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血染战车
宋襄公血染战车高唱《商颂》,楚人笑他迂腐。
他临终前预言:百年后,谁还敢立于浊水之上
伍子胥鞭尸三百,却在碎骨中摸到少年时的玉琮。
豫让吞炭毁容刺杀赵襄子,只为斩断对方一片衣袍。
西施将玉组佩抛入火海:大夫可知,涟漪散尽难再圆
当孔子在暴雨中击缶而歌,楚使的火把照亮七十个泥泞的脊梁。
——这时代把君子逼成疯批,而疯子在血泊里写诗。
夕阳,如同一块熔融的青铜,沉沉地坠向泓水西岸。水面被染成刺目的赤金,碎成千万片晃动的光斑,刺得人眼睛发痛。对岸,楚军黑压压的阵列正搅动着河水,战马的嘶鸣、兵器的碰撞、粗野的呼喝,混着冰冷的河水哗哗声,织成一张死亡的巨网,沉沉压向宋国那单薄的阵列。
主公!楚军半渡!司马目眦欲裂,声音嘶哑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他指着对岸那混乱的渡口,手指因用力而剧烈颤抖,此时击之,必溃!天赐良机啊!
宋襄公却恍若未闻。他站在简陋的战车之上,手一直轻轻抚摸着腰间那枚温润的玉玦,指尖感受着那圆润的弧度与微凉的触感。夕阳的余晖为他瘦削的身形镀上了一层近乎神圣的金边。他微微仰着头,目光投向对岸那片混乱的烟尘,眼神却奇异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寡人,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河风的呜咽,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固执,若趁人之危,与彼蛮夷何异
司马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捶打了一下战车的横木,木屑飞溅。主公!此乃生死存亡之秋!何谈‘趁人之危’此乃天时地利!待其全军渡河,阵列已成,我军……后面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呛咳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绝望的嗬嗬声。周围的宋国甲士,一张张被恐惧和不解扭曲的脸庞,在夕阳的金辉下显得格外晦暗。他们握紧了手中的戈矛,指节发白,目光在威严的主公和对岸汹涌的敌人之间惶惑地游移,一股冰冷的死气无声地在阵中弥漫开来。
襄公的目光依旧落在对岸。他看见那些楚卒在水中奋力跋涉,水花四溅;看见他们的战车在浅滩上颠簸,驭手竭力控制着惊慌的战马;看见那些被河水浸湿的旗帜沉重地垂着……这一切混乱,在他眼中,竟成了某种必须被遵守的、古老的、不容亵渎的秩序的一部分。他轻轻摩挲着玉玦,仿佛在汲取某种早已失落的力量。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吟诵着早已铭刻于心的《商颂》篇章。
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
这八个字,像冰冷的青铜编钟敲响,回荡在死寂的阵前,每一个音节都沉重地砸在每一个宋国士卒的心坎上,也砸碎了他们最后一丝生还的希望。
司马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车辕上。完了。一切都完了。那用无数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稍纵即逝的战机,就在主公这近乎偏执的君子信条下,眼睁睁看着它流逝,如同指间的流沙。
楚军渡过了泓水。
当最后一匹战马踏上东岸坚实的土地,楚军的号角声陡然变得凄厉而充满杀意。那混乱的渡河场面仿佛从未存在过,几乎是在眨眼之间,黑压压的楚军阵列便如同熔铸而成的巨大铁块,带着碾压一切的沉重气势,轰然压了过来。大地在无数脚步和车轮的践踏下呻吟、颤抖。楚人的战吼汇聚成一股狂暴的声浪,席卷整个战场,瞬间将宋军微弱的阵列撕扯得七零八落。
杀——!
宋狗受死!
