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把热茶杯往桌上一顿,陶瓷底磕着玻璃茶几,发出哐一声脆响。
晚晴,卡呢
她手伸着,摊开在我面前,手心朝上。那手粗糙,关节有点变形,是常年干活留下的印记。指甲缝里还有点洗不干净的灰泥。她就这么伸着,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理所当然。
空气像是凝固了。客厅里只有挂钟秒针走动的咔哒声,一下,又一下,敲在我心尖上。
什么卡我嗓子有点发紧,明知故问。
啧!妈不耐烦地咂了下嘴,眉毛拧起来,还能是什么卡明远家给的彩礼钱那张卡!密码你还没告诉我。
那张卡,硌在我裤兜里,像块烧红的炭。二十八万八。张明远他妈把卡塞我手里时,脸上那点笑像是画上去的,干巴巴的。晚晴啊,拿着,以后就是一家人了。那眼神,却在我身上掂量了好几回,像在看一件刚成交的货物。
妈,这钱……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想找个词儿,这钱,我想着,是不是先……
先什么先!妈猛地打断我,声音拔高了八度,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石晚晴,你翅膀硬了是不是这钱是给你弟弟买房子的!磊磊都二十五了,对象也谈了,没房子,人家姑娘肯进门你当姐姐的,不为他想想
弟弟石磊,此刻正歪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打游戏。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年轻却没什么精神的脸,手指头在屏幕上戳得飞快,嘴里还念念有词,对这边的剑拔弩张充耳不闻。好像我们讨论的这二十八万八,跟他毫无关系。
一股凉气顺着我的脊梁骨往上爬。
磊磊买房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飘,可这……这是彩礼啊,妈。按道理,这钱……
按什么道理妈腾地站起来,双手叉腰,像一堵墙横在我面前,什么道理大得过你亲弟弟娶媳妇啊你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这钱给你,跟泼出去的水有什么区别留在娘家,给你弟弟安个家,这才是正理!
别人家的人……这几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我耳朵里。
记忆猛地被撕开一道口子。
一年前,爸的葬礼刚结束。灵堂里那股劣质香烛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还没散尽。亲戚们挤在狭小的客厅,嗡嗡的说话声里,妈红肿着眼睛,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
晚晴,你爸走了,这个家……妈撑不住了。她声音带着哭腔,干裂的嘴唇哆嗦着,你得赶紧找个好人家,定下来!你弟弟还小,妈这身体……指不定哪天就垮了。你嫁了,收点彩礼,家里也能缓口气……
那时候,我整个人都是木的。爸突然走的打击还没缓过来,妈的话像锤子,一下下砸在我麻木的神经上。看着妈憔悴蜡黄的脸,看着旁边才上大三、一脸茫然的弟弟石磊,我喉咙里堵得发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好像我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赶紧把自己处理掉,换一笔钱来填补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后来,相亲就成了我的头等大事。对象走马灯似的换,妈的标准只有一个:彩礼给得多。
直到遇见张明远。
他是个程序员,人有点闷,话不多,但看着还算实在。他妈,也就是我未来的婆婆,王阿姨,第一次见面就上下打量我,像在评估一件家具的耐用度。晚晴是吧听说你爸刚走家里就你妈和你弟弟那眼神里的精明,让我后背发凉。
谈婚事的过程,更像一场拉锯战。王阿姨翘着二郎腿,慢悠悠地喝着茶:我们家明远条件不差,在城里有房有车,工作也体面。晚晴嘛……家里负担重了点。这彩礼,按我们这边的规矩,也就是意思意思,六万六,图个吉利。
我妈当时脸就沉了,像刷了一层浆糊。
亲家母,你这话就不对了。我妈往前倾了倾身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儿,我们家晚晴,正经大学毕业,模样周正,性子也温顺。她爸是没了,可我们家清清白白!六万六你打发要饭的呢隔壁老李家闺女,高中毕业,彩礼都收了十八万八!
王阿姨端着茶杯的手顿住了,脸上那点客套的笑彻底没了。
那你说多少她语气冷了下来。
我妈深吸一口气,报出一个数字:二十八万八!
多少!王阿姨的声调都变了,差点把手里的茶杯摔了,二十八万八!亲家母,你这是嫁女儿还是卖女儿
话别说得那么难听!我妈脖子一梗,一分钱一分货!我们家晚晴值这个价!再说了,这钱我们也不白拿,到时候买辆车给她当嫁妆,风风光光开回去!
