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存在,是一个我们很少思考的词。
你在这里,我在这里,桌子、椅子、城市、星辰,都在这里。
我们触摸、感受、观察,以此证明万物的存在。
但如果,证明存在的基础本身,开始瓦解了呢
最初的报告,被淹没在海量的信息流中,像一滴墨水滴入浑浊的江河。
震惊!我市一男子竟在家人面前‘变透明’,专家怀疑是新型群体性癔症。
走近科学特别报道:‘人间蒸发’的幻觉,或是视觉神经罕见病变
抖音热点:挑战在身体消失前拍完最后一个视频
网络上,猎奇的标题和半真半假的视频层出不穷。
一个瘦弱的青年对着镜头,苦笑着举起自己半透明的手掌,阳光穿透指缝,在地上没有留下完整的影子。
评论区里,大部分是P图大师、特效不错、想火想疯了之类的调侃。
没人当真。
在这个娱乐至死的时代,一切都可以是段子,一切都可以是炒作。
直到第一个官方的、加密的、被标记为绝密的档案,被悄无声无息地创建。
档案代号:【语言瘟疫】。
一、死亡语言学家的遗产
陈俊觉得自己的工作,就是给信息做临终关怀。
作为国家语言与文化典籍馆的数字资源部档案员,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和故纸堆、旧磁带、老胶片打交道,将那些濒临消亡的文化碎片,转化为永不磨损的0和1。
这是一份极其枯燥的工作,像是在时间的下游打捞残骸。
但陈俊喜欢这种枯燥,它提供了一种远离尘嚣的秩序感。
小陈,来一下。
部门主任老王在办公室门口探出半个脑袋,对他招了招手。
陈俊放下手中的清代民间歌谣抄本扫描件,走了过去。
老王的办公室里,堆着几个蒙尘的纸箱,散发着一股旧书和电子元件混合的霉味。
新任务,
老王指了指那堆纸箱。
刚从西郊的物证仓库转过来的,一位已故学者的遗物。
谁的
顾炎生,听说过吗
陈俊摇头。
这个名字很陌生。
语言学家,非常……嗯,非常执着的一位老教授。
老王似乎在斟酌用词。
半年前在自己的研究室里去世的,心脏病突发。他无儿无女,所有研究资料按遗嘱捐给了我们馆。警方调查了半年,确认没什么可疑的,就把东西移交过来了。
这么多
陈俊看着那五六个大纸箱,有些头疼。
这还只是一部分,主要是他的录音资料。
老王拍了拍最上面的一个箱子,灰尘簌簌落下。
顾教授一生致力于研究和记录那些即将消失的方言,尤其是那些使用者不足百人的‘濒危语言’。你的任务,就是把这些录音资料全部数字化,整理、归档、上载到我们的内部数据库。
行。
陈俊点点头,这本就是他的工作。
不过有一点要注意,
老王压低了声音,表情有些奇怪。
警方那边特别提醒,顾教授的研究后期,精神状态好像不太稳定。他的笔记里有很多……嗯,怎么说呢,类似呓语和狂想的内容。你处理的时候,主要关注语言资料本身就行,那些乱七八糟的笔记,看过就忘,别往心里去。
明白。陈俊应道。
他叫来推车,将那几箱遗产运回了自己的工位。
工位是半封闭的隔间,配备了专业的音频处理设备。
陈俊戴上降噪耳机,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他打开第一个箱子,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磁带,每一盘都贴着手写的标签。
字迹清秀,但越到后面,越显得潦草,仿佛书写者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吴语区毗陵小片白话音韵考》、《赣语抚广片残存古入声字研究》、《湘语永州南乡土话调查录》……
陈俊一盘盘地拿出来,按照编号放进专业的磁带机里。
空气中弥漫着老旧磁带特有的味道。
他熟练地操作着电脑,看着声波在屏幕上跳动,然后被软件捕捉、分析、储存。
工作进行得很顺利,这些都是常规的语言学资料。
虽然枯燥,但陈俊早已习惯。
他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摆渡人,将这些声音从一个时代渡到另一个时代。
直到他打开了最后一个箱子。
这个箱子里的磁带,标签风格完全不同。
不再是严谨的学术分类,而是简单的日期和编号。
【南音-01-初探】【南音-02-共鸣】【南音-03-异变】……【南音-17-……】
最后一盘磁带的标签上,只有一个血红色的叉,和一个潦草到几乎无法辨认的字。
逃。
陈俊的心跳漏了一拍。
南音
他搜索了一下典籍馆的数据库,这是一个从未被记录过的名称。
他拿起编号为01的磁带,放进了播放器。
耳机里先是一阵嘈杂的电流声,随后,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是顾炎生教授本人。
……时间,2024年3月12日。地点,南岭山区,一个我姑且称之为‘南源村’的废弃村落。我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南音’,一种不属于任何已知语系的孤立语言。这里的最后一位使用者,据说是几十年前就消失了。但我在这里,在风中,在树叶的摩擦声中,在溪流的回响里,听到了它的回声……
顾教授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接下来的录音,是他在山谷里录下的各种自然声响。
风声、水声、虫鸣……经过设备降噪和放大后,似乎真的能从那无序的背景音中,分辨出某种……规律性的起伏。
那不是语言,更像是一种……旋律。
一种诡异、悠长、不符合任何人类发声习惯的旋律。
陈俊皱了皱眉,继续听下去。
在【南音-02-共鸣】这盘磁带里,顾教授的声音出现了一些变化。
……我成功了。通过声谱分析和频率拟合,我成功地复原了‘南音’的几个基础音节。这太不可思议了,它不像人类的语言,更像是一种……宇宙的背景辐射。当我第一次尝试发出这个音节时,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与我共鸣。我的骨骼,我的血液,都在以一种奇特的频率震动……
