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的冷气像冰水,泼在裸露的胳膊上。我缩了缩肩膀,目光无意识地在货架上琳琅满目的速食便当间游荡。胃里空荡荡的,却提不起半点食欲。城市傍晚特有的、混杂着尾气和食物香气的风,卷着几张被人丢弃的广告单页滚到我脚边。一张鲜艳的纸片粘在鞋尖上,不肯离去。
我烦躁地弯腰去扯。指尖触到光滑的彩印纸面时,动作却猛地僵住。
纸页上,是一张清晰无比、正对着镜头微笑的脸。
我的脸。
心脏骤然失重,狠狠撞向肋骨。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冻得指尖发麻。那是我,又不太像我。照片里的女人笑容明媚张扬,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我早已遗忘的、被毫无保留爱着的笃定。那种光彩,只在苏哲凝视我的时候,才会出现在我眼底。
照片下方,一行巨大的、带着梦幻泡泡特效的广告语刺入眼帘:
**忆恋AI伴侣:定制你的完美恋人。基于真实情感记忆,还原独一无二的心动。**
旁边是那个如今满大街都能看见的、略显俗气的粉蓝色logo——一个抽象的、纠缠在一起的男女侧影剪影。忆恋科技。
我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将那广告纸揉成一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滚烫的羞耻和冰冷的恐惧沿着脊椎疯狂蔓延。他们用了我的脸!秦牧!他竟敢……
广告纸揉皱的声响引来旁边一个年轻女孩的侧目。她正低头刷着手机,屏幕的光映亮她带着新奇笑意的脸。她手指轻点,一个充满磁性的、无比熟悉的男声瞬间穿透便利店嘈杂的背景音,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今天的云走得特别慢,像你上次赖床时,裹着被子不肯起来的样子。
轰!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片空白。只有那个声音,苏哲的声音,带着他特有的、微哑的温柔笑意,一遍遍在空白中回响。那是我们某个慵懒周末午后,他抱着不肯起床的我,望着窗外天空时随口说的情话!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沾着阳光和被子褶皱气息的私密瞬间!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我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货架边缘,才勉强站稳。那女孩似乎被我的反应惊到,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又低头专注地看着手机屏幕。屏幕上,一个由柔和光线勾勒出的男性轮廓正温柔地注视着她。那模糊的五官线条……分明是苏哲的轮廓!
喏,女孩把手机朝我这边稍微侧了侧,语气带着点炫耀式的分享欲,你也试试呗‘忆恋’新出的‘心动一刻’免费体验。喏,扫这个码就行。
手机屏幕上,一个粉蓝色的二维码图案旋转着。
鬼使神差地,我的指尖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受控制地划开自己手机的锁屏,打开了那个早已卸载、却无数次在噩梦里出现的APP图标。手指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手机。扫码框对准了女孩屏幕上的二维码。
滴——
轻微的扫描声。
屏幕瞬间暗了下去。几秒令人窒息的死寂后,一片柔和的、带着星点微光的蓝色光晕在手机屏幕中央缓缓漾开。光线交织、凝聚,一个清晰的上半身全息影像在我掌心上方悬浮显现。
苏哲。
他穿着那件我们第一次约会时,我硬逼着他买下的、他嫌弃太花哨的浅蓝色衬衫。影像有些微的透明感,边缘带着数据流特有的光晕,但那张脸,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甚至那总是微微上翘、带着点孩子气的唇角弧度,都和苏哲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他微微歪着头,眼神专注地看着我,如同过去无数次他凝视我的样子。那双由数据模拟出的眼睛,盛满了熟悉到令人心碎的温柔笑意。
晚晚,他开口,声音如同浸在暖流中的玉石,低沉、清晰,带着一丝记忆深处最珍爱的亲昵,你最近……好像有点不开心
轰!
