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眼。
大红钞票堆在眼前。
一摞摞。捆得整整齐齐。码在褪色的旧茶几上。红得刺眼。空气里一股新钱特有的油墨味。
手指缝里还残留着黏腻的汗。心脏在肋骨后面咚咚狂跳,像要撞出来。
这是我家。客厅。墙上挂钟指着下午两点。老式吊扇在头顶吱呀转,扇叶上积了层灰。
清漪,发什么呆呢
我妈的声音,带着压不住的喜气,从厨房钻出来,王鹏他妈刚走,这三十万,一分不少!点清楚了!人家可说了,下个月初八是好日子,赶紧把证扯了!
王鹏。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针,猛地扎进我太阳穴。
疼。不是幻觉。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皮肤紧致,没有后来在流水线上熬出来的老茧和烫伤疤。指甲缝是干净的。身上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领口有点松垮。
我回来了。
回到十年前。回到王鹏他妈,把三十万彩礼现金,重重拍在我家茶几上的这一天。
就是这堆钱,把我推进了火坑。王鹏,他那张嘴,婚前甜言蜜语,婚后原形毕露。酗酒,赌博,输了钱就打我。婆婆刻薄,嫌我生不出儿子。我像个免费的保姆,出气筒,提款机。
三十万彩礼早被王鹏赌光败光。我起早贪黑在厂里挣的那点血汗钱,也被他搜刮干净。最后,为了躲他追到厂里的毒打,我慌不择路,从夜班车间的铁楼梯上滚了下去……
后脑勺磕在冰冷水泥地上的剧痛,似乎还在。
清漪听见没赶紧把钱收你屋锁好!别放客厅招眼!
我妈端着盘切好的西瓜出来,脸上笑开了花,仿佛这堆红票子是救命的仙丹。王家条件多好,鹏子人也老实,你嫁过去就等着享福吧!
享福
我胃里一阵翻搅。喉咙发紧。
老实是窝囊!是披着人皮的豺狼!
我看着那堆钱。崭新的。散发着诱人的,毁灭的气息。
前世,它买断了我的一生。买走了我的命。
这一次,它得换个去处。
妈,
我开口,声音有点哑,但异常平静,这钱,不能收。
我妈脸上的笑瞬间冻住。西瓜盘差点脱手。你说什么疯话!
我说,这钱,不能要。
我重复,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楚。王鹏,我不嫁。
啪!
西瓜盘子被她重重顿在茶几上,几块鲜红的瓜瓤震落在地。阮清漪!你脑子被门夹了!三十万!整整三十万!你爸累死累活一年才挣几个钱你弟眼看要上大学,哪不要钱你不嫁由得了你!
她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尖利的声音刺破午后的沉闷。
王家哪点配不上你啊人家有房!有车!鹏子工作也体面!你一个高中毕业的,在破厂里打螺丝,能找到这样的,烧高香了!你还挑三拣四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手指头快戳到我鼻尖。
门哐当一声被推开。
我爸沉着脸进来,裤腿上还沾着泥点,显然是刚从地里被叫回来。后面跟着我弟阮强,十八岁,一脸不耐烦地嚼着口香糖,眼睛却黏在那堆钱上。
吵吵什么大老远就听见!
我爸吼了一嗓子,目光扫过茶几上的钱,又落在我和我妈身上。
爸!你管管她!
我妈立刻调转矛头,你闺女出息了!三十万彩礼摆跟前,她说不要!说不嫁了!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阮强吹了个泡泡,啪地破了。姐,你傻啊三十万啊!够我买多少双限量版球鞋了你不嫁,我以后拿啥找媳妇
我爸没立刻说话。他摸出根廉价的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烟雾缭绕里,他浑浊的眼睛盯着我,带着审视,更多的是烦躁。清漪,别胡闹。日子都看好了。王家……还行。嫁过去,安安稳稳的。
爸,
我看着他那张被生活压榨得沟壑纵横的脸,心里发酸,但语气更硬,王鹏不是好人。他赌钱,打人。这钱拿着,就是买我往火坑里跳。跳进去,就爬不出来了。
放屁!
我妈尖叫起来,你听谁嚼的舌根鹏子多老实一孩子!我看你就是心野了!是不是在外头有人了!
没人。
我打断她,目光扫过这一屋子被金钱蒙蔽了双眼的亲人,心一点点冷下去。我就是不想嫁。这钱,谁爱要谁要。我明天就出去找活干,自己挣钱。
你挣钱你能挣几个钱厂里一个月撑死三千!
我妈气疯了,扑上来就要拧我胳膊,我养你这么大,是让你来气我的这婚你不结也得结!钱必须收下!没商量!
我侧身躲开她的手。
钱,我不会收。
我盯着她,一字一顿。明天天亮前,我会把它处理掉。
你敢!
我妈目眦欲裂。
你看我敢不敢。
我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把他们的怒骂、威胁、阮强阴阳怪气的嘲讽,通通关在了卧室门外。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我大口喘气。手心里全是冷汗。
处理掉怎么处理
一个念头,像黑暗中擦亮的火柴,猛地跳了出来。
——捐了。
捐给真正需要的人。
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浮现。好像是在某个疲惫不堪的深夜,刷手机时,瞥见过一个关于西南边远山区极度贫困的报道。那里缺水缺电,孩子们在四面漏风的教室里上课,铅笔短得捏不住……当时麻木的心,似乎也微微刺痛了一下。
就是它了。
我扑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摸出那部屏幕碎了个角的旧手机。手指因为激动和紧张微微发抖。网络很慢。我输入关键词,一遍遍刷新。
找到了!
