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有条富尔河,河里漂着的不是魂,是千年的陈愁。
我被派遣看守渡口,专职清点渡过的亡魂。
直到那夜,一只小妖偷走了我的计时水壶。
壶中水沸时,才能显出亡魂在世的剩余寿命。
小妖嬉笑着往河中倒尽最后几滴水。
我受罚被永远锁在富尔河边。
而那小妖被困于一只旧壶里,壶身缠满我每日梳落的枯白发丝。
富尔河浓浊的河水在我眼前昼夜不息地翻滚前行。这不是那种涤荡魂灵的冥河,这里漂荡着沉淀千年的陈年哀愁,像淤泥般凝滞不散。河面永远弥漫着一股铁腥与腐朽草木混合的气息,沉重压抑得足以堵住每个亡灵的咽喉。
而我,只是这道亘古愁绪河边的一个刻板看守员。我的职责异常明确:清点。每一天,每一夜,那些浑浑噩噩的亡灵被无形的锁链牵引至此,一个接一个,默默跨上那条早已腐朽、遍布褐色斑迹的陈旧木舟,驶向对岸冥府深处不可知的目的地。我的眼睛负责记录这永无止境的渡迁之数,没有遗漏,没有误差。记录册,是用浸满河底污泥的粗纸捻成,粗糙的页面上每一道墨痕都力透纸背。计数,是我在这愁苦深渊里的唯一锚点。
我的水壶,那唯一的慰藉与不可或缺的工具,紧挨着腿旁放着。冰凉的陶土质感透过裤子传抵皮肤。壶里盛着的并非普通的河水——那是从人间某条隐秘之地的地泉里汲取来的活水,在冥界的黑暗中依然保持着微弱搏动的生命印记。唯有当壶中之水滚沸翻涌的刹那,短暂而清晰的映照方会显现,揭示过河的亡魂在阳世尚存多少未曾耗尽的时光碎片。水落归于平静,映照便也随之消逝。
正是这滚沸,这片刻的清晰,才是我在这亘古不变的计数轮回中,唯一能抓住的、关于变化的印记。其他的一切——浑浊的河水,鱼鳞般幽暗闪烁的怨愁,亡魂沉默的行列——都凝固如死亡本身。
直到她出现。
那只是一个薄雾弥漫的昏暗傍晚,仿佛冥界本身也昏昏欲睡。河面上聚集的愁绪浓稠得化不开。空气中弥漫着朽烂苔藓与湿泥的沉闷气味,与那些亡魂空洞躯体散发的无形倦怠交织混合。我正低头于那破册子上记录一个编号(七万三千一百二十四,我默默念诵),一种微弱而奇异的触感沿着脚踝的皮肤游走上来。
冷,并不刺骨,却异常潮湿,像河底淤积了千年的泥垢突然有了生命,带着滑腻的试探爬行。
我猛地向后缩脚,几乎失去平衡,计数册差点脱手掉落那污浊的河面。目光迅速扫过脚边的河滩。
什么也没有。只有几块被冲刷得溜圆的卵石,暗沉如同凝结的血块,在微弱的光线下死气沉沉。
是我的错觉在富尔河畔待得久了,神经早已被无尽的疲惫和愁雾磨得脆弱不堪。我重重呼出一口充满水汽的浊气,揉了揉干涩刺痛的双眼,准备在册子上重新划下那道未完成的笔画。
然而眼角余光里,水壶那熟悉的轮廓——它竟然消失了!
我低头,心脏在胸腔里剧烈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空落落的河滩上,那只陪伴无数日夜的陶壶,无影无踪。地面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湿漉漉的凹痕,像是刚刚被某只活物踏踩而过,还残留着微弱的冷意。
咦
一个轻飘飘的细碎声响,带着难以捉摸的童稚腔调,像一滴冰水骤然砸落在河心的淤泥里,毫无征兆地穿透了沉闷的死寂。
我猛地抬头。
在距渡口朽木栈道几尺之遥的浑浊水面上,一个东西悬浮于水天交界处的薄暮微光中。那玩意儿既非幽灵苍白的朦胧,也非水中生灵滑腻的实在。它身形异常矮小,约摸只及我膝盖高度,似由冥界本身飘忽无定的阴影与河面升腾起来的、带着腐败气息的寒雾揉捏而成。一双眼睛大得出奇,闪烁着幽暗、潮湿的光泽,如同河底深处两粒被岁月磨蚀得浑圆滑腻的黑石子。
那双眼中没有亡魂的空洞麻木,却盛满了另一种令人不安的疏离感,仿佛不属于任何已知的法则或疆域。这怪物像是河水与暗影孕育的天然生灵,一种生于此、长于此,却游离于冥府秩序之外的存在。
此刻,她那不成比例的、颜色深如淤青的小手上,正稳稳地、带着一丝顽劣的得意,握着我那只赖以工作的灰陶水壶。
愤怒与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冲出,在稠浊的空气中显得异常尖利沙哑:放下它!立刻!
那非人的小东西眨动了一下她那奇大的黑眼睛,光润的表面微微转动,却依旧死寂无神。她毫无反应,像是压根听不见这愤怒的呵斥,又或全然不解其意。
你这卑微的浊流!我怒吼着,踏前一步,靴子重重陷进岸边软烂的淤泥,发出令人厌恶的噗嗤声。那是渡口用具!冥府有律!窃取引渡物,搅乱计数轮回——你可知后果!