刀光如林,戈影蔽日。宋军单薄的防线如同朽木般被轻易撞开、撕裂。血花在夕阳下绽放,凄厉的惨叫混合着兵刃入肉的闷响,瞬间取代了所有的声音。宋襄公的战车,成了汹涌血潮中一个突兀的孤岛。他的卫士们嘶吼着,用血肉之躯迎向楚人密集的戈矛,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溅起的温热血滴喷溅在襄公的衣襟和脸上。
混乱中,一支淬毒的短弩箭,带着阴毒的啸音,仿佛认准了目标,刁钻地穿透了战车旁混乱人影的间隙,噗地一声,狠狠钉入了襄公的大腿!剧烈的疼痛如同毒蛇噬咬,瞬间攫住了他。他身体猛地一晃,脸色刹那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几乎站立不稳。但他那只握着玉玦的手,却攥得更紧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那温润的玉石嵌入掌心。
主公!仅存的几名亲卫目眦尽裂,试图冲过来护卫。
襄公却猛地一挥手,阻止了他们。他强忍着钻心的剧痛和阵阵眩晕,竟硬生生挺直了脊背!沾满鲜血和尘土的战车在溃退的人潮中颠簸摇晃,如同怒海中的一叶扁舟。周围是兵败如山倒的惨烈景象,是宋军士卒被无情砍杀、践踏的绝望哀嚎。然而,在这片人间地狱的中心,宋襄公染血的嘴唇却开始翕动。
起初是无声的,只有口型。渐渐地,一个低沉、嘶哑,却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声音,穿透了震耳欲聋的杀伐之声,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
……
陟彼景山,松柏丸丸……
(《商颂·殷武》)
那声音嘶哑、破碎,被剧痛和毒箭的麻痹感切割得不成调子,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疯狂的力量。他像是在唱,又像是在念,更像是在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向这个正在崩塌的世界宣告着什么。血顺着他的腿汩汩流下,在车板上蜿蜒,染红了他足下的尘埃。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恰好落在他染血的、依旧挺直的脊梁和那枚紧握的玉玦上,折射出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芒。
当宋襄公在败军血泊中高唱《商颂》时,他不是在鼓舞士气,而是在为整个贵族时代敲响最后的丧钟。他守护的不是胜利,是周礼在彻底崩毁前,那点仅存的、摇摇欲坠的体面。在礼乐崩坏的末世,疯子与圣贤,往往共用着同一张面孔。他的迂腐,是那个被时代碾碎的旧世界,最后一声绝望而悲壮的绝响。
2
鞭尸
宋襄公的预言,如同一个淬毒的诅咒,在混乱的春秋大地上空盘旋。仅仅数十年后,在楚国的郢都,另一场更彻底、更疯狂的仪式正在上演。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一种更令人作呕的、深入骨髓的绝望气息。吴国的军队像嗜血的狼群,彻底撕碎了这座昔日雄城的最后一点尊严。
城郊。一片被刻意掘开的巨大土坑,像大地狰狞的伤口,裸露在阴沉的天空下。坑边,泥土混合着雨水,肮脏粘稠。坑底,一口巨大的、被暴力撬开的棺椁,棺盖碎裂,歪斜地丢在一旁。棺内,一具披着残破王袍的白骨,在火把摇曳不定、鬼魅般的光线下,森然呈现。
白发将军伍子胥,披着沉重的青铜甲胄,甲叶上沾满了暗褐色的血痂和新鲜的泥浆。他拄着一柄沉重的青铜长钺,站在坑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具枯骨。那张饱经风霜、刻满仇恨沟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比那棺中的骸骨更甚。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两簇幽暗、疯狂、仿佛能焚毁一切的火焰。
取鞭来!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铁,在死寂的墓穴上空回荡,激起阵阵寒意。
副将浑身一颤,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捧上一条浸透了桐油、沉重而坚韧的皮鞭,鞭梢似乎还带着凝固的血块。伍子胥看也不看,一把夺过。冰冷的鞭柄入手,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发出咯咯的轻响。
楚王!熊弃疾!他对着棺中的白骨嘶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生生挤出来,带着滔天的恨意,睁开你的眼!看看今日的郢都!看看你的江山!话音未落,他右臂猛地抡起,沉重的皮鞭撕裂空气,发出尖锐刺耳的厉啸!
啪——!
一声沉闷而令人心悸的脆响,狠狠抽在棺中那具枯骨的胸肋之上!力道之大,几根细小的肋骨应声断裂、飞溅开去,扬起一小片白色的骨尘!
这一鞭,为我父兄枉死!伍子胥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
啪——!又是一鞭,抽在白骨的肩胛,碎骨飞溅。
这一鞭,为我伍氏满门血仇!
啪——!这一鞭,为我流亡十九载,尝尽世间苦楚!
鞭影如毒蛇狂舞,撕裂空气的尖啸声与骨头碎裂的脆响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乐章。伍子胥状若疯魔,白发在鞭梢带起的狂风中凌乱飞舞,青铜甲叶随着他剧烈的动作疯狂碰撞,发出冰冷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他每一次挥鞭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这十九年来积压的所有血泪、屈辱、刻骨铭心的仇恨,通过这冰冷的皮鞭,一丝不剩地灌注进那具早已失去生命的枯骨之中!
