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仙君的清晏居外,新凿了一方瑶池活水引成的碧潭。
潭水澄明如镜,映得岸边那株千年古槐的虬枝愈发苍劲,倒是与仙君案头常年摊开的命簿相映成趣——一个藏着天地轮回的玄机,一个盛着瑶池仙泽的清灵。
这日午后,司命刚在案前勾完南瞻部洲一位状元郎的仕途线,指尖还沾着点朱砂墨的余温,便转身从玉瓮里舀了勺瑶池水,细细烹煮起太上老君新炼的流霞盏。
此茶非叶非芽,乃是老君以丹火淬炼云霞之气凝结而成,入水即化,浮起三朵金蕊,茶香能绕梁三日不散,寻常神仙连闻都难得一闻。
他正捧着茶盏浅啜,潭中忽然泛起一圈圈涟漪。
六条锦鲤摆着尾游了过来,皆是天君御赐的灵物,通了些微灵性。
其中一条尤为惹眼,朱红头顶像是缀了颗鸽血红宝石,雪白鱼肚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连鱼尾都染着层桃花似的粉晕,唯独一双黑豆似的眼睛,瞪得溜圆,直愣愣地瞅着岸边的司命仙君。
司命被它看得有趣,从袖中摸出枚玉钩——钩上无饵,原是用来逗鱼解闷的。
他将玉钩垂进水里,刚要晃动,那朱顶锦鲤忽然甩起尾巴,啪地一声拍在水面,溅起的水花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司命的鼻尖上。
冰凉的潭水混着点水汽,让司命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他挑眉看向那锦鲤,见它正摆着尾巴,像是在得意,便也不恼,只笑骂道:小东西,倒还懂些捉弄人的门道。
谁知这一语似是开了闸。往后每逢司命来潭边饮茶批命,那朱顶锦鲤必定准时出现。
只要玉钩一垂,它便甩着尾巴猛拍水面,起初只是溅湿司命的衣袍边角,后来愈发放肆,竟能跃起半尺高,将水花泼得他满头满脸。
司命仙君的云锦道袍,常被弄得湿漉漉的,发髻上还挂着几滴水珠,手里捧着的流霞盏也难免遭殃,好几次茶香刚起便被泼进来的潭水冲得淡了。
有回太白金星路过,见他这副狼狈模样,捋着胡须笑了半晌:司命兄,你这潭里养的怕不是锦鲤,是条混世的蛟龙吧
连宫里扫地的小仙童都敢偷偷笑他。
那日司命正被泼得抬不起头,就听见潭边的石径后传来嘻嘻的笑声,回头见是几个捧着扫帚的小仙童,见他看来,又慌忙捂着脸跑了,留下一串清脆的笑音在槐树下打转。
司命这火气便压不住了。
他修行万载,掌管三界命格,便是天帝见了他也要客气三分,如今竟被一条连化形都做不到的小锦鲤折腾得颜面尽失。
这日午后,朱顶锦鲤又如约而至,刚甩了下尾巴预备泼水,司命忽然放下茶盏,转身大步走进清晏居。
不多时,他捧着那本厚重的命簿出来,朱砂笔啪地拍在石案上,墨汁溅出个小星点。
他瞪着潭水里那条还在得意晃尾的锦鲤,笔尖在命簿上空悬了悬,眼神里闪过几分犹豫——这命簿一动,便是牵扯凡间一世的因果,因私怨改命,于理不合。
可转念想起自己被泼得像落汤鸡,连路过的土地公都敢朝他拱手笑道仙君今日好兴致,那点犹豫便烟消云散了。
小东西,既然你这么喜欢闹腾,本座便送你去凡间‘历练历练’。
司命冷哼一声,朱砂笔在命簿上飞速划过,笔尖落处,金光乍现,一行小字悄然浮现:锦鲤仙身,贬入凡尘,投生于商户沈家,名唤沈珠。命带水厄,逢水必灾,遇人不淑,情路坎坷,寿至十八而终。
写完,他还觉得不解气,又添了句性骄纵,善惹祸,每惹祸必遭淋头水,这才满意地放下笔。
随后,司命卷起袖子,走到潭边,那朱顶锦鲤还不知死活地甩着尾巴凑过来,像是在催他赶紧拿玉钩来逗。
司命伸手一捞,指尖刚触到鱼身,那锦鲤便察觉到不对,猛地挣扎起来,黑豆眼瞪得更大了,嘴里还吐出个小小的水泡,像是在抗议。
去你的吧!司命手一扬,将锦鲤抛向半空。
一道白光闪过,锦鲤化作一道流光坠向轮回台,只留下半空中几点晶莹的水珠,像是它最后泼出的临别赠礼。
潭水瞬间安静下来,剩下的五条锦鲤缩在角落,怯生生地看着司命,再不敢靠近。