她对我的威胁置若罔闻。
在那双巨大黑眸的注视下,她抬起一只颜色像被河泥浸透多年的细小手指。那只手指竟出乎意料地灵活——手指骨节分明,关节清晰可见,指头因长年浸泡而肿胀,皮肤透出腐烂似的绿色,如同河底淤积千年的苔藓。
那只细得畸形的手指,极其轻巧地、甚至带着点难以言喻的优雅,拨开了陶壶那同样粗糙、挂满水珠的壶塞。
壶塞啵地一声轻响,脱离了壶口。
时间在那一瞬间凝滞了。空气稠密如胶,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在吞咽冰冷的淤泥。岸边的哀愁雾气似乎也畏惧地蜷缩后退,不敢靠近那水壶分毫。
她那双幽暗、毫无生气的眼珠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活物应有的情绪——不是惧怕,而是一种全神贯注的、孩童摆弄新奇玩具般的痴迷与好奇。接着,那瘦骨嶙峋、纤细得宛如柳枝的手臂用力朝下一倾,倒置了整个水壶。
壶口朝下,对准了下方缓慢流淌、粘稠得近乎凝固的富尔河面。
水声轻微响起,短暂而急促。
那不是倾泻,更像是一场微型瀑布的告别。壶中那仅剩的一点活水,那能在我掌中沸腾、映照时光碎片的珍宝,一线清冽的寒光,带着不属于此地的微弱生命余韵,划破了冥河的沉沉死气。
最后几滴晶莹的水珠,带着一种奇异的决绝姿态,坠落入富尔河浓浊的愁绪漩涡之中。它们消失得如此之快,快得像幻觉,快得连一个微小的涟漪也未能搅起。浑浊的河水贪婪地吞噬了那几滴微末的清泉,水面短暂地翻卷了一下,随即重归死寂的粘稠,仿佛那点人间的水从未存在过。
我僵在河畔,双脚深深陷入冰冷湿滑的泥沼。岸边粗糙的芦苇如同垂死的幽灵,在我僵硬的腿边毫无意义地晃动。我的身体像个被抽走灵魂的空壳,全身的血似乎在一瞬间冻结,又被更快的速度抽干,只余下躯干在浓得令人窒息的愁雾中簌簌颤抖。
引渡壶空了。
水壶空了。那件由冥府发放的唯一工具,那能短暂刺破阴司恒定法则的钥匙,只剩下冰凉的陶土躯壳,正被那个由秽物与阴影捏成的小怪物握在手中把玩。她另一只鬼祟的爪子探入壶口,似乎想从空旷的壶身内部捞出什么闪亮的惊喜,那滑稽又渎神的样子,简直是在亵渎这被砸碎的平衡。
我甚至还能感到一丝余温在冰冷的壶壁上残留——那是我不久前因一个将死少年而激荡出的最后一点滚烫情绪。但现在,它也彻底泯灭了。
不……破碎的气音从我紧抿的唇缝中硬生生挤了出来,带着肺腑被撕扯的剧痛,完了……
这个念头尚未完全成形,富尔河的水面便猛烈地翻滚开来。没有源头的一股寒风凭空卷过,比河底的万年冻土更为彻骨,瞬间刮尽了河滩上残存的雾气,露出底下更为阴沉的暗流。空气陡然沉重千钧,压得我佝偻下去,每一节骨头都在呻吟。
浓黑如墨汁的阴影,仿佛拥有实质的重量和意志,自河流深处、自冥府不可窥视的幽邃最底层无声地升起、汇聚、塑形。最终,在我前方的半空,凝成一尊高耸入冥界永恒黑暗的存在。它如同由这富尔河亿万年来郁积的所有愁绪与惩罚意志压缩锻造而成。
没有脸孔,亦无清晰的形体轮廓。那存在仅仅是一团纯粹、冰冷、令人窒息的黑影核心。然而,一道非声非音的命令,一道不容置疑的规则,如同沉重冰冷的锁链缠绕住我的头脑,刺穿我灵魂的每一个角落:
器物失守,秩序崩颓。计数者,失其器,何以计数永固此岸,偿汝之债。
话语落下的刹那,时间对我失去了意义。我感到脚下一阵剧痛,冰寒彻骨的触感闪电般从脚踝处蔓延向上,瞬间冻结了我的双腿。低头看去,浑浊的富尔河水如同苏醒的毒蛇,化作坚韧冰冷的锁链形态,从我的膝盖缠绕而上,每一扣环都在蠕动收缩,最终牢牢地、无情地把我钉死在这片腥臭的河岸淤泥中。粗粝的淤泥没过大腿,寒气侵入骨髓深处,像活物般啃噬血肉,与我的骨殖熔为一体。
惩罚降临得如此之快,如此彻底。没有审判,没有申辩,只有铁律的执行,带着冥河本身的腐朽腥意。永固此岸……我成了一个标记,一个碑石,一个富尔河愁绪泥沼中新长出来的部件。
被钉入河床的剧痛仿佛被瞬间拉长至永恒,意识模糊又尖锐。我仅存的感知里,那因好奇而犯下大罪的小怪物,也被那无形的规则之手抓取、压缩。她惊骇地张大嘴,那张脸竟显出了稚气的扭曲,像被骤然投入石臼的浆果。一道比黑夜本身更为浓重的暗影利爪般攫住了那小妖精单薄的身躯,将她狠狠甩出,精准地投入了那只她偷走的、此刻同样落在我不远处泥地里的空水壶。
噗的一声轻响,并非实质的声音,而是某种事物界限被蛮力突破的幻听。
她的身形在接触到壶口冰冷的粗陶时,不可思议地、剧烈地折叠、压缩、坍缩。最后那瞬间,她那奇大的、似乎终于明白大祸临头的眼睛因恐惧而瞪得更圆,像两颗突然被投入滚油的鱼眼。随后,那双眼睛连同她整个微小的形影,消失在那只粗糙的陶壶幽深的壶口之中。
暗影构成的巨爪瞬间溃散。只余下那旧水壶,沉重地倒扣在河滩污泥里,溅起一小圈粘稠的墨色淤泥。