陈俊将这段音频导入分析软件,屏幕上跳出的声谱图让他大吃一惊。
那几个所谓的音节,其频率和波形,复杂得超出了人类声带所能产生的范畴。
有些频率甚至超出了人耳的听觉范围。
这真的是人能发出的声音吗
他继续播放【南音-03-异变】。
……出事了。我必须记录下来。今天早上,我发现我的手……变得有些透明。不,这不是幻觉。我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甚至能看到骨骼的轮廓。就像……就像我的‘存在’的浓度,被稀释了。我怀疑,这和‘南音’有关。这种语言,它不是在‘描述’世界,它是在‘定义’世界。而我,一个外来者,在强行使用它的时候,触发了某种……可怕的排异反应。
顾教授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和不安。
陈俊摘下耳机,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
他想起老王的警告,关于顾教授后期不稳定的精神状态。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狂想吧。
一个走火入魔的语言学家,将自己的病症幻想成了语言的诅咒。
他自嘲地笑了笑,准备将这些磁带归为无价值研究笔记一类。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那盘打了血红色叉的磁带上。
【南音-17-逃】
鬼使神差地,他将那盘磁带放了进去。
滋啦——
巨大的电流噪音几乎要刺穿耳膜。
陈俊急忙调低音量。
噪音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顾炎生。
他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空洞,飘渺,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
……它在‘擦除’我。每说一个字,我的一部分就……消失了。这不是比喻。我看到我的书桌,穿透了我的身体。我的猫,从我的腿上径直走了过去,它看不到我……我错了……语言不是工具……它是……存在的基石……我们用语言构建自我……而‘南音’……它在……解构……
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只剩下了一段重复的、单调的音节。
那个被顾教授复原出来的,所谓的南音的基础音节。
它在空旷的录音室里回响着,像一首来自地狱的摇篮曲。
陈俊猛地将磁带弹了出来,心脏狂跳。
他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这太真实了。
那声音里的绝望和恐惧,不像是装出来的。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老人的临终臆语。
他关掉设备,准备下班。
走出办公楼,已经是华灯初上。
城市的喧嚣涌来,冲淡了档案室里的阴冷。
陈俊挤上地铁,刷着手机。
一条社会新闻推送弹了出来。
本市再发离奇‘失踪’案,一小区保安在监控下凭空消失。
新闻下附带着一段监控视频。
画面质量很差,只能看到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男人在岗亭里打着瞌睡。
突然,他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闪烁,像是信号不良的老电视。
几秒钟后,他彻底消失了,只留下一套空荡荡的制服,和一把掉落在地的手电筒。
陈俊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点开评论区,一条高赞评论写道:
我靠,这不就是前阵子网上很火的那个‘人间蒸发’吗我老家那边也有一个,是个老大爷,平时就喜欢一个人嘀嘀咕咕,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后来人就慢慢变淡,没了……
另一条回复紧随其后:
听不懂的话什么话我表哥的同学也消失了,他是个历史系的研究生,据说最近在研究一种很偏的方言……
陈俊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
他想起了顾炎生的磁带,想起了那个诡异的音节,想起了那个血红色的逃字。
一个荒谬、恐怖、却又无比符合逻辑的猜想,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这不是什么巧合,也不是什么群体性癔症。
这是一场……瘟疫。
一场通过语言传播的,针对存在本身的瘟疫。
二、不存在的坐标
接下来的几天,陈俊像着了魔一样。
他将自己关在档案室里,反复研究顾炎生的遗物。
他将所有磁带内容全部数字化,对音频进行逐帧分析,将笔记里的每一个字都录入电脑。
他发现,顾炎生教授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已经不再是一个纯粹的语言学家,他更像一个疯狂的密码破译者。
他的笔记里,画满了各种奇怪的地图。
上面标注的不是行政区划,而是一个个红色的圆点。
每个圆点旁,都标注着一个日期,和一个名字。
陈俊将这些名字和日期,与过去半年里网络上所有关于人间蒸aporation的传闻进行比对。
结果让他毛骨悚然。
每一个红点,都对应着一个消失的人。
顾炎生不是在研究方言,他是在追踪一场正在蔓延的灾难。
而那些所谓的南音研究,就是他试图理解这场灾难核心的尝试。
根据顾教授的笔记,他推断出南音并非一种单一的方言,而是一个模因病毒的载体。
这个病毒通过某些特定的古老方言进行传播,这些方言大多流传于偏远、封闭的地区,使用者稀少。
它们拥有一个共同的音韵核心,顾教授将其命名为南音核心。