司命理了理衣襟,重新坐下烹茶。
流霞盏的香气袅袅升起,再没有谁来打扰,潭边静得只有风吹槐叶的沙沙声。
可不知怎的,他捧着温热的茶盏,却觉得没了往日的滋味,眼前总晃着那条朱顶锦鲤甩尾巴的模样,还有它那双愣愣的黑豆眼。
哼,耳根清净了才好。司命硬着心肠移开目光,拿起案上的命簿,却半天没看进去一个字。
凡间,江南苏州府。
沈记绸缎庄的老板娘陈氏正坐在产房外的廊下抹泪,手里攥着串佛珠,嘴里念念有词。产房里传来她第三胎的哭喊声,尖锐得让人心头发紧,已经折腾了三个时辰,还没生下来。
忽然,天边划过一道红光,直坠沈家后院。紧接着,产房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那哭声清脆得很,竟盖过了产妇的痛呼。稳婆抱着个襁褓跑出来,满脸喜色:生了!是个姑娘!瞧这模样,真是俊得紧!
陈氏连忙凑过去,掀开襁褓一角,只见那女婴闭着眼,头顶却有一圈淡淡的朱红色印记,像是天生带了块胭脂,皮肤雪白,连小耳垂都透着点粉,倒真如粉雕玉琢一般。
怪了,刚才生的时候,窗外飞进来道红光,落在孩子头顶就没了。稳婆啧啧称奇,这姑娘怕是有福气呢。
陈氏只当是吉兆,喜得合不拢嘴,当即给孩子取了个乳名,叫珠珠,大名沈珠。
沈珠长到三岁时,便显露出与众不同的顽劣。
别家姑娘爱摆弄花花草草、胭脂水粉,她偏喜欢往河边跑,蹲在沈家后院的水缸旁,盯着里面的几条普通锦鲤能看半天,还总爱伸手去捞,弄得满身是水。
更奇的是,她仿佛天生与水犯冲。喝口水能呛得满脸通红,洗个手能打翻水盆,连下雨天走在街上,别人都没事,唯独她总能被屋檐滴落的雨水砸中额头,或是被路过的马车溅一身泥水。
沈老爷常摇头叹气:这丫头,莫不是水做的冤家
可沈珠自己却浑不在意,摔了跤爬起来,抹把脸上的泥,照样乐呵呵地往水边凑。
到了五岁那年,沈珠跟着丫鬟去苏州府的护城河边看龙舟。别人都挤在岸边欢呼,她却趁丫鬟不注意,踩着河埠头的石阶往下爬,想去摸水里的浮萍。
刚伸出手,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掉进了河里。
丫鬟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呼救。
幸好岸边有个打鱼的老汉反应快,纵身跳下去把沈珠捞了上来。
她被救上来时,浑身湿透,嘴唇发紫,却还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指着水里的鱼嘟囔:它们……不甩尾巴……
自那以后,沈珠的水厄愈发严重。
喝药能打翻药碗,洗澡能让浴桶漏个洞,连下雨天躲在屋檐下,都能被风卷来的雨水灌一脖子。
家里人怕了,再不许她靠近水边,连院里的水缸都加盖锁了起来。
可越是不让碰,沈珠越是惦记。
她总觉得水里有什么东西在召唤她,夜里常梦见自己泡在清凉的水里,甩着尾巴,快活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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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晏居的潭边,司命仙君正翻着沈珠的命格。
看着命簿上五岁落水,幸得渔人所救的字样,他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嘴角撇了撇:倒是命大。
旁边伺候的小仙童忍不住多嘴:仙君,这沈姑娘的水厄是不是太……频繁了些前日她不过是在院里看浇花,都被洒水壶的水淋了满头呢。
司命轻咳一声,翻过一页:是她自己性子顽劣,活该。
话虽如此,他却忍不住想起那条朱顶锦鲤。
当年它在潭里,最爱追着洒水的仙童扑腾,溅起的水花比洒水壶还欢实。
这日,司命又翻开命簿,忽见上面浮现出新的字迹:十岁,随父赴宴,误入后花园荷花池,为吏部侍郎之子所救。
