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月亮不再为他而亮 > 第一章

浴室里的水珠滴落声在深夜里格外清晰,一声,又一声,砸在冰冷的瓷砖上,也砸在我空洞的心坎上。我盯着镜中的自己——三十四岁的林悦。
灯光是冷的,镜面也是冷的,映照出的那张脸,眼角的细纹在这样毫不留情的照明下纤毫毕现,像地图上悄然延伸的沟壑。曾经饱满、透着青春弹性的苹果肌,如今需要刻意地、微微上扬嘴角才能勉强显现出一点轮廓。手指无意识地抬起,抚过锁骨下方那道几乎隐没在皮肤纹理里的浅淡疤痕。
指尖的触感细微而真实,那是生小雨时,命运在我身上刻下的永久印记。陆远曾无数次在缠绵后亲吻那道疤,温热的气息拂过皮肤,他说那是爱的勋章,是他生命里最荣耀的印记。现在想来,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的讽刺,灼烧着回忆。
洗手台上,那支珊瑚粉的YSL口红像一把淬了毒的锋利匕首,横陈在那里,毫不留情地刺穿了我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自欺欺人。
三天前,在陆远那件昂贵的、熨帖得一丝不苟的深灰色西装内袋里发现它时,冰冷的金属外壳在玄关顶灯的照射下,闪烁着一种无机质的、令人心寒的光芒。色号标签清晰得刺眼——蜜桃初吻。
多么鲜嫩,多么适合年轻女孩的颜色,带着初涉情事的懵懂与诱惑。它像一个无声的嘲笑,宣告着我的时代彻底落幕。
妈妈…
小雨带着浓浓睡意的、软糯的声音从虚掩的门外传来,像一根纤细却坚韧的丝线,瞬间将我濒临溃散的意识猛地拉回现实。
我迅速抬手,近乎粗暴地抹去眼角尚未成型的湿润,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推开浴室门,六岁的儿子抱着他那个毛绒都磨得有些发亮的棕色小熊玩偶,光着小脚丫站在冰凉的地板上,睡眼惺忪,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像只困倦的小鸟。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他揉着眼睛,声音里带着孩童特有的、毫无保留的依赖和委屈。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酸又疼。我蹲下身,视线与他齐平。一股熟悉的、带着淡淡甜橙味的儿童洗发水香气钻入鼻腔,这是唯一能在此刻让我感到一丝微弱安心的味道,像风暴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我伸手将他额前柔软的碎发拨开,指尖感受到他温热的皮肤。爸爸今天加班,有很重要的工作。我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甚至挤出一个微笑,小雨最乖了,先跟小熊回去睡觉好不好妈妈一会儿就来陪你。
他懵懂地点点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抱着小熊一步三晃地走回自己的小房间。那小小的、信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我挺直的脊背瞬间垮塌下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哄睡孩子后,客厅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我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身体陷进去,手指却无意识地、一遍遍用力摩挲着冰凉的手机金属边缘,仿佛那是连接着悬崖的唯一绳索。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细密的雨滴敲打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发出连绵不绝的、细碎的声响。
这声音在深夜里被无限放大,钻进耳朵,钻进心里,带着一种冰冷黏腻的触感,像是某种不祥预兆的低语,又像是命运嘲弄的鼓点。
突然,手中紧握的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亮起,刺眼的白光在黑暗中炸开,瞬间攫取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是周婷的消息,只有简短却重若千钧的几个字:悦悦,你得看看这个。后面紧跟着一张尚未加载出来的图片预览小图,模糊一片,却像黑洞般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我的指尖在触碰屏幕的瞬间变得冰凉,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指尖微微颤抖着点开大图。
加载的进度条慢得如同凌迟。
终于,画面清晰地呈现出来——
陆远。我的丈夫。
他正亲昵地搂着一个年轻得刺眼的女孩,背景是La
Seine餐厅那极具辨识度的、缀满星星灯的欧式雕花门廊。他们在接吻。陆远微微侧着头,一只手紧紧箍着女孩纤细的腰肢,姿态投入而忘我。那家昂贵得离谱的法餐厅,是我们结婚五周年纪念日时,他精心安排、带我去的地方。
我记得那天他穿着挺括的白衬衫,记得摇曳的烛光,记得他隔着桌子握住我的手,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说:悦悦,我们要一直这样走下去。
那顿饭的人均消费,抵得上我当时半个月的工资。
照片里的女孩,穿着一条极其贴身的正红色吊带紧身裙,勾勒出青春无敌的饱满曲线。皮肤在餐厅门口暖昧的灯光和城市夜色的映衬下,泛着一种毫无瑕疵的、珍珠般的光泽。年轻,就是她最耀眼的资本。然而,真正让我全身血液瞬间冻结、呼吸骤然停滞的,是她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的那枚戒指!款式古朴,镶嵌着一颗不大的、却异常纯净的蓝宝石——那分明是陆远祖母留下的传家宝!