一个扎根当地多年的公益助学机构。网页很简陋,但信息透明。照片上,孩子们穿着不合身的破旧衣服,小脸脏兮兮的,眼睛却亮得像星星。他们身后,是摇摇欲坠的土坯房教室。
页面最下方,有详细的捐款账户信息。公对公账户,接受社会监督。
就是这里。
心跳如擂鼓。一个疯狂又无比清晰的计划在脑中成型。
我起身,把耳朵贴在门上。客厅里的吵闹声小了些,变成压抑的争执和咒骂。隐约听见我爸在吼锁好钱!别让她发疯!
他们防着我。
我轻轻走到窗边。老式的铁栅栏窗。外面是窄窄的巷子。天快黑了。
时间紧迫。必须今晚行动。
我翻出自己唯一的一个旧双肩包,抖掉里面的杂物。很小,装不下多少。
只能分次拿。
夜深了。客厅的灯终于灭了。我爸沉重的鼾声隔着门板传来。我妈大概也骂累了。
我屏住呼吸,像幽灵一样,赤着脚,悄无声息地拧开房门。客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一点惨淡的月光透进来,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那堆钱,还放在茶几上。被一块我妈盖电视机用的旧绒布,潦草地盖着。
我蹑手蹑脚走过去。心脏跳得快要炸开。手心全是汗。
轻轻掀开绒布一角。红艳艳的钞票在微弱的光线下,依旧扎眼。我抓了一把。很厚。塞进双肩包。再抓一把。再塞。包很快鼓胀起来,拉链勉强拉上。
沉甸甸的。压得肩膀生疼。
这不是钱。这是枷锁。是毒药。
我背上包,小心翼翼地挪到大门边。老旧的铁门,开锁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浑身僵硬,竖着耳朵听。鼾声依旧。
轻轻拉开门缝。闪身出去。再轻轻带上。
冰冷的夜空气猛地灌入肺里。我打了个寒噤,拔腿就跑。拖鞋拍打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发出急促的啪嗒声,在空旷的小巷里回荡。
一口气跑到两条街外的自助银行。24小时营业。
玻璃门感应打开。里面空无一人。惨白的灯光照得人脸发青。
我把鼓囊囊的双肩包卸下来,放在冰冷的ATM机台面上。手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把银行卡插进去。输入密码。
屏幕亮起。选择无卡存款。
我拉开背包拉链,把那捆捆扎眼的红色钞票,一股脑塞进存款口。机器发出嗡嗡的读钞声。
一捆。两捆。三捆……
屏幕上数字飞快跳动。
存款成功。机器吐出凭条。
我抓起凭条,看都没看上面的数字,胡乱塞进口袋。背上瞬间轻了的包,转身就走。
心跳依然很快,但不再是恐惧。一种奇异的、挣脱束缚的轻松感,混合着干坏事的紧张刺激,冲刷着我。
回家。同样的路线,同样的轻手轻脚。打开卧室门,溜进去,反锁。
第一包,成功。
客厅里,钱山矮下去一小截。没人发现。
后半夜。我如法炮制。
第二次。第三次。
每一次出门,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次听到鼾声,都像得到赦免。每一次把那些滚烫的钞票塞进冰冷的机器,都像是扔掉一块烧红的烙铁。
天快蒙蒙亮时,我背回了空荡荡的双肩包。最后一次。
茶几上,只剩下盖钱的那块旧绒布,皱巴巴地摊着,下面空空如也。
三十万。没了。
我瘫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后背靠着床沿。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指尖冰凉。但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极度紧张后的虚脱感袭来。
我闭上眼。不管了。天塌下来,也等睡醒再说。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是被震耳欲聋的砸门声和歇斯底里的尖叫惊醒的。
阮清漪!你给我滚出来!钱呢!我的钱呢!
是我妈。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紧接着是阮强的怒吼:姐!你他妈把彩礼钱弄哪去了!快开门!
门板被砸得砰砰作响,灰尘簌簌往下掉。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撞开。
我坐起身。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窗外天光大亮。
该来的,总会来。
我慢吞吞地穿好衣服,走过去,拧开了反锁。
门刚开一条缝,我妈就疯了似的撞进来,差点把我带倒。她眼睛赤红,像要吃人,直扑向客厅。
钱!我的钱!
她一把掀开茶几上那块孤零零的绒布,下面空空荡荡。
啊——!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猛地转身,手指颤抖地指着我,钱呢!阮清漪!你把钱藏哪了!拿出来!快拿出来!
阮强也冲了进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钱呢!是不是你偷拿出去花了!说啊!
我爸铁青着脸站在门口,手里攥着根赶鸡用的竹竿,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瞪着我,那眼神,像在看一个仇人。
钱,
我掰开阮强的手,理了理被揪皱的领子,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没了。
没了!