那场谈判,最后以王阿姨黑着脸妥协告终。二十八万八。我妈的胜利,是用我后半生的脊梁骨在婆家面前硬生生敲出来的价码。张明远全程没怎么说话,只在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彩礼卡交到我手上时,王阿姨皮笑肉不笑地加了一句:晚晴啊,这钱,你可得收好了。这年头,钱在自己手里,才踏实。那话里的敲打,傻子都听得出来。
而我妈,当时就站在旁边,眼睛死死盯着那张卡,亮得吓人,根本没在意王阿姨话里的深意。
妈,我回过神,看着眼前这张因为急切和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钱,是张明远家给的彩礼。王阿姨说了,让我自己收好……
她放屁!我妈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声音尖利,她那是防着你!防着我们石家!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的钱就是我的钱!给磊磊买房子,天经地义!赶紧的,卡和密码都给我!
她说着,竟直接上手来掏我的裤兜。
我猛地往后一缩,撞在沙发扶手上。
妈!我声音也抖了,带着哭腔和压不住的愤怒,你讲点道理行不行!这钱我不能给你!给了你,我以后在张家怎么抬头王阿姨会怎么看我明远会怎么看我
你怎么活那是你的事!我妈的手停在半空,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石晚晴,我养你这么大,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大学,花了多少钱现在让你拿点钱出来帮帮你弟弟,你跟我推三阻四你的良心让狗吃了
她指着旁边依旧沉迷游戏的石磊:你看看你弟弟!他才是我们石家的根!是我们老石家的指望!你呢你迟早是泼出去的水!你现在不帮他,以后你在婆家受了气,被赶出来,谁给你撑腰谁给你留条后路啊
石磊似乎终于被这边的动静吵到了,他皱着眉,不耐烦地抬起头,冲着妈嚷了一句:妈!你吵死了!还让不让人打游戏了跟姐要钱就要钱,啰嗦什么啊!说完,又低头沉浸在他的厮杀世界里去了。
我的心,彻底凉透了。像是被扔进了冰窟窿,连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这就是我的亲弟弟,一个心安理得等着吸干姐姐骨髓的根和指望。
妈,我看着她,声音异常平静,连自己都觉得陌生,这钱,我不会给你。
我妈愣住了,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直接地反抗。随即,一股更大的怒火在她眼中燃烧起来。
好!好你个石晚晴!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你不给是吧行!你弟弟这房子买不成,他的婚事黄了,我看你以后怎么有脸回这个娘家!我看张家知道你是个连亲弟弟都不帮的白眼狼,还要不要你!
她猛地转身,冲进她自己的卧室,砰地一声甩上门。巨大的声响在屋子里回荡,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石磊。他依旧在打游戏,手指按屏幕的声音噼啪作响,像在嘲笑我的孤立无援。
我慢慢站起身,腿有点发软。走到窗边,外面天已经黑透了,对面楼里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那些灯光,看起来那么温暖,又那么遥远。
我的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一下。是张明远发来的微信。
晚晴,跟我妈商量了下,那二十八万八的彩礼钱,你看能不能先拿一部分出来,付个车的首付写你的名字。这样你上下班方便点,我妈那边也好看些。
我看着屏幕上的字,每一个都像针一样扎进眼睛里。王阿姨的算计,张明远的商量,我妈的逼迫,石磊的冷漠……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我死死缠住,勒得我喘不过气。
钱在我妈那。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手指僵硬。按下发送键的瞬间,一种巨大的疲惫感淹没了我。撒谎。我在撒谎。可我还能说什么说我妈正为了这笔钱跟我拼命说我像个待价而沽的牲口
那边几乎是秒回。
在你妈那石晚晴你什么意思那是我家给的彩礼!不是给你娘家的!
我妈知道了肯定要气疯!你赶紧拿回来!
听见没有立刻!马上!
一连串的质问和命令,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躁和愤怒。我能想象王阿姨此刻在电话那头的咆哮,和张明远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窝火。我的价值,似乎只维系在这二十八万八的归属上。
心口堵得发慌。我关掉手机,不想再理会。
那一晚,我躺在自己狭窄的小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黑暗中,妈在隔壁房间刻意弄出的摔打东西的声音,石磊游戏外放的音效,还有张明远最后那条充满指责的微信,在我脑子里混成一团乱麻。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浸湿了枕头。不是委屈,是恨。恨这个家像个无底洞,恨自己像个提线木偶,恨这看不到头的窒息感。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起床。客厅里静悄悄的,妈房间的门关着。石磊大概通宵游戏,还在睡。
我像做贼一样,轻手轻脚地走到客厅角落那个老旧的五斗柜前。最底下那个抽屉,是妈放各种重要证件和单据的地方,平时锁着。但我知道钥匙藏在哪儿——在电视柜下面那个招财猫存钱罐的肚子里。
心跳得像擂鼓。我摸出钥匙,插进锁孔,轻轻转动。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早晨格外清晰。我屏住呼吸,拉开抽屉。
里面塞得满满的:户口本,爸妈的结婚证,爸的死亡证明,还有……一些零散的存折。我快速翻找着,手指因为紧张而冰凉。没有。没有那张二十八万八的卡。
心沉了下去。难道妈已经拿走了不可能,她昨天还没拿到密码。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我的手碰到一个硬硬的、折起来的纸袋子。藏在几本病历本下面。我把它抽出来,打开。
里面不是卡。是几张纸。
最上面是一份购房合同。购房人:石磊。房屋地址:城西一个新开的楼盘。面积不大,八十多平。总价……一百零三万。
日期,赫然就是前天!张明远家给彩礼的第二天!