一旦有人,无论是主动学习还是无意中模仿,开始使用这些带有南音核心的方言,病毒就会被激活。
激活的后果,就是存在的稀释。
它不是在杀死你,它是在‘编辑’你。
顾教授在笔记中用颤抖的笔迹写道。
它会从现实这个‘文本’中,将你的名字,你的信息,你的‘定义’,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删掉。直到你变成一个无意义的、无法被观测的乱码,最终被系统彻底清除。
陈俊看着这段话,感觉自己像是在读一本三流的科幻小说。
但那些消失的人,那些吻合的坐标,都在告诉他,这不是小说。
他必须做点什么。
报警
他要怎么说
说一种方言正在让人类消失
警察只会把他当成疯子。
向上级汇报
老王已经警告过他,不要理会顾教授的狂想。
他一个普通的档案员,人微言轻,谁会相信他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依靠自己,继续顾教授未完成的研究。
他需要找到更多的线索。
他将目光锁定在顾教授的地图上。
在所有红点的中心,有一个被圈起来的地方,旁边标注着三个字:南源村。
那也是顾教授在第一盘磁带里提到的地方,他发现南音回声的地方。
陈俊知道,他必须去那里。
他请了年假,背上简单的行囊和一台专业的录音设备,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根据顾教授笔记里零星的线索,南源村位于湘粤赣三省交界的一片广袤的原始森林中。
那里没有公路,没有信号,甚至在最新的卫星地图上,都只是一片模糊的绿色。
陈俊花了两天时间,才辗转到达山脚下的一个小镇。
他向当地人打听南源村,但所有人都一脸茫然地摇头。
他们说,山里早就没人住了,只有一个传说,说深山里有个鬼村,进去的人都再没出来过。
陈俊在镇上雇了一个经验丰富的向导,一个皮肤黝黑、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叫老黎。
年轻人,你确定要去那个地方
老黎一边检查着砍刀和绳索,一边问道。
那地方邪性得很。
我是一个民俗研究者,去那里做学术考察。
陈俊找了个借口。
老黎看了他一眼,不再多问,只是默默地在背包里多塞了两串鞭炮和几张黄色的符纸。
进山的路异常艰难。
所谓的路,不过是野兽踩出的小径,被茂密的植被和蛛网覆盖。
空气潮湿而闷热,四周是无穷无尽的虫鸣和不知名鸟类的怪叫。
走了整整一天,当天色渐暗时,老黎停下了脚步。
今晚在这里扎营,不能再往前了。
他的脸色有些凝重。
前面就是‘瘴气林’,晚上进去,神仙也出不来。
陈俊点点头,他虽然心急,但也知道不能违背向导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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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升起篝火,简单地吃了些干粮。
夜色渐深,森林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黎叔,
陈俊忍不住问道。
你说的那个‘鬼村’,到底有什么传说
老黎抽着旱烟,眯着眼睛看着跳动的火焰,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俺也是听俺爷爷说的。他说,那村子里的人,不说咱们这里的话。他们说的话,很怪,像是唱歌,又像是念咒。俺爷爷年轻时误闯过一次,他说,村子里的人,身子都是半透明的,像影子一样。他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出来,回去就大病了一场。
陈俊的心沉了下去。
半透明的身体,这和顾教授的描述,和网络上的视频,一模一样。
他们说的话……你爷爷还记得是什么样的吗
那谁记得住。
老黎摇摇头。
就记得一个词,他们好像管自己叫……叫什么‘纳安淫’(Na-an-yin)。反正差不多就是这么个发音吧。
陈俊猛地抬起头。
Na-an-yin。
如果用普通话来音译,不就是南和音吗
南音不是顾教授的命名,它就是那个语言,那个族群,对自己的称呼!
后来呢那个村子怎么样了
没了。
老黎吐出一口烟圈。
听我爷爷说,后来有一年,山里发大水,等水退了,就再也没人见过那个村子,也没人见过那些‘影子人’了。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凭空消失……
陈俊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他拿出自己的录音设备,戴上耳机,将麦克风的灵敏度调到最高。
他想起了顾教授的第一盘磁带,他说,他在风中听到了南音的回声。
耳机里,森林的夜晚被无限放大。
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溪流的哗哗声,不知名夜虫的唧唧声……
无数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混乱,无序。
陈俊闭上眼睛,努力地分辨着。
他将顾教授录下的那段南音基础音节在脑中一遍遍地回放,试图从这片声音的海洋中,找到与之匹配的频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一阵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旋律,钻进了他的耳朵。
那声音不来自任何一个方向,它仿佛无处不在。
它混杂在风里,隐藏在水声中,寄生于虫鸣的间隙。
悠长,诡异,带着一种非人的韵律。
就是它!
陈俊立刻按下了录音键。
他调整着设备,试图将那段旋律从庞杂的背景音中剥离出来。
就在这时,他身旁的老黎突然站了起来,一脸惊恐地看着他身后。
谁!