富尔河恢复了它恒常的黏稠流淌。哀愁与绝望淤积成的河水在永恒的轨道上滑向不可知的深处,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混乱从未发生过。风带着浓重的腐殖质和死亡的气息,无休止地刮过空旷的河岸。我的双腿被冰冷的河水锁链和淤泥封锢着,早已失去知觉,如同朽烂的木桩扎入地核深处。每分每秒,富尔河沉重迟缓的死亡水流仿佛都在冲刷着我对时间的残存感知。
计数册在我僵硬如干枯树枝的手指间冰冷地沉默着。没有那滚水沸腾的瞬间显影,它便彻底失去了意义。那薄薄的、浸染污浊的册页之上,那些或深或浅的墨痕记录着过去,却再也无法标记现在。
我的任务已经宣告结束,但我的存在却成为了一场永无尽头的酷刑。
目光越过河面浑浊粘稠的流水,落在那只扣在泥泞里的水壶上。粗劣的陶坯毫无生气地承受着时光的侵蚀,壶身被一层薄薄的黑绿色粘液覆盖。这就是禁锢她的所在。一个由她自己的窃取和我的失责共同铸成的微小囚笼。
不知从何时起,又或许是从我被钉死于此岸的第一个虚无之日开始,我的一头枯发便开始了无休止的剥落。它们早已失去曾经或许有过的光泽,变得干枯易断,细弱如冬草。每当风稍大一些,那些灰白或焦黄的发丝便会大把大把地从头顶凋零,如同垂死的芦苇簌簌地折断。
它们不是简单的飘落。其中不少,被那挟带着富尔河水特有的微腥湿气的风吹送着,打着旋,粘滞地落在那个倒扣的旧壶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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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是几丝,像几缕惨淡的蛛网偶然被风困住。但日复一日,发丝越积越多,湿滑、纠缠、互相裹挟。有些贴着冰凉的陶壁直直挂下,像一道惨白的泪痕;有些则在壶底与泥地接触的缝隙旁盘绕堆积,如同某种在黑暗中滋生的病态菌丝。
那些飘落的枯发似乎对那只壶有着诡异的吸引力。无论是偶然还是被河岸特殊的湿风引导,越来越多的白丝粘附在壶身。它们被泥水、露汽和那无处不在的河岸微尘反复浸润又风干,交织缠绕,最终竟将那粗陋的陶壶包裹了起来。
一层又一层,灰白与污浊杂陈,犹如一件用死者的毛发和河泥精心缝制的裹尸布。
壶的内部,一片死寂。我再也看不到那双大而空洞的黑眼睛,听不到任何一丝响动。那个由愁雾与阴影捏成的、偷走我水壶、倾尽引渡之水的小妖,仿佛连同她的好奇和懵懂,一同被这日益厚实的头发囚衣和永恒的黑暗禁锢、窒息。
她是否还在是沉睡,还是在无边的黑暗囚笼里疯狂冲撞
我永远不知道了。
只有日积月累覆盖上去的枯发,是唯一可见的变化,是我存在于此的唯一证明。它们缠绕裹紧那陶壶,犹如时间在我身上缓慢堆砌的、不断增厚的坟茔外壳,一层,再一层。河水缓慢地冲刷脚边,每一次浪潮都像是时间的跫音,提醒着我:这里是富尔河边,时间是陈腐的淤积,而监守者与被囚者的岁月,都将在浊流与乱发中被永远封锁。
富尔河的时间是一种淤积物。粘稠,缓慢,层层迭压着沉底。我的双腿早已和禁锢它们的漆黑淤泥水链不分彼此,知觉被冰冷的永恒蛀空,只剩下承重柱般的麻木。风从彼岸吹来,裹挟着无形魂灵们飘散的碎屑,带着一种铁锈般的腥气,无休无止地削刮我早已朽坏的躯壳。
头皮的紧绷已经稀疏,只剩几绺枯草般的发丝贴在颅顶,在浊气里微微晃动。它们早已进入凋零的尾声,每日能断落的数量微乎其微。这最后残存的几根,是死亡本身在我头上刻下的倒计时。
那只水壶就扣在离我右脚一臂之遥的泥泞里。
千年光阴,河水的舔舐与我的枯发完成了它们的共谋。粗粝的陶壁被一层灰白夹杂污黄与泥褐的毛发层叠覆盖,厚厚的、湿滑的、纠缠不清的一层裹尸布。它早已不是一个容器,更像是一团巨大的、被遗弃在河岸的腐朽菌球,一团畸形的时间分泌物。我的眼珠也如同在富尔河浑浊水汽里浸泡了万年,开始溃烂,蒙上一层翳壳,视野里只剩下混沌模糊的光块与游移的暗影。唯有这只被枯发缠绕的水壶,它的轮廓在我日益晦暗的世界里反而勾勒得格外清晰——一片庞大而臃肿的灰白污斑。
听力却在漫长的禁锢中被熬煮得异常敏锐。我能听到河水愁绪凝结成小块时彼此摩擦的细微沙沙声,听到泥浆深处某种类似腐败根茎缓慢吮吸养分的、几乎不存在的微弱粘腻动静。听,成了我在混沌中唯一能做的挣扎。
就在这沉沦的永恒里,一个细微到几乎湮灭的声响,穿刺了死寂。
咯…吱…
它并非来自亘古流淌的河水,也不是风。那声响,干涩、轻微、绷紧后断裂,像一根被过度拉扯的陈旧琴弦,在腐朽的木头上猝然崩断。
我那双泡在冥河寒雾里的耳朵猛地一跳,捕捉到了这异样。它来自那堆灰白的毛发,那坟墓般的水壶深处!