我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冲上来就要撕打我,什么叫没了!三十万!那是我的命!你把它弄哪去了!是不是给野男人了!
我侧身躲开她的爪子。捐了。
两个字。像两颗冰雹砸进滚油锅。
客厅里瞬间死寂。
三双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我。仿佛我在说什么天方夜谭。
捐……捐了
阮强第一个反应过来,像听到了全世界最荒谬的笑话,嗤笑出声,姐,你睡糊涂了吧捐给谁慈善机构你当你是什么大善人别他妈逗了!
对。
我拿出手机,点开昨晚保存的捐款记录截图,还有那个公益机构的简陋页面,屏幕转向他们,西南山区助学基金。三十万。昨晚捐的。有电子回执。
手机屏幕不大。但那醒目的捐款金额数字300,000.00,和下方那个陌生的公益机构名称,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了他们的眼睛。
我妈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她死死盯着屏幕,嘴唇哆嗦着,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突然,她像被抽掉了骨头,整个人软绵绵地向后倒去。
妈!
阮强惊呼,赶紧扶住她。
我爸手里的竹竿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踉跄一步,扶住门框,才没摔倒。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瞬间灰败下去,像是老了十岁。他看着我,眼神空洞,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女儿。
你……你……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阮清漪!你这个疯子!败家子!丧门星!
阮强扶着我妈,扭头对我破口大骂,额头上青筋暴跳,那是我的钱!我的房子!我的车!你凭什么捐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你给我吐出来!吐出来!
他松开我妈,像头发狂的野兽朝我扑过来。
我爸猛地回神,一把死死抱住暴怒的阮强。强子!别动手!
爸!她毁了咱家!她毁了我!
阮强拼命挣扎,嘶吼着,眼睛通红。
我妈瘫在椅子上,终于缓过一口气,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我的老天爷啊!造孽啊!我怎么生了这么个讨债鬼啊!三十万啊!那是王家的钱啊!你让我们拿什么赔给人家啊!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全家啊!呜呜呜……
哭声,骂声,吼叫声,混杂着阮强徒劳的挣扎和我爸沉重的喘息,几乎要把这小小的客厅掀翻。
我站在那里。像风暴中心唯一静止的点。
看着他们的崩溃、愤怒、绝望。心里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前世,为了这三十万,我赔上了一生。他们,又何尝不是推我进火坑的帮凶
现在,枷锁没了。火坑,谁爱跳谁跳。
王家那边,
我提高声音,压过屋里的混乱,你们自己去解释。钱,是我捐的。人,我不会嫁。
data-fanqie-type=pay_tag>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任何一个人,转身走进自己那间狭小的卧室,开始收拾东西。
几件洗得发白的换洗衣服。几本旧书。身份证。还有那张余额只剩下几百块的银行卡。一个旧行李箱就装完了。
客厅里的哭嚎咒骂还在继续。
你要去哪!你个没良心的!你给我站住!
我妈尖叫着要扑过来拦我。
我爸死死拽着她,也拦着又想冲过来的阮强。他看着我拖着行李箱,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愤怒,有绝望,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茫然。
让她滚!
阮强嘶吼,滚了就永远别回来!我没你这个姐!
我拖着箱子,目不斜视地从这一片狼藉中走过,拉开大门。
清晨带着凉意的空气涌进来。
爸,妈,
我停在门口,没有回头,保重。
身后是更尖锐的哭骂和诅咒。
我关上门。把那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愤怒,彻底隔绝。
拖着箱子走在清晨冷清的街道上。阳光有些刺眼。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早点摊飘来的烟火气。
自由的味道。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掏出来一看,屏幕上跳动着王鹏两个字。
我直接挂断。拉黑。
世界,清静了。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王家不会善罢甘休。家里那摊烂账,也还没完。
但我脚步没停。
先去银行,把卡里仅剩的几百块取出来。然后直奔汽车站。买了一张去邻市的长途车票。那里工厂多,机会多。消费也低。
坐在颠簸的大巴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手机又响了。是个陌生本地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通。
阮清漪!
是王鹏他妈那尖利刻薄的声音,隔着听筒都能感觉到那股咬牙切齿的恨意,你什么意思!彩礼钱呢!你敢耍我们王家!你妈说你把钱捐了!你放屁!赶紧给我还回来!不然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钱捐给山区孩子上学了。有凭证。退不了。
我语气平淡,至于我跟你儿子,婚约作废。你们另找高明吧。
作废!你说作废就作废!