陈俊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只有黑漆漆的树林。
黎叔,怎么了
刚才……刚才我看到有个人影站在你后面。
老黎的声音在发抖。
一个……透明的人影。
陈俊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立刻检查录音回放,并将增益开到最大。
在录音的末尾,除了那段诡异的旋律,他还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一个微弱的、仿佛叹息般的自言自语。
那不是他的声音,也不是老黎的声音。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说的,是一种陈俊从未听过的语言。
但其中有几个音节,他无比熟悉。
那是南音。
三、回声中的女孩
那一夜,陈俊和老黎谁也没睡。
两人背靠着背,守着篝火,直到天色发白。
老黎再也不肯往前走了,无论陈俊怎么劝说,他都坚持要下山。
陈俊理解他的恐惧,没有强求,支付了双倍的报酬后,两人分道扬镳。
现在,只剩下陈俊一个人了。
他看着地图,对照着GPS,向着南源村的方向继续前进。
昨晚的发现,让他既恐惧又兴奋。
恐惧的是,这个地方真的存在着未知的、无法理解的现象。
兴奋的是,他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那个女人的声音,到底是谁
是影子人的后裔
还是和顾教授一样,被南音感染的受害者
他一边走,一边反复听着那段录音。
他将女人的声音单独截取出来,导入语言分析软件。
软件无法识别这种语言,但给出了一个有趣的分析结果:这段话的声学特征,与周围的环境音(风声、水声)有着极高的同源性。
软件的注释是:该发音者可能在模仿自然界的声音。
模仿自然
陈俊想起了顾教授的笔记。
他说,南音不像是人类的语言,更像是一种宇宙的背景辐射。
难道说,南音的本质,就是通过模拟特定环境的声波频率,来与现实世界产生共鸣,从而获得定义现实的权力
这是一个疯狂的猜想,但眼下,似乎也只有这个猜想能解释一切。
中午时分,陈俊终于穿过了那片瘴气林。
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一片被群山环抱的盆地中,坐落着一个破败的村庄。
村庄的建筑风格很奇特,不是木质结构,也不是砖石,而是一种灰白色的、类似岩石的材质,仿佛整个村子都是从山体中直接雕刻出来的。
这里就是南源村。
村子里死一般地寂静,看不到任何人烟。
许多房屋已经坍塌,被藤蔓和青苔覆盖。
陈俊握紧了背包带,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他走进一间还算完好的屋子。
屋内的陈设很简单,只有石床、石桌。
桌子上,放着一个同样材质的碗。
他伸手去拿那个碗,手指却直接穿了过去。
陈俊愣住了。
他再次尝试,结果一样。
那只碗,就像一个全息投影,看得见,却摸不着。
他环顾四周,发现村子里的一切,桌椅、农具、甚至是倒塌的墙壁,都是这种虚幻的状态。
整个村子,都是一个投影。
陈俊突然明白了。
不是村子消失了,而是它以另一种形态存在着。
一种……存在浓度极低,无法与物质世界交互的形态。
就像那些消失的人一样。
这个村子,连同它的居民,都被南音从现实中稀释了。
他打开录音设备,高灵敏度的麦克风开始捕捉这里的声音。
和昨晚一样,那段诡异的旋律无处不在。
但在这里,它更加清晰,更加响亮。
仿佛整个村庄,都在无声地哼唱着这首存在消亡之歌。
陈俊漫无目的地在村子里走着,试图找到一些更有价值的线索。
突然,他听到了一丝不一样的声音。
是哭声。
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从村子中央的一座小祠堂里传来。
陈俊的心提了起来。
他放轻脚步,慢慢靠近。
祠堂的门是虚掩的。
他从门缝向里望去。
祠堂里,一个女孩正跪在一个石台前,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着。
她的身影……是半透明的。
阳光从屋顶的破洞照下来,穿透了她的身体,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陈俊的心脏狂跳。
他认得这个女孩。
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他无比确定,这就是昨晚出现在他录音里的那个声音的主人。
他该怎么办
直接进去
会不会吓到她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女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来。
那是一张清秀而苍白的脸,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
她的眼睛很大,但空洞无神,充满了悲伤和恐惧。
当她看到陈俊时,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恐,随即又变成了巨大的困惑。
她张了张嘴,发出了一串陈俊听不懂的音节。
是南音。
陈俊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他指了指自己,用普通话缓慢而清晰地说道:
我叫陈俊,我没有恶意。
女孩歪着头,似乎在努力理解他的话。
她的身体又变淡了一些,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陈俊心中一紧。
他想起顾教授的笔记,南音的使用者,在情绪激动或者精神集中的时候,存在稀释的速度会加快。
他必须让她冷静下来。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瓶水和一块巧克力,放在祠堂门口的地上,然后后退了几步。
女孩警惕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地上的食物。
她似乎很久没有见过这些东西了。
过了许久,她才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拿起巧克力,撕开包装,迟疑地咬了一小口。
甜味在口中化开,女孩的眼睛亮了一下。
那种纯粹的、属于物质世界的味觉刺激,似乎让她的身体凝实了一些。
谢谢……
一个微弱的、发音有些生硬的词,从她口中吐出。
是普通话。
陈俊又惊又喜:
你会说普通话
女孩点点头,又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听……听过。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像你一样的人,来过这里。我跟他……学的。
像他一样的人
陈俊立刻想到了顾炎生。
那个人,是不是一个戴眼镜的,很瘦的老爷爷
女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彩:
你……认识顾爷爷
我是他的……同事。
陈俊斟酌着说辞。
他去世了。我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他关于这里的记录,所以才找了过来。
听到顾炎生去世的消息,女孩的眼神黯淡下去。
顾爷爷是个好人。他教我说话,给我讲外面的故事。他说,他会找到办法,带我出去。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可是,他再也没回来。现在,连爷爷也……也走了……
她指了指面前的石台。
陈俊这才发现,那石台上,刻着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我爷爷,是村里最后一个‘纳安淫’。
女孩低声说。
三天前,他就在我面前,彻底消失了。只留下了这个……影子。