我眼前一黑,扶着柜子才没摔倒。一百零三万石磊哪来的钱
我哆嗦着手往下翻。下面是一张银行转账凭证。付款人:李秀娟(我妈的名字)。收款人:那个楼盘的开发商。金额:七十万整。转账日期,同样是前天。
再下面,是一张借据。借款人:石磊。出借人:刘建军(我舅舅的名字)。金额:三十万。借款用途:购房。日期,还是前天。
最后,是两张银行卡的复印件。一张是我的工资卡,另一张……正是那张存着二十八万八彩礼的银行卡!复印件上还用笔标注着:李秀娟(代石晚晴保管)。
轰隆!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所有的线索瞬间串了起来!
妈用我这些年省吃俭用、工资卡里攒下的钱(至少有大几万),加上那二十八万八的彩礼,凑够了七十万首付!剩下三十万,是找舅舅借的!以石磊的名义!
她根本没打算给我留一分!所谓的给弟弟买房,早就计划好了,就等着这笔彩礼到位!她甚至等不及拿到密码,就已经用某种我不知道的方式(也许是冒充我),把钱转了出去!她早就盘算好了,吃定了我!
七十万!我的血汗钱,我的卖身钱,就这样被她轻飘飘地填进了石磊的房子里!甚至不惜背上三十万的债!而这债,最终会落在谁头上她还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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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腥甜涌上喉咙。我死死攥着那几张纸,纸张边缘割得我掌心生疼。愤怒、背叛、绝望,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脏。
你在干什么!
一声尖利的爆喝在身后响起。我猛地回头,看见我妈穿着睡衣,头发蓬乱,站在她卧室门口,脸色铁青,眼神像要吃人一样死死盯着我手里的东西。
妈……我喉咙发紧,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这……这是什么我把那几张纸举起来,手抖得厉害。
我妈脸色瞬间变了,由愤怒转为一丝慌乱,但立刻又被更凶悍的蛮横取代。她几步冲过来,劈手就要夺:谁让你翻我东西的!给我放下!
我下意识地往后一躲,把纸藏在身后,眼睛死死盯着她:我问你!这七十万哪来的是不是我的工资,加上那二十八万八的彩礼
是又怎么样!我妈见抢不到,索性叉起腰,梗着脖子,声音拔得老高,你的钱怎么了你吃我的喝我的长大,你的钱就是我的钱!我拿来给你弟弟买房子,天经地义!怎么了犯法啊!
那是我结婚的钱!我吼了出来,积压了二十多年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眼泪汹涌而出,那是张明远家给的!你把它全给了石磊,我怎么办我在张家怎么活你想过我没有!
活该!我妈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刻薄的话语像刀子,谁让你没本事找个更有钱的张家要是有意见,那是他们小气!你弟弟没房子,他就得打光棍!你想让我们老石家绝后吗石晚晴,我告诉你,这房子必须买!钱已经交了!你想拿回去门儿都没有!
那三十万的债呢我指着那张借据,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反而平静下来,冰冷刺骨,让石磊自己还
什么债不债的!我妈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更大声地嚷,那是你舅舅借的!磊磊还年轻,刚工作,哪有钱还你当姐姐的,有工作,以后慢慢帮着还点怎么了一家人分那么清楚干什么!
帮着还点三十万我一个月工资才多少我忽然明白了。她不仅要榨干我的彩礼,还要用我的未来,去填石磊买房挖下的大坑!我在她眼里,就是一台永不停歇的提款机,一个可以无限透支的奴隶!
妈,我看着她,看着这张生我养我却恨不得吸干我最后一滴血的脸,一字一句地问,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是不是只有石磊是你亲生的我是不是你捡来的
我妈被我这句话问得一愣,随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暴跳如雷:放屁!石晚晴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就换来你这么编排我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不把那张卡的密码说出来,就别想出这个门!