我浑浊的眼球吃力地转向那片巨大的模糊污斑,试图穿透视野的昏黄粘液。水壶在视界里像一块巨大霉斑在蠕动着。一层毛发绷紧、破裂,几根灰白的丝线无力地弹开又耷拉下去。壶壁之上,那千年叠加的毛发裹尸布里,有什么东西在……顶
那顶拱的动作极其轻微,如同一个沉睡中的婴儿在母腹里不经意的一蹬腿。但它真实存在,带着一种被长久压抑后、源于生命最本源的不屈躁动。
我的心脏瞬间被无形的手攥紧!那早已被遗忘的、类似于恐惧的电流猛地窜过早已凝固凝固的神经末梢,如同冰块上爆开细密的裂纹。身体里干涸的骨缝似乎都在因这异变而发出隐秘的呻吟。它醒了!被囚禁了千年万载之后,这源自冥河阴影与河底秽泥的存在,竟在我腐朽的眼前重新活了过来这念头带着亵渎的毒素,刺得我干枯的喉头发紧。
窒息般的沉默压顶而来,只有河底陈年哀愁缓慢碾压的、沉重的沙沙声。可那恐怖的感知力,却如同潜回深海的鱼,向着那灰白色污斑最幽暗的内核蔓延而去。那里,某种黏滞如血水的节奏正在萌动、聚合、成形。是心跳!
那搏动异常微弱,缓慢得如同初开的熔岩,每一次搏起都像是耗尽了所有力量从沉睡的最深渊将自己奋力托起。粘稠、沉重、带着一种原始生命特有的蛮横和不甘。它敲打着壶壁内厚厚的角质层。它要挣脱!要撕裂这由时间、白发、怨恨构成的沉重棺椁!这微弱的搏动如同鼓点,每一下都狠狠敲在我麻木的意识上,溅起粘稠的恐慌。这死寂的刑场要迎来一场惊变
那细微的搏动仍在持续,每一次粘稠的挤压和扩张都带来更清晰、更令人窒息的感知。
滋…嘎…
又一声异响撕裂了沉默。这次的声音更加干涩刺耳,带着撕裂的恶意。就在那片最厚的毛发毡层边缘,一小块灰白污渍轻微地动了一下,旋即向内部塌陷了一点点。几缕死去的毛发如同腐烂的神经,应声崩断,细碎的碎屑无声飘落,立刻被潮湿的地面吞没。
壶身在移动!
极其轻微,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挣扎感。那粗陶的轮廓在我模糊的视野中缓慢地向左侧、也就是朝向河岸淤泥的方向倾斜了一点点,改变了它在此处亘古不变的姿态。这微小的移动,如同巨大的石碑在墓穴里转身,撬动了整个死寂世界的根基。
她……在……翻身……这个念头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和无法遏制的战栗,挤入我残存意识的缝隙。
没容我心念稍停。
喀啦……喀…
一声清脆的,不容置疑的裂帛之音陡然爆发,如同薄冰在深冬冻湖上猝然绽开巨大的裂痕!惊悚穿透耳鼓!
那团巨大的灰白色菌斑剧烈地痉挛鼓胀!核心处猛然向上拱起一个令人心惊的弧度!整个壶体仿佛瞬间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骤然膨胀又猛烈收紧!覆盖其上的层层枯发在这一刻被暴力拉扯到极限,无数丝缕瞬间绷直成诡异的钢丝状,发出濒死的呻吟。无数断发如同被炸开般骤然弹起、四散,像一团突然弥散的腐朽孢子云!
就在这毛发纷飞的中心,一道歪歪扭扭的黑线在厚重的毛发覆盖层下瞬间显现,如同皮肤被无形的利爪粗暴地撕扯开一道狰狞伤口!
陶裂了!
那裂口蜿蜒细长,内里是比壶身更纯粹的、饱含不祥意味的深黑。一丝更加阴冷、带着异类生命特有腥气的细风,毫无预兆地从那裂隙深处直窜而出。它像一条刚从冻土里拔出的毒蛇,直扑我的面门!这气息如此陌生、原始,却又如此真实地搅动了富尔河万年不变的沉重。死亡的气息在这一刻有了微妙的质变。那被禁锢的力量在挣扎,在撕裂。
噗嗤——
一声湿滑的闷响紧随而至,像最深的淤泥里冒出一个巨大的气泡骤然破碎。那裂开毛毡之下的陶片豁口剧烈震动!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内部狠狠挤压那道裂缝!
先是顶端一小片指甲盖大小的、边缘参差锋利的陶片被无法想象的内力猛然顶飞了出来!它翻滚着,带着尖锐的呼啸,狠狠砸在距离我脚边不远处的黏稠河泥里,无声地斜插进去,如同一个小小的墓碑。
破洞!
一个真正的出口在纠缠的发阵中赫然洞开!那洞窟不大,却幽深得望不到底。
就在洞口成形的那一刻,一只扭曲的肢体——更准确地说,是几根缠绕着黏腻黑色胶状物、状若烧焦枝杈的指爪——猛地从中探出!