陈俊沉默了。
他无法想象,一个女孩独自一人,在这个虚幻的村庄里,守着一个不断变淡的亲人,是何等的绝望。
你叫什么名字他轻声问。
我叫……林悦。女孩说。
顾爷爷给我起的名字。他说,‘悦’字,是开心的意思。
林悦。
陈俊默念着这个名字。
林悦,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的身体……
我是‘纳安淫’的后代。
林悦的眼神变得悠远。
但我的妈妈,是外面的人。所以,我生下来,就是不完整的。他们说,我是‘半影人’,既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外面。
我从小就能看到村子,也能和爷爷说话。但外面的人,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的声音。只有顾爷爷,他用一个很奇怪的机器,才录下了我的声音。
陈俊明白了。
林悦是一个介于存在与虚无之间的特殊个体。
这个村子,还有‘南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俊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林悦摇了摇头,眼中满是迷茫:
我不知道。爷爷说,‘纳安淫’是世界的‘调音师’,我们的语言,是维持世界稳定的‘基准音’。但是很久以前,‘基准音’出了错,从那天起,我们就开始‘褪色’了。
基准音出了错
爷爷说,像是……琴弦断了。
林悦努力地解释着。
我们说话,不再是‘巩固存在’,而是在‘加速消亡’。说得越多,消失得越快。所以,大家都不再说话了。村子,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陈俊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一个依靠语言来维持自身存在的种族,却因为语言的损坏,而被迫陷入了永恒的失语。
这是何等残酷的悖论。
顾教授……顾爷爷他,有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陈俊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他找到了。
林悦的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光亮。
他说,‘基准音’出错,是因为多了一段‘杂音’。只要能找到那段‘杂音’,把它从‘南音’里剔除,或许就能修复一切。
他找到了吗
他找到了‘杂音’的源头。林悦说,但他还没来得及告诉我,就……就匆匆离开了。
源头在哪里
陈俊急切地追问。
林悦看着他,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顾爷爷说,那个源头,不在我们这个世界。它在……你们的‘数据库’里。
四、不存在的档案
数据库
陈俊愣住了。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一个神秘的古代遗迹,一个来自外太空的信号源,甚至是一个形而上的哲学概念。
但他从没想过,答案会是数据库。
对,数据库。
林悦肯定地点点头。
顾爷爷的原话是,‘那段错误的旋律,像一个幽灵,潜伏在人类用0和1搭建的,那个巨大的、冰冷的记忆宫殿里。’
陈俊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了他工作的那个地方——国家语言与文化典籍馆。
一个储存着人类数千年语言、文化、历史的庞大数据库。
一个冰冷的记忆宫殿。
难道说,语言瘟疫的源头,竟然和自己的工作单位有关
这太荒谬了。
这不可能。
陈俊下意识地反驳。
我们的数据库是物理隔离的,有最严格的安保系统,不可能……
我不知道。
林悦打断了他。
我只是在复述顾爷爷的话。他说,他必须回去,从那个数据库里,找到那份‘不存在的档案’。
不存在的档案
陈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嗯。他说,那份档案,记录了‘杂音’最初的形态。但它被某种力量隐藏了,常规的检索方式根本找不到。它就像我们‘纳安’一样,存在,但又不存在。
陈俊沉默了。
他想起了顾炎生的身份。
他不仅是语言学家,也是典籍馆的特聘研究员,拥有访问高级别数据库的权限。
如果真有这样一份不存在的档案,整个典籍馆里,有能力找到它的人,恐怕也只有顾炎生自己。
现在,顾炎生死了。
唯一的线索,也就此中断。
我必须回去。
陈俊做出了决定。
无论这个说法有多么离奇,他都必须去验证。
因为这关系到无数正在褪色的生命,也关系到他自己的好奇心和责任感。
我……我能和你一起走吗
林悦怯生生地问。
她的身体因为激动,又开始变得透明。
陈俊看着她,心中一阵不忍。
让她一个人留在这个死寂的村庄里,太过残忍。
可以。他点点头,但是,你的身体……
顾爷爷给过我一个东西。
林悦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用红绳穿着的金属片,像个护身符。
金属片上刻着一些看不懂的符号。
他说,戴着这个,可以暂时稳定我的‘存在’,让我在外面也能被看到。
陈俊接过那个金属片,入手冰凉。
他注意到,上面的符号,和顾炎生那些磁带标签上的潦草字迹,风格很像。
这或许是顾炎生用南音的原理,制造出的一个存在稳定器。
好,我们一起走。
回去的路,比来时更加凶险。
但有林悦在,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她似乎天生就属于这片森林。
她能轻易地分辨出可以食用的浆果和有毒的植物,能从风声中预判天气的变化,能模仿鸟鸣来驱赶危险的野兽。
陈俊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半透明的身影在林间轻盈地跳跃,心中充满了不真实感。
他像是在和一个来自神话时代的精灵同行。
五天后,他们终于走出了大山。
当看到山脚小镇的灯火时,林悦的眼中充满了震撼和新奇。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看到外面的世界。
陈俊给她买了一套新衣服,带她去吃了第一顿热气腾腾的饭菜。
看着林悦笨拙地学习使用筷子,看着她因为喝到第一口可乐而被气泡呛到咳嗽,看着她脸上绽放出那种纯粹的、不含杂质的笑容,陈俊的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他想要保护这个笑容。
回到北京后,陈俊将林悦安顿在自己租的公寓里。
为了不引起怀疑,他对外宣称林悦是自己远房的表妹,来北京治病。
林悦的存在,给陈俊一成不变的生活,带来了一丝波澜。
她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她会花一个下午的时间,研究电视遥控器上的几十个按钮;她会因为看到吸尘器自动工作而吓得躲到沙发后面;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趴在窗台上,看来来往往的车流和人群。
陈俊则一头扎进了典籍馆的数据库里。
他利用自己的权限,开始疯狂地检索。
他输入了所有能想到的关键词:南音、南源村、顾炎生、存在稀释、语言病毒……
结果都是:0。
他又尝试模糊搜索,用上了各种高级的、非公开的检索指令。
结果依然是:0。
那份不存在的档案,真的不存在。
陈俊感到了深深的挫败。
难道顾炎生真的搞错了
还是说,那份档案已经被某种更强大的力量彻底抹去了
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闪过。
顾教授说,那份档案存在,但又不存在。
这句话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在数据库的世界里,什么东西是存在,但又不存在的
是那些被删除,但尚未被物理清除的数据!
