地一跳。他……他也考上了
那为什么……
我不敢去。他苦笑了一下,我没脸去见你。我知道,我做错了事,我把你伤得太深。我没资格站在你身边。
所以你就跑去当兵了
嗯。他点了点头,我想,只有去最危险的地方,立了功,成了英雄,才有点底气,能重新站在你面前。我想堂堂正正地告诉你,晚秋,我从来没有不爱你。
我的眼眶一热,连忙别过头去。
那你和王红霞……
都是假的。他急切地解释道,从头到尾,都是我和李富贵演的一场戏。他拿你威胁我,我只能假意答应。他逼我把推荐信让给他不成器的侄子,逼我跟王红霞订婚。我全都可以忍。我只求他,别再动你,让你能安安心心地参加高考。
那天我去找你,说要跟你结婚,也是他逼我去的。他就在不远处看着。
还有你高考那天,拖拉机停开,也是他搞的鬼。我怕你出事,提前一晚就去找了赵卫东,把所有事情都跟他说了。我知道他……对你好。我求他,一定要把你安全送到考场。
原来是这样……原来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我看到的那样。
我以为的背叛,是他的忍辱负重。我以为的绝情,是他的无可奈何。
那你手里的玉佩……
我一直留着。他转过头,深深地看着我,这是我给你的承诺。我说过,我的爱自会为你奔赴而来。晚秋,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在战场上,每次快撑不下去的时候,只要想到你,我就又有力气了。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我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可身体却抖得厉害。
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恨意里。我以为自己早就放下了,可原来,我只是把那份爱,埋在了心底最深处。
他伸出没有输液的手,想要碰碰我,却又有些犹豫地停在半空中。
我擦干眼泪,主动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粗糙,布满了厚厚的茧子,但很温暖。
沈默深,你这个大傻瓜。我哽咽着说。
他笑了,眼睛里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光。嗯,我是傻瓜。那你……还愿不愿意要我这个傻瓜
我没有回答,只是反手握紧了他的手。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军装,肩膀上扛着两杠一星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看起来三十多岁,面容刚毅,气度不凡。
当他看到我握着沈默深的手时,愣了一下,随即眉头微蹙。
沈默深,这位是他开口,声音洪亮。
沈默深想要挣扎着坐起来,被我按住了。
连长,这是……这是林晚秋医生,我的……我的爱人。沈默深看着我,一脸坚定地介绍道。
那个被称为连长的男人,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当他看清我的长相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在了原地。
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哆嗦着,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震惊。
你……你是晚秋他颤抖着问。
我疑惑地看着他,这个男人,我确定我从没见过。
而他接下来说的一句话,却让我如坠冰窟。
我是赵卫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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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赵……卫东
我看着眼前这个身姿挺拔、面容坚毅的军官,完全无法将他同记忆里那个沉默寡言、跛着脚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他的腿,已经完全看不出任何问题。脸上那道标志性的伤疤,也淡化了许多,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反倒为他增添了几分成熟男人的魅力。
时间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你的腿……我下意识地问。
他露出苦涩的笑:当年你留下的地址,我去了。你外公医术通神,他帮我做了手术,后来又经过长时间的康复训练,就恢复了。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回信,为什么不联系我
我回到部队,拼命训练,参加选拔,一路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他避开了我的问题,目光转向病床上的沈默深,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我没想到,你们……
病房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尴尬而微妙。
沈默深也愣住了,他看看我,又看看赵卫东,显然也没想到当年的情敌,会是自己的直属上司。
连长,你和晚秋……沈默深试探着问。
我们是旧识。赵卫东打断了他,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静,沈默深,你这次表现很英勇,上级已经给你报了二等功。等你伤好了,就可以准备提干了。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里,有太多我读不懂的情绪。然后,他转身,干脆利落地离开了病房。
接下来的几天,赵卫东没有再出现。
沈默深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我们之间的关系,也随着误会的解开而迅速升温。他会缠着我给他讲这几年大学的趣事,会像个孩子一样,因为我多陪了他一会儿而高兴半天。
我能感觉到,他想用尽全力来弥补这错过的五年。
而我,也贪恋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赵卫东那双复杂的眼睛,总会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脑海里。