它们蜷曲如鹰喙,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类似冷却熔岩般流动着的黑亮涂层,尖端闪耀着不祥的锋芒。这几根爪子在骤然涌进的、相对新鲜的冥河浊气中狂乱地抓挠着、摸索着,动作僵硬又癫狂,如同刚从冬眠泥沼中惊醒的嗜血甲虫。它们每一次抓挠,都带下几片粘连在爪缝里的白色毛发和暗绿的苔藓碎屑。
那爪尖精准地抠住了破洞边缘一块粗粝凸起的陶片棱角,猛地扣紧!
嗬……
一声极度干涩、嘶哑得仿佛喉咙已经磨损千年、从未有过水汽润滑过的低吼从破碎的洞口深处挤压出来。那吼声里混杂着无法形容的苦痛和被囚禁太久积蓄的狂暴力量。伴随着这声非人的喘息,那些扭曲的爪子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咔嚓嚓!!!
更大一片陶瓷连同上面粘连的厚厚毛发层在恐怖的蛮力下被向外凶残掀开、彻底崩碎!破碎的陶块裹着纷飞的毛发雨点般溅落,溅起的冰冷泥浆沾满了我的腿。那只爪子占据了破口的大部分空间,然后开始剧烈伸缩、扭动,如同一条在狭窄岩缝里拼命钻爬的毒蛇。
头颅。
那轮廓在我的视界中剧烈晃动、膨胀、挣扎着要脱离禁锢。一团黑影,勉强辨识出圆钝头颅的轮廓,覆盖着滑亮粘稠如油污的暗胶。在那混沌的顶部,终于……亮起了一对眼睛。
眼睛。
它们不再是千年前那黑润如河底卵石的圆润模样。眼眶深深凹陷在粗糙如树瘤般的皮质褶皱里,像两道溃烂的伤口。眼球的颜色不再是纯粹的黑,而是浑浊不堪、布满污黄丝络的暗赤色,如同凝结多日的脓血被强行点亮成两盏幽微的鬼火!
这对燃着炼狱血光的眼睛,几乎在破出裂口的瞬间就疯狂地转动起来,带着一种被捕鼠夹困住的野兽特有的、歇斯底里的恐惧与暴虐。它们混乱地扫视着周围这片熟悉的、却早已陌生到可怖的冥河景象,最后,带着毁灭性的焦灼与刻骨的怨恨,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隔着浓稠的、浑浊的时光水幕烫上我枯朽的魂体。恐惧和一种扭曲的、近乎解脱的恶意在我这具风干的躯壳深处同时翻涌。那张被粘稠黑色胶质覆盖了大半的脸在挣扎扭动中骤然转向了我,喉咙深处滚动出一串粘稠、混沌、如同两片腐烂皮革反复摩擦的嘶鸣——那绝不是语言,是纯粹的怨恨洪流决堤的初兆。
她整个扭曲的上半身——或者说肩膀以上的那一小部分——正卡在那个刚刚被暴力撕裂开、还粘挂着无数断裂发丝和碎陶的洞口。粘稠的黑色胶质包裹着她的躯干,像一层新结的硬痂,又在剧烈的扭动中不断崩裂,渗出暗色黏腻的反光液体。她试图将更多的身体从那令人牙酸的狭小洞口里硬生生挤出,每一次挣动都带来更令人心悸的骨骼摩擦和硬壳碎裂声。
突然,她所有的挣扎猛地停顿了!那双赤红浑浊的眼珠里似乎闪过一丝因剧痛而生的短暂空白。
接着,是死寂。
富尔河的哀愁水汽悄然聚拢,试图弥合这短暂撕裂的时空缝隙。浓雾如潮湿的裹尸布,贴着冰凉的淤泥,将我和这挣扎出洞的半个怪物缓缓吞噬。
雾气缭绕中,我听见自己同样嘶哑的声音如同枯枝般折断在浓稠的空气里:
看……每一丝气流的挤出都摩擦着早已钙化的气管黏膜,你出来了……声音破碎,却比冥河的万年坚冰还要寒冷刺骨,……你也……逃不出去……
浑浊的河水漫过脚边的碎陶片,无声无息。几根断裂的白发随腥风飘过,挂在壶的残骸上。
那对深陷在腐质眶中的赤红脓血之眼,骤然凝固。
整个冥河滩涂的湿冷空气仿佛被某种无形巨口猛吸一口,向那黑陶壶上的破口坍缩而去。小妖那双半溃烂的眼珠子死死锁住我,眼睑四周的油黑胶质在震惊与剧痛中抽搐。浑浊的瞳仁似乎想转动,想向下瞥去,看清那撕咬她残躯的东西——但那致命的剧痛与恐怖的束缚,已然剥夺了她最后一丝挣扎的能力。一种更本质的东西,正从她的核心被迅速抽离、啃噬。
她的躯干在被吞噬。
不是整个被拉扯进去,而是更冰冷、更彻底的溶解与同化。缠绕在她被硬壳包裹部分上的黑色胶状物,原本是她挣扎时从壶内囚禁岁月中裹带出的保护性分泌物,此刻却如蜡油般被点燃!一种更深沉、更粘稠、来自富尔河千年愁怨沉淀本源的幽暗,正顺着那些胶质疯狂蔓延反噬。
那东西爬上来了。
它的质感超越了物质,是浓稠的、油腻的、缓慢蠕动着的暗影。所过之处,小妖那层滑腻的硬壳胶衣如同遇见强酸的薄冰,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滋滋声,被无情地溶解、吞并。外壳崩裂,露出其下脆弱得多的内里——那是被囚禁了千年时光、早已扭曲变异的血肉经络。
幽暗掠过之处,小妖残缺躯干的边缘开始崩解、软化、失去边界。她的骨头、筋络、还有那些本该存在的蠕动黑暗本源,在接触这股更高阶冥河之力时,迅速失去自身存在的定义,像肮脏的淤泥回归大河。黑与黑互相吞噬,但富尔河的本源显然更具分量、也更古老。那是根基对残枝的冷酷回收。
我眼睁睁看着这无声而恐怖的消融。仿佛那不是生命,只是一团误入河床后被迅速溶蚀重塑的腐土。
呃……啊……
小妖残留在洞外的颈肩部分剧烈地向上梗起,被溶蚀、拉长的喉管深处,发出一串被淤泥堵住口鼻般的、令人极度不适的窒息闷响。那根本不像生灵的惨叫,更像是皮囊被抽空后残余空气的嘶鸣。那张覆盖着油污胶质的脸彻底扭曲、凹陷下去,五官被一股向内崩塌的力量拉扯得模糊不清。最后一丝属于那个狡猾偷壶小妖的神采,如同风中残烛般熄灭。恐惧被更强大的混沌同化,留下的只有一种归巢般的、无机质的、深沉的……回归。
就在我意识深处闪过彻底结束了吗这个念头的瞬间——
变化骤起!