皮鞭撕裂空气的锐响与骨头碎裂的闷声,在空旷的墓地交替炸开。每一次鞭挞,都仿佛抽打在围观吴军士兵绷紧的神经上。他们握着兵器的手心渗出冷汗,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副将的脸已无人色,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几乎站立不住。他鼓起残存的勇气,扑上前抱住伍子胥再次抡起的手臂,声音带着哭腔:将军!将军息怒啊!死者为大!此等……此等行径,恐遭天谴!请……请为将军身后名……
身后名伍子胥的动作骤然停住,他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副将,那眼神里的疯狂和寒意让副将如坠冰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伍子胥咧开嘴,发出一阵夜枭般凄厉癫狂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天谴身后名笑声在空旷的墓地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绝望。
日暮途远!他猛地收住笑声,嘶哑的声音如同泣血,故倒行逆施耳!他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惊恐、敬畏、甚至带着一丝鄙夷的脸,最终落回那具被他鞭打得几乎支离破碎的骸骨上。复仇的快意如同毒酒,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他猛地将沉重的长钺往地上一顿,支撑住有些摇晃的身体,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
就在他喘息稍定,准备再次举起那象征死亡的皮鞭时,棺椁内,一堆碎裂的骨殖和腐朽的织物残片下,一个小小的物件,被刚才剧烈的鞭打震了出来。
那是一枚玉琮。
方柱形,中空,外壁琢磨出几道简洁而古拙的凸棱。青白色的玉质,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流淌着温润内敛的光泽。只是表面沾满了泥土和些许暗色的污渍。
伍子胥的动作瞬间凝固了。高举的皮鞭悬在半空,如同被无形的冰冻结。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那枚玉琮,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
所有的疯狂、所有的仇恨、所有支撑着他走到今日的暴戾,在这一刻,被这枚小小的玉琮击得粉碎。
时间猛地倒流。
眼前不再是硝烟弥漫的郢都废墟,不再是散发着泥土腥气的肮脏墓穴。刺目的阳光穿透高大殿宇的窗棂,洒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殿内,熏香袅袅。年轻的太子建,穿着华贵的锦袍,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飞扬神采,正得意地将这枚玉琮举到眼前。
子胥,你看!太子建的声音清朗,带着笑意,父王新赐的,说是商代古物!看看这沁色,这刀工!他炫耀般地将玉琮对着阳光转动,温润的光泽在他指尖流淌。
那时还年轻的伍子胥,一身干净利落的劲装,眉宇间英气勃勃。他笑着上前一步,眼中满是少年人的好奇与争胜之心:殿下,莫光顾着赏玩!可还记得前日射圃之约今日定要与你再决高下!输了,这玉琮便借我赏玩三日,如何
哈哈!怕你不成太子建朗声大笑,意气风发,来人!备弓!取我那把‘穿云’来!他小心地将玉琮放在一旁铺着锦缎的玉几上,动作带着珍视。
殿外似乎传来呦呦鹿鸣,还有金樽碰撞的清响……
幻象如泡影般破灭。刺鼻的硝烟味、血腥味、泥土的腐臭味再次涌入鼻腔。眼前,只有破碎的棺木,散落一地的森森白骨,沾满污秽的泥土,还有那枚静静躺在碎骨和烂泥中的、同样沾满污秽的玉琮。
呃啊——!
伍子胥喉咙里发出一声非人的、如同心肝肺腑被生生撕裂的惨嚎!一直支撑着他的那股狂暴力量瞬间抽离。手中的皮鞭和长钺哐当一声脱手砸落在地。他整个人像一座被抽空了基石的青铜巨像,轰然瘫倒,重重地跪坐在冰冷的、泥泞的墓穴底部。大股大股滚烫的、带着铁锈腥气的鲜血,完全不受控制地从他口中狂喷而出,溅在身前的白骨、泥土和他自己冰冷的青铜甲叶上,发出嗤嗤的轻响,如同滚油泼雪。
他颤抖着,伸出那只刚刚还握着杀人皮鞭、沾满泥污和骨屑的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探向泥泞中那枚小小的玉琮。指尖在距离它寸许的地方,剧烈地痉挛着,却怎么也触碰不到。那个鲜衣怒马、金樽美酒的贵公子伍员,早已被这十九年的血泪流放彻底碾碎。剩下的,只有眼前这个在仇人枯骨旁呕心沥血的、被时代和仇恨彻底扭曲的疯子。
掘墓鞭尸的疯批下面,藏着被时代车轮碾得粉碎的贵公子残骸。当礼乐的光环连最后一块遮羞布都做不成时,歇斯底里的复仇,就成了这个崩坏时代里,最悲怆、最绝望、也最血腥的一首抒情诗。
3
漆身吞炭
北地的风,带着晋阳城特有的干燥和凛冽,卷起尘土和枯叶,刮过赵府外那条冷清的石板巷。巷子深处,一个废弃已久的茅厕,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低矮残破的土墙勉强遮挡着视线。
一个身影蜷缩在墙角最深的阴影里。他浑身上下涂满了某种粘稠、黑亮、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液体——那是刚熬制不久的生漆。漆液尚未完全干透,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令人心悸的油光,紧紧地糊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如同覆盖了一层丑陋、蠕动的黑色甲壳。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肌肉的轻微牵动,都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无法忍受的剧痛和奇痒,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皮肉下攒刺,又仿佛有千万只毒蚁在啃噬他的血肉。这痛苦足以让最坚韧的意志崩溃。
豫让死死咬着早已被他自己咬烂的下唇,咸腥的血味弥漫在口腔。他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嗬嗬喘息。汗水混着脓血,艰难地从被厚厚漆壳覆盖的毛孔中渗出,在黑色的甲壳上划出几道黏腻的、浑浊的痕迹。他赤裸的脊背紧紧抵着冰冷粗糙的土墙,试图用那一点冰凉来对抗体内焚身蚀骨的灼痛。
他伸出颤抖的手,摸索着地上一个粗陶小罐。里面是滚烫的、刚刚从火堆里扒拉出来的木炭碎块。刺鼻的焦糊味和生漆的恶臭混合在一起。他抓起一块尚在发红、灼热的炭块,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塞进了自己嘴里!