又是一记重锤砸在心脏上。喉咙被滚烫的硬块死死堵住,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的全息影像如此真实,真实得让我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阳光晒过的棉布味道。可胸腔里,只有一片被剜空后灌满冰碴的剧痛。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我煞白的脸,像一张死人面具。便利店的冷气嘶嘶地吹着,周遭挑选便当的细碎人声、冰柜的嗡鸣、收银台扫码的滴滴声……所有声音都潮水般退去,遥远得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整个世界,只剩下掌心上方悬浮的那个人,和他眼中那虚假的、足以将人溺毙的温柔。
晚晚他又轻轻唤了一声,眉头微蹙,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完美复刻了苏哲每次捕捉到我情绪低落时的反应,是因为……工作太累了吗还是……他顿了顿,那双数据构成的眼睛似乎更深地看进我眼底,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魔力,还在想上次我们没看完的那部电影结局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冰冷的手机外壳,坚硬的边缘硌得指骨生疼。他说的电影,是那部我们约定好要一起看完、却因为他临时加班而搁置的科幻片。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一个只有我和他知道的、如同指纹般独特的约定。此刻被这个由我的记忆碎片拼凑出的幻影轻描淡写地说出来,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精准地刺进神经末梢。
身体里某种东西彻底崩断了。我猛地将手机屏幕狠狠扣向旁边堆满速食面的货架!
砰!
一声闷响。货架被撞得晃动了一下,几盒杯面滚落在地。全息影像瞬间扭曲、破碎,消失无踪。手机屏幕暗了下去,一道刺眼的裂痕蛛网般蔓延开。
哎!你怎么回事啊!旁边的女孩吓了一跳,不满地叫起来。
我充耳不闻。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冲撞着太阳穴,发出擂鼓般的巨响。羞耻、愤怒、被彻底愚弄的冰冷恨意,如同失控的藤蔓缠住四肢百骸。秦牧!忆恋科技!他们怎么敢!他们不仅剽窃、贩卖,还要我亲眼看着这具由苏哲的残骸捏出的玩偶,用他的声音、他的表情、他的记忆,来安慰我!
滚烫的泪水终于冲出眼眶,模糊了视线。我粗暴地用手背擦掉,转身冲出便利店。傍晚的风带着粘稠的湿气扑在脸上,非但没能冷却滚烫的皮肤,反而像浇了一瓢油,让心头的怒火轰然烧得更旺。我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在行人诧异的目光中,不管不顾地冲向路边,狠狠拉开一辆出租车的车门。
去忆恋科技总部!现在!开快点!我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自己都陌生的戾气。
司机被我吓得不轻,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我布满泪痕和怒意的脸,没敢多问,一脚油门踩了下去。车子在拥堵的车流中疯狂地穿梭、超车,窗外的霓虹灯牌连成一片模糊刺眼的光带。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某种即将决堤的恐惧而控制不住地颤抖。手机屏幕的裂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狰狞,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笑的嘴。
忆恋科技总部那栋极具未来感的银灰色流线型大楼,在市中心林立的摩天大厦中依旧显眼。它冰冷、光滑、高高在上,像一个巨大的、吞噬了苏哲和我所有过往的金属怪兽。
我甩下几张钞票,甚至没等司机找零,就猛地推开车门冲了下去。高跟鞋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敲击出急促而尖锐的回响,一路奔向那需要刷卡才能进入的、如同堡垒入口般的玻璃旋转门。前台妆容精致的接待小姐带着职业化的微笑迎上来:您好女士,请问有预约……
让开!我厉声打断她,声音因激动而劈裂,像碎玻璃划过金属,我要见秦牧!现在!立刻!
我的样子大概足够骇人——头发散乱,眼睛红肿,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前台小姐被震慑住了,笑容僵在脸上,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按向了内部通话器:秦总他……
林晚一个沉稳的男声自身后响起。
我霍然转身。
秦牧就站在那里,离我几步远。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衬得他身形挺拔。他双手随意地插在西裤口袋里,脸上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早有所料的、带着点玩味的平静。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像是在欣赏一出终于上演的戏剧。
果然是你。他的目光在我脸上那道手机屏幕碎裂的划痕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回我燃烧的眼睛里,看到广告了还是……体验过产品了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的天气。
他这副波澜不惊、一切尽在掌握的姿态,像火星溅入了油桶。
秦牧!我几乎是咆哮着冲到他面前,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们到底想干什么!盗用我的形象!贩卖我们的记忆!把苏哲……把他……那个名字说出来都像刀割,……做成那种廉价的电子玩偶!你们还有没有底线!