王鹏他妈气得声音都劈了,你当我们王家好欺负!我告诉你阮清漪!这事没完!你不把钱吐出来,不乖乖嫁过来,我让你全家在本地混不下去!我……
我直接挂了电话。拉黑这个号码。
世界再次清静。
靠着车窗,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我闭上眼。
我知道,这只是第一波风浪。
落脚的地方是个城中村。鱼龙混杂,房租便宜。我租了个不到十平米的小单间,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公用厕所和水房在走廊尽头。
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是找工作。
前世在电子厂做过,熟手。很快就在一家规模不小的厂里找到了流水线普工的活。白班夜班轮换,计件工资。累,但工资能按时发。
日子像上了发条。车间、食堂、出租屋。三点一线。
手机很安静。家里没再联系我。大概是真的恨毒了,或者忙着应付王家的怒火。王鹏倒是换过几个号码打来,歇斯底里地咒骂、威胁,甚至哀求,说他妈气得住院了,说只要我回去,钱的事可以商量。
我每次都平静地听完,然后拉黑。
商量回去绝无可能。
流水线的日子枯燥得像砂纸,磨得人麻木。但心里是踏实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挣的。干净。
偶尔下班早,会去城中村口的小网吧。一块五一个小时。不是为了玩,是想看看那个公益机构的网页。
没有更新。捐款公示栏里,阮女士和那串醒目的300,000.00排在最新一行的首位。
看着那串数字,心里会泛起一丝奇异的暖流。像冰冷的石头缝里,渗出了一点温热的泉水。
这钱,没白扔。
大概过了两个多月。一个普通的夜班结束。凌晨四点,天还黑着。我拖着灌了铅一样的腿,走在回出租屋的冷清街道上。
快到巷子口时,路灯昏暗的光线下,一个人影猛地从阴影里蹿出来,拦在我面前。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一步,攥紧了包带。
是王鹏。
他瘦了很多,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夹克,浑身散发着浓重的烟味和……酒气。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布满了红血丝,像濒临疯狂的野兽。
清漪……
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哀求和怨毒,我总算找到你了!
我全身的神经瞬间绷紧。环顾四周。凌晨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远处偶尔驶过的车灯。
你想干什么
我冷声问,脚步悄悄往后挪,寻找逃跑或者呼救的机会。
钱……
他往前逼近一步,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那三十万……我妈真的气病了!住院费都欠着了!算我求你了!你把钱还回来!哪怕……哪怕先还一半也行!不然我们家真的完了!
我说过了,钱捐了。退不了。
我盯着他,防备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捐了!你骗鬼呢!
王鹏突然暴怒起来,脸上的哀求瞬间被狰狞取代,那么多钱!你说捐就捐谁信!阮清漪!你别给脸不要脸!是不是在外面傍上大款了把钱贴给野男人了!啊!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伸手就来抓我胳膊。跟我回去!今天你不把钱吐出来,别想走!
我早有防备,猛地往后一躲,他的手抓了个空。
王鹏!你再动手我喊人了!
我厉声警告,心脏狂跳。
喊人你喊啊!
他像是彻底撕破了脸,狞笑着再次扑上来,我看谁敢管闲事!你害得我家破人亡!你个扫把星!贱货!今天不把钱拿出来,我弄死你!
他力气很大,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另一只手扬起,作势要打。
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前世被他殴打的剧痛记忆,排山倒海般涌来。
不能!绝不能再挨打!
求生的本能爆发。我猛地低头,狠狠一口咬在他抓着我手腕的那只手上!
啊——!
王鹏发出一声痛极的惨叫,触电般松开了手。
趁他吃痛捂手的瞬间,我转身就跑!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不远处有24小时便利店灯光的方向狂奔!
阮清漪!你站住!你给我回来!
王鹏在身后咆哮着追来。
夜风呼呼刮过耳边。肺部火辣辣地疼。高跟鞋(厂里要求穿工鞋,下班才换的旧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我根本不敢回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跑到人多的地方!
便利店越来越近!明亮的灯光就在眼前!
救命!抢劫!救命啊!
我用尽力气嘶喊起来。
便利店门口,一个穿着保安制服、正在抽烟的大叔闻声看了过来。
王鹏追得更近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姑娘!这边!
保安大叔立刻扔掉烟头,快步迎上来,挡在了我和王鹏之间,警惕地盯着追来的男人,干什么的!站住!
王鹏猛地刹住脚步,看着人高马大的保安,又看看已经跑到保安身后、惊魂未定的我,脸上的肌肉扭曲着,眼神怨毒得像淬了毒。
行!阮清漪!你有种!
他指着我,手指都在抖,你给我等着!这事没完!我不会放过你的!
他恶狠狠地撂下话,又狠狠瞪了保安一眼,才不甘心地转身,摇摇晃晃地消失在黑暗的巷子里。
我靠着便利店冰凉的玻璃墙,大口喘气,浑身都在抖。手腕上被王鹏抓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留下几道青紫的指印。
保安大叔关切地问:姑娘,没事吧要不要报警
我摆摆手,喉咙发干,说不出话。报警王鹏还没实际伤害到我,最多算骚扰。报警又能怎么样反而可能激怒他。
谢谢……谢谢您。
我哑着嗓子道谢,心有余悸。
这种人渣!姑娘你以后小心点,下班最好结个伴。
保安大叔摇摇头,又回门口去了。
我缓了很久,才拖着虚脱的身体,一步三回头地回到出租屋。反锁好门,又用桌子死死顶住。
这一夜,在极度的恐惧和警惕中,睁眼到天亮。
王鹏的威胁像悬在头顶的刀。我不敢再住原来的地方。第二天就请了假,在更远、更偏僻的另一个城中村重新租了房。换了手机号。上班下班都尽量绕路,跟同车间的姐妹结伴。
日子在提心吊胆中滑过。王鹏没有再出现。也许他找不到我,也许他家的烂摊子够他焦头烂额。
流水线上的生活依旧枯燥。我像一颗沉默的螺丝钉,被固定在轰鸣的机器旁。手指被元件磨得粗糙,白班夜班颠倒,黑眼圈顽固地挂在眼下。
但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没灭。每个月发工资那天,我会去一次网吧。直奔那个熟悉的简陋网页。
捐款公示栏一直没更新。我的名字和那串数字,孤零零地挂在最上面。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无声无息。
有点失落。但想想也正常。三十万对个人是巨款,对一个公益项目来说,也许只是杯水车薪,改变不了太多。
直到一个轮休的下午。阳光难得的好。我在出租屋附近的小公园长椅上发呆。手机震动。是个陌生的外地座机号。
我犹豫了一下,接通。
喂请问是……阮清漪女士吗
一个带着浓重口音、却异常温和的女声传来。
我愣了一下。我是。您哪位
您好阮女士!我是‘星光助学’西南项目点的志愿者,我姓杨。
对方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激动,总算联系到您了!我们找了好久!之前按您捐款时留的联系方式打,一直停机……
星光助学就是我捐款的那个机构!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杨老师您好!我……我换号了。有什么事吗
阮女士!太感谢您了!真的太感谢您了!