滋——!
一股皮肉焦糊的青烟猛地从他口鼻间窜出!难以想象的剧痛瞬间炸开,如同烧红的烙铁直接捅进了喉咙!他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一只被扔进沸水的虾米,剧烈的痉挛席卷全身,涂满厚漆的皮肤绷紧、裂开细微的缝隙,脓血渗出。他死死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陷入掌心,硬生生将那足以撕裂灵魂的惨嚎堵在喉咙深处,只剩下身体在冰冷的地面上无声地、疯狂地扭动、撞击。额头的青筋如同虬结的毒蛇般暴凸出来,眼球因剧痛而布满血丝,几乎要爆裂而出。
不知过了多久,那毁灭性的剧痛才稍稍退潮,留下满嘴满喉的焦糊和麻木。他瘫软在地,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被冷汗、脓血和泥土浸透。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撕裂的风箱声,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吞咽烧红的刀片。他艰难地睁开肿胀模糊的眼睛,望向巷口赵府那巍峨门楼的一角。门楼上悬挂的灯笼在风中摇晃,透出的红光,落在他涂满黑漆、如同鬼魅的脸上,映出那双燃烧着疯狂执念的眼睛。
月光艰难地挤过茅厕残破的顶棚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光柱中,尘埃狂舞。豫让蜷缩在角落里,像一团被遗弃的、蠕动着的、不成形状的黑色焦油。每一次因剧痛而引发的痉挛,都让这团焦油表面覆盖的、尚未干透的漆壳微微颤动,裂开细小的缝隙,渗出黄浊的脓液。空气里弥漫着生漆刺鼻的腥气、皮肉焦糊的臭味、脓血的腐败气息,混合着茅厕固有的恶臭,形成一种足以让最坚韧的胃部翻江倒海的死亡味道。他喉咙深处压抑的、不成调的嗬嗬声,是这片死寂里唯一的活物证明,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穿透力。
一次,两次……三次!
每一次精心策划的刺杀,都如同飞蛾扑向燃烧的灯罩。赵襄子的警惕和护卫的森严,像铜墙铁壁。豫让的疯狂与执着,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那么徒劳而悲凉。最后一次,他伏在赵襄子车驾必经的一座石桥之下,如同潜伏在淤泥里的毒蛇。当沉重的车轮碾过桥面,震动传至桥下浑浊的水流时,他猛地暴起!涂满黑漆、形同鬼魅的身影破水而出,手中淬毒的短剑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刺向车帘!
然而,预判中的惊呼和护卫的怒吼并未响起。车帘纹丝不动。赵襄子甚至没有露面。护卫们冰冷的长戟如同早有准备,瞬间封死了他所有进攻的角度。冰冷的戟刃架在他的脖子上,轻易地将他按倒在冰冷的桥面石板上。挣扎中,他脸上覆盖的厚漆被粗糙的石板刮擦,碎裂剥落,露出底下溃烂流脓、如同被烈火焚烧过的皮肤,惨不忍睹。
他被拖死狗般拖到赵府森严的正门前,重重掼在冰冷坚硬的石阶下。
沉重的府门缓缓打开。赵襄子在甲胄鲜明的护卫簇拥下走了出来。他身着华贵的深衣锦袍,面色沉静,目光复杂地俯视着阶下这团蠕动的、散发着恶臭的、几乎不成人形的东西。豫让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试图挣扎着抬起头,那双被脓血糊住、却依旧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死死地钉在赵襄子脸上。
豫让,赵襄子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又是你。他微微摇头,看着对方那令人作呕的形貌,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深沉的叹息,你……何苦如此
阶下的漆身吞炭之人,身体猛地一震!他喉咙里嗬嗬的声音陡然变得急促,如同破旧的风箱被疯狂拉扯。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抬起头,那张溃烂流脓、如同被地狱之火舔舐过的脸完全暴露在日光下,狰狞可怖至极。他溃烂的嘴唇蠕动着,每一次开合都撕裂着焦黑的皮肉,渗出血水,终于发出一种如同砂石摩擦、非人非兽的、嘶哑破碎的咆哮: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这十个字,每一个都像是从他破碎的喉咙和烧焦的肺腑里,混合着血沫和脓液,硬生生撕扯出来!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诅咒的力量,狠狠砸在寂静的空气中。
赵襄子浑身一震!他脸上的沉静被瞬间打破,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清晰的震动。他定定地看着阶下那双燃烧着疯狂执念、几乎不像人类的眼睛,沉默了良久。周围的护卫握紧了武器,空气紧绷如弦。
终于,赵襄子长长地、无声地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他缓缓抬起手,解开了自己身上那件象征着身份与权势的锦绣外袍。深色的锦缎上用金线密密绣着繁复的赵氏族徽,在日光下反射着威严而冰冷的光泽。