她说着,竟真的扑过来,双手像铁钳一样抓住我的胳膊,长长的指甲掐进我的肉里,生疼。她肥胖的身体死死堵在通往门口的路上,面目狰狞。
撒手!我使劲挣扎,用尽全身力气想把她推开。可她力气大得惊人,像一头发疯的母兽。
密码!给我密码!那卡里还剩点零头!拿出来正好给你弟弟买家具!她嘶吼着,唾沫星子溅在我脸上,带着一股隔夜的酸腐味。
你休想!我也豁出去了,拼命抵抗。混乱中,我抬起脚,胡乱地踹了出去,好像踢到了她的小腿。
哎哟!我妈痛叫一声,手劲松了些。我趁机猛地挣脱,踉跄着后退好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震得五脏六腑都疼。
石磊的房门哐当一声开了。他顶着一头乱发,睡眼惺忪,满脸的不耐烦:吵死了!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姐,妈不就是要个密码吗你给她不就完了磨叽什么!
他看着我们扭打后的狼狈,眼神里只有被打扰清梦的烦躁,没有一丝一毫对姐姐的关心,更没有对他那套天降房子的半点心虚。
滚!我看着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对这个被宠坏、理所当然享受一切的弟弟,我彻底心死。
石晚晴!你敢骂你弟弟!我妈尖叫着,又要扑上来。
够了!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尖利得几乎破音,震住了扑过来的我妈和一脸不爽的石磊。眼泪流了满脸,但我死死咬着牙,不让哭声泄出来。
那笔彩礼钱,你拿去买石磊的房子,行。我喘着粗气,指着那份购房合同,又指向石磊,那三十万的债,再指向我妈,还有,你这些年从我工资卡里偷偷转走的钱,从今天起,跟我石晚晴,没有一毛钱关系!
我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属于我的那张工资卡复印件,当着他们的面,一点一点,撕得粉碎。白色的碎片像雪花一样飘落在地上。
从今天起,我看着我妈瞬间煞白的脸,看着石磊错愕的表情,声音冰冷得像三九天的铁,我石晚晴,跟你们,两清了。你们的房子,你们的债,你们的宝贝儿子,你们自己守着过吧!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一眼,转身冲进自己那个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反手锁上了门。
门外,我妈的咒骂和拍门声震天响,夹杂着石磊不满的嘟囔。世界一片喧嚣。
我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因为激动和愤怒还在微微发抖。但心里,那片压了我二十多年的、名为家的沉重阴云,第一次被撕开了一道裂口。透进来的,不是光,是刺骨的寒风,却也让我前所未有地清醒。
我走到床边,拖出床底下那个落满灰尘的旧行李箱。这是我大学时用的,毕业后就一直塞在床底,装着我一些早已不穿的旧衣服和杂物。
我把它打开,一股陈年的灰尘味扑面而来。我顾不上这些,开始快速地收拾东西。动作机械而麻木,只拿真正属于我的、必需的物品:几件换洗的、还算体面的衣服,洗漱用品,笔记本电脑,身份证,毕业证,学位证……还有那张此刻滚烫无比的、存着二十八万八彩礼的银行卡。幸好,它还在我身上。
门外,我妈的咆哮已经变成了哭嚎,夹杂着恶毒的诅咒:石晚晴!你个白眼狼!我白养你了!你敢走!走了就永远别回来!我看张家还要不要你这个连娘家都不要的破烂货!你不得好死!
石磊的声音也提高了,带着不耐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妈!你让她走!吵死了!走了清净!看她能去哪!饿死在外面最好!
我充耳不闻,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每一声咒骂,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我心上,但也让我离开的决心更加坚硬如铁。
箱子很快塞满了。我拉上拉链,直起身。环顾这个住了二十多年的小房间,墙壁斑驳,家具陈旧,空气里弥漫着腐朽和陈旧的气息。这里从来不是我的港湾,只是我的牢笼。
深吸一口气,我拖着箱子,走到门边。手放在冰冷的门把手上,停顿了几秒。门外,我妈还在哭骂,用最肮脏的语言诅咒我。石磊似乎在劝,又似乎在拱火。
咔哒。
我拧开了门锁。
门外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妈蓬头垢面地站在门口,眼睛肿得像核桃,脸上涕泪横流,看到我拖着箱子出来,愣了一下,随即像被激怒的野兽,又要扑上来撕扯:你敢!石晚晴你敢走!把卡留下!密码留下!