杨老师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是想告诉您,您捐的那笔款子……三十万!到了!我们用这笔钱,给山坳村教学点,盖了两间新教室!砖瓦的!屋顶再也不会漏雨了!孩子们……孩子们终于不用挤在四面透风的危房里上课了!
新教室盖好了
我握着手机,一时忘了呼吸。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落在脸上,暖洋洋的。
真的……盖好了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飘。
真的!千真万确!
杨老师语气笃定,砖是我们自己烧的,瓦是从山下一点点背上去的。乡亲们帮了好多忙!就盼着娃娃们有个像样的地方念书!阮女士,您是不知道,新教室落成那天,孩子们高兴得像过年!围着新房子又蹦又跳!我们……我们项目点所有人,都特别特别感谢您!这钱,真是雪中送炭!救了急了!
她的话语像温热的溪流,一点点冲刷掉我连日来的疲惫和心头的阴霾。
那……那就好。太好了。
我鼻子有点发酸,不知道该说什么。
阮女士,孩子们……孩子们特别想谢谢您。
杨老师的声音带着笑意,他们给您写了信,还画了画!就是……我们这儿太偏了,寄信特别慢,也不知道地址……
没关系!没关系的!
我连忙说,知道钱用到了地方,孩子们有了新教室,我就特别特别高兴了!真的!
又聊了几句。杨老师反复说着感谢的话,说等路好走了,一定把信寄给我。最后才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
我握着发烫的手机,坐在长椅上。午后的阳光暖暖地包裹着我。不远处有几个孩子在追逐嬉闹,笑声清脆。
眼前仿佛出现了画面:莽莽苍苍的大山深处,两间崭新的、结实的红砖瓦房。一群脸蛋红扑扑、眼睛亮晶晶的孩子,穿着不那么合身但干净的衣服,坐在明亮的教室里。朗朗的读书声,穿透山间的云雾。
三十万。买不来豪车别墅。买不来体面的婚姻。
但它买来了两间能遮风挡雨的教室。买来了几十个孩子不再恐惧风雨的童年。买来了他们眼中,对知识、对未来的希望之光。
值了。
太值了。
心底那块压了太久的石头,轰然落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踏实和暖意。
日子重新上了轨道。流水线,出租屋。辛苦,但心里亮堂。
和杨老师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她偶尔会发来一些新教室的照片。孩子们坐在崭新的课桌前,捧着新发的课本,笑得腼腆又灿烂。背景是青翠的大山。
每次看到这些照片,加班到深夜的疲惫似乎都消散了不少。
小半年后的一天,我收到了一个厚厚的、来自遥远西南山区的挂号信。
信封很普通。上面用稚嫩但工整的字迹写着我的名字和地址。
拆开。里面是一叠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纸。
有画。用蜡笔画的。蓝天,白云,绿色的山,红色的新房子,房顶飘着红旗。歪歪扭扭的小人儿手拉着手。旁边写着:谢谢阮阿姨。
有信。写在田字格纸上。字迹歪歪扭扭,夹杂着拼音。
阮阿姨:新教室真好。下雨不怕了。风也吹不进来。谢谢您。我长大也要帮别人。李小丫。
阮阿姨:我有新课桌了。木头做的。很平。写字不会戳破纸了。王石头。
阮阿姨:杨老师说你给我们钱盖房子。你是好人。我阿妈让我谢谢你。张小花。
……
一张张翻过去。粗糙的纸张,稚嫩的笔迹,朴实到甚至有些笨拙的话语。
像一颗颗纯净无瑕的水晶,折射着最温暖的光。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砸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
我慌忙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
不是难过。是胸口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汹涌澎湃的暖流填满,涨得发疼。
前世今生。所有的委屈、不甘、痛苦、挣扎……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些来自大山深处的、最纯粹的感激和善意,温柔地抚平了。
这钱,捐对了。
新生活,开始了。
流水线的轰鸣声依旧。但我开始留意厂门口张贴的各种内部培训通知。我报名了夜间的质检员培训班。利用一切碎片时间啃那些枯燥的标准和流程。
手指不再仅仅用来打螺丝。开始学着看图纸,用卡尺,记录数据。
日子依然紧巴。但每个月,我会从工资里挤出一点钱,不多,一两百块。通过星光助学的平台,定向捐给山坳村教学点。备注:给孩子们买点纸笔。
杨老师会定期发来照片。孩子们拿着新本子新铅笔的笑脸,是我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
又过了大半年。质检班结业考核。我拿了第一。
厂里正缺有证的质检员。我顺利调岗。从轰鸣的流水线,换到了相对安静的质检区。工资涨了一截。白班为主。
世界,仿佛又明亮开阔了一些。
我搬离了阴暗的城中村。租了一个带小厨房和独立卫生间的一居室。虽然旧,但干净明亮。
搬进去那天,我把孩子们的信和画,用磁铁小心地贴在冰箱门上。每次打开冰箱,看到那些稚嫩的笔迹和笑脸,心里就充满力量。
生活好像终于走上了正轨。平静,充实,带着向上的希望。
直到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正在出租屋里研究新买的二手电饭煲食谱。手机响了。
是个归属地老家的陌生号码。
我迟疑了一下。自从离开家,换了号码,和那边彻底断了联系。快一年了。
会是谁
按下接听。
喂……清漪
一个苍老、疲惫,带着浓重犹豫和不确定的声音传来。
是我爸。
我握着手机,没说话。心里五味杂陈。
清漪……是爸。
他顿了顿,声音干涩,你……还好吧
……还好。
我应了一声,语气平淡。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你妈……住院了。