他为什么会和沈默深在同一个部队为什么会成为他的连长这一切,都只是巧合吗
出院那天,沈默深特意换上了崭新的军装,人显得格外精神。他坚持要先送我回家。
在我宿舍楼下,他拉住了我的手。
晚秋,等我。等我办完提干手续,我就向组织打报告,申请结婚。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憧憬。
我笑了笑,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一辆军用吉普车在我们身边停下。车门打开,赵卫东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换了一身便装,看起来少了些军人的凌厉,多了几分沉稳。
林医生,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聊聊。他开口,目光平静地看着我。
沈默深的眉头皱了起来,下意识地把我往身后拉了拉,充满了戒备。
我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安心。你先上去吧,我跟他说几句话就来。
沈默深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上了楼。
楼下,只剩下我和赵卫东。
你想跟我聊什么我问。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被手帕包裹着的东西,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是一块已经被磨得十分光滑的鹅卵石,上面用红色的颜料,画着一个笑脸。画工很拙劣,像小孩子的涂鸦。
我愣住了。这块石头……我认得。
这是我七岁那年,在河边画了送给一个小哥哥的。那个小哥哥比我大几岁,总是跟在我身后,我被人欺负了,他会第一个冲上去。我叫他石头哥哥,因为他像石头一样,不爱说话。
后来,他家因为出了事,连夜搬走了,我们也就断了联系。
你……你是石头哥哥我颤抖着问。
赵卫东,不,或许该叫他赵石头,点了点头,眼眶有些发红。
我就是那个被你父亲……撞死的人的儿子。他艰难地说。
我如遭雷击。
原来,我们之间的纠葛,从那么早就开始了。
当年我家出事后,连夜搬回了乡下老家。我一直想回去找你,可我没有脸。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我没想到,我们会在红星大队重逢。更没想到,你就是沈默深心心念念的那个……晚秋。
当年我去当兵,一是为了逃避,二也是想做出点样子,好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乞求你的原谅。
我进了部队,才知道沈默深也来了。他比我晚一年,分到了我的手下。他不要命地训练,不要命地往上爬,我知道,他都是为了你。
这次任务,他为了救我,替我挡了那一下……晚秋,他真的很爱你。
赵卫东的话,像一把重锤,一下一下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终于明白了一切。
我看着他,这个我童年时最好的玩伴,这个在我最落魄时默默守护我的人,这个被命运捉弄了一生的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今天来,不是想跟你争什么。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巨大的决定,我只是想把这一切都告诉你。也想……跟你做个了断。
他向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林晚秋同志,谢谢你。也……对不起。
说完,他转身上了车,吉普车发出一声轰鸣,绝尘而去。
我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块画着笑脸的石头,泪水,再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
09
我捏着那块冰冷的鹅卵石,在楼下站了很久很久。
夜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我脑子里一团乱麻,沈默深的爱,赵卫东的情,还有那被命运死死纠缠在一起的三个人,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牢牢困住。
我回到宿舍,沈默深正局促地坐在我的小沙发上,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见我回来,他立刻站了起来。
晚秋,他……跟你说什么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心里一软。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
没什么。我把脸埋在他宽阔的后背上,就只是……告别而已。
他明显松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紧紧地回抱住我。晚秋,别离开我。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嗯。我点了点头,不离开。
我们之间的窗户纸,终于被彻底捅破。沈默深像个被释放的猛兽,将他积压了多年的思念和爱意,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他办好了提干手续,成了一名年轻的少尉。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好了结婚报告,然后拉着我,去拍了结婚照。
拍照那天,他穿着崭新的军装,英姿飒爽。我穿着影楼里最时髦的白衬衫和及膝裙,靠在他身边,笑得一脸甜蜜。摄影师都说,我们是他拍过的,最登对的一对。
照片洗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放在贴身的口袋里,说要每天都看着。
我们的婚事,定在了元旦。
我以为,所有的苦难都已过去,幸福的生活正向我招手。
然而,就在我们婚礼的前一个星期,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赵卫东部队的卫生员打来的。
林医生,不好了!赵连长出事了!