我的声音在空旷奢华的大厅里回荡,引来远处几个职员侧目。秦牧脸上的那丝玩味消失了,眼神沉了下来,却依旧平静得可怕。他没有立刻回应我的质问,只是微微侧过头,对旁边一个穿着保安制服、正欲上前的人做了个退下的手势。
跟我来。他淡淡地说,转身走向旁边一部需要指纹和虹膜双重验证的专用电梯。电梯门无声滑开,他走了进去,侧身,平静地看着外面几乎要气炸的我。
怎么不想知道更多他抛下诱饵,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感,关于……他最后想对你说的话
最后想说的话像一道冰水混合着电流,瞬间浇透了我沸腾的怒火,带来一阵麻痹的颤栗。我死死盯着电梯里那张平静到冷酷的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秒的僵持,电梯门开始缓缓合拢。在门缝即将消失的前一秒,我猛地闪身挤了进去。
电梯内部是冰冷的镜面金属,映照出我狼狈扭曲的倒影,和秦牧那张依旧波澜不惊、如同戴了完美面具的脸。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只有电梯高速上升时带来的微弱失重感。数字在顶部的显示屏上飞快跳动。我盯着那跳动的数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不能失控。苏哲……他最后想说什么
叮——
顶层到了。电梯门无声滑开,眼前是一个极其开阔、极具压迫感的巨大空间。一整面墙都是落地玻璃幕墙,将整个灯火辉煌的城市夜景踩在脚下。这里几乎没有任何隔断,视野一览无余。巨大的屏幕墙占据着另一面,上面流动着复杂的数据流和不断更新的全球销售热力图。无数穿着考究的男女在开放办公区走动、交谈,巨大的忆恋logo以各种形式反复出现,冰冷的光线照亮每一寸空间。这里是权力的心脏,也是将苏哲和我的爱情碾碎、包装、贩卖的工厂核心。
秦牧没有理会任何人的目光,径直走向最里面一间用磨砂玻璃隔开的独立办公室。门自动滑开,里面空间极大,布置却异常简洁冷硬。他走到巨大的弧形办公桌后,坐进那张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黑色皮椅里,好整以暇地看着站在门口、身体绷紧得像拉满弓弦的我。
坐。他抬了抬下巴,指向办公桌对面一张同样设计感十足的椅子。
少废话!我一步跨到桌前,双手狠狠拍在冰冷的桌面上,身体前倾,像一头随时要扑上去撕咬的母狼,回答我的问题!你们对他……对苏哲的记忆,到底动了什么手脚!
秦牧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桌面,指尖轻轻点着。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脸上每一丝愤怒的纹路。
林晚,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带着回响,三年前,你签下那份记忆提取协议的时候,真的只是为了苏哲的医药费吗他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似乎要剥开我竭力维持的愤怒外壳,还是说……你也想抓住点什么抓住一个永远不会再醒来的人留下的、最后一点……残响
他的话像淬毒的针,精准地刺进我最隐秘的恐惧。我签下那份协议时……那份条款冰冷、承诺模糊、几乎等同于卖身契的协议……巨大的绝望和无助像黑色的潮水,几乎将我溺毙。天价的医疗账单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每一次医生例行公事般说着没有明显好转迹象时,都像是钝刀在割肉。看着苏哲毫无知觉地躺在病床上,依靠机器维持着脆弱的生命体征,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日日夜夜啃噬着我。
秦牧的出现,和他递来的那份协议,在当时看来,确实像一根飘来的浮木。他当时怎么说来着让你们的爱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帮助更多人感受纯粹的情感力量……多么动听,多么蛊惑人心的谎言!我被那种延续的承诺蛊惑了,被那足以支付医药费的天价报酬砸晕了,更被那深不见底的绝望推着,在那份文件上签下了名字。
我签下的,是苏哲的灵魂,和我自己的未来。
心脏被狠狠揪紧,一阵尖锐的绞痛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的愤怒在秦牧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出现了一丝狼狈的裂痕。但我不能退。我猛地吸了一口气,指甲几乎要嵌进坚硬的桌面:别转移话题!告诉我,你们在程序里加了什么!那个AI……它为什么会说出那句话!那句未完成的求婚誓言,像鬼魅一样在我耳边回响。
秦牧看着我眼中翻涌的痛苦和执着,脸上那丝玩味的表情终于彻底收敛。他沉默了几秒,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像是在评估一件棘手物品的价值。然后,他伸出手指,在桌面上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感应区轻轻一点。