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脑溢血。
我的心猛地一沉。
情况……不太好。
他艰难地说着,背景音里有医院特有的嘈杂,医生说……可能……可能就这两天了……
我握着手机,指节泛白。那个尖利刻薄、歇斯底里的母亲形象,和眼前可能就这两天的消息重叠,带来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感。
王家……后来怎么样了
我问,声音有些发紧。
唉……
我爸长长叹了口气,满是无奈和疲惫,闹翻了天。天天来家里堵门,砸东西,骂街……说我们合伙骗婚,要告我们……赔钱。赔不出钱,就要把你弟……把你弟弄进去……
我静静地听着。能想象到那鸡飞狗跳的场景。
你弟……怕了。跟着一帮不三不四的人跑了。说是去南边打工……大半年了,音信全无。
我爸的声音带着哽咽,家里……就剩我一个。你妈她……又……清漪……
他没再说下去。但那沉重的、带着绝望的喘息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我闭上眼。前世的画面和今生的信息在脑中交织。
脑溢血。前世,我妈也是因为这个病,在我和王鹏结婚后没几年就走了。那时家里已经被王鹏掏空,根本没钱治。拖了几个月,人就没了。
没想到,这一世,提前了。而且,是因为我掀翻了那三十万的彩礼,引爆了王家的怒火,间接导致了这一切
因果循环
清漪……爸知道……对不住你。
我爸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迟来的、沉重的悔意,当初……是爸糊涂……光看着钱了……没替你想……把你往火坑里推……爸……错了……
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浑浊的哭声。
你妈……她现在……嘴里一直念叨你……不清不楚的……医生说……可能就是……回光返照了……
他泣不成声,清漪……爸求你了……回来……看她一眼吧……就当……就当爸求你……给她……送个终……
窗外的阳光很暖。冰箱门上,孩子们的笑脸天真烂漫。
电话那头,是我血缘上的父亲,在绝望地哭泣。病床上,是我怨恨过也怜悯过的母亲,生命垂危。
回还是不回
回去,意味着要再次面对那个烂摊子,面对王家可能的纠缠,面对邻里乡亲的指指点点。
不回去那是我妈。生了我的人。纵然有千般错万般怨,血脉相连。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我爸的哭声都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哪家医院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但清晰。
连夜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车。
硬座。车厢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烟味。窗外是无边的黑夜。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毫无睡意。
脑子里很乱。前世的,今生的。我妈刻薄的嘴脸,我爸沉默的纵容,阮强的自私冷漠。王鹏和他妈狰狞的威胁。流水线的轰鸣。孩子们拿着新铅笔的笑脸。杨老师激动的声音。还有我爸电话里那苍老绝望的哭泣……
像无数碎片,在黑暗里旋转碰撞。
回去,是对是错
我不知道。
天亮时,火车到站。熟悉的、带着煤烟和尘土气息的小城空气扑面而来。
我直接去了市医院。
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走廊尽头,看到了我爸。
他佝偻着背,坐在冰凉的塑料排椅上。头发几乎全白了,眼窝深陷,脸上是纵横交错的皱纹和掩盖不住的憔悴。才一年不见,像老了二十岁。
听到脚步声,他迟钝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到我,先是茫然,随即猛地亮了一下,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又无力地跌坐回去。
清……清漪……
他嘴唇哆嗦着,伸出手,又无力地垂下。
我走过去。妈呢
在……在里面……
他指了指旁边的病房门,声音嘶哑,刚……刚睡着。
透过门上的小玻璃窗,我看到病床上的人。
瘦得脱了形。脸色蜡黄,眼窝深陷,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头发枯槁地散在枕头上。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这就是我妈。那个曾经为了三十万彩礼,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的女人。
心里像打翻了调料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怨恨有。怜悯也有。更多的是一种物是人非的悲凉。
医生怎么说
我问,声音平静。
就……就这两天了……
我爸抹了把脸,浑浊的眼泪顺着深深的皱纹流下来,脑子里的血管……破了……救不回来了……就……就吊着一口气……
他捂着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肩膀一耸一耸。
王家……还来闹吗
我问。
我爸摇摇头,声音含混:你妈一倒下……他们就……就消停了……大概……大概是觉得……人都快没了……闹也没用了……你弟……也跑了……他们……他们也找不到人……
正说着,病房里传来仪器微弱的滴滴声。护士推门进去看了看,又出来,对我爸摇摇头,低声道:家属注意点,病人情况不太稳定。
我爸的哭声更大了,充满了无助和绝望。
我站在病房门口。看着里面那个生命垂危的女人。她曾经是我童年阴影的制造者,是把我推向深渊的推手之一。
