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默在暴雨中看到那栋别墅时,雨刷器正以每秒三次的频率徒劳地对抗着密集的雨帘。车灯劈开黑暗,铁艺大门上缠绕的荆棘状花纹在光线下扭曲变形,像某种蠕动的生物。副驾驶座上的导航仪早就没了信号,屏幕上只有一片刺目的雪花。
就是这儿了。后座的老周突然开口,声音被雨声砸得七零八落。他推开车门,伞骨在接触到暴雨的瞬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沈先生在里面等你。
陈默熄了火,捏了捏眉心。作为小有名气的私家侦探,他接过大大小小的委托,却从没见过这么古怪的雇主——通过匿名邮件联系,预付五十万定金,要求他在这座位于雾隐山深处的镜庐住满七天,每天记录下别墅里发生的异常现象。
异常现象他当时在邮件里反问。
对方回复得很简洁:你会知道的。
后备箱里的行李箱沾了一路的泥,陈默拖着它踩上别墅门前的台阶时,木质台阶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老周已经不见踪影,只有厚重的雕花木门虚掩着,像一张等待吞噬的嘴。
推开门,一股混合着尘埃和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客厅大得惊人,穹顶垂下的水晶灯蒙着层灰,折射出破碎的光。最显眼的是墙上挂满的镜子——椭圆形的、方形的、哥特式雕花边框的,大小不一,角度各异,无论站在哪个位置,似乎都能从某面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陈先生。
一个穿着深色唐装的老人从阴影里走出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端着个紫砂茶杯。他身后的落地镜里,映出的影子却像是在微微晃动,与他本人的动作不同步。
沈老先生陈默打量着对方。这应该就是委托邮件里提到的沈镜川,雾隐山一带最有名的古董商,据说藏品里光铜镜就有上百面。
坐。沈镜川指了指沙发,自己先坐下了。他没看陈默,反而盯着茶几上的一面青铜镜,镜面被打磨得光滑,能清晰地照出人影,这七天,别墅里的一切你都可以探查,除了三楼最东头的房间。
为什么
那里放着我最重要的藏品。沈镜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水汽模糊了他的表情,七天后,如果你能告诉我,这栋别墅里最不对劲的地方是什么,剩下的五十万就归你。
陈默挑眉:如果我说不出来
那你也可以离开,老人的目光终于从铜镜上移开,落在他身上,眼神像淬了冰,但你看到的一切,都不能带出这栋别墅。
当晚,陈默被安排在二楼的客房。房间里也有镜子,嵌在梳妆台上方,边缘有些掉漆。他洗漱时无意间抬头,发现镜中的自己嘴角似乎咧开了一个诡异的弧度,而他明明面无表情。
错觉。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时,镜子里的影像又恢复了正常。
躺在床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别墅里太安静了,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还有……某种细微的、像是玻璃摩擦的声音,断断续续,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传来。
凌晨三点,他突然被冻醒了。房间里的空调明明开着制热,却像是有股寒气从地板缝里钻出来。他坐起身,看到梳妆台的镜子上蒙了一层白雾,像是有人刚刚对着镜面哈过气。
走近一看,白雾上用手指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符号,像个倒过来的山字。陈默伸手去擦,指尖刚触到镜面,就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凉,仿佛摸到的不是玻璃,而是一块寒冰。
就在这时,镜子里的他动了。
不是模仿他的动作,而是自己抬起手,对着镜外的他,缓缓竖起了中指。
(二)