他眉头一挑。这吏部侍郎之子,名唤顾昀,命簿上写着是文曲星下凡,将来要入阁拜相的。
按沈珠遇人不淑的命格,本该与顾昀无甚交集才是。
司命指尖在遇人不淑四字上敲了敲,眸色沉了沉。
难道是自己当初下笔太急,漏算了什么
沈珠十岁这年,随父亲去苏州知府家赴宴。府里的后花园有片极大的荷花池,正是盛夏,荷叶田田,粉荷亭亭,不少女眷都在池边赏景。
沈珠嫌她们说话无趣,偷偷溜到池边的九曲桥上。
桥栏太低,她趴在栏杆上看水里的锦鲤,看得入了神,身子一歪,竟一头栽了下去。
池水深且凉,沈珠呛了好几口水,挣扎间,忽然觉得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往水面拖。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一张清俊的少年脸,眉眼弯弯,带着笑意,像是月光落在了水面上。
抓紧了。少年的声音清朗,像山涧的泉水。
等沈珠被救上岸,裹着干燥的披风,才知道救她的是吏部侍郎家的公子顾昀。
他比她大五岁,随父亲来苏州办事,正好也在宴上。
顾昀身上的月白长衫也湿了大半,却毫不在意,还笑着递给她一块桂花糕:下次可别再靠那么近了,危险。
沈珠捧着桂花糕,看着他被风吹起的湿发,忽然觉得心跳得厉害。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她落水时,笑得那么好看。
自那以后,沈珠总盼着能再见到顾昀。
可顾昀随父亲回了京城,一年也难得来苏州一次。
她便常常跑到当初落水的荷花池边,想着说不定能再遇见他。
司命看着命簿上心系顾昀,常至荷花池畔的字样,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拿起朱砂笔,在遇人不淑旁边重重画了个圈,笔尖几乎要戳破纸页。
孽障!他低声骂了句,不是骂沈珠,倒像是在骂自己。
他原是想让这小锦鲤在凡间吃点苦头,磨磨它那骄纵的性子,可如今看来,这丫头非但没收敛,反倒动了凡心。
更让他气闷的是,顾昀那孩子,竟是个命格极好的,沈珠与他纠缠,岂不是坏了顾昀的前程
司命烦躁地起身,走到潭边。
潭水依旧澄明,却总觉得空落落的。
他习惯性地摸出玉钩,垂进水里,才想起那条爱泼水的锦鲤早就不在了。
玉钩在水里晃了晃,没有谁来咬,也没有谁甩尾巴溅他一身水。
他忽然觉得,这流霞盏的茶,是真的没滋味了。
时光荏苒,沈珠长到十五岁,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
只是那水厄的毛病半点没改,喝口水都能呛着,下雨天出门必被淋成落汤鸡,连家里人都戏称她是水神爷的小冤家。
这年春天,顾昀竟随父亲再次来到苏州。
原来吏部侍郎调任江南巡抚,顾昀便随侍在侧。
两人在知府家的赏花宴上重逢。
顾昀已是翩翩少年郎,身着青衫,眉目愈发清俊,看见沈珠时,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沈姑娘,别来无恙
沈珠的脸腾地红了,想起当年落水被他所救的事,头都不敢抬,只低声道:顾公子安好。
自那以后,两人便常有往来。
顾昀爱逛苏州的书坊,沈珠便借口去买胭脂,跟着他一路走;顾昀在书院讲学,沈珠便坐在后排,听他讲经论史,哪怕一句也听不懂,也看得入神。
顾昀待她极好,知道她怕水,下雨天会撑着伞送她回家,见她被洒水的车夫溅了一身泥,会温声安慰,还送了她一块避水珠,说是家传的物件,贴身戴着能防落水。
沈珠把那块避水珠视若珍宝,日夜戴在颈间。
说来也奇,戴上之后,她竟真的没再掉过水里,连被水泼的次数都少了。
她以为,自己的水厄终于要结束了。
司命仙君看着命簿上得顾昀所赠避水珠,水厄暂解的字样,气得将朱砂笔扔在案上。那避水珠,原是当年天君赐给顾昀的护身之物,有趋吉避凶之效,竟被这小子随手送了人!