可此刻,她只是一个即将油尽灯枯的病人。
恨吗怨吗
似乎都随着那微弱的心电图波动,变得模糊了。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
我走到床边。看着那张枯槁的脸。记忆中那个泼辣、刻薄、永远精力充沛骂骂咧咧的女人,和眼前这个毫无生气的躯体重叠。
她眼皮动了动。很费力地,睁开了一条缝。浑浊的眼珠,茫然地转动了一下,最后,似乎聚焦在我脸上。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嚅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我俯下身。凑近她嘴边。
……漪……
极其微弱,破碎的一个音节。
……钱……
又是气音。
她的眼睛努力睁大了一点,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残留的怨怼,有巨大的困惑,有濒死的茫然,似乎……还有一丝极淡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悔
……山……区……
她用尽全身力气,又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我。
她知道了她知道那三十万去哪了
是在问我还是在表达什么
我无法解读她混乱的眼神和破碎的话语。
她的目光渐渐涣散,眼皮沉重地合上。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
我直起身。静静地站在床边。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白色的床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心电监护仪上,那条代表生命体征的曲线,猛地拉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
刺耳的蜂鸣声,尖锐地响起。
护士和医生冲了进来。
我爸跌跌撞撞地扑到床边,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
我站在原地。看着医生进行着徒劳的抢救。看着那张枯槁的脸,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生气。
结束了。
所有的恩怨情仇,所有的愤怒不甘,都随着这具躯体的冷却,画上了句号。
葬礼很简单。就在老家的小院里设了个灵堂。冷冷清清。除了几个远房亲戚,没什么人来。王家果然没再露面。
我爸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木然地应付着。
阮强依旧杳无音信。
我以女儿的身份,尽了最后的义务。披麻戴孝,守灵,送葬。
整个过程,我都异常平静。没有哭。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又像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枷锁。
下葬那天。阴天。风有点凉。
黄土一点点掩埋了那口薄棺。
仪式结束。远房亲戚们拍拍我爸的肩膀,说了几句节哀顺变的套话,纷纷散去。
小院里,只剩下我和我爸。还有一地狼藉的纸钱和花圈。
我爸佝偻着背,蹲在墙角,抱着头。花白的头发在冷风里颤动。
爸,
我开口,声音平静,我明天回去了。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茫然和……恐慌。回……回哪去
回我工作的地方。
我说。
你……你还要走
他像是才反应过来,挣扎着站起来,踉跄了一步,家里……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你弟……你弟也不知道死哪去了……清漪……你……你别走了!留下来吧!爸……爸就剩你了!
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迟暮老人孤注一掷的哀求。
我看着这个曾经沉默地纵容一切、如今却孑然一身、苍老无助的男人。
留下来
守着这个破败的院子守着这满地的鸡毛和一贫如洗的家等着那个杳无音信、自私自利的弟弟哪天回来或者,等着王家哪天又想起这笔烂账,再找上门来
不。
我好不容易爬出来。好不容易才看到一点光。
我不能回去。
爸,
我看着他,眼神平静,没有怨恨,也没有亲昵,这里不是我的家了。我的路,在前面。
他张着嘴,像被掐住了脖子,老泪纵横,却再也说不出挽留的话。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
我背着自己来时那个旧双肩包,走出院门。包里只有几件换洗衣服。轻飘飘的。
我爸站在堂屋门口,倚着门框。晨光勾勒出他佝偻单薄的剪影。他看着我,没说话。眼神空洞,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我太多痛苦回忆、如今只剩下破败和凄凉的老屋。
转身。离开。
脚步很轻。但每一步,都踏在通往新生的路上。
回到工作的城市。生活继续。
质检员的工作越来越得心应手。厂里效益不错,我又攒下了一点钱。
那个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小店,卖点干净好吃的小点心的念头,越来越清晰。
我开始利用休息时间,跑市场,看店面。位置不能太偏,租金不能太贵。最后在离厂区不远,靠近一个新建小区的地方,盘下了一个小小的、只有十来个平方的门面。
转让费,装修,买设备……几乎掏空了我所有的积蓄。
店名很简单:清心小点。
开业那天。没有花篮,没有鞭炮。我系着干净的围裙,站在擦得锃亮的玻璃柜台后面。柜子里,摆着我连夜烤出来的、金黄色的蜂蜜小蛋糕,松软飘香的鸡蛋糕,还有几款简单的酥饼。
阳光透过玻璃门照进来,落在那些散发着甜香的点心上。
第一个顾客是个牵着孩子的妈妈。小朋友踮着脚,指着蜂蜜小蛋糕:妈妈,想吃这个!