陈默猛地后退,撞到了身后的椅子。他再看向镜子时,里面的影像又变得规规矩矩,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梦魇。
他走到镜子前,仔细检查镜面,除了那个被他擦去一半的符号,没有任何异常。但指尖残留的寒意和心脏狂跳的触感都在提醒他,那不是幻觉。
搞什么鬼。他低声骂了一句,从行李箱里翻出随身携带的罗盘。指针在他手中疯狂转动,像个失去方向的醉汉,最后颤颤巍巍地指向梳妆台的镜子。
第二天早上,陈默在餐厅见到了沈镜川。老人正在用银质小勺搅拌咖啡,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睡得好吗沈镜川头也没抬。
不太好。陈默在他对面坐下,这栋别墅里,到底有多少面镜子
没数过。老人放下小勺,从民国时期建这栋房子起,每任主人都会添几面镜子。有人说,镜庐的‘镜’,指的就是这些镜子;也有人说,是因为雾隐山的湖像面大镜子,别墅建在湖边,所以叫镜庐。
昨晚我房间的镜子有点奇怪。陈默观察着他的表情。
沈镜川的眼皮跳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哦怎么奇怪
它好像……有自己的想法。
老人笑了笑,端起咖啡杯:陈先生是侦探,不是神棍。这些镜子年代久远,有些是古董,难免会让人产生联想。你放心,只要不碰三楼最东头的房间,就不会有危险。
陈默没再追问。吃完早餐,他开始在别墅里闲逛。这栋别墅确实大得惊人,像个迷宫,走廊两旁挂满了镜子,走在里面,总能从各种角度看到自己的影子,时间久了,会让人产生一种眩晕感。
他走到一楼西侧的书房,里面摆满了线装书,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的味道。书架最顶层放着一个黄铜望远镜,他拿下来擦拭了一下,对准窗外——雾隐山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山脚下有一片湖,确实像面巨大的镜子,反射着天光。
望远镜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站在湖边,穿着一身红衣,背对着他,长发垂到腰间。陈默调整焦距,想看得更清楚些,可那人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身。
望远镜里一片空白,那人消失了。
奇怪。陈默放下望远镜,刚要转身,却瞥见书桌对面的镜子。镜子里的书房和现实一模一样,
except
that
书桌前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穿红衣的女人,正对着他微笑。
他猛地回头,椅子上空空如也。
镜子里的女人却站起身,慢慢走向镜面,伸出手,似乎想穿过镜子触摸他。她的脸很白,眼睛是纯黑色的,没有瞳孔,嘴角的笑容僵硬得像面具。
陈默抄起桌上的镇纸,狠狠砸向镜子。
哐当一声,镜子碎裂开来,碎片散落一地。镜子里的女人消失了,只有他自己的影子,在无数碎片里变得支离破碎。
陈先生,您在做什么
沈镜川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他看着满地的碎玻璃,脸色阴沉:这面镜子是光绪年间的,价值连城。
里面有东西。陈默指着碎片,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
沈镜川沉默了几秒,挥了挥手:老周,来收拾一下。
老周很快从阴影里走出来,面无表情地开始清理碎片。他的动作很麻利,手指碰到碎玻璃时,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
陈默注意到,老周的左手手腕上,有一个和镜子上那个倒山字一模一样的纹身。
(三)
碎镜子被清理后,书房里空荡荡的,墙上留下一个方形的印记,与周围的墙色明显不同。陈默总觉得那片空白在盯着自己,让他浑身不自在。
沈老先生,他走到门口,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到底是谁
沈镜川背对着他,正在整理书架上的书:民国二十三年,这栋别墅的主人是个军阀,他的姨太太喜欢穿红衣服,后来在湖边投河自尽了。有人说她的魂魄留在了镜庐,附在了镜子里。
你信吗