拿去。赵襄子将锦袍轻轻一掷。那华贵的衣袍如同断翅的鸟,飘落在豫让身前肮脏冰冷的石阶上,覆盖了他溃烂流脓的手。
豫让那双燃烧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件锦袍,尤其是袍角那刺目的、代表着赵氏权威的族徽。那眼神中的疯狂火焰,瞬间暴涨!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他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伸出那双同样涂满黑漆、皮肤溃烂流脓的手,颤抖着,摸索着,终于抓住了赵襄子丢下的那柄短剑的剑柄。
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嘶哑破裂的喉咙里爆发出最后一声、凝聚了所有生命与仇恨的狂啸:
请君脱袍!
啸声未落,他用尽生命最后残存的所有力量,将那柄短剑高高举起!剑刃在日光下划过一道凄厉的寒芒!
嗤啦——!
锋利的剑刃狠狠斩落!精准地刺入、撕裂了锦袍上那象征着赵氏权威的族徽!锦缎破裂的声音清脆而决绝。剑尖挑起那片刺着族徽的破裂衣料,如同挑起一面破碎的战旗!
短剑的寒芒撕裂日光。当那沾满脓血的剑尖,稳稳挑起那片刺着繁复赵氏族徽的破裂锦缎时,时间仿佛凝固了。围观的庶民、披甲的护卫、甚至阶上的赵襄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一点寒芒和破碎的图腾死死攫住。豫让涂满黑漆、形同鬼魅的身影在那一刻凝固成一个永恒的剪影——那不是刺客,那是青铜时代即将落幕时,一个殉道者用自己扭曲的生命和极致的痛苦,所完成的、最惊心动魄的献祭仪式。漆身吞炭的痛楚,在这一剑挥出的瞬间,升华成了对那个逝去贵族精神最惨烈、最疯狂的祭奠。
完成了这最后一击,豫让眼中那燃烧了太久的疯狂火焰,如同燃尽的烛火,骤然熄灭。他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被彻底抽空。握着短剑的手无力地垂下。剑尖上挑着的那片破碎的族徽锦缎,也缓缓飘落,覆盖在他自己溃烂不堪的胸膛上。他仰面倒在冰冷的石阶上,涂满黑漆的脸上,似乎凝固着一个诡异的、近乎满足的表情。
4
玉组佩焚
姑苏台的夜风,带着太湖的水汽和一种令人不安的焦糊味。昔日笙歌鼎沸、灯火辉煌的高台,此刻却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死寂和压抑之中。远处的宫阙,隐隐有火光跃动,映红了半边天际,也将高台上孤零零的两个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西施赤着双足,站在冰凉的玉石地面上。足踝上系着的金铃早已哑然无声。她身上那件为跳响屐舞而特制的、缀满珍珠和彩羽的霓裳,此刻也沾满了尘土,失去了光彩。只有腰间那组雕琢精美的玉组佩,在远处火光的映照下,依旧温润流转,发出清冷而固执的光泽。
范蠡站在她几步之外,身上沾着烟灰,衣袍也有几处被火燎焦的痕迹。他伸着手,掌心向上,姿态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眼神复杂地望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子。火光在他身后跳跃,将他一半的面容映得明亮,另一半却沉入更深的阴影里。
我来践诺。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穿透了远处隐约传来的喊杀声,跟我走。远离这一切。
西施的目光,却并没有落在他伸出的手上。她的视线越过范蠡的肩膀,投向远方那片越来越盛、越来越狰狞的冲天火光。那是吴宫的方向,是她数年来戴着枷锁跳舞的金丝牢笼,也是眼前这个男人亲手为她打造的囚笼。她绝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只有那长长的睫毛,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投下两片浓密的、微微颤动的阴影。
践诺她轻轻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如同冰玉相击,清冽得不带一丝温度。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若有若无、却冷彻骨髓的弧度。上大夫,她的目光终于缓缓移回,落在范蠡脸上,那双曾经盛满姑苏春水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寒,可知‘风马牛不相及’
范蠡伸出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他沉默着,眼神深处掠过一丝痛楚。
西施没有等待他的回答。她微微低下头,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地、仿佛带着无限眷恋地,抚过腰间那组温润的玉组佩。冰凉的玉石触感,似乎还能勾起若耶溪畔清澈的流水、浣纱时溅起的晶莹水珠、少女无忧无虑的笑声……那些遥远得如同前世的碎片。
指尖在最大、最温润的那枚玉璜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她猛地抬手!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留恋!