滋……
轻微的电流声响起。办公室顶部的灯光瞬间暗了下来,几束精准的投影光线打在我们面前的空地上。一个清晰的全息影像瞬间成型——正是刚才我在便利店体验时看到的、由苏哲的记忆和形象构成的AI投影。它穿着那件蓝色衬衫,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眼神专注地望向虚空中的一点,仿佛那里站着它唯一的主人。
秦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投影。然后,他抬起手,在虚空中做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手势指令。
投影中的苏哲微微动了一下。他脸上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点,带着一种真实的、略带紧张的期待。他缓缓地、单膝跪了下来。这个动作由全息影像做出,带着一种数据特有的流畅和精准,却瞬间撕裂了我最后一点理智。
晚晚,他开口,声音清晰、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每一个音节都和苏哲本人重叠,敲打在我的耳膜上,震得灵魂都在颤抖,你愿意……嫁给我吗
轰隆!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脑海里炸开。眼前的一切——冰冷的办公室、巨大的屏幕墙、秦牧那张冷漠的脸——都在瞬间扭曲、旋转、褪色。只剩下那个跪在地上的、由光线和数据构成的苏哲,和他口中那句……苏哲永远无法亲口对我说出的话。
三年前那个混乱而血腥的黄昏,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医生疲惫而公式化的声音……所有的碎片都在这一刻被这句虚拟的求婚誓言狠狠激活,带着血淋淋的棱角冲撞着我的意识。苏哲当时紧握着方向盘的手,挡风玻璃上蛛网般的裂痕,还有……他口袋里那个鼓鼓囊囊的、我一直以为装着工作资料的硬质小方盒……难道……!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我踉跄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玻璃幕墙上,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心脏疯狂地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膛。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这……这是……我艰难地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视线死死锁住那个单膝跪地的全息影像,仿佛它是来自地狱的幻影,你从哪里……弄来的……这句话!
秦牧的目光从那个跪着的投影上移开,落在我惨白如纸的脸上。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他再次抬手,在桌面感应区点了一下。
跪着的苏哲影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清晰度极高的监控录像画面。画面右上角显示着时间和地点:三年前,城市主干道,下午5点47分。正是车祸发生前二十分钟。
镜头对着一个繁华的路口。车流如织,行人匆匆。然后,一个熟悉到让我心脏骤停的身影闯入了画面。
苏哲!
他穿着那件我最喜欢的、洗得有些发白的浅灰色连帽卫衣,脚步匆匆地穿过斑马线。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挺拔的、带着点少年气的侧影。他的右手,紧紧攥着一个深蓝色的、天鹅绒面的方形小盒子!盒子不大,却被他牢牢地护在手心,仿佛那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他一边快步走着,一边不时低头看手表,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紧张和无比期待的明亮光彩。
镜头随着他的移动切换。下一个画面,是他拐进了通往城市天文馆的那条林荫道。天文馆标志性的银色穹顶在远处清晰可见。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似乎瞬间停止了流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天文馆……那是我们约定的地方!那天是我生日!他说有份特别的礼物要给我……他当时神秘兮兮的笑容,眼底闪烁的兴奋……所有的细节,如同被解开的密码锁,咔嚓一声,严丝合缝地咬合在一起!
原来……那个硬质小方盒……是钻戒!
