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那天,黑云寨的火光染红了半个天。
萧珩骑着白马,银甲在火光里泛着冷光。
他看着我被两个士兵按在地上,嘴角噙着笑,像看一只终于玩腻了的猎物。
凌昭,你看,
他扬鞭指向寨子里的厮杀。
你爹不肯降,被乱箭射死了。你哥拼死护着粮仓,被烧成了焦炭。还有那个总给你劈柴的沈彻,倒是硬气,断了腿还拖着刀冲,最后被我一箭穿了心。
我的指甲深深抠进泥土里,血混着泥污糊了满脸。
三年前,我在山涧边救了被追杀的他,把他藏在寨后的山洞里,偷偷给他送粮送药。
为了他,我跟爹大吵,把哥哥攒了半年的伤药偷给他,自己啃了一个月树皮。
我以为那就是话本里的深情,原来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我喜欢你这双眼睛,他蹲下身,用靴尖挑起我的下巴,等会儿挖出来,送给小烟做药引好不好她总说眼睛不舒服。
周烟儿就站在他身后,穿着鹅黄色的锦裙,手里把玩着我娘留下的银簪。
她娇笑着点头:珩哥哥说什么都好。
刀落下的时候,我死死盯着萧珩那张俊美的脸。
这一世,因为你,我家破人亡。
若有来生,我定要你血债血偿。
1
咳得肺都要出来时,我猛地睁开眼。
喉咙里还卡着浓烟的灼痛感,鼻尖似乎还萦绕着寨子被烧时的焦糊味。
我摸了摸脖颈,没有刀伤,再看手腕——那道被蛇咬的疤还在,浅浅的,却像烙铁一样烫。
那年他被毒蛇咬了,我跪在爹面前磕了三个响头,求来了寨里唯一的解毒丸。
为了给他找辅药,我自己被同一种蛇咬了,差点死在后山的瘴气里。
他抱着我说阿昭,我这辈子都护着你,我信了。
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小姐!你醒了
春桃端着水盆进来,铜盆哐当掉在地上,热水溅了她一裤脚。
她扑过来攥住我的手,掌心全是茧子——昨夜她肯定又帮厨房劈柴了。
这丫头前世为了护我,被萧珩的士兵打断了腿,最后扔进了火海。
我按住她的手,哑着嗓子问:山洞里的人,关牢里去了
刚被捉来,赵叔正上镣呢。春桃指了指窗外,小姐,那公子长得好俊啊,就是傲得很,骂赵叔是山野匹夫。
我赤脚下床,踩在冰凉的地上,脑子却很清醒。
窗边望下去,两个弟兄正押着个男人往石牢走。
那人被捆着,衣袍脏了,却还挺直腰身——是萧珩。
心脏像被铁钳攥住,不是疼,是恨到发麻的痉挛。
前世这时候,我正偷偷把他从山洞带到寨子里,给他买了新衣服,还跟他说我爹要是打你,我替你挡着。
为了他,我跟爹大吵了一架,把爹气得咳了血。
我爹说:丫头,不是爹见死不救,只是外人不能随意进寨子……
我不听,一意孤行。
说不让他进来,我就不回家。
我抢了哥哥的马给他当脚力,被哥哥骂胳膊肘往外拐。
为了他能吃口白面,我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饿得头晕眼花,看着他狼吞虎咽还觉得欢喜。
结果呢他利用我的信任摸清了黑风寨,用我指的密道引了兵,把黑云寨变成了一片火海。
备刀。我对春桃说。
她吓了一跳:小姐要刀做什么
去石牢。
墙上那柄镶铜弯刀是爹送我的生辰礼,以前嫌沉,现在握着正合适。
刀鞘上的狼头雕刻被我摩挲得发亮,像是在催促我快点复仇。
石牢外,赵老憨正叉着腰骂:小崽子还犟!信不信卸你腿
他左手缺两根指头,是早年护爹时被官兵砍的。
前世他拼死护爹,被萧珩的人挑在枪尖上,喊着小寨主快跑。
赵叔。我走过去,往牢里看。萧珩背对着我,肩膀绷得像块石头。
萧公子。我故意笑了笑,声音很冷。
他猛回头,桃花眼瞪得溜圆:匪女!你想做什么
听说你是礼部尚书的公子
我掂了掂刀,
前儿个抄家的文下来了,你爹——好像被赐死了。
他脸唰地白了。
我心里竟有点痛快,像那年抢了隔壁山头的粮,却比那更酣畅。
你胡说!
他要扑过来,被镣铐拽得趔趄,我爹是忠臣!你们懂什么!