那只刚刚从破陶片洞里伸出来的、覆盖着黑色油亮硬壳和黏稠物质的爪臂,尚未被吞噬的末端猛地僵硬了一下!
紧接着,覆盖其上的胶质瞬间凝固成石,随即寸寸爆裂!一股更为漆黑、纯粹的浓浆从崩裂的硬壳缝隙里激射而出!这不是攻击,更像是一个垂死核心最后的、无控制的倾泻。那浓浆喷溅在包裹着它的黑色胶状物上,竟发出毒蛇般的嘶嘶声。
那只孤零零被留在破洞外的畸爪,在小妖躯干主体被河源暗流急速溶解拉回的过程中,仿佛被彻底遗弃与斩断。
它突兀地定格在了半空,僵硬地维持着最后抠住陶片边缘的姿势,如同一只被斩首后仍死死钳住猎物的毒蝎尾钩。
然后,失去了力量的支撑,也失去了背后躯干的维系,这只孤爪如同最沉重的河底腐木,带着粘稠的牵拉丝缕,沉重地、无可挽回地从破碎的陶壶边缘滑落下来。
噗地一声闷响。
它砸在下方早已被富尔河水浸透、如同尸肉般软烂湿滑的褐色淤泥滩上。黑色的油状物与粘稠的暗红浆体摔溅开来,弄脏了旁边沾水的卵石和水草残梗。
孤爪痉挛般地在湿泥中弹跳了一下,几根骨指绝望地抠挠,企图抓住什么,却只留下几条深浅不一的、立刻被烂泥吞噬的划痕。随后,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了活性。
但终结它的并非沉默。
几乎就在这只孤爪重重摔落泥潭的同一刹那——
噗噜噜!
一连串巨大、黏腻的气泡破裂声骤然紧贴着我被锁死的腿边炸响!
覆盖着厚厚一层腐烂水藻、苔藓和发丝残屑的河滩淤泥表面,毫无征兆地向上猛烈翻滚、鼓胀!像一锅烧滚的粘稠墨汁在沸腾!
浑浊腥臭的泥浆被一股来自河床深处的庞大力量顶得冲天喷起!
泥幕水帘中,一个轮廓以毁灭性的姿态破沼而出!
是手。
一只完全由富尔河本身最阴冷、最污秽的沉淀物压缩凝聚成的巨掌。
巨大到足以覆盖大半个河滩,通体散发着比冥府夜空更为纯粹的黑。那不是实质物体的黑,是凝聚了亿万亡魂沉淀哀怨的黑暗本质。它的形态边缘模糊不清,不断有油亮的黑色胶质滴落,拉出令人窒息的细丝,然后迅速与下方的泥浆重新融合。每一滴胶质的垂落和融入,都让整个河滩微微下沉一分。
掌缘粗糙虬结,如同由无数在河底挤压了千年的骸骨、破碎器物与腐败植物碎屑强行熔铸而成,带着深沉的倒刺和凸起。最深处,隐隐流动着一丝比永夜更绝望、比坚冰更寒冷的暗色光泽。
它五指分明,指关节如同巨大陵墓的石砌,每根指头都粗壮得能轻易碾碎河岸礁石。巨大的掌心,像一座被掀开的古坟,中心凹陷处沉淀着漩涡般的浓稠黑暗。
这只巨爪悬停在空中,缓缓张开,掌心对着那已被吞噬了大部分身体、只余残存小半挣扎着没入陶壶深处的小妖主体,以及——我!
整个富尔河的水流在这一刻似乎凝滞了,连河底沉积的愁怨都屏住了呼吸。一种绝对的、能瓦解所有生命存在根基的死寂意志笼罩下来。
我浑身僵冷,牙齿无法抑制地叩击,发出刺耳的咔咔声。那双覆盖着腐朽白翳的眼球被一种莫大的恐惧牵引,死死盯住那摊在烂泥里微微抽搐的小妖遗爪。那爪子扭曲的姿态,爪尖沾着的泥水与碎发丝,像一面浸血的镜子,映照出我自己被锁死在淤泥里千年万载的终极模样,如此不堪,如此……微不足道。一种彻骨的寒意自被河水铁链锁住的腿骨直冲天灵。
就在那巨大的黑爪降临的阴影下,小妖残存的大部分身体正被拉扯回那象征着囚禁的破壶深处。这最后的吞没看似平静,却酝酿着风暴。我感到一种扭曲的、不该存在的快意在干枯胸膛炸开——她的挣扎结束了,我的宿敌将与我一同沉沦!但恐惧却更深地攫住了喉咙。
突然!