原来……他那天匆匆赶路,不是为了工作,是为了……向我求婚!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巨大幸福和灭顶绝望的洪流瞬间将我淹没。我仿佛看到那一刻的苏哲,揣着滚烫的爱意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脚步轻快地奔向我们的约定之地。而我,当时在做什么我是不是还在为他的迟到而有点小小的抱怨我是不是已经点好了他爱吃的菜,在天文馆顶层的旋转餐厅里,望着窗外的城市,想象着他会带来怎样的惊喜
滋……
录像画面被暂停了。画面定格在苏哲即将踏入天文馆大门前的回眸一瞬。他脸上洋溢着纯粹而明亮的笑容,那笑容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充满了对眼前那个人、对即将展开的人生新篇章的无限爱意和期待。
秦牧的声音像冰冷的金属刮擦着耳膜,打破了我脑海中那虚幻的、带着阳光味道的幸福泡影:那天下午5点48分,他给你发了一条信息,对吧内容是什么
我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那条信息……那条淹没在随后而来的车祸通知和惊天噩耗中、被我刻意尘封在记忆角落的信息……
我颤抖着掏出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机,手指哆嗦得几乎无法操作。屏幕亮起,裂痕像丑陋的伤疤。我疯狂地翻找着,点开那个置顶的、却三年未曾有过新消息的对话框。指尖在屏幕上拼命下滑,划开一层层覆盖着灰烬的记忆。
找到了。
时间戳:三年前,下午5点48分。
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带着他惯有的、有点傻气的雀跃:
>【晚晚!等我!马上到!有大事宣布!绝对让你尖叫!】
后面跟着一个他常用的、咧着嘴大笑的emoji表情。
轰——
整个世界彻底崩塌了。支撑着我熬过这三年炼狱的所有力气,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我再也站不住,顺着冰冷的玻璃幕墙,像一滩烂泥般滑坐到地上。手机从无力的手中跌落,屏幕朝下,那行字和那个刺眼的笑脸瞬间被黑暗吞没。
原来……他奔向的不是意外,是向我奔赴而来。他揣着的不是工作,是想要套牢我一生的承诺。那句你愿意嫁给我吗,不是AI程序的故障,是他生命最后时刻,燃烧在心底、却永远无法亲口诉之于我的……炽热渴望。
巨大的悲恸如同实质的海啸,瞬间将我吞没。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哽咽,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冰冷昂贵的地板,模糊了秦牧居高临下投来的视线,也模糊了那个被定格在录像画面中、带着永恒笑意的苏哲。
为什么……我蜷缩在地上,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而不停颤抖,声音破碎不堪,像被车轮碾过,为什么……要让我知道……为什么……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从撕裂的心口涌出。这迟来的真相,比三年的煎熬更残忍百倍。它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反复搅动着已经溃烂的伤口。
秦牧的身影在我模糊的泪眼中晃动。他不知何时离开了那张巨大的办公椅,走到了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他没有蹲下,没有试图搀扶,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审视着祭品的冰冷神祇。
为什么他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语气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因为这是核心资产的价值最大化,林晚。他弯下腰,从办公桌光滑的桌面上拿起一份薄薄的、印着医疗中心标志的纸质报告,动作随意得像拿起一张普通的A4纸。
他手腕一抖,那份报告轻飘飘地滑落下来,正好落在我的膝盖旁。
纸张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布料传来。我颤抖着,视线被泪水冲刷得一片朦胧,却还是本能地捕捉到报告抬头刺目的几个大字:《深度意识刺激及神经反应评估报告》。患者姓名:苏哲。
下面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像天书,但几行加粗的结论性文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我的视网膜:
>
**……基于患者入院后持续监测数据分析……观察到数次微弱但规律的非自主神经信号波动……波动峰值出现时间,与特定情感记忆片段(如:伴侣呼唤、特定场景声音等)呈现高度关联性……**
>
**……初步评估:患者存在微弱潜意识活动迹象,对外界深度情感刺激存在潜在反应可能……建议:在严格伦理审查及家属知情同意前提下,可考虑尝试针对性记忆唤醒疗法,作为促醒辅助手段……**
报告末尾的日期,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心脏——日期赫然在三个月前!那正是我签下那份该死的记忆独家授权补充协议后不久!
补充协议……秦牧当时怎么说的技术迭代需要更深度的原始记忆库支撑,独家授权能换取更优厚的后续分成……他用更丰厚的金钱诱惑,轻而易举地让我签了字。签下了那份赋予忆恋科技无限权力、可以无限制挖掘和利用苏哲大脑中所有记忆数据的卖身契!