电话那头,卫生员的声音带着哭腔。
在一次边境的紧急任务中,他们的小队遭遇了埋伏。为了掩护队员撤退,赵卫东独自一人引开了大部分火力。
他……他现在被困在‘死亡谷’,我们……我们进不去……
死亡谷这个名字,我听沈默深提起过。那是边境线上最危险的区域,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进去了,九死一生。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挂了电话,我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
沈默深推门进来,看到我煞白的脸色,立刻紧张地问:怎么了,晚秋出什么事了
我看着他,艰难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他听完,脸色也瞬间变得凝重。沉默了很久,他站起身,开始穿衣服。
你去哪儿我问。
去找他。他回答得没有犹豫,他是我的连长,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可是那里太危险了!我抓住他的手,你不能去!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晚秋,对不起。我知道,我这么做很自私。我们的婚礼……可能要推迟了。他俯下身,在我额头上印下一个深深的吻,等我回来。等我把他带回来,我们就结婚。
说完,他毅然决然地挣开我的手,转身冲了出去。
我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要这样捉弄我们为什么在我们马上就要得到幸福的时候,又要把我们推入深渊
我不能等。我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我是医生。或许,我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我可以在他们需要的时候,第一时间进行救治。
我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我向上级请了假,背上我的急救箱,买了一张去往边境的火车票。
我要去找他们。
哪怕是死,我也要和他们死在一起。
当我辗转几天,终于到达边境那个简陋的临时营地时,所有人都被我的出现惊呆了。
林医生您怎么来了
胡闹!这里是前线,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我没有理会众人的阻拦,找到了这次行动的指挥官,沉声说道:我是外科医生,我参与过多次战地救援。带我去,我能救他们。
指挥官看着我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同意了我的请求。
一支小型的救援队迅速成立。在当地向导的带领下,我们踏入了那片被称为死亡谷的禁区。
10
死亡谷里,终年弥漫着瘴气,能见度极低。脚下是湿滑的苔藓和腐烂的落叶,一不小心就会摔倒。
我们所有人都悬着一颗心,小心翼翼地搜索前进。
有血迹!走在最前面的一个战士突然低声喊道。
我们围了过去,发现在一棵树下,有一滩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旁边还散落着几个弹壳。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顺着血迹,我们一路追踪。终于,在一个隐蔽的山洞里,我们找到了他们。
赵卫东靠在山壁上,腹部中了一枪,鲜血染红了他的军装。他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而沈默深,正跪在他身边,用自己的身体,紧紧地护着他。他的手臂和后背,也都有不同程度的挂彩,看起来狼狈不堪。
默深!我冲了过去。
看到我,沈默深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晚秋你怎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别说话!我立刻打开急救箱,跪在赵卫东身边,开始检查他的伤口,我来救你们。
赵卫东的伤势很重,子弹打穿了腹腔,如果不立刻手术,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这里不能手术!必须马上把他带出去!我对救援队的队长说。
回去的路,比来时更加艰难。我们轮流抬着担架,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跋涉。
途中,我们遭遇了敌人的残余势力。枪声在山谷里回响,子弹从我们耳边呼啸而过。
沈默深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端着枪,死死地护在担架前,为我们开路。他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狠厉和决绝。
在激烈的交火中,为了掩护我,他的后背,又中了一枪。
他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但还是死死地挡在我面前,没有后退一步。
默深!我撕心裂肺地喊道。
终于,我们等到了前来接应的大部队。
当看到直升机的那一刻,我紧绷的神经彻底断裂,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我再次醒来,是在军区医院的病房里。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暖洋洋的。
我一睁眼,就看到沈默深坐在我的床边,正一脸担忧地看着我。他的胳膊上缠着绷带,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很亮。
你醒了他握住我的手,吓死我了。医生说你只是太累了。
赵卫东呢我急切地问,他怎么样了
放心吧。沈默深笑了笑,那家伙命硬得很。手术很成功,已经脱离危险了,现在就在隔壁病房。
我松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还活生生地躺在这里。
晚秋,沈默M深突然认真地看着我,对不起。让你跟着我担惊受怕。
我摇了摇头,反手握紧他的手。我们是夫妻,不是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狂喜地瞪大了眼睛。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看着他傻乎乎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我说,我们是夫妻。
他一把将我拥入怀中,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揉进骨血里。
晚秋,我爱你。他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
一个月后,我们三个都康复出院。
出院那天,赵卫东找到了我。
林晚秋,他看着我,眼神坦然而澄澈,谢谢你。你救了我两次。
我们两清了。我说。
他笑了,如释重负。是啊,两清了。他顿了顿,又说,我要调走了,去另一片边疆。以后,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保重。我看着他,由衷地说。
你也是。他向我伸出手,祝你幸福。
我握住了他的手。你也要幸福,石头哥哥。
他身体一震,随即释然地笑了。
我和沈默深的婚礼,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重新举行。
没有太多宾客,只有一些最亲近的战友和朋友。我穿着洁白的婚纱,沈默深穿着笔挺的军装。
在所有人的祝福声中,他为我戴上了戒指。
他看着我,眼睛里是化不开的深情。
林晚秋同志,他模仿着报告的语气,一本正经地说,我,沈默深,申请余生都由你保管。请指示。
我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唇。
批准。
远处,一架即将远航的飞机划过天际,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迹。
花不必开,我的爱,早已为你聚成了那片奔腾不息、永远守护的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