石磊站在她身后,皱着眉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站在他妈那边,或者说,站在他的房子那边。
我侧身,避开我妈抓挠的手,力气出奇地大。箱子轮子碾过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我没有回头,径直走向大门。
石晚晴!你今天要是敢踏出这个门一步!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你死在外面也别想进石家的祖坟!我妈凄厉的哭喊声追在身后,带着绝望的疯狂。
随你。我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拉开了那扇厚重的、油漆剥落的防盗门。
外面楼道的光线有些昏暗,带着一种陌生的自由气息涌了进来。
姐……石磊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丝迟疑。
我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你……你卡里那点钱,真不给我买电竞椅了他问,语气里竟然带着点委屈和理所当然的抱怨。
最后一丝残存的、对这个弟弟的亲情,在这一刻,被他这句话彻底碾得粉碎。
我扯了扯嘴角,拉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抬脚,毫不犹豫地跨出了那道门槛。
身后,传来我妈崩溃的嚎啕大哭和石磊烦躁的抱怨:妈你哭什么啊!烦死了!走了正好!省得天天吵!
砰!
我用尽全力,摔上了身后那扇门。沉重的撞击声,隔绝了里面所有的哭闹、咒骂和令人窒息的索取。也像是,亲手关上了我过去的二十多年。
楼道里很安静。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和行李箱轮子滚动时单调的噪音。老旧的声控灯应声亮起,昏黄的光线投下我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没有想象中的解脱,也没有崩溃大哭。心口那块地方,空落落的,像被硬生生剜掉了一大块肉,冷风嗖嗖地往里灌,疼得尖锐又麻木。
我拖着箱子,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水泥台阶冰冷坚硬,每一步都踩在虚浮的影子上。走出单元门,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我才发现自己脸上冰凉一片,全是未干的泪痕。
去哪
站在破败小区脏乱的花坛边,我看着车来车往的街道,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茫然。这个城市很大,灯火辉煌,却没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我的家,刚刚被我亲手关在了身后。而那个即将成为我婆家的地方,此刻更像一个充满审视和算计的龙潭虎穴。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张明远,或者是他妈。质问我为什么关机问我钱的事还是催问车子的首付
我拿出手机,屏幕果然亮着张明远的名字。我没有接,直接长按关机键。屏幕暗下去的瞬间,世界仿佛也安静了一些。
拖着箱子,我漫无目的地沿着人行道走。霓虹闪烁,映着行色匆匆的路人。他们都有归处,只有我,像个被遗弃的孤魂。
路过一家灯火通明的房产中介,玻璃门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租房信息。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那些数字。合租单间,押一付三……最便宜的一个月也要一千多。
我摸了摸裤兜里那张硬硬的银行卡。二十八万八。这曾经是我妈给石磊准备的老婆本,是王阿姨衡量我价值的砝码,是张明远和他妈算计的共同财产。现在,它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依靠。
心里那个念头越来越清晰: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榨干我血肉的城市,离开这令人窒息的两家人。
我走进旁边一家还亮着灯的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一瓶水和一份最便宜的便当。坐在靠窗的高脚凳上,冰冷的塑料椅面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寒意。我打开手机,重新开机,忽略掉一连串的未接来电和微信轰炸,直接点开了购票软件。
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目的地一个遥远的、完全陌生的南方城市名字跳入眼帘。温暖,湿润,听说生活节奏没那么快。就它吧。
指尖有些颤抖,但我没有犹豫。选日期,明天最早一班高铁。二等座。付款。输入密码时,我停顿了一下。这张卡的密码,是我爸的生日。一个被我妈遗忘,却刻在我心里的日子。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她处心积虑想拿到的密码,其实根本不是什么秘密。
支付成功的提示跳出来。看着订单信息,我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像溺水的人终于挣扎着浮出了水面,吸到了第一口带着腥咸却自由的空气。
当晚,我在高铁站附近找了一家最便宜的青年旅社。狭窄的八人间床位,空气中混杂着汗味和廉价洗发水的味道。我蜷缩在硬邦邦的上铺,听着周围陌生的呼吸声和鼾声,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昏暗的光影。疲惫像潮水一样涌来,但大脑却异常清醒。
天蒙蒙亮时,我就起来了。用冷水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下乌青、眼神却透着一股狠劲的自己。拖着箱子,汇入清早赶高铁的人流。
过安检,候车,检票。一切都按部就班。坐在飞驰的高铁上,看着窗外急速倒退的、熟悉的北方景色逐渐被陌生的田野和丘陵取代,心里那片空落落的地方,似乎被什么东西慢慢填上了一点。
是未知,也是希望。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个不停。我知道是谁。我拿出来,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张明远三个字,还有后面紧跟着的妈(王阿姨)。我任由它们响着,直到屏幕暗下去。很快,又亮起,是微信的语音通话请求。
我划开屏幕,点了接通,但没有放到耳边。
石晚晴!你搞什么名堂!电话不接信息不回!你妈一大早跑到我家来闹!说你把彩礼钱卷跑了!到底怎么回事!张明远气急败坏的声音立刻冲了出来,带着明显的慌乱和愤怒,背景音里似乎还有王阿姨尖利的斥责声。
钱在我这里。我对着手机麦克风,平静地说。
那边瞬间安静了一下。
在你那那……那你妈怎么说……
钱是我石晚晴的。我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怎么用,我说了算。
你什么意思张明远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警惕,石晚晴,你别忘了,那是我们张家给的彩礼!是给我们小家庭的启动资金!不是给你一个人挥霍的!