针对性记忆唤醒疗法……微弱潜意识活动……潜在反应可能……
这些冰冷的、专业的词汇,此刻组合在一起,在我脑中化作最恐怖的画面:在那间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苏哲残存的意识,如同风中之烛,微弱地挣扎着,试图回应我每一次绝望的呼唤,试图抓住那些属于我们的、温暖的记忆碎片……然而,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光明的边缘时,我亲手签下的那份协议,授权了忆恋科技的冰冷程序,像贪婪的矿工,用更暴力的手段,更深地掘进他的大脑,将他仅存的那点微光、那点挣扎着想要回到我身边的意识,连同那些最珍贵的记忆,一并挖走、打包、编码、复制……
然后,批量生产,全球发售。
呕——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却无法抑制那股汹涌而上的恶心和绝望。我签下的不是协议,是亲手拔掉了苏哲的氧气管!是堵死了他挣扎着想要苏醒的最后一条缝隙!我把他残存的灵魂,连同我们之间所有珍贵的过往,一起卖给了魔鬼,换来的……是维持他这具被掏空的躯壳在病床上继续存活的金钱!
看清楚了秦牧冰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带一丝温度,你卖掉的不只是过去的记忆,林晚。他的目光落在那份报告上,如同看着一份待价而沽的商品清单,你卖掉的,是他仅存的、可能重新点燃意识之火的那点火星。是‘苏哲’这个人……最后醒来的希望。
他顿了顿,似乎在欣赏我脸上彻底崩溃的表情,然后,用一种近乎宣判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亲手,杀死了他。**
你亲手,杀死了他。
秦牧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针,一根根钉进我的耳膜,穿透颅骨,狠狠扎在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上。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落地的回响,冰冷、清晰、不容置疑。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到虚假的万家灯火,映在我空洞失焦的瞳孔里,却只投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不……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像濒死的兽类最后的呜咽。我蜷缩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那份轻飘飘的医疗报告纸页仿佛重逾千斤,压在我的膝盖上,压得我脊椎都要断裂。身体筛糠般抖着,不是因为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那彻骨的、灭顶的绝望。视线被泪水彻底糊住,眼前秦牧模糊的身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冰山。
不是我……不是我……
我徒劳地重复着,声音嘶哑微弱,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秦牧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彻底崩溃的姿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胜利者的得意,也无情敌被碾碎的怜悯。他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仿佛只是在评估一件物品最后的剩余价值。办公室里的巨大屏幕墙上,代表忆恋AI伴侣销量的全球热力图依旧在无声地闪烁、跳跃,每一个光点的亮起,都像是插在苏哲和我残骸上的一根耻辱柱。
他微微抬了抬手。办公室的门无声滑开,两个穿着黑色制服、身材高大的安保人员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林小姐情绪不太稳定。秦牧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毫无波澜的平稳,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请送她出去。注意,不要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粗壮的手臂伸过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轻易地将我从地上架了起来。我的双腿软得如同面条,根本无力支撑,只能像一具被抽掉了骨头的玩偶,任由他们半拖半拽着往外走。经过秦牧身边时,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于再施舍给我,目光重新投向屏幕上那些跳跃的数据流。
电梯下降的失重感让我胃里又是一阵翻腾。走廊里、大厅中,无数道或好奇、或冷漠、或带着隐秘优越感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狼狈不堪的脸上。那些目光里,或许就有购买过苏哲的人。他们享受着由我出卖的爱意浇灌出的完美恋人,而我,这个原版的缔造者,却像一个被榨干了汁水的果核,被当作垃圾一样清理出门。
身体被请出那栋冰冷堡垒般的银灰色大楼时,夜风裹挟着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身后的玻璃门无声地、决绝地合拢,将里面那个吞噬一切的世界彻底隔绝。我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像个被世界遗弃的孤魂野鬼。霓虹灯的光芒在泪眼中扭曲成一片片迷离而残酷的光斑,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个全息影像温柔的声音:晚晚,你愿意嫁给我吗
还有秦牧最后那句冰冷的宣判。
不是我……
我喃喃着,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到脸上未干的泪痕,一片冰凉。