老人转过身,眼神复杂:有些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
那天下午,陈默在二楼的走廊里发现了一间密室。密室藏在一面落地镜后面,镜子边缘有个不起眼的按钮,按下去,镜子就会像门一样滑开。
密室不大,只有几平米,里面堆满了相框。相框里的照片都是同一个女人,穿着不同款式的红裙子,背景有时是湖边,有时是别墅的客厅,有时是书房——就是那面被他砸碎的镜子前。
照片上的女人很漂亮,眉眼间有种说不出的忧郁。陈默拿起一张泛黄的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镜娘,民国二十三年摄于镜庐。
镜娘难道就是沈镜川说的那个军阀姨太太
他翻到最后一张照片,拍摄时间是民国二十六年,照片上的镜娘站在三楼最东头的房门前,手里拿着一把黄铜钥匙,笑容诡异。
这时,密室外面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陈默赶紧把照片放回原处,关上镜子门,躲到走廊尽头的立柱后面。
脚步声停在了镜子门前,是老周。他伸出手,按了一下按钮,镜子门滑开,他走了进去。
陈默悄悄跟过去,透过镜子门的缝隙往里看。老周正跪在地上,对着那些相框磕头,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太小,听不清在说什么。磕完头,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里面是些白色的粉末,撒在相框前的地上。
白色粉末很快渗进土里,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印记,拼在一起,竟然又是那个倒山字符号。
老周做完这一切,又对着相框拜了拜,才退出密室,关上镜子门,转身离开。
陈默等他走远,再次走进密室。他蹲下身,闻了闻地上的粉末残留,有股淡淡的杏仁味——是砒霜。
用砒霜祭拜照片这太诡异了。
他重新拿起那张镜娘站在三楼房门前的照片,突然意识到,照片上的房门和其他房间的门都不一样,门把手上没有锁孔,反而刻着一个倒山字符号。
那个房间,到底藏着什么
当晚,陈默决定去三楼看看。沈镜川说过不准碰,但他有种预感,解开镜庐秘密的关键,就在那个房间里。
三楼的走廊比二楼更暗,墙壁上挂着的镜子蒙着厚厚的灰,照出的人影模模糊糊,像隔了一层雾。最东头的房间门果然如照片所示,门把手上刻着倒山字符号,没有锁孔。
他试着推了推门,纹丝不动。就在他准备放弃时,手指触到门后的一个凹槽,形状正好和那个符号吻合。他伸出手指,按在凹槽上,用力一压。
咔哒一声,门开了。
房间里一片漆黑,弥漫着一股腐朽的味道。陈默打开手机手电筒,光柱扫过房间——里面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面巨大的落地镜,占据了整面墙。
镜子里映出他的影子,还有……镜子对面的景象。
镜子对面,似乎是另一个房间,布置和这里一模一样,只是里面站着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正对着他微笑。
是镜娘。
(四)
陈默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举起手机,光柱在镜子上移动,镜娘的身影也跟着移动,仿佛就站在镜子后面。
他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镜娘也往前走了一步,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他甚至能看清她眼睛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惊恐。
你是谁陈默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
镜娘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缓缓抬起手,按在镜子上。陈默的手也不受控制地抬起来,按在镜子的同一位置。
冰凉的触感传来,和昨晚在梳妆镜上感受到的一样。