启动资金我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用来给你妈脸上贴金还是用来填我娘家的无底洞张明远,这钱怎么来的,你妈心里清楚,我也清楚。它买不来我的尊严,也买不来你们家的‘体面’。
你……张明远似乎被噎住了。
王阿姨尖利的声音抢过了电话:石晚晴!你怎么说话的!反了你了!我告诉你,赶紧把钱给我送回来!一分都不能少!否则,这婚就别结了!我们家明远有的是好姑娘排队等着!
好啊。我对着手机,清晰地说道,那就不结了。
什么!王阿姨和张明远同时惊呼。
我说,我一字一顿,确保每一个字都砸进他们耳朵里,婚约,取消。彩礼钱,是我石晚晴的。你们要觉得亏了,可以去告我。法院判我还多少,我就还多少。判不了的,那就是我的。
说完,我不等那边传来更歇斯底里的咆哮,直接挂断了电话。然后,关机。
世界彻底清净了。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高铁平稳地行驶着,轻微的颠簸感传来。窗外,是飞速掠过的、广阔的绿色田野,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斑驳的光影。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袭来,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挣脱枷锁后的、虚脱般的轻松。
新城市的生活,比想象中艰难,但也并非无法承受。
我在网上找了一个离市中心稍远、但交通还算方便的合租公寓。三个房间,我和另外两个刚毕业的女孩合住。房间很小,只放得下一张床、一个简易衣柜和一张小桌子,但窗户很大,阳光能洒进来。月租一千二,押一付三,那张彩礼卡里的钱,第一次真正为我支付了栖身之所。
找工作并不顺利。投出去的简历大多石沉大海,偶尔有几个面试,对方一听说我是从外地刚来,又没什么特别突出的经验,态度就变得敷衍。带来的积蓄像沙漏里的沙子,每天都在减少。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尤其在夜深人静,听着隔壁室友平稳的呼吸声时。
但我没让自己停下来。白天跑面试,晚上就趴在狭窄的书桌前,疯狂地在招聘网站上投简历,或者接一些线上兼职的零活,帮人做做简单的PPT,写写文案,钱不多,但能补贴一点是一点。饿了就煮一碗清汤挂面,加几片青菜和一个鸡蛋。味道寡淡,但能填饱肚子。
那张存着二十八万八的银行卡,静静地躺在我的钱包最里层。那是我的底线,也是我最后的退路。不到山穷水尽,我绝不会动它。那是用我前半生的隐忍和后半生的自由换来的,每一分钱都带着屈辱的烙印。我要把它用在真正能让我站起来的地方。
合租的室友,一个叫林薇,活泼开朗,在广告公司做设计;另一个叫陈静,文静内向,是小学老师。她们对我这个沉默寡言、总是行色匆匆的新室友有些好奇,但保持着礼貌的距离。直到有一天晚上,我胃病犯了,疼得蜷缩在床上直冒冷汗。是林薇听到了动静,敲开我的门,二话不说给我倒了热水,找来了胃药。陈静则默默地煮了一碗热乎乎的小米粥端进来。
晚晴姐,以后别老吃泡面了,对身体不好。林薇皱着眉说。
是啊,晚上下班回来,可以跟我们搭伙做点简单的。陈静的声音轻轻的,却很温暖。
胃里的绞痛在药效和热粥的作用下慢慢缓解。看着她们关切的眼神,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冲得我鼻子发酸。我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湿意逼回去,低声说了句:谢谢。
那之后,我们的关系拉近了许多。周末,她们会拉着我去逛便宜的夜市,淘换季的衣服;晚上回来,偶尔会挤在小小的客厅里,分享一包薯片,聊聊各自工作中的趣事和烦恼。林薇吐槽她的奇葩客户,陈静分享小学生的童言童语。我大多时候听着,偶尔被她们逗笑。这种平淡的、不带任何索取和算计的相处,像久旱的土地终于迎来甘霖,一点点滋养着我干涸的心。
大概是我来这里的第三个月,转机出现了。一家规模不大的电商公司通知我去面试一个运营助理的岗位。面试官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姓吴,短发,看起来很干练。她问了我很多实际操作的问题,比如怎么分析后台数据,怎么优化商品标题,怎么处理客户差评。这些问题,恰好是我之前做线上兼职时摸索过,也认真研究过的。
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结合之前的经验,尽量条理清晰地回答。没有夸大其词,也没有妄自菲薄。
吴经理听着,偶尔点点头,最后问:你之前的工作经历……似乎和电商关系不大为什么想转行做这个
我沉默了一下,没有提那些不堪的家事,只是坦诚地说:因为想在一个新的地方,靠自己的能力,重新开始。电商变化快,有挑战,但我觉得我能学,也能做好。
她看着我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躲闪,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和迫切。片刻后,她说:明天来上班吧。试用期三个月。
走出那栋写字楼,傍晚的风带着初夏的暖意吹在脸上。我抬头看了看天,夕阳把云层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我拿出手机,拍下了这片陌生的、却充满希望的天空。
工作比想象中更忙,也更琐碎。从基础的上下架商品、处理订单、回复客服咨询,到学习分析数据报表、协助策划小小的促销活动。每天像个陀螺一样转,加班是常事。但我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拼命吸收着一切知识。不懂就问,笔记记了一本又一本。