锵啷——!
清脆的玉碎之声骤然响起,撕裂了高台上的死寂!那组价值连城、曾象征着她被赋予的贵重身份的玉组佩,被她决绝地一把扯下!温润的玉石在火光下划出一道短暂而凄美的弧线,带着她指尖残留的温度,义无反顾地坠入高台下方那片正在熊熊燃烧、吞噬着吴宫奢华过往的烈焰火海之中!
玉器坠入火舌的瞬间,发出几声细微的爆裂脆响,随即彻底被翻腾的赤焰吞噬,再无踪影。
上大夫,西施的声音平静依旧,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目光投向那片吞噬了美玉的火海,仿佛看到了自己沉入水底的过往,涟漪散尽难再圆。
她赤着双足,转身。不再看范蠡一眼,也不再看那片毁灭的火焰。纤细却挺直的背影,一步一步,走向高台边缘更深的黑暗。足下的玉石冰凉刺骨,远处吴宫崩塌的轰响和越军胜利的呐喊隐隐传来,仿佛是为她送葬的哀乐。那件缀满珍珠彩羽的霓裳,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面破碎的旗帜,飘向无可挽回的虚无。
权谋的冰冷算计与美人的绝代风华碰撞,家国大义与个人情爱在谍影霓裳中缠成死结。当玉组佩坠入火海的脆响敲碎所有虚妄的承诺,涟漪散尽难再圆的诀别,将美强惨的张力推向极致。她不是棋子,她是亲手焚毁牢笼、走向未知黑暗的复仇女神。权力倾轧下,爱与恨都是淬毒的刀锋。
5
唇亡齿寒
新郑,郑国那狭小却庄重的朝堂之上,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窒息的沉重。晋国使臣须发戟张,宽大的袍袖因愤怒而剧烈抖动。他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身前的漆案上,震得案上青铜酒爵嗡嗡作响,浑浊的酒液泼洒出来。
子产大夫!晋使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殿宇的梁柱间嗡嗡回荡,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与轻蔑,再问最后一遍!我晋公所要的玉鼎,尔等小邦,是献,还是不献!
他猛地踏前一步,巨大的阴影几乎将身形清瘦的子产完全笼罩,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住对方: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明日此时,若不见玉鼎置于案前,休怪我晋国铁骑无情!踏碎你这弹丸新郑,只在旦夕之间!尔等君臣,皆为齑粉!
殿中的郑国群臣,在这赤裸裸的武力威慑下,个个面如土色,噤若寒蝉。有人身体微微颤抖,有人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淹没了整个朝堂。
被那巨大阴影笼罩的子产,却缓缓抬起了头。他的脸上,竟没有丝毫的惊惶失措,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温雅的、从容不迫的笑意。那笑意在他清癯的脸上漾开,如同春风拂过古井无波的深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甚至还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宽大的衣袖,对着暴怒的晋使,不卑不亢地拱手一揖,姿态优雅得无可挑剔。
贵使息怒。子产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晋使粗重的喘息,如同清泉击石,温润而有力,‘唇亡齿寒’,此古之明训也。晋公雄才大略,泽被四方,岂能不知他微微一顿,目光坦然地迎视着晋使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双眼,语气依旧平和,晋、郑两国,盟书之墨犹新,歃血之牲尚温。晋公若为一鼎之微物,便轻毁累世之盟约,兴无名之兵戈……
他忽然向前倾身,声音陡然压低,压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直刺骨髓的力量,清晰地送入晋使耳中:……岂不正中他人下怀贵使可知,楚王新得的那颗随侯之珠,近日在章华台上,可是亮得很哪!
如同沸油中滴入了一滴冰水!