一股极度凝练的怨毒气息从破陶壶的深黑豁口中喷薄而出!那并非声音,而是某种纯粹情绪的尖啸,仿佛是小妖千年囚禁与此刻被强行同化撕扯下所有绝望的凝聚。这股怨气瞬间击中我裸露的心神!
嗬——!
一口带着浓厚尸锈味的恶气从我喉咙深处猛呛出来,气管仿佛被刮下一层烂肉。这怨气如同活物,在我枯朽的胸膛里点燃了一把冰冷的毒火!这卑贱的秽物!她失败了!可她的怨恨……她的怨恨却像一根冰冷的、带着倒刺的钩子,深深地、残忍地钉穿了我最后的防线!凭什么凭什么到了最终湮灭的时刻,她还能将这毒刺投给我!
一种被宿敌遗毒腐蚀的战栗贯穿骨髓。就在这心神剧震的瞬间——
悬于半空的恐怖巨爪缓慢而沉重地动了!
它并未直接抓握,而是保持着掌心对下的姿态,无声地压降下来。
并非坠落,更像是一种无形的溶解与融合。覆盖在河滩淤泥表面的那层发丝、苔藓、腐败的菌膜混合物,如同遇见高温的黄油,瞬间软化、下陷、并散发出更浓烈的腥腐气体。
巨爪的轮廓边缘触碰到了那摊在软泥上、属于小妖的最后一截残爪。奇异的一幕发生了:那残爪并没有被碾碎,反而像一块被投入炽热蜡炉的冰,迅速变软、塌陷、失去了固定的形态,黑色的胶质与暗红的浆液如同活物般蠕动着向上攀爬,迅速融入那只巨大黑爪滴落的油亮胶质之中。
没有血,没有骨碎,只有无声的消融与回归。小妖存在的最后一点物质痕迹,被这只富尔河本源凝成的巨爪彻底吸收,成为它亿万负面沉淀中微不足道的一滴。这最后的湮灭,竟如此理所当然,如同露水归河。
河滩上,只留下那被小妖遗爪溅起的几点更深的污痕,和那只如同巨大疮疤的破旧水壶,壶口残留的毛发和边缘裂陶还在证明方才的挣扎。
可怖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深沉。风停了,连河水流淌的粘稠声响都消失了。
巨爪依然悬在那里,掌心缓缓转动着漩涡般的黑暗,仿佛在咀嚼着刚吸收的物质。它那由骸骨残渣与黑暗胶质构成的、粗砺如绝壁的手指微微内扣了一下。然后,这只足以捏碎山峰的巨爪,缓慢地、带着令空间凝滞的沉重感,向我伸出。
不是拍砸,不是抓捏。
它粗糙虬结、如同无数骸骨凝结而成的巨大指尖,探向我的胸膛。仿佛不是为了毁灭我,而是要去触摸。触摸那颗在永恒禁锢中被遗毒灼伤、又被无解恐惧冻结的枯朽之心。动作缓慢,带着深渊特有的、不可抗拒的潮汐力量。
黑暗巨爪的轮廓悬在空中,五指如撑天之柱缓缓收拢,并非抓握,而是整个笼罩下来。那片凝聚了河底万古沉淀之掌的边缘先是触碰到了我的胸口,并非撞击的疼痛,而是更彻底的……浸透。
一股无法理解的粘稠冰寒顺着胸前早已朽烂的衣物纤维缝隙爬了上来,迅速包裹。接触处毫无阻碍地塌陷。没有骨碎声,没有肌肉撕裂的锐响。我那麻木如同木桩、凝固在烂泥里的躯体,如同被投入热水的蜡像。肩胛、胸骨、肋骨——这些曾支撑我存在的框架,如同饱经腐蚀又被雨水浸泡了一千遍的沙塔,在那巨掌阴影真正覆盖上来的瞬间,无声地软化、下沉、失形。
骸骨的崩解感不是碎裂,而是消融。
更冰冷、更沉重的意志穿透了物质躯壳,直接浇灌在早已干涸的残灵之上。一种浩瀚无边、携带着亿万个破碎意念的记忆洪流,如同最沉重的河水瞬间填塞、溺毙了我幽暗的意识空间。亿万道细碎嘈杂的嘶鸣声被浓缩成一股纯粹、冰冷、无光的潮水,灌入我每一个知觉的角落——
一个老人临终前在腐朽床褥上抓握徒劳空气的空虚回响;妇人怀抱亡儿冰冷躯体却再无法唤起一丝暖意的死寂;书生面对毕生诗稿付之一炬后眼中仅存的灰烬;士兵在漫天战火中最后一次望向家乡方向却只看见地平线被撕裂的永恒绝望……无数绝望碎片,亿万份临渊瞬间的破碎感知,裹挟着富尔河水特有的浓稠腥腐,将我彻底淹没、浸泡。
我……是……谁
枯槁意识的最后一道微光被这冰冷的绝望潮汐扑灭前,挣扎着提出这个问题。没有回答。只有无数重叠的怨叹与哀嚎像磨盘般旋转着碾碎了这道意念,将它分解成其中一道微末细流。
浑浊的眼球彻底失去了光彩。覆盖着腐朽白翳的玻璃体深处,最后一丝倒映着冥界微光的映像黯淡下去,旋即被一层更纯粹的、从内部涌起的漆黑粘浆涂盖、填满。这黑浆迅速蔓延,眼眶周围的皮肤如同烧焦的纸灰烬般剥落融化,露出下面积蓄的黑暗本质。
咕噜噜噜……