在任何一个庞大的数据库系统中,执行删除指令,通常只是给数据打上一个删除的标签,并将其从索引中移除。
但数据本身,依然残留在硬盘的某个扇区里,直到被新的数据覆盖。
这些数据,对于系统来说,是不存在的。
但对于能绕过索引、直接读取硬盘底层数据的人来说,它们又是存在的!
陈俊的心跳开始加速。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的猜想,也需要极高的技术能力去验证。
他不是顶级的黑客,但他是一个顶级的档案员。
他知道典籍馆数据库的每一次升级、每一次迁移、每一次维护的全部历史。
他知道那些被废弃的旧服务器,存放在哪里。
他知道那些被淘汰的存储介质,是如何被封存的。
他要找的,不是现在这个光鲜亮丽的数据库。
他要找的,是这个数据库的幽灵。
是它在历次迭代中,被抛弃、被遗忘、被删除的那些部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陈俊像一个真正的幽灵,游荡在典籍馆的各个角落。
他白天是循规蹈矩的档案员,晚上,则利用下班后的时间,潜入那些被封存的旧机房和仓库。
他翻阅着尘封的设备清单,对照着早已过时的网络拓扑图,像一个考古学家,试图从电子的废墟中,发掘出被掩埋的真相。
终于,在一个位于地下三层,早已断电的服务器机柜的角落里,他找到了一个东西。
一个上世纪90年代使用的,早已被淘汰的磁光盘(MO)驱动器。
驱动器里,还插着一张银色的磁光盘。
上面没有标签。
陈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要找的东西,就在这里。
他悄悄地将驱动器和磁光盘带回了家。
这种老古董设备,早已没有电脑支持。
陈俊花了两天时间,查阅了大量的技术手册,用电烙铁和各种稀奇古怪的转接线,硬是把它连接到了自己的电脑上。
当他按下电源开关时,驱动器发出了咔哒咔哒的声响,像一个沉睡了二十年的亡灵,被强行唤醒。
电脑屏幕上,弹出了一个窗口。
发现新硬件,正在安装驱动……
驱动安装失败。
陈俊的心沉了下去。
但他没有放弃。
他绕过了操作系统,用最底层的指令,直接访问硬件端口。
屏幕上,跳出了一大堆无意义的、由0和1组成的乱码。
他成功了。
他读取到了磁光盘最原始的数据。
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从这片二进制的海洋中,找到那份不存在的档案。
他编写了一个简单的脚本,开始自动分析这些数据,试图从中识别出有效的文件格式。
这是一个漫长而枯燥的过程。
陈俊守在电脑前,眼睛熬得通红。
林悦安静地坐在一旁,给他递上一杯热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就在黎明将至,陈俊几乎要昏睡过去的时候,电脑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叮响。
脚本有了发现。
它从那堆乱码中,成功地还原出了一个……音频文件。
文件格式是.wav,一种非常古老的、无压缩的音频格式。
文件名很奇怪,是一串没有任何规律的数字和字母。
陈俊深吸一口气,握住鼠标,双击了那个文件。
音箱里,先是一阵刺耳的静电噪音。
然后,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由早期语音合成技术生成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房间。
【项目代号:巴别塔】
【实验编号:620】
【实验目标:测试‘概念性语言武器’对现实稳定性的影响。】
【实验内容:向一个孤立的、具备‘现实定义’能力的语言体系(样本:南音),注入一段经过特殊编码的、携带‘自我消解’逻辑的‘信息病毒’。】
【实验日志:第一天。病毒已注入。样本语言出现轻微的音韵变异。未观测到明显的现实扭曲。】
【实验日志:第三天。样本语言使用者中,出现首例‘存在稀释’现象。现象特征:身体半透明化,无法与低存在浓度的物质进行交互。初步判定,武器有效。】
【实验日志:第七天。‘存在稀释’现象在样本群体中大范围扩散。语言的‘自我修复’机制被病毒抑制。我们成功创造了一种……可以从概念上抹除一个文明的武器。】
【……】
【实验结论:‘巴别塔’项目成功。该武器威力巨大,且具备不可逆性,建议永久封存。】
【档案加密等级:绝密。执行‘逻辑删除’。】
录音到此结束。
陈俊和林悦呆呆地坐在原地,遍体生寒。
真相,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丑陋和恐怖。
南音的崩溃,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是一场被遗忘的、疯狂的、毫无人性的……武器实验。
而顾炎生,他不是第一个发现者。
他只是一个无意中闯入这片坟场的考古者。
他用生命最后的光,为后来者,照亮了墓碑上的墓志铭。
五、镜中的陌生人
巴别塔……
陈俊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
建造通天塔,试图触及神之领域,最终被神降下神罚,变乱语言,使人类再也无法沟通。
这是一个无比精准,又无比讽刺的代号。
那些隐藏在历史阴影中的人,他们试图扮演上帝,最终却创造出了一个足以吞噬一切的魔鬼。
是他们……是他们害了我的族人……
林悦的声音在颤抖,半透明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悲伤和愤怒,开始剧烈地闪烁。
林悦,冷静点!