去哪
世界这么大,却没有任何一个角落能容下此刻的我。医院。只有那里。苏哲还在那里。那具被我亲手扼杀了灵魂的躯壳,还躺在冰冷的病床上。
我像个游魂一样,在深夜的街头踉跄前行。不知走了多久,熟悉的、带着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味道钻入鼻腔。市立医院神经外科重症监护区那扇厚重的自动门在眼前打开,发出轻微的嗡鸣。
走廊长得望不到头,惨白的顶灯将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冰冷、寂静。只有我空洞的脚步声在光洁的地面上敲出单调的回响。偶尔有值班护士推着药品车匆匆走过,投来或同情或麻木的一瞥,又迅速消失在某个病房门口。这里的时间仿佛是凝固的,充斥着一种等待死亡或者等待奇迹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终于,走到了那扇熟悉的病房门前。门牌号:714。一个冰冷的数字。
我停住脚步,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似乎也耗尽了。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同样冰冷的地面上。额头抵着门板,粗糙的触感传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真实感。门的那一边,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的、规律而单调的嘀……嘀……声,隔着门板,微弱地、固执地传出来。
那是苏哲的心跳。
也是这三年里,唯一支撑我没有彻底疯掉的、微弱的声音。
可现在,这声音像钝刀子割肉。每一次嘀声响起,都伴随着秦牧那句毒蛇般的低语在脑中回响:你亲手,杀死了他。
那份医疗报告上冰冷的结论性文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神经:微弱潜意识活动迹象……潜在反应可能……针对性记忆唤醒疗法……
是我。是我签下的协议,授权了那些贪婪的挖掘。是我,为了钱,为了维持他这具躯壳的存在,亲手掐灭了那点可能唤醒他的微光。
对不起……
我蜷缩在冰冷的走廊地面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苏哲……对不起……是我……是我……
破碎的词语混合着滚烫的泪水,浸湿了膝盖上的布料。巨大的负罪感和悔恨像沉重的磨盘,一遍遍碾过早已破碎不堪的心脏。
不知道在门外蜷缩了多久。走廊的灯光似乎都黯淡了几分。哭泣耗尽了我最后一丝力气,只剩下一种麻木的、被彻底掏空后的虚脱。
我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狼狈不堪。手撑着冰凉的地面,挣扎着站起来。双腿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我转动门把手,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唯恐惊扰了什么。
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熟悉的、浓重的消毒水味混合着营养液的气息扑面而来。病房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光线吝啬地照亮一小片区域。
病床上,苏哲静静地躺着。三年病床的侵蚀,让他原本阳光健朗的轮廓消瘦了许多,颧骨微微凸起,脸色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薄唇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他的胸膛随着呼吸机的节奏,极其微弱地起伏着。身上连接着各种管线,像蛛网般将他束缚在这张白色的囚笼里。
床头柜上,那盏小小的星空投影仪静静地立着。那是他出事前一个月,我们逛夜市时他买给我的。当时他笑得像个孩子,说以后要在我们的新家卧室里装一个真正的星空顶。后来,它就一直放在他的床头,成为这间冰冷病房里唯一一点带着温度的念想。此刻,它没有开启,只是一个沉默的、小小的圆柱体。
我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床边。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耗尽了力气。
终于站在了床边。目光贪婪地描摹着他沉睡的容颜,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连同那无尽的悔恨,一起刻进灵魂深处。视线最终落在他搁在白色被单外的右手上。
那只手,骨节分明,曾经那么温暖有力,能稳稳地握住我的手,也能灵巧地画出他心中的建筑蓝图。此刻,它安静地放在那里,苍白,微凉,带着长期卧床的无力感。无名指的位置,空空如也。
那里本该……有一枚戒指的。
那个深蓝色的天鹅绒盒子,被他紧紧攥在手心,奔向天文馆的画面,再一次无比清晰地撕裂了我的脑海。那句由AI说出的、迟到了三年的嫁给我吗,像魔咒一样再次回响。
心口痛得无法呼吸。
我颤抖着伸出手,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一个易碎的肥皂泡。我的指尖,带着自己滚烫的泪水和冰冷的绝望,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覆上他右手无名指根部那片微凉的皮肤。
仿佛那里,真的套着一枚无形的、沉重的、由悔恨和泪水铸成的戒指。
然后,我俯下身,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又像一个绝望的献祭者。冰凉的嘴唇,带着咸涩的泪意,无比轻柔地、长久地,印在了他无名指上那片虚无的指环处。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照亮着无数人的悲欢离合。病房里,只有呼吸机单调的嘀……嘀……声,和心电监护仪上那代表生命延续的、微弱而固执的绿色光点,在昏暗的光线下,无声地明灭。
像一颗,永远无法被点亮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