晋使脸上那滔天的怒意和不可一世的神情,瞬间凝固!他那双铜铃般的眼睛猛地瞪得更大,瞳孔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疑和动摇!楚王随侯珠章华台子产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中了他最隐秘的担忧!晋楚争霸,天下皆知。晋国大军若倾力东向压迫郑国,空虚的后方……他不敢再想下去。
子产敏锐地捕捉到了晋使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慌乱。他脸上那温雅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如同一位洞悉一切的棋手,从容地收回了目光,重新挺直了脊背,恢复了那副不卑不亢的姿态。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站着,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低语从未发生过。
朝堂上一片死寂。只有晋使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原本挺直的腰杆似乎也微微佝偻了一瞬。他死死地盯着子产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仿佛想从中看出什么破绽,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猛地一挥袍袖,转身大步离去,连基本的告退礼仪都顾不上了。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战鼓,敲打在每一个郑国大臣的心上,却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狼狈。
直到晋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门外,殿中凝固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群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少人几乎虚脱。他们望向子产的目光,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难以言喻的敬畏。
夜色深沉,子产乘坐的驷车碾过新郑城内冷清的石板街道,车轮发出单调的辘辘声。两旁是低矮的民居,偶尔透出几点昏黄的灯火。车夫是个跟随他多年的老仆,沉默地驾着车。
车厢内,子产靠在车壁上,脸上朝堂上那份从容温雅的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洞悉世情的苍凉。他从宽大的衣袖中,缓缓摸出一卷用丝绳仔细捆扎的竹简。解开丝绳,展开竹简。简牍上,只有用最工整的篆体刻下的一个字:
德。
这是不久前,那位在列国间奔走、宣扬克己复礼的鲁国孔丘,托人辗转送来的。竹简的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温润。
车帘被风吹动,车夫苍老的声音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低低地从前座传来:大夫……您……您真信这个他指的是竹简上的德字,也指那套早已被虎狼们弃如敝屣的礼乐仁义。
子产的目光,从竹简上那个刻骨铭心的德字上缓缓抬起,投向车窗外无垠的夜空。夜空中,几颗寥落的星辰在厚重的云层间艰难地闪烁着微光,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彻底吞噬。
他苍白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个极其复杂、带着无尽苦涩却又异常坚定的微笑,声音轻得像是在叹息,又像是在对着星空诉说一个无人相信的秘密:
不信。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拂过竹简上那个冰冷的刻痕,感受着那深入竹骨的力度,但要让天下人信。
小国大夫于虎狼环伺间,将礼字在唇齿间反复淬炼,磨成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匕首。优雅的辞令是锋刃,洞察人心的智慧是刀柄,在强权倾轧的缝隙中,撬动万乘兵车的走向。子产的顶级操作,是乱世里最惊心动魄的生存艺术。
6
雨中击缶
陈蔡之野。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种颜色:灰黄。龟裂的、一望无际的荒原,被毒辣的日头炙烤得没有一丝生气,风卷着干燥的尘土和枯草的碎屑,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悲鸣。饥饿,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每一个人的脏腑,啃噬着最后一点力气和希望。
七十余人,像一群被遗弃的、失去了牧人的瘦弱羔羊,艰难地跋涉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曾经整洁的儒服早已破烂不堪,沾满泥土和汗渍,颜色晦暗。一张张脸孔上刻满了风霜、疲惫和深重的茫然。长时间的饥饿让他们的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干裂起皮。
队伍中一阵小小的骚动。年轻的颜回,这个孔子最钟爱的弟子,此刻脸色蜡黄如金纸,身体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死死地抱着怀里一个干瘪的、仅剩底部一点粟米的粗麻布袋,如同抱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那是他们这群人最后的、维系生命的食粮。几个同样被饥饿折磨得双眼发绿的弟子,目光如同饿狼般死死盯着那个布袋,喉咙里发出吞咽口水的咕噜声,脚步不由自主地向颜回靠近。
给我!一个高大的弟子再也忍不住,猛地扑上前去抢夺!他眼中只剩下对食物的疯狂渴望。
住手!一声厉喝如同惊雷般炸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孔子排开众人,大步走了过来。他同样形容枯槁,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早已散乱,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深陷的眼窝里布满血丝,唯有那眼神,依旧如同幽深的古井,沉静而蕴藏着难以磨灭的力量。他一把抓住那个高大弟子伸向粮袋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却如同铁钳,死死扣住。
君子固穷!孔子的声音嘶哑,却字字千钧,如同沉重的磐石砸在每一个躁动不安的心上,小人穷斯滥矣!尔等欲为小人乎!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那几个蠢蠢欲动的弟子。在老师那洞穿肺腑的目光逼视下,那几个弟子羞愧地低下头,踉跄着退开。颜回紧紧抱着粮袋,剧烈地喘息着,看向老师的眼神充满了依赖和委屈。
队伍在死寂中继续缓慢地移动。天色越来越暗,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下来,带着一种不祥的湿重感。终于,一声闷雷在遥远的天际滚过,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瞬间就连成了狂暴的雨幕!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瞬间将所有人浇透。单薄的破衣紧紧贴在身上,寒冷刺骨。脚下的土地迅速变得泥泞不堪,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足艰难。
队伍彻底停了下来。七十余人,像一群被暴雨打懵了的鹌鹑,瑟缩着,挤在几棵稀疏、根本无法提供多少遮蔽的枯树下,或者干脆蜷缩在泥地里,徒劳地用手臂遮挡着倾泻而下的雨水。绝望的死气,比雨水更冰冷,更沉重,彻底笼罩了这支流亡的队伍。有人开始低声啜泣,那哭声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微弱而凄凉。
孔子站在雨中,同样浑身湿透,白发贴在额前,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不断流下。他看着眼前这群在风雨飘摇中瑟瑟发抖、几乎被绝望吞噬的弟子们,看着他们眼中熄灭的光。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他那双疲惫的眼睛里,却猛地燃起一点微弱的、却异常执拗的火星!他猛地弯下腰,不顾地上污浊的泥水,一把从泥泞中抓起一个被遗弃的、破旧的陶缶——那是野人丢弃的盛水之物。他直起身,高高举起那只沾满污泥的陶缶!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茫然的目光中,孔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的陶缶,狠狠砸向身旁一块裸露在风雨中的、巨大的岩石!