陈俊一把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而虚幻,像是在触摸一团冰凉的空气。
我们现在知道了真相,就一定有办法解决!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信心,尽管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那份档案里提到了不可逆性。
这三个字,像三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对……顾爷爷说过,只要能剔除‘杂音’,就能修复一切。
林悦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慢慢稳定下来。
杂音……
陈俊的目光回到电脑屏幕上。
那份录音的最后,在逻辑删除的指令之后,还有一小段长达十几秒的、无声的空白。
不,不是空白。
陈俊将那段音频导入专业的分析软件,将频谱拉到最大。
在人耳无法听到的次声波和超声波频段,他看到了……一段隐藏的波形。
那波形极其复杂,像一串精心编码的DNA序列。
这就是杂音!
这就是那个被注入南音体系的,信息病毒的本体!
陈俊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找到了瘟疫的零号病人,找到了病毒的基因序列。
那么,疫苗呢
他将这段杂音的波形,和顾炎生记录下的南音基础音节的波形,放在一起进行比对。
他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杂音并不是一个独立的存在,它像一个寄生虫,完美地嵌入了南音的每一个音节的缝隙里。
它篡改了南音原本的频率和振幅,让原本用于巩固存在的语言,变成了消解存在的毒药。
想要剔除它,就必须先彻底解构南音的每一个音节,然后像做一个精细到原子层面的外科手术一样,将那些错误的波形剔除,再重新组合。
这是一个浩瀚到令人绝望的工程。
需要顶级的声学知识,庞大的计算能力,以及……对南音本身最深刻的理解。
前两者,陈俊或许可以借助典籍馆的资源和设备。
但第三点,对南音的理解,这个世界上,除了已经褪色的纳安族人,恐怕再也无人能及。
不,还有一个。
林悦。
她是最后一个,既理解南音,又懂得外部世界语言的人。
林悦,我需要你的帮助。
陈俊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我需要你,把所有你还记得的‘南音’词汇、句子、歌曲,都告诉我。越多越好,越详细越好。
林悦重重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陈俊的公寓,变成了一个临时的语言学实验室。
陈俊利用权限,从典籍馆申请了一套高精度的音频采集和分析设备。
他以抢救性记录濒危方言为名,开始了一项秘密的工程。
林悦,就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宝贵的活体样本。
她努力地回忆着爷爷教给她的每一个词语。
天,我们叫‘穹’(Kiong),发音的时候,舌尖要顶住上颚,气流从鼻腔通过,带着一种……空旷的回响。
水,我们叫‘源’(Yuan),发-音很轻,像叹息,要模拟水滴落在石头上的声音。
存在,我们叫‘纳’(Na),就是我们族群的名字。这是一个……无法解释的词。它是一切的基础。
林悦一边说,陈俊一边记录,并用设备捕捉她发音时的每一个声学细节。
这是一个极其困难的过程。
南音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它的语法,不是线性的,而是立体的。
同一个词,在不同的语境下,甚至在不同的情绪下,其声波形态都会发生微妙的变化。
更让陈俊感到诡异的是,随着他对南音的研究越来越深入,他的身体,也开始出现了一些奇怪的反应。
他会经常性地走神,感觉自己的思维像是被抽离了身体,漂浮在空中。
他看东西时,偶尔会看到物体的边缘,散发着一层淡淡的、像水波一样的光晕。
他以为是自己最近太过劳累,休息不足导致的。
直到那天晚上。
他已经连续工作了三十多个小时,试图构建出南音的第一个纯净音节模型。
电脑屏幕上,无数的数据流和波形图在疯狂滚动。他的大脑已经接近极限,混沌一片。
他需要休息一下。
他站起身,走到卫生间,想用冷水洗把脸。
他抬起头,看向镜子。
镜子里,是一个脸色苍白、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的男人。
是他的脸,没错。
但,有哪里不对。
他下意识地,用一种自己从未听过的语调,低声地、疲惫地,对自己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很短,只有几个音节。
他自己都没听清说的是什么,就像一句无意识的梦呓。
然而,就在那句话说出口的瞬间,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身体猛地闪烁了一下,变得……有些透明。
卫生间的灯光,似乎穿透了他的肩膀,照亮了他身后白色的瓷砖。
只是一瞬间,快到让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他眨了眨眼,再看过去,镜子里的人又恢复了正常。
但那种彻骨的寒意,已经像藤蔓一样,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想起了什么。
他冲出卫生间,回到电脑前,调出了刚才一直开启着的,用于记录林悦发音的录音软件。
软件的声波条上,在他离开座位的几分钟里,留下了一小段微弱的记录。
他戴上耳机,点击播放。
一阵熟悉的、悠长的、带着非人韵律的旋律,从耳机中流出。
那是他刚才在镜子前,无意识中说出的那句话。
那是……纯正的南音。
陈俊的身体僵住了。
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他什么时候学会的
是在一遍遍听顾教授的磁带时
还是在一次次分析林悦的发音时
这种语言,像一个真正的病毒,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悄然感染了他,寄生在了他的潜意识里。
他颤抖着,举起自己的右手,放到台灯下。
灯光下,他的手掌,皮肤下的骨骼和血管,隐约可见。
不再是错觉。
存在稀释的现象,已经在他身上,开始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这场瘟疫的调查者,是试图拯救世界的英雄。
直到这一刻,他才惊恐地发现,自己早已身在局中,成为了下一个即将被擦除的,无名的牺牲品。
恐惧,像无边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张开嘴,想要呼喊,想要尖叫。
但从喉咙里发出的,却是一串串他自己也无法控制的,古老而绝望的——
南音。
尾声
陈俊!