好,给宝贝买一个。
妈妈笑着付钱。
我用夹子夹起一个温热的、圆乎乎的小蛋糕,装进纸袋,递给那个眼睛亮晶晶的孩子。
谢谢阿姨!
孩子奶声奶气地说。
不客气。
我笑了。笑容发自内心。
日子在小烤箱的嗡鸣和奶油的甜香中流淌。
小店生意不算火爆,但很稳定。周围的居民、下班路过的工人,渐渐成了熟客。都说我的点心用料实在,味道好。
老板娘,今天蜂蜜蛋糕还有吗
老板娘,给我装两斤鸡蛋糕,我婆婆爱吃!
老板娘,你这桃酥真香,跟我小时候吃的一个味!
听着这些招呼,看着一张张满意的笑脸,心里是满满的踏实感。
手机偶尔会响。是我爸。
他很少打电话。接通了,也只是讷讷地问几句:吃饭了没店里忙不忙
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我知道,他一个人守着老家那空荡荡的房子。阮强依旧音信全无。他大概是真的寂寞了。
我会简短地回答:吃了。还行。
然后说:店里来人了,先挂了。
不是心硬。只是有些裂痕,无法弥补。有些距离,需要保持。
偶尔,我会在晚上关店后,坐在小店里,翻看杨老师发来的新照片。
山坳村的新教室前,立起了一个小小的篮球架。虽然简陋,但孩子们玩得很开心。
教室里,换上了更明亮的节能灯。孩子们晚自习不用再点蜡烛了。
照片里,孩子们的笑容,一次比一次更灿烂,更自信。
我冰箱门上,又多了几张新的画和信。依旧是歪歪扭扭的字,朴实的感谢。
其中一张画,画得特别认真。绿色的山,红色的房子(画了两个烟囱),房子前面,画了一个扎着辫子的小人(大概代表我),被一群更小的小人围着。天上画了个大大的、金黄色的太阳。旁边写着:阮阿姨像太阳。暖。小丫和同学们。
我看着那幅画,看了很久很久。
一天下午。阳光正好。店里没什么人。我正在擦柜台玻璃。
玻璃门被推开。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欢迎光临。
我习惯性地抬头。
门口站着一个人。
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背着一个破旧的、鼓鼓囊囊的蛇皮袋。风尘仆仆,一脸疲惫和茫然。眼神躲闪。
是阮强。
他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地搓着手,目光扫过干净明亮的小店,落在我身上,又飞快地移开,最后盯着柜台里金黄的蛋糕。
姐……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试探,我……我回来了。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为了限量版球鞋、为了所谓的老婆本,恨不得把我卖了换钱的弟弟。
他看起来落魄极了。比一年前更瘦,眼神里没了当初的嚣张跋扈,只剩下被生活毒打后的畏缩和疲惫。
嗯。
我应了一声,继续擦我的玻璃。语气平淡得像对待一个普通顾客。有事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往前蹭了两步。姐……我……我没地方去了。钱……钱也花光了。那边……厂子倒了,老板跑了……
他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哭腔,爸……爸也不管我……姐,我知道错了……以前……以前是我混蛋……你……你能……能给我口吃的吗我饿……
他的肚子适时地咕噜叫了一声。
我停下擦玻璃的动作。看着他。
那张和我有几分相似的脸上,写满了饥饿、窘迫和走投无路的绝望。
恨吗怨吗
似乎都随着时间淡了。
他是我弟弟。血缘上,割不断的弟弟。如今像个丧家之犬,站在我面前讨一口饭吃。
我放下抹布。转身,从柜台里拿出一个最大的纸袋。打开保温柜,夹了四个刚烤好、还冒着热气的蜂蜜小蛋糕,又夹了两个松软的鸡蛋糕,把纸袋塞得满满当当。
然后,又倒了一大杯温开水。
我把鼓囊囊的纸袋和那杯水,放在柜台边的高脚凳上。
吃吧。
我说。
阮强愣了一下,看着那满满一袋香喷喷的点心,眼圈瞬间红了。他几乎是扑过去,抓起一个蛋糕,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噎得直翻白眼,又赶紧灌了一大口水。
慢点吃。
我说。
他点点头,嘴里塞满了食物,说不出话,眼泪却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混着蛋糕渣。
我转过身,继续擦我的柜台玻璃。动作不疾不徐。
阳光透过玻璃门,照在光洁的柜台上,反射出暖融融的光晕。
身后,是阮强压抑的、混合着哽咽的吞咽声。
窗外,街道上车来人往。平凡而充满生机。
小店里有面粉和黄油烘烤后的暖香。甜甜的,稳稳的。
玻璃柜台擦得透亮。映出我自己的样子。系着干净的围裙。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眼神平静。
水泥地上有一小块阳光。金灿灿的。
我想,这次选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