更让他恼火的是,命簿上沈珠的命格竟有了细微的偏差。
原本情路坎坷的注解旁,竟隐隐浮现出情根深种的字样。
岂有此理!司命一拍石案,案上的流霞盏晃了晃,茶水溅出,落在他的手背上。
冰凉的触感让他一怔。
这场景,倒像是当年那条锦鲤泼他水时的模样。
他深吸一口气,捡起朱砂笔,在命簿上重重写下:十五岁秋,顾昀回京,另娶尚书之女,沈珠心碎。
写完,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半晌,只觉得手腕有些发沉。
这年秋天,顾昀果然要随父亲回京了。
临走前,他约沈珠在荷花池边见面。
沈珠心里既期待又不安,她偷偷攒了半年的月钱,给顾昀打了个玉佩,上面刻着一朵小小的荷花——她总记得,当年就是在这池边,他救了她。
池边的桂花落了满地,香气袭人。
顾昀站在桥上,背影有些落寞。
珠珠,他转过身,声音有些沙哑,我要走了。
我知道。沈珠把玉佩递过去,指尖微微颤抖,这个……送你。
顾昀接过玉佩,摩挲着上面的荷花纹路,沉默了许久,才抬头看向她,眼中满是愧疚:珠珠,对不起。家父已为我定下婚事,是京城尚书家的小姐。
沈珠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
她看着顾昀,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原来那些温柔和笑意,都只是她的错觉。
为什么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身不由己。顾昀别开眼,不敢看她的眼睛,那避水珠……你留着吧,或许……能护你平安。
他转身快步离去,青衫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桂花林里。
沈珠站在桥上,手里还攥着那枚没送出去的玉佩盒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进荷花池里。
池里的锦鲤被惊动,甩着尾巴游开了。
忽然,一阵狂风卷过,吹得荷叶剧烈摇晃,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
沈珠没躲,任由雨水打在脸上,和泪水混在一起。她想起自己从小到大的水厄,想起顾昀送的避水珠,忽然觉得好笑——原来这避水珠,护得住她不落水,却护不住她不落泪。
清晏居,司命看着命簿上心碎淋雨,染风寒的字样,久久没有动作。
小仙童端来新沏的流霞盏,见他盯着命簿出神,小心翼翼地问:仙君,这沈姑娘……当真要按命格走吗她这几日咳得厉害,大夫说……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司命没有回答,指尖拂过命簿上寿至十八而终的字样,那朱砂红得刺眼,像是当年那条锦鲤头顶的颜色。
他忽然想起,那条锦鲤刚到潭里时,还很胆小,总是躲在其他鱼后面。
有次他不小心把砚台掉进潭里,墨汁染黑了半池水,其他鱼都慌得乱窜,唯独它,竟游到砚台边,用头顶了顶砚台,像是在安慰他。
后来它才渐渐放肆起来,知道他不会真的生气,便敢用尾巴泼他水了。
每次泼完,还会游到岸边,黑豆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像是在等他骂,又像是在等他笑着摇头,再丢块玉屑进去当奖赏。
司命的指尖在命簿上悬了又悬,那朱砂笔像是有千斤重。
他修的是无情道,掌的是天地法则,本不该为一介生灵的命格动恻隐之心。
可不知怎的,眼前总浮现出沈珠趴在荷花池边看鱼的模样,那双眼睛亮得很,像极了当年潭水里瞪着他的小锦鲤。
仙君小仙童见他久久不动,又怯怯地唤了一声。
司命猛地回神,将朱砂笔重重搁在案上,墨汁溅出一点,落在寿至十八那行字旁边,晕开一小团黑。
他起身走到潭边,望着空荡荡的水面,忽然低声道:去把轮回司的‘改命笺’取来。
小仙童惊得瞪圆了眼:仙君!改命笺动一次,折您千年修为啊!