懂你是阶下囚。
我弯腰看着他,懂你这条命,捏在我手里。
身后有脚步声,沈彻站在那儿,玄色短打外罩着旧皮袍,手里拎着把刀。
他比我大五岁,是爹从死人堆里救的,话少,武功好。
前世他背着我冲火海时,后背中了三箭,还笑着说小寨主别怕。
沈大哥。我说,这牢里的人,你看着。
沈彻点头:是。
萧珩炸了毛:凌昭!你让这种粗人管我我乃朝廷命官之后——
我没回头,刀背啪地拍在牢门上。
木屑溅了他一脸:要么老实待着,要么让沈大哥把你剁了喂狗。
他脸青一阵白一阵,没敢再犟。
我转身时,沈彻看了我一眼,目光在我握刀的手上停了停。
刀沉,我帮你拿。
我没给,往回走。
聚义厅里,爹正和哥说话,声音压得低:沈小子可靠吗毕竟是外姓人......
哥的大嗓门响起来:爹你放心!他上次为了护阿昭,挨了三刀都没吭!比亲弟兄还靠谱!
我站在门外,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
前世哥就是为了护我,被萧珩的人活活烧死在粮仓里,临死前还在喊阿昭快跑。
这一世,谁也别想再动我的人。
data-fanqie-type=pay_tag>
三天后,寨里粮缸见了底。
最后一点糙米熬成稀粥,弟兄们捧着碗,眼里都是绿光。
爹让哥去李家屯抢粮。
爹,李家屯不能去。我掀帘进去,哥正磨他的鬼头刀。
有诈。
你别添乱!哥头也不抬。
再不去,弟兄们都要饿死了!
我让春桃探过,
我走到地图前,那儿聚了上千流民,领头的是麻脸豹,去年把陈家村杀了个干净,还吃人肉。
爹皱起眉:你怎么知道
后山采药时听见的。
我撒谎,心里淌血。
前世哥不听劝,带三十个弟兄去,最后只剩三个爬回来,都被砍断了手脚。
而这一切,都是萧珩提前报给麻脸豹的,他就想看黑云寨自损元气。
张叔这时跑进来,手里攥着字条:寨主!李家屯有诈!麻脸豹设了埋伏!
哥手里的刀掉在地上,看我的眼神满是震惊。
爹盯着地图半晌,拍了拍我的肩:丫头,那该去哪
王家坳。
我指尖移过去,王家是土财主,藏了不少粮。后山有条小路能绕到后院。
沈彻不知何时站在门口。
后山有段崖壁不好走,能搭绳梯。
爹拍板:就按丫头说的办!凌峰带二十人前门佯攻,沈彻带五人走后山,我带主力接应!
出发前,沈彻来拿地形图,指着我标的陷阱:这里加些碎石,能挡半个时辰。
我看着他的手,骨节分明。
前世他就是用这双手,在我被蛇咬时帮我吮毒,在我冻得发抖时把皮袍脱给我。
而我,却把他的好当成理所当然,一门心思扑在萧珩那个白眼狼身上。
你说得对。我拿炭笔添了几笔。
他忽然看我:小寨主,你好像变了。
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都有。
他目光落在我腕上的疤,以前你见了血就怕,现在却敢提刀去石牢。
我没说话。
有些事,不必说。
比如,我见过最亲的人在火里哀嚎,
见过真心待我的人被一箭穿心,
见过我掏心掏肺对待的人,笑着看我家破人亡。
沈彻走后,我去了石牢。
萧珩蜷在角落,见我来,眼里满是嘲讽:你们要去抢粮怕是有去无回。
打赌吗
我晃了晃手里的窝头,我们抢回粮,你给我磕三个响头。
他别过头:匪女只会用下三滥的手段。
呵。我把窝头扔进去,看他身体绷紧,这是我省下来的口粮。
前世我也是这样,自己啃树皮,把好东西都给他。
等我们回来,你就知道谁能让你活下去。
我转身往外走,心里冷笑。
萧珩,这只是开始,你欠我的,我要一点一点讨回来。
三天后,爹和哥带着粮回来了。
马背上驮得鼓鼓囊囊,春桃手里还拎着个包袱,全是白面馒头。
赵老憨举着酒壶跑过来:小寨主神了!王家粮藏在菜窖里,按您说的往柴火里掺硫磺,一烧就慌了神!
哥冲过来抱住我:阿昭你太厉害了!不然哥这条命就交代在李家屯了!
我拍了拍他的背,眼眶发热。
爹走进聚义厅,看我的眼神变了。
拍了拍我的肩:丫头长大了。
我低下头,掩住眼里的涩。
前世爹总骂我被情爱迷了心窍。
到死都没说过这句。
深夜去石牢,萧珩背对着我:你们赢了,要杀要剐随便。
我要你磕三个响头。我靠在牢门上。
他猛回头,眼里满是屈辱:凌昭你别太过分!