一连串巨大的水泡从我溶解坍塌的胸腔深处翻滚出来,带着浓稠的、如同烂泥的污秽物质涌出嘴角和鼻孔。富尔河底的淤泥感应到这彻底的解体,立刻贪婪地向上爬升,如同等待已久的腐烂苔藓覆盖新的养料。冰冷的泥浆争先恐后地填塞进我躯体化开的每一个空隙。
头顶,最后几根枯草般的残存白发在泥泞吞噬的气流中断裂,打着旋,飘落。其中一根无力地掠过我那双正被黑暗吞噬、覆盖的眼睛,像一道最后的悼念。
躯体彻底崩塌、溶解,融入脚下这片富尔河淤积了亿万年的泥泞沉淀物中。
原地,只余下一处微微向下凹陷、并缓慢自我修补平复的泥沼。还有那双早已凝固于无光黑水之中、只余空洞眼窝的枯槁面庞。黑腻的粘浆在空洞深处沉浮涌动,如同孕育着新一轮的混沌。
巨大如冥府苍穹黑幕般悬停的巨爪,在完成吞噬动作后,并未收回。它悬停在原来锁住我双腿的位置上方数尺,不再具有任何攻击性的姿态。构成巨爪那些粗糙虬结的骸骨凸起、粘连的残破甲片与腐木碎屑、以及流动不息的黑色油亮胶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其狰狞的轮廓。
开始溶解。
如同时间本身被加速风化。构成爪尖的巨大骨节首先软化、塌陷,如同烈日曝晒下的松脂。坚硬的棱角和倒刺被无形的力量抹平、流溢。接着是爪掌部分的厚甲与缠绕的千年污秽根系,它们层层剥离、分散,化为纯粹的能量流。厚重的黑胶质从核心渗出,如同融化的巨量虫蜡,失去支撑,一滴滴沉重地滴落回下方富尔河浓稠的、如同劣质石油的水面,激起小小的涟漪,随即更彻底地回归母体。
在巨爪消散、剥离、回归河水的最后几息间,那巨大形体边缘飘散下来几缕比夜色更凝稠的丝缕。
它们如同饱浸了墨汁的蛛丝,带着一种无机的、纯粹的黑的本质。这丝缕并非飘走,而是被某种残留的漩涡意志牵引,如同拥有生命的磁石,轻盈而精准地飘向河岸边那只倒扣在泥泞里的破旧水壶。千年缠裹的层层毛发与污垢早已在方才的巨变中散落大半,露出底下粗砺的陶壁。
这来自巨爪残骸的黑色丝缕,如同带着冥河本源意志的最后印记,悄然贴附在陶壶冰冷粗糙的内壁上,迅速晕染、沉积、凝结。
凝结成一点墨痕。
墨痕不像是画上去的,更像是一滴从壶壁内部沁出的、最纯粹的冥界夜露。它微微凸起在陶胎表面,带着沉实的光泽。
就在这墨痕成型的瞬间——
噗
一声轻微的、如同水底气泡顶开淤泥的声响。
那只经历了囚禁、破裂、争斗、最终被主人遗弃的破旧水壶,那只盛放过映照时光的活水、禁锢过怨恨小妖、缠绕过枯败白发的陶壶,微微一震,毫无征兆地从滩涂的软泥上滑动起来。
不是外力推动。它的滑动极其自然,又充满宿命的意味,仿佛沉入水底本就是它永恒的召唤。
壶身一侧最厚的毛发与泥垢早已剥离,粗糙的陶壁暴露在冥河的水光下。它缓缓地、带着微不可查的倾斜角度,侧身滑入了近在咫尺、散发着浓烈腐殖质腥气的富尔河水中。
没有挣扎,没有沉浮。
河水稠如柏油,包裹住粗砺的陶胎。壶壁表面的凹陷、沟壑、还有那千年缠发留下的浅痕被浓稠的黑色水流迅速抚平、覆盖。它在水面停留了不到一息,甚至没有荡开一圈完整的水波,便沉向那永不见底的昏黑深处。
浊流迅速合拢,如同愈合的疮口。
水面恢复如初,粘稠迟滞地流淌。几缕灰白如霉粉的断发随着缓慢的水流无力地旋转了一下,终被浸没消失。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陶土和水藻浸没时散出的沉闷气味,旋即也被浓得化不开的愁怨雾气抹去。
富尔河恢复了亘古的流淌。
岸边的泥沼已彻底抚平。我存在过的痕迹被淤泥完美覆盖、吸收。浑浊的水波冲刷着古老的河岸线,那节奏恒常、粘滞,如同一口无始无终的巨大泥潭在无声吞咽。
水面之下,再无任何水壶的轮廓,只有比黑夜更纯粹的沉黯。那最后一点墨痕,此刻正沉在某个连哀愁都已被碾磨成无觉尘粒的深度。它在那里,安静地嵌在陶壁深处。像一只凝固的眼。
水流无声淌过,卷起河底微不可见的细沙和尘埃。亿万亡魂沉淀的思绪、河岸消散的看守者残灵、以及那沉入深渊的微小容器,共同在这无尽的淤积中旋转、沉底。
水流无声。愁云密布。渡口……从未空置。计数……从未停止。
我是……富尔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