无妨。司命望着潭底摇曳的水草,声音轻得像风,总不能让她真成了池边的枯骨。
不多时,小仙童捧着一卷泛着金光的玉笺回来。
司命接过,指尖凝起灵力,在玉笺上缓缓书写。每一笔落下,他鬓角便多一根白发,周身的仙气也淡了几分,可他毫不在意,只专注地写着沈珠的新命格——
沈珠,命带水厄,然心有善根,得遇贵人渡厄。十五岁冬,风寒愈,次年春,随父迁浙东,得遇隐世医者,授以控水之术。后嫁与渔家子,夫妻和睦,育有一子一女,寿至八十,无疾而终。
写完,他又在末尾添了句:晚年居近海,常于滩头见锦鲤,每见之,必掷米饲之,笑曰:‘似故人矣。’
玉笺写完,金光骤盛,随即化作一道流光坠向凡间。司命只觉喉头一甜,呕出一口心头血,滴落在潭水里,瞬间被澄澈的水流托住,化作点点金芒,在水中缓缓散开。
他抹了把唇角的血迹,望着潭水笑了笑,鬓角的白发在风中微微飘动:这下,该安分了吧。
凡间,苏州沈府。
沈珠躺在床上,咳得撕心裂肺,感觉自己的魂魄都要被咳出来了。陈氏坐在床边抹泪,手里的药碗已经凉透——大夫说,这孩子的脉息越来越弱,怕是熬不过今夜了。
忽然,窗外飘进一缕金光,像极了她出生时那道红光,悄无声息地落在她眉心。
沈珠只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胸口的憋闷瞬间消散,咳嗽也停了。
她缓缓睁开眼,看见母亲惊喜的脸,还有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亮得像极了小时候梦见的那片水。
珠珠!你醒了陈氏喜极而泣,连忙摸她的额头,不烧了!真的不烧了!
第二日,沈珠竟能坐起来喝粥了。
大夫再来诊脉,摸着她渐渐平稳的脉象,连连称奇:真是奇事!沈姑娘这是得了什么机缘,竟能转危为安
沈珠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她摸了摸颈间的避水珠,忽然想起顾昀,心里虽还有些发疼,却不似先前那般撕心裂肺了。
开春后,沈父因生意调动,举家迁往浙东。浙东靠海,沈珠第一次见到大海时,竟觉得无比亲切,仿佛天生就该与水为伴。
一日,她在海边散步,遇见一位白发老妪坐在礁石上钓鱼。老妪见她盯着海浪出神,便笑着问:姑娘也喜欢水
沈珠点头:喜欢,可总被谁欺负。
老妪哈哈一笑,从鱼篓里摸出一枚贝壳递给她:拿着这个,用心感受,水是活的,你待它好,它便护着你。
沈珠将信将疑地接过贝壳,握在手心。
忽然,她觉得海浪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像是在跟她说话。
她试着往前走了两步,海水漫过脚踝,竟温顺得像绸缎,再没有往日的冰凉刺骨。
自那以后,沈珠便常来海边找老妪。
老妪教她如何感知水流,如何让水珠在指尖跳舞,如何引雨水灌溉干涸的田亩。
她渐渐发现,那些曾经让她狼狈的水,竟成了最懂她的朋友。
十八岁那年,沈珠嫁给了邻村一个老实的渔家子。
男人叫阿海,皮肤黝黑,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会给她讲海里的故事,会在她摆弄海水时,安静地坐在旁边织渔网。
他们的日子不富裕,却很安稳。
沈珠用老妪教的控水术,帮村里引海水晒盐,帮渔民预测潮汐,成了远近闻名的水姑娘。
后来,她生了个儿子,眉眼像阿海,却有双和她一样亮的眼睛;又生了个女儿,头顶有圈淡淡的红,像极了她小时候的印记。
清晏居的潭边,司命仙君正坐在石案前批命。
他鬓角的白发未褪,仙气也淡了许多,可眉眼间却多了几分柔和。
潭水里,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条锦鲤。朱红头顶,雪白鱼肚,粉红鱼尾,黑豆似的眼睛瞪得溜圆,正甩着尾巴凑到岸边,望着他手里的朱砂笔。
司命放下笔,从袖中摸出玉钩,垂进水里。那锦鲤却没像从前那样泼水,只是用头顶了顶玉钩,然后游到他手边,轻轻用尾巴扫了扫他的指尖,像是在撒娇。