过分我笑了。
比起你将来带官兵踏平黑云寨,把我亲人烧成焦炭,这算什么呢
他看着我流泪的脸愣住了:你怎么了
我没回答,转身往外走。
刚走出石牢,沈彻站在月光下,手里拿着件披风:夜里凉。
我披上,羊毛暖烘烘的。
他身上有松木香,是劈柴留下的味道。
沈大哥,谢了。
他点头:分内之事。
接下来的日子,寨里安稳了些。
我让弟兄们把粮分了些给附近村落,换了不少情报。
春桃说萧珩在牢里绝食,说要宁死不屈。
随他去。我教小崽子们认字,头也没抬,饿极了自然会吃。
没过两天,赵老憨来报,说萧珩开始喝野菜汤了,一脸屈辱。
我让春桃换成稀粥——还没让他尝够苦头,不能死。
一个月后,探子说西南流民要冲黑云寨。
爹和哥急得转圈,寨里兵少,真被围住,迟早是死。
慌什么
我走到地图前。
流民虽多,是乌合之众,想要的是粮,不是拼命。
我指着寨后小路:哥,你带二十人守这,多放滚石和箭。
又指前门:爹,你带主力守着,把瘦马牵出来,让弟兄们骑着晃,装作有援军。
最后看了眼石牢方向。
去石牢时,萧珩正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睁开眼:你又来做什么
教我布防。
我开门见山,流民要来了,你想和黑云寨一起死,还是活
他沉默了。
半晌才说:我帮你,但有条件。
你没资格谈条件。
我打断他,要么说,要么等着被流民分食。
萧珩看了我很久,叹了口气,开始说防御要点,还教我怎么用有限的兵制造假象。
留着他就是等着一天。
灾荒越来越严重。
朝廷发下来的救灾粮被官员们层层盘剥,到了下面根本不剩什么了。
所有流民越来越多。
开始敢跟土匪抢粮食了。
上一世也是这样,他指挥寨里的兄弟击退了流民。
得到了寨子里所有人的信任。
你似乎懂兵法。他蹲在地上画防御图。
听戏文里说的。
我淡淡道。
前世他教我的时候,还说阿昭你有将才之智,现在想来,不过是哄我开心,好让我更信任他。
他忽然停笔:凌昭,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心一跳,面上不动声色:萧公子说笑了,我一个匪女,哪有这本事
他没再问,眼里多了些探究。
战斗打了一天一夜。
我站在寨墙上,看赵老憨举刀砍退流民,看哥在箭雨中嘶吼,看爹拄着枪喘息——他们都活着,真好。
沈彻守在后山,听说一人杀了十几个趁乱来抢劫的其他山头的土匪。
我去找他时,他靠在松树下擦刀,玄色短打浸了血,脸上没什么表情。
沈大哥,没事吧我递给他块干粮。
他咬了一口:没事。
看他肩上的伤口渗血,是被长矛划的。
我给你包扎。
说着要解他的衣服。
他按住我的手:小寨主,男女授受不亲。
我愣了愣,笑了。
生死面前,哪有这些讲究
他没再拒绝。
我拆开伤口,肉翻卷着,看着就疼。
他一声没吭,只看着我笨手笨脚地包。
以前我娘是接生婆,常帮她给人包扎。
我随口说。
嗯。他应了声。
小寨主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比以前......沉稳多了。
我笑了笑。
经历过一次家破人亡,谁还能像从前那样天真
流民退了,寨里一片狼藉。
爹让弟兄们清点伤亡,我却想着。
该放萧珩走了。
他逃下山那天,我站在瞭望塔上。
春桃递来棉袍:小姐,风大。
我望着他踉跄的背影,手里攥着那包加了料的干粮。
前世他走时,我偷偷塞给他金银。
还嘱咐路上小心。
现在想来,真是讽刺。
春桃,
我忽然说,你说人是不是都贱
她愣了愣:小姐说啥呢。
我没再说话。
看他身影消失在山道拐角,心里竟没什么快意,反倒空落落的。
这就是我要的复仇吗好像还缺点什么。
沈彻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放他走,是为了引他后面的人出来
我回头看他,惊讶他能猜到。
他本来就是朝廷派来打探的卧底。
如今干旱越发严重,流民越来越多,很多都聚集山头,自立为王,朝廷就是想要杀鸡儆猴,震慑他们。
黑云寨是最大的一个窝点,我担心他们会先对咱们下手。
放心。
我笑了,这一次,我一定会守好寨子……
三个月后,张叔从山下带回消息,说萧珩带回去的假地图害的朝廷损失了几千兵马!