林悦的惊呼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陈俊脑中的混沌。
他猛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窗边,用一种诡异的语调,对着窗外的夜色喃喃自语。
而他的身体,已经变得像一块劣质的玻璃,半透明的,布满了裂痕。
我……
他想说话,却发现普通话的发音变得无比困难,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
别说话!
林悦冲了过来,用那只刻着符号的金属片,紧紧贴在他的胸口。
一股冰凉的、带着奇异振动的感觉传来,陈俊体内那股疯狂的消解之力,似乎被暂时压制了下去。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也慢慢地重新凝实。
我……我被感染了……
他瘫坐在地上,声音沙哑。
我知道。
林悦的眼中含着泪水。
我早就发现了。你听那些录音的时候,你分析那些声波的时候,你的身上,就开始出现‘南音’的回声了。只是你一直没有察觉。
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因为我怕。
林悦哭着说。
我怕你也会像顾爷爷一样,因为恐惧而放弃。你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陈俊看着女孩布满泪痕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是啊,他不能放弃。
如果说之前,他只是出于责任感和好奇心在调查这件事。
那么现在,他是为了自己而战。
为了自己不被这个世界删除。
巴别塔……
他站起身,重新坐到电脑前,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他们创造了病毒,那一定……也留下了‘解药’的线索。
他再次打开那份不存在的档案。
这一次,他不再关注那些冰冷的实验日志,而是将目光锁定在了那段作为病毒本体的,隐藏的次声波上。
他将其放大,放大,再放大。
在波形的最低谷,在一个几乎无法被任何设备探测到的频段上,他发现了一个……微小的,不和谐的噪点。
那是一个极其短暂的、毫不起眼的信号脉冲。
它不属于病毒本身,也和南音的任何一个音节都对不上。
它就像一个程序员,在自己写的恶意代码里,偷偷留下的一个后门。
陈俊将这个信号脉冲单独提取出来,开始进行破译。
他尝试了所有的解码方式:摩斯电码、ASCII码、二进制转码……
全都失败了。
这串信号,不承载任何已知的信息。
它更像一个……坐标。
一个指向某个特定频率的,声学坐标。
陈俊看着那个坐标,一个大胆到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念头,涌上心头。
他打开音频编辑软件,加载了南音的原始声波,以及那段巴别塔病毒的声波。
然后,他按照那个坐标所指向的频率,生成了一段全新的声波,并将其,作为第三个音轨,叠加了进去。
当三段声波重合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病毒的波形,和那段新生成的声波,发生了剧烈的湮灭反应。
它们相互抵消,相互纠缠,最终化为一片平直的,代表着无的直线。
而南音的原始声波,则像被洗去了尘埃的宝石,重新绽放出了它原本的、和谐而稳定的光彩。
陈俊找到了解药。
那不是一种物质,而是一种声音。
一种可以中和巴别塔病毒的,反病毒之声。
巴别塔的创造者中,有人,出于良知,或者恐惧,偷偷留下了一把钥匙。
现在,这把钥匙,就在陈俊手上。
他将这段反病毒之声保存下来,注入到一个便携式播放器里。
他知道,这或许无法彻底治愈那些已经被深度稀释的人,但至少,可以阻止瘟疫的继续蔓延。
他看向窗外,天色已经微亮。
新的一天,开始了。
但他和这个世界,都已经回不去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南音并没有消失,它只是暂时被压制了。
他和林悦,都将永远活在这场语言瘟疫的阴影之下,像走在存在与虚无的钢丝上。
而那些创造了巴别塔的幽灵,依然隐藏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战斗,还远远没有结束。
陈俊拿起播放器,又看了一眼身旁的林悦。
女孩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他笑了笑,用还不太熟练的普通话,对她说:
走吧,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