司命失笑,从案上拿起一块玉屑,丢进水里。锦鲤一口吞下,摆了摆尾巴,游到潭中央,忽然翻了个身,露出雪白的鱼肚,又猛地扎进水里,溅起的水花不大,刚好落在他的手背上,凉凉的,带着点痒。
还是这么欠揍。司命笑着摇头,眼底却藏着暖意。
他知道,这是沈珠寿终正寝后,魂魄带着凡间的记忆回来了。或许是记恨他当年把它踹下凡间,或许是感念他后来改了命格,竟不肯再入仙班,偏要变回锦鲤,守在这潭里。
也好。
司命重新拿起朱砂笔,蘸了点墨,继续在命簿上书写。
潭边的风带着水汽拂过,送来流霞盏的茶香,还有锦鲤甩尾巴的轻响。
他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比从前更快哉些。
毕竟,这潭水里的涟漪,终于不再是空的了。
司命仙君将那方碧潭拓成了瑶池仙泽的模样,潭边种满了沈珠在凡间念叨过的桂树与荷花。每逢仲秋,桂花簌簌落在水面,与粉白的荷瓣缠缠绵绵,倒比天宫的瑶池更多几分人间烟火气。
百年过去,锦鲤忽然褪去鱼身,化作个红衣少女,朱红额间印着点朱砂痣,眉眼间还是当年那副愣愣的模样,手里却攥着片晒干的荷叶——是她在浙东海边捡的,藏了几十年,连轮回时都没舍得丢。
司命,她把荷叶往石案上一拍,水珠溅在他刚写好的命簿上,晕开个小小的圈,凡间的姑娘嫁人,都要带嫁妆的。
司命看着她额间那抹与当年锦鲤头顶如出一辙的红,忽然想起她在沈家当姑娘时,为了追一条逃进河里的鱼,摔得满身泥污却笑得灿烂;
想起她在浙东海边,用贝壳引着潮水在指尖跳舞;想起她临终前坐在滩头,往水里撒米时喃喃的那句似故人矣。
他伸手,将她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触到她发烫的耳垂:那仙君便以这清晏居为聘,以三界命格为证,娶你如何
红衣少女愣住了,黑豆似的眼睛瞪得溜圆,忽然转身就往潭边跑,裙摆扫过满地桂花,留下一串清脆的笑音。
她跃入水中,化作锦鲤,却没像从前那样泼水,只是在水面游出个圈,又游出个歪歪扭扭的心形,尾鳍拍起的水珠落在司命手背上,温温的,像极了凡间新酿的米酒。
婚礼办得简单,只请了太白金星与几位相熟的仙君。
沈珠穿着司命亲手绣的嫁衣,领口缀着用流霞盏茶沫凝成的珍珠,裙摆上用潭水织出锦鲤跃浪的纹样。
她还是改不了爱闹的性子,给众仙敬茶时,故意让茶水在杯沿转了个圈,溅得太白金星胡须上都是水珠——活脱脱还是当年那条爱捉弄人的小锦鲤。
夜里,司命坐在案前批命,沈珠便趴在旁边看。
她指着南瞻部洲一个书生的命格,戳了戳金榜题名却英年早逝那行字:这人前世救过只白鹭,你改改嘛。
司命无奈地摇头,却还是拿起朱砂笔,添了句得遇异人,延寿三十。沈珠凑过来,在他脸颊上亲了口,带着潭水的清冽气息:我就知道你最好。
窗外的桂树影落在命簿上,与砚台里的朱砂交相辉映。
司命忽然发现,自她来后,这清晏居的月光都变得甜了些。
他写累了,便把她圈进怀里,听她讲凡间的趣事:讲阿海带她出海时,如何用渔网接住跃出水面的银鱼;讲女儿第一次学步,跌进沙滩的浅水里却咯咯直笑;讲她临终前,那条总被她喂米的锦鲤,竟真的在滩头等了三日。
你说,沈珠把玩着他垂在胸前的玉牌,忽然抬头,会不会有朝一日,咱们的命格也被写进别人的命簿里
司命低头,吻了吻她额间的朱砂痣,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那便让执笔的仙君写上——司命与沈珠,生生世世,居清晏,伴碧潭,看尽三界春秋,再无别离。
潭水里,几条新添的小锦鲤正追着月光嬉戏,其中一条朱顶白肚的小鱼,忽然甩尾拍起水花,溅在窗纸上,像极了许多年前,那条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锦鲤,第一次泼了司命仙君满脸水的模样。
而案上的命簿,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金光,仿佛也在悄悄记下这对仙侣的寻常岁月,一笔一划,皆是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