去年,陆远曾一脸懊恼地对我说不小心弄丢了,我为此自责愧疚了好久,翻遍了家里每一个角落,甚至偷偷跑去珠宝店想找个相似的替代品……原来,它不是丢了,是换了主人!
巨大的恶心感伴随着尖锐的疼痛猛地攫住我的胃部,绞紧、翻腾。我几乎是踉跄着冲进卫生间,双手死死撑在冰冷的洗手台边缘,对着光洁的陶瓷面盆干呕,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
钥匙插入锁孔、金属转动的声音,在死寂的午夜十二点十七分突兀地响起。我像一尊被瞬间抽空了灵魂的雕塑,僵硬地站在客厅的中央,隐没在厚重的黑暗里。
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陆远高大的身影侧着身挤了进来。他似乎习惯了深夜归家,动作熟练地反手轻轻关上门,然后才伸手去按玄关的壁灯开关。
啪嗒。
暖黄色的灯光瞬间倾泻下来,驱散了玄关的黑暗,也清晰地照亮了客厅里,如同鬼魅般静立着的我。
灯光亮起的刹那,陆远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他正准备脱外套的手臂停在半空,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他眼中的慵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餍足的疲惫,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慌乱取代。他下意识地避开我直视的目光,那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没有愤怒,没有哭喊,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还没睡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心虚,试图用惯常的语气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迅速转过身,动作流畅得像是排练过千百遍,将身上那件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外套取下,挂上玄关的胡桃木衣帽架。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股刻意的正常。
我们谈谈。我的声音响起,平稳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没有颤抖,没有哽咽,只有一种耗尽所有情绪后剥离出来的、可怕的平静。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站在那里,背对着我,似乎在调整呼吸,也像是在酝酿说辞。
我没有给他组织谎言的时间。直接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按下了开启键。
嗡——
65寸的巨大液晶电视屏幕瞬间亮起,幽蓝的光线在黑暗的客厅里铺开,像一块巨大的冰面。紧接着,那张在La
Seine门口拍摄的、他与年轻女孩拥吻的亲密照片,被清晰地、无限放大地投射占据了整面电视墙!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他沉迷的表情,女孩娇媚的笑容,那枚刺眼的蓝宝石戒指,甚至女孩耳垂上那对小巧的钻石耳钉……
陆远猛地转过身,当看清屏幕上是什么时,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纸一样的苍白。他的眼睛骤然瞪大,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收缩,嘴唇微张,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声。最初的惊愕如同潮水般退去,迅速被一种被当场捉奸的慌乱和狼狈取代。
他的眼神开始闪烁,不敢再看屏幕,也不敢再看我,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衬衫下摆。然而,这慌乱仅仅持续了不到五秒钟,一种奇异的、扭曲的释然竟然慢慢爬上了他的脸庞。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终于等到了审判落下的那一刻。
既然你知道了…他长长地、极其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甚至抬手松了松紧紧勒着脖子的领带,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疲惫感。他走到客厅角落那个恒温酒柜前,拿出一瓶昂贵的单一麦芽威士忌,给自己倒了小半杯。
琥珀色的液体在厚重的玻璃杯中晃荡,折射出冰冷的光。悦悦,他开口,语气带着一种令我作呕的、居高临下的怜悯,我们之间…早就没有感情了。这样也好,说开了也好。
因为我变老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像一块冰棱划过玻璃,异常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还是因为你从来爱的,就只是那个二十岁、不谙世事、满眼崇拜看着你的林悦
陆远端着酒杯的手顿了一下,随即仰头喝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他微微皱了下眉,似乎在组织语言。你不一样了,他放下酒杯,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却带着一种打量和评判的疏离,以前的你,多明媚啊,像个小太阳,笑起来整个世界都亮了。看看现在的你…
他的视线扫过我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家居服,扫过我未施脂粉的脸,眼里只剩下柴米油盐,孩子的作业,超市的折扣券…你身上那股劲儿,没了。
他语气里的惋惜听起来如此虚伪。
上次你约我庆祝升职,订好了餐厅。我平静地打断他,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我推掉了小雨幼儿园的亲子活动,特意穿了那套你说好看、花了我近半个月工资买的休闲套装,化了妆,提前半小时到了餐厅。
我看着他,清晰地复述着每一个细节,我等了整整两个小时。给你打了七个电话,前三个无人接听,后四个直接关机。餐厅打烊前,我一个人,吃完了那份双人套餐里的两份牛排。
我甚至微微歪了下头,味道还不错,就是有点凉了。
陆远眉头紧紧蹙起,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困惑和茫然。他努力回想着,嘴唇微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显然,这件事在他庞大的、需要处理的重要事务列表中,根本不值一提,早已被彻底遗忘在某个犄角旮旯。
一股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四肢百骸。支撑着我的最后一点力气似乎也被抽空了。我突然觉得无比厌倦,厌倦这精心布置的家,厌倦眼前这个曾经深爱、如今却陌生得可怕的男人,厌倦这场早已腐烂的婚姻。
她叫什么名字我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尘埃落定后的空洞。
苏雯。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随即像是反应过来,脸上掠过一丝烦躁和不耐,用力挥了挥手,这都不重要!悦悦,我们没必要闹得那么难看。我们可以…文明地解决这件事。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一种施舍般的、自以为宽容的腔调,房子归你,毕竟你跟小雨住习惯了。小雨的抚养权,我们可以好好商量,共同抚养,或者主要跟着你,我多出抚养费,这些都…
你要去做结扎手术。我打断他精心构建的文明蓝图,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直直刺入他的瞳孔深处。
哐当!