累,但充实。每一分薪水,都是靠我自己实实在在的劳动换来的,揣在兜里,踏实得发烫。
发第一个月工资那天,我请林薇和陈静去楼下新开的麻辣烫小馆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汤锅,翻滚着各种食材。我们仨挤在小方桌旁,吃得满头大汗,辣得直吸气,又忍不住笑。
晚晴姐,恭喜上岸!林薇举着豆奶,笑嘻嘻地跟我碰杯。
以后会越来越好的。陈静也微笑着,眼神真诚。
嗯!我用力点头,眼眶有点热。滚烫的食物下肚,暖的不只是胃。
生活似乎终于走上了正轨。工作渐渐上手,吴经理对我的评价不错。和室友相处融洽。那张彩礼卡,除了最初的房租和必要开支,再也没动过。我开始学着记账,规划每一分钱的用途,给自己存下一点点底气。
我以为,那些过往的泥沼,已经被我远远甩在了身后。
直到一个周六的下午。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屏幕上跳动着那个我刻意遗忘、却早已烂熟于心的名字:张明远。
我盯着那名字,心跳漏了一拍。已经快半年没有联系了。他找我干什么犹豫了几秒,我还是按了接听。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
喂我的声音很平静。
晚晴张明远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刻意放低的、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意味,和半年前电话里的气急败坏判若两人,是……是我。
有事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小区里玩耍的孩子。
我……我妈让我问问你……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语气里透着一种难以启齿的尴尬,那笔彩礼钱……你……你能不能先还一部分给我们家不用全还,先还个十万八万的也行……
果然。还是为了钱。
我心里冷笑一声,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理由
唉……张明远重重叹了口气,透着一股子无奈和烦躁,我妈……她前阵子听信了一个什么高回报的理财,把家里大半积蓄都投进去了,结果……结果那公司跑路了!钱全打了水漂!我爸气得高血压都犯了,现在家里……唉,乱成一锅粥了。我妈天天哭,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王阿姨被骗了这倒是有点出乎意料。那个精于算计、处处要强的女人,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所以呢我淡淡地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那笔钱,当初是你们家自愿给的彩礼,后来婚约也解除了。我没说不还,我说过,法院判多少我还多少。你们可以去起诉。
晚晴!张明远的声音急切起来,带着恳求,别这样!我知道当初是我妈不对,她说话难听,做事也……可那时候不也是被你妈逼急了吗现在家里是真的遇到难处了!你就看在……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
情分我打断他,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显得格外讽刺,张明远,我们之间,有过情分吗在你和你妈眼里,我不就是一个标了价的货物值二十八万八
不是的!晚晴,你听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我打断他,声音冷硬,钱,我有。但那是我石晚晴的。你们家的困难,我表示同情,但与我无关。想要钱,走法律程序。说完,我不再给他任何纠缠的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
放下手机,胸口微微起伏。说不清是解气,还是悲哀。那个曾经我差点要托付一生的男人,在利益面前,也不过如此。他和他妈,和我妈,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
这件事像投入湖面的一颗小石子,只激起了一圈涟漪,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我继续着我的工作和生活。
又过了一个多月,一个更意想不到的电话打了进来。
屏幕上闪烁的名字,让我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收紧——石磊。
自从我摔门离开那个家,这是半年多来,他第一次主动联系我。他想干什么要钱还是替妈来骂我
我盯着那个名字,直到铃声快要结束,才按下了接听键。我没有说话。
喂……姐石磊的声音传过来,带着一种久违的、却又极其陌生的……迟疑和小心
嗯。我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姐……是我,磊磊。他似乎在确认我有没有听出来,语气里带着点讨好的意味,你……你在那边还好吧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石磊会关心我好不好
有事说事。我言简意赅。
呃……那个……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像是鼓足了勇气,姐,我……我快结婚了。下个月初八。