萧珩被关进了宗人府,不知为何成了半个废人。
我在干粮里加的药,不致命,却让他双腿发软,站不直。
周烟儿忙着给他找神医,实则四处托人退婚。
周家小姐想嫁新科状元,正愁萧珩是累赘。
张叔喝着酒说。
我把玩着手里的玉佩,是沈彻送我的生日礼物。
张叔,
我说,给周家透个信,就说黑云寨有治‘废人’的偏方。
春桃抬头:小姐,咱哪有偏方
有没有不重要,
我看着窗外落叶,得让他们斗起来。
沈彻走进来,手里拿着封信:山下传来的,给你的。
拆开是萧珩写的,满纸屈辱和恳求。
说只要能治好腿,他愿意做任何事。
他倒是能屈能伸。
我把信烧了,沈大哥,怎么回复
给点希望,让他们狗咬狗。
他声音平静,却带着狠劲。
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说:让张叔带话,说要治他的腿,得用周家的夜明珠做药引。
周家的夜明珠是传家宝,周烟儿最宝贝,肯定不会给。
没过多久,就传来周家和萧珩闹翻的消息。
说萧珩偷了夜明珠,被周家打断肋骨,扔去了乱葬岗。
我听消息时,正在给新出生的小牛犊盖章。
春桃跑来说:小姐,萧公子死了,周家还派人去乱葬岗盯着,怕他没死透。
手里的红泥印歪了。
赵老憨在一旁啐了一口:活该!狗东西!
心里那点空落落的地方忽然被填满了,是快意,像是有什么死去的东西又活了过来。
想起前世他鄙夷的眼神,想起那漫天的火光。
想起起那夜他划过我脖颈的刀,原来恨到了极致,得偿所愿后一身轻松。
就算他侥幸不死,我也会去亲自补上一刀的。
沈彻递给我块布:擦擦手。
我擦去红泥:沈大哥,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狠了
对付恶人,不必心软。
他看着我,小寨主做得对。
我笑了笑。
心里想: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半年后,天下更乱了。
官府横征暴敛,流民越来越多。
我收编了附近几股流民,让赵老憨教他们武艺,让账房先生教他们认字。
哥起初不赞成:这些是饿狼,养不熟!
哥,
我指着寨外荒地,你看他们种的麦种,是自己的命。给条活路,他们就会跟着我们。
爹看我清点粮草、部署防御,眼里的欣赏越来越深。
有天夜里他喝多了,拉着我的手:丫头,爹知道你厉害,可这寨主之位......
爹,我不要寨主之位。
我打断他,我要黑云寨,再也没人能欺负。
爹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沈彻成了我的左膀右臂,帮我训练队伍,处理寨里的事。
我们常一起站在寨墙上,看下面忙碌的人。
天下太平了,你想做什么有次我问他。
他想了想:种几亩地,养几头牛。
我笑了:那多没意思。
平平淡淡才好。
他看着我,小寨主呢
我想让黑云寨变成真正的城,我望着远方,让这里的人有饭吃,有衣穿,不用怕流民,不用怕官兵。
他点头:会的。
三年后,新朝建立。
我成了控制三州商道的凌将军,黑云寨成了固若金汤的城。
有人说我狠,杀人如麻,也有人说我治下严,流民都能分到地。
我站在城主府的高台上,春桃捧着狐裘过来:小姐,天凉了。
她嫁了个铁匠,脸上有安稳的笑。
赵老憨成了城防统领,左手断指阴雨天总疼,却逢人就说我家小姐是女诸葛。
哥管着粮草营,还是莽撞性子,却没人再敢叫他匪寇。
沈彻站在我身边,穿着新打的铠甲。
北边传来消息,周烟儿被新皇赐给老太监,过得不好。
我笑了笑:与我无关了。
远处有孩童笑闹。
前世的债,今生的仇,都该结束了。
风吹起我的衣袍,猎猎作响。
乱世还没结束,可我不再是要依附男人的匪女了。
摸了摸腰间的剑,剑柄被我磨得光滑——这才是能护着自己的东西。
沈彻忽然说:城外的麦子快熟了,去看看
我转头看他,阳光落在他脸上,有点晃眼。好啊。
我们并肩走下高台,身后是繁华的城,身前是金黄的麦田。
风吹过麦子,沙沙响,像极了前世黑云寨的风声,却多了点不一样的味道。
是希望的味道。
我是凌昭,从灰烬里爬出来的花。
带刺,带血,也带着新生的根。
这天下,我不求坐拥,只求护着想护的人,活成自己的规矩。
夕阳把我和沈彻的影子拉得很长,缠在一起,分不清。
远处炊烟袅袅,是活下去的味道,是我的,崭新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