突然,镜子里的景象变了。镜娘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昏暗的牢房,一个男人被绑在柱子上,浑身是血。牢房的墙上,刻着那个倒山字符号。
陈默认出了那个男人——是年轻时候的沈镜川。
画面一闪,又变成了湖边。镜娘穿着红裙子,一步步走进湖里,湖水没过她的膝盖、腰、胸口……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个提线木偶。岸边站着一个男人,背对着镜头,身形和沈镜川很像。
不要!陈默下意识地喊道。
镜子里的画面又变了,这次是在书房,那面被他砸碎的镜子前。镜娘拿着一把刀,正往自己的手腕上划,鲜血滴在镜子上,晕开一朵朵红色的花。她的身后,站着老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陈默感到一阵眩晕,手机从手里滑落,摔在地上,屏幕碎了。房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镜子表面似乎在微微发光。
他摸索着想去捡手机,脚下却踢到了什么东西。摸起来是个金属盒子,不大,上面有个锁孔,形状也是倒山字符号。
他想起照片上镜娘手里的黄铜钥匙,难道……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很急,像是有人在奔跑。陈默赶紧把金属盒塞进怀里,躲到镜子侧面的阴影里。
门被推开,沈镜川冲了进来,手里拿着一盏油灯,火光摇曳,照亮了他惊慌失措的脸。他环顾四周,最后把目光落在那面巨大的镜子上。
镜娘,我知道你在里面。沈镜川的声音在发抖,别吓他,有什么冲我来。
镜子里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他自己的影子在晃动。
民国二十六年,是我对不起你,沈镜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镜子磕头,我不该为了那批青铜器,把你锁在这里……可我也是被逼的,那些人拿着我家人的性命威胁我……
他的声音哽咽了:后来我找了很多人想救你出来,可他们都说,你已经和镜子融为一体了,离开镜子就会魂飞魄散……镜娘,我守着这栋别墅,守着这些镜子,守了你一辈子,你还不满意吗
镜子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表面出现一道道裂痕,像蜘蛛网一样蔓延。沈镜川惊恐地后退,油灯掉在地上,火苗舔舐着地板,很快燃起了熊熊大火。
快跑!陈默从阴影里冲出来,拉起沈镜川往门外跑。
火焰很快吞噬了整个房间,那面巨大的镜子在火中发出刺耳的碎裂声。陈默回头看了一眼,火光中,他似乎看到镜娘的身影从镜子里走了出来,对着他笑了笑,然后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火海里。
(五)
他们跑到二楼时,走廊里的镜子也开始纷纷碎裂,碎片掉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老周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拦在他们面前,眼神狂热:不能走!镜娘还没原谅我们!
让开!陈默推了他一把,老周踉跄着后退,撞在一面镜子上。镜子碎裂,碎片划破了他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他看着自己的血滴在地上,脸上露出一丝解脱的笑容,缓缓倒了下去。
陈默拉着沈镜川继续往下跑,火焰已经蔓延到楼梯,灼热的气浪烤得皮肤生疼。跑到一楼客厅时,沈镜川突然挣脱他的手,往书房的方向跑:我的铜镜!我的藏品!
别去了!命要紧!陈默想去拉他,却被他甩开
那是镜娘最喜欢的铜镜……沈镜川的声音淹没在噼啪的燃烧声中,他的身影消失在通往书房的走廊里。
陈默咬了咬牙,转身冲出大门。身后的镜庐在烈火中发出阵阵巨响,那些挂在墙上的镜子,在火光中反射出诡异的光芒,像无数只眼睛,注视着他逃离的背影。
他刚跑出大门,就听到一声巨响,别墅的屋顶塌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熊熊大火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山脚下的那片湖,湖面上仿佛有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正在对着他挥手。