结婚这么快看来那套用我血肉换来的房子,终于派上了用场。
哦,恭喜。我的声音平淡得像白开水。
谢谢姐……他似乎松了口气,随即又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姐,你看……我结婚,你……你能回来吗妈她……她其实挺想你的……
想我是想我的钱吧我心里冷笑。
工作忙,回不去。我直接拒绝。
哦……这样啊……石磊的声音明显低落下去,透着一股失望。沉默了几秒,他又期期艾艾地开口:那……那姐,你看……我结婚,你这当姐姐的……总得……总得表示表示吧也不用多,就……就意思一下你也知道,买房借了舅舅三十万,现在又要办酒席,彩礼……处处都要钱,妈愁得头发都白了……
果然。兜兜转转,还是为了钱。
我甚至能想象出电话那头,我妈是如何在石磊耳边教唆的:给你姐打电话!她心软!你结婚这么大的事,她好意思不表示她手里攥着那么多钱呢!不帮弟弟帮谁
一股深深的疲惫和厌恶感席卷而来。像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泥浆,再次试图将我拖回那个令人窒息的深渊。
石磊,我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冰冷,你听好了。第一,我不会回去参加你的婚礼。第二,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
姐!石磊急了,声音也拔高了,你怎么能这样!我是你亲弟弟!妈现在身体也不好,你就忍心……
我忍心。我打断他,斩钉截铁,石磊,你二十五岁了,不是五岁。你有工作,你有老婆,你有用我的血汗钱买来的房子。你自己的婚礼,你自己的债,你自己负责。我不是你的提款机。从半年前我走出那个家门开始,你们家的事,就跟我石晚晴,没有任何关系了。
石晚晴!你太绝情了!石磊终于撕下了那层虚伪的讨好面具,气急败坏地吼起来,妈说得没错!你就是个白眼狼!没良心的东西!活该张家不要你!
对,我就是绝情。我对着话筒,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的良心,早就在你们一次次把我当牲口一样榨取的时候,喂了狗了。以后,别再给我打电话。打一次,我拉黑一个。
说完,我不再理会电话那头传来的咆哮和咒骂,直接挂断,然后干净利落地将这个号码拖进了黑名单。
做完这一切,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到地板上。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一种近乎虚脱的释放。
结束了。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我和那个名为家的深渊,彻底割裂了。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地板上。不是委屈,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迟来的、巨大的、为那个被彻底牺牲和埋葬掉的石晚晴而流的哀悼之泪。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眼睛干涩发痛。我抹了一把脸,撑着地板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南方的晚风带着湿润的花香和草木气息涌进来,温柔地拂过脸颊。远处城市的灯火璀璨,像散落在夜幕上的碎钻。楼下传来孩子们追逐嬉闹的笑声,清脆悦耳。
我看着这片属于我的、崭新的天地,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股淤积了二十多年的浊气,似乎随着这口深呼吸,被彻底排了出去。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坚定,从心底深处缓缓升起。
我走到书桌前,打开那个带锁的小抽屉。里面放着我的各种证件,还有那张承载了太多不堪的银行卡。
我把它拿了出来,冰凉的卡片贴在掌心。
然后,我拿起手机,点开了银行的APP。登录,查询余额。二十八万八千元整。一分未少。
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几秒。最终,我点开了转账功能。
收款人姓名:李秀娟(我妈的名字)。
账号:输入了她那张用了很多年的、给我打生活费的银行卡号——我记得很清楚。
金额:60000.00(六万元整)。
附言:石磊新婚贺礼。自此两清,勿扰。
确认。输入密码。发送。
看着屏幕上转账成功的提示,我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背负了半辈子的、最沉重的那块巨石。
六万。不多不少。够他们应付一下婚礼酒席,或者还掉一小部分债务。这是我作为女儿和姐姐,能给那个家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体面。从此,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剩下的二十二万八,是我的。是我石晚晴,在这个陌生城市里,重新扎根、向上生长的资本和底气。
关掉手机,我走到小小的阳台上。夜空中繁星点点,晚风温柔地吹拂着发梢。楼下便利店的灯光温暖地亮着,24小时不打烊。
我望着这片承载着我未来和自由的夜色,嘴角慢慢扬起一个真切的、轻松的弧度。
我的路,还很长。但我知道,每一步,都只会向前,向上。
我的钱,我的命,都得攥在自己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