当——!
一声沉闷而带着裂帛之音的巨响,骤然穿透了哗哗的雨幕,在这片空旷死寂的荒原上炸开!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声惊雷!
紧接着,一个嘶哑、苍老、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阴霾、直冲云霄的力量的歌声,紧随着那缶声响起,在狂暴的风雨中昂然回荡:
匪兕匪虎,率彼旷野——(《诗经·小雅·何草不黄》:我们不是野牛也不是猛虎,为何要在这旷野中奔命)
那歌声是如此嘶哑,如此破碎,被风雨切割得断断续续,却蕴含着一种令人心胆俱颤的、不屈的生命力!它像一把利剑,劈开了厚重的雨幕,刺穿了绝望的阴云!
弟子们惊呆了!他们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饥饿,忘记了脚下的泥泞,只是呆呆地望着风雨中那个高举破缶、放声而歌的、瘦削而狼狈的身影。雨水冲刷着老师脸上的污泥,露出下面那张刻满风霜、却因这歌声而焕发出奇异光彩的脸庞。那双深陷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那挺直的脊梁在风雨中如同一杆永不折断的标枪!
一个,两个……十个……七十个!一种无形的力量,随着那苍老而坚定的歌声,注入了每一个瑟缩的身体!先是颜回,他蜡黄的脸上涌起一股潮红,挣扎着从泥泞中站直了身体,用尽力气,跟着嘶吼起来: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尽管声音微弱颤抖。
接着是子路,他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拔出腰间的佩剑(那剑鞘早已空空如也),用剑柄狠狠敲击着身旁的枯树干,发出咚咚的闷响,如同战鼓,喉咙里爆发出粗犷的应和!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嘶哑的、破音的、带着哭腔的……汇聚成一股越来越响、越来越坚定的洪流,在暴雨如注的荒野上,顽强地、悲壮地、不屈地回荡!
匪兕匪虎——!率彼旷野——!
歌声穿透风雨,穿透黑夜,在荒原上顽强地扩散开去。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似乎小了一些。遥远的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火光在雨幕中摇曳、跳跃,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那是火把!
一支打着楚国旗帜的搜索小队,循着这穿透风雨、响彻荒野的奇异歌声,终于找到了这里。当楚使举着火把,驱马靠近这片低洼的泥泞之地时,眼前的一幕让他和他身后的士兵彻底震撼,不由自主地勒住了马缰。
火把的光晕驱散了小片黑暗。在泥泞不堪的荒原上,七十余个身影,如同七十尊从洪荒淤泥中挣扎而出的石像!他们浑身裹满泥浆,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到了极点,许多人连站立都显得摇摇欲坠。然而,他们却相互搀扶着,顽强地挺立着!雨水冲刷着他们脸上的泥污,冲刷不去他们眼中燃烧的光芒。他们昂着头,对着楚使的方向,依旧在放声高歌!那嘶哑的歌声混合着风雨声,汇聚成一股无法言喻的力量,直冲云霄!那挺直的、泥泞的脊梁,在火光的映照下,竟透出一种顶天立地的、令人不敢逼视的巍峨!
楚使手中的火把微微颤抖着,火光跳跃,映亮了他脸上极度的震惊和一种莫名的敬畏。他仿佛看到的不是一群饥寒交迫、狼狈不堪的流亡者,而是一支……一支扛着比九鼎更重、更神圣之物的仪仗队!
陈蔡旷野,这伙看似丧家之犬的队伍,肩上扛着的,是比象征王权的九鼎更沉重的东西——那是仁的种子,是礼的残骸,是君子在末世里最后的脊梁。当整个世界都在向下沉沦时,总有人固执地将仁字刻进自己的骨血,用最狼狈的姿态,点亮一盏微弱的、却足以刺破千古长夜的心灯。他们狼狈,却从未倒下;他们饥寒,歌声却响彻云霄。这,便是文明不绝的根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