七天后,陈默收到了一笔匿名转账,正好五十万。他没有惊讶,仿佛早就预料到了。
他从怀里拿出那个在三楼房间里捡到的金属盒,盒子在大火中被熏得漆黑,但依然完好。他花了三天时间,才找到一把能打开那个倒山字锁孔的钥匙——是从老周的尸体上找到的,藏在他的鞋底。
盒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镜娘的字迹:
沈郎,吾知你身不由己。然镜中世界阴冷,吾日夜受碎片割裂之苦,魂魄将散。若有朝一日,镜庐焚毁,吾魂归湖水,方可安息。切记,勿寻吾,勿念吾。
纸的背面,画着一幅小小的地图,标注着湖边的一个位置。
陈默按照地图找到了那里,在湖边的泥土里挖出了一个木箱。箱子里是一批价值连城的青铜器,还有一封信,是民国二十六年沈镜川写给镜娘的:
镜娘,待风声过后,我必救
(六)
陈默蹲在湖边,指尖划过木箱里的青铜器。纹饰繁复的爵杯上沾着湿泥,像刚从水底捞起,可地图标注的位置明明在岸边。他拿起沈镜川那封信,后半段的字迹被水浸得发皱,墨迹晕成一片蓝黑:
……那些人是‘倒山会’的,他们说镜庐的镜子能锁魂,逼我把你关进去炼‘镜灵’。我若不从,沈家上下七十余口都要陪葬。镜娘,我在铜镜里藏了机关,待他们放松警惕,就带你逃……
倒山会陈默想起老周手腕上的符号,原来那不是随便画的。他将青铜器重新埋回原地,转身时,湖面突然泛起涟漪。月光落在水里,碎成一片银鳞,一个模糊的影子从湖底浮起,长发在水中散开,像株沉溺的水藻。
是镜娘。
她的脸在水波中若隐若现,比照片上更苍白,嘴唇却红得像血。陈默屏住呼吸,看着她缓缓抬起手,指向湖对岸的山崖。那里有个黑漆漆的洞口,被藤蔓遮掩着,在夜色里像只睁着的眼。
第二天一早,陈默租了条船划到对岸。山崖上的洞口比他想象的更深,一股潮湿的寒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铁锈味。他打开手电筒往里走,岩壁上凿着台阶,每隔几步就嵌着一面小铜镜,镜面反射着光,照亮了前行的路。
走了约莫百十米,台阶到了尽头,眼前出现一间石室。石室中央摆着个石台,上面躺着一具骸骨,身上穿着破烂的军装,胸前别着枚锈蚀的徽章——正是民国时期那个军阀的标志。
骸骨的手里攥着半块铜镜,另一半掉在脚边,断口处有明显的敲击痕迹。陈默将两半铜镜拼在一起,正好组成一面完整的八卦镜,镜面中央刻着的,还是那个倒山字符号。
石台上还有一本日记,纸页已经脆化,字迹却还清晰。日记的主人是那个军阀,里面断断续续记着他如何从倒山会手里买下镜娘,如何发现她能在镜子里看到未来,又如何在她预言沈家将毁于烈火后,怒而将她锁进三楼的镜中世界。
她说明年今日,镜庐会烧起来,最后一页写道,倒山会的人说,只要把她的魂魄炼进八卦镜,就能改命。可我昨晚在镜里看到了,烧房子的不是别人,是我自己……
陈默合上日记,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滴水声。他猛地回头,手电筒的光柱扫过石室角落——那里立着一面铜镜,镜中映出的不是他的身影,而是沈镜川。
老人跪在镜前,手里拿着火把,正往镜面上倒煤油。他的脸在火光中扭曲,嘴里反复念叨着:烧了镜子,你就不用再受苦了……
镜外的陈默突然感到一阵灼痛,仿佛有火苗正舔舐着自己的皮肤。他踉跄着后退,撞在石壁上,手电筒掉在地上,光束乱晃,最后定格在骸骨的脚边。
那里有个不起眼的铁盒,打开后,里面是一沓照片。最上面的那张,是镜娘和年轻的沈镜川站在湖边,两人笑得灿烂,沈镜川的手腕上,赫然也有一个倒山字纹身。
(七)
陈默回到镇上时,雨又开始下了。他把照片摊在旅馆的桌子上,一张一张翻看。有镜娘穿着军装的照片(原来她曾是倒山会的成员),有沈镜川和军阀在书房密谈的照片,还有一张最诡异的——照片上是镜庐的三楼,那面巨大的落地镜前站着三个人:镜娘、沈镜川,还有一个穿红衣的小女孩,眉眼和镜娘一模一样。
这孩子是谁陈默盯着照片,突然想起密室里那些相框。他当时只顾着看镜娘,没注意到有些照片的角落,隐约能看到个小小的影子,像是躲在镜子后面。
他抓起车钥匙冲出去,直奔雾隐山。雨幕中的镜庐已经烧成了骨架,断壁残垣间还立着几面没被烧毁的镜子,碎片在雨中闪着冷光。陈默踩着积水往里走,二楼书房的位置只剩下个黑黢黢的窟窿,他却在废墟里摸到了一样东西——那个被他砸碎的光绪年间镜子的边框,上面刻着一行小字:女,民国二十五年生,名唤‘镜儿’。
镜儿……是那个小女孩
他突然想起沈镜川说过的话:每任主人都会添几面镜子。难道这些镜子不是普通的藏品,而是……
陈默猛地转身,冲向三楼。残存的楼梯摇摇欲坠,他抓着烧黑的栏杆往上爬,终于到了最东头的房间。那面巨大的落地镜已经炸裂,碎片散落在地上,其中一块较大的碎片上,还残留着模糊的影像——
镜中是间病房,白色的床单上躺着个老妇人,脸上插着氧气管,旁边的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蜂鸣。沈镜川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老泪纵横:镜娘,我守了七十年,终于能让你解脱了……
老妇人的脸,赫然就是镜娘的模样,只是布满了皱纹。她缓缓睁开眼,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沈镜川俯下身,听完后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最后他站起身,从怀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了床边的窗帘。
影像到这里就断了,碎片上只剩下一片焦黑。
陈默站在废墟中央,雨水从破洞的屋顶漏下来,打在他脸上。他终于明白,所谓的镜中世界根本不是魂魄栖息之地,而是时间的裂缝——镜娘没有死,她被困在镜子里,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民国二十六年的那一天,而沈镜川守着镜庐,不是为了赎罪,是为了等她出来。
那个小女孩镜儿,恐怕就是他们被困在镜中时生下的孩子。密室里的相框,老周用砒霜祭拜的,根本不是镜娘,而是镜儿的照片——倒山会的人发现镜儿继承了镜娘的能力,就把她也锁进了镜子,沈镜川为了保护女儿,只能假装顺从,甚至让老周(他其实是沈家长仆,也是倒山会的监视者)用毒药喂养镜儿的魂魄,防止她被倒山会的人夺走。
而沈镜川手腕上的纹身,说明他早就加入了倒山会。他当年把镜娘锁进镜子,或许不是被逼,而是为了卧底获取倒山会的秘密,却没想到镜中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一锁就是七十年。
(八)
第七天傍晚,陈默收到了一条短信,发件人未知,只有一个地址:雾隐山精神病院。
他赶到医院时,护士说沈镜川今天早上被送了过来,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一直对着病房的镜子说话。陈默推开病房门,看见老人正坐在镜子前,手里拿着半块八卦镜,喃喃自语:镜儿说,你会来的……
她在哪陈默走到他身后。
沈镜川没有回头,指着镜子:在里面,和她妈妈在一起。倒山会的人以为烧了镜子就能得到镜灵,却不知道,真正的镜灵从来不是她们,是时间本身。
镜子里映出两个模糊的身影,一大一小,穿着红裙子,正对着他们挥手。陈默凑近看,发现那面镜子的边框上,刻着和铁盒里那张照片一样的日期:民国二十五年。
军阀日记里说的‘改命’是真的,沈镜川笑了,笑得像个孩子,镜娘在镜中看到了所有结局,她选了这个——倒山会的人今天会来医院抢镜子,我已经报了警,他们跑不了了。
窗外传来警笛声,沈镜川最后看了一眼镜子,然后将手里的八卦镜狠狠砸向镜面。
咔嚓一声,镜子碎了。碎片里没有血流出来,只有无数光点飞散,像萤火虫一样,飘向窗外的雨幕。
沈镜川瘫坐在地上,闭上眼睛:七十年了,她们终于能回家了。
陈默走出医院时,雨停了。夕阳透过云层照下来,雾隐山的轮廓清晰可见,山脚下的湖面上,两个穿红裙子的身影正在嬉戏,像两朵盛开的花。
他手机里的银行余额多了五十万,还有一条新短信:谢谢。
后来,陈默再也没去过雾隐山。只是偶尔整理东西时,会翻出那枚从废墟里捡来的镜子边框,上面镜儿两个字已经模糊,却总能在午夜时分,映出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对着他甜甜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