他手中的酒杯猛地一晃,琥珀色的酒液泼洒出来,溅在他昂贵的西裤和脚下的羊绒地毯上。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烫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瞪着我,声音拔高,带着荒谬和震怒:什…什么!林悦,你疯了吗!
我不希望,我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淬了寒冰的刀锋,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切割着空气,小雨将来有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为了陆家的财产,跟他争得头破血流,像一群鬣狗分食腐肉。
我向前逼近一步,将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收入眼底,答应这个条件,财产我们可以平分。我只要小雨。
陆远脸上的震惊如同潮水般退去,迅速被一种强烈的、被冒犯的嘲讽和愤怒取代。他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一样,上下打量着我,嘴角勾起一个极其讽刺的弧度,声音里充满了轻蔑:林悦,你以为你是谁法官吗还是上帝离婚后我爱跟谁生孩子是我的自由!你凭什么干涉简直荒谬绝伦!
那我们就法庭见。我没有任何犹豫,干脆利落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巨大的电视屏幕背景光映在我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沉入阴影,如同我此刻决绝的心境。我会出示这些年收集的所有证据——‘La
Seine’这张照片只是开胃菜。
你那些出差行程单、酒店开房记录、给‘苏雯们’买奢侈品的流水、甚至可能还有…某些更精彩的视频片段
我看到他瞳孔骤然收缩,脸色由红转白。陆远,你觉得,法官大人会更倾向于把小雨的抚养权判给一个滥情成性、毫无家庭责任感的父亲,
我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还是一个虽然暂时经济拮据,但有稳定收入、全身心爱着孩子、并且手握你所有不堪证据的母亲
他眼中的慌乱不再是稍纵即逝,而是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扩散开来,带着真实的恐惧。他爱儿子吗或许。但此刻我更确信,他更爱的是父亲这个身份带来的社会评价和朋友圈里的炫耀资本——聪明、乖巧、继承了他英俊相貌的小雨,是他完美人设不可或缺的勋章。失去小雨的抚养权,对他精心维护的形象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你变了,悦悦。他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撞在酒柜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震惊,有不解,甚至还有一丝…受伤以前的你…不会这么冷酷,这么…精于算计。
不,陆远。我缓缓摇头,所有的情绪都被抽离,只剩下彻底的冰冷和清醒,我只是…不再爱你了。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也砸在他骤然失神的脸上。客厅里只剩下电视屏幕发出的、映照着那张刺眼照片的幽幽蓝光,以及窗外那永不停歇的、令人心烦意乱的雨声。
离婚的进程快得超乎想象。陆远在短暂的愤怒、挣扎和权衡之后,终究在律师冷静的分析和我手中那些沉甸甸的证据链面前妥协了。他签了字,在那一式两份、宣告我们十年婚姻彻底终结的离婚协议书上。同时签下的,还有一份附加的、具有法律效力的结扎手术知情同意书。律师见证下,他签下自己名字时,笔尖划破纸张的沙沙声,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刺耳。
签完最后一个名字,他放下笔,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靠在椅背上,抬起头,目光长久地、复杂地停留在我的脸上。那目光像探照灯,一寸寸扫过我的眉眼、鼻梁、嘴唇,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审视,仿佛要在眼前这张已然褪去青涩、刻上岁月和风霜痕迹的脸上,努力搜寻当年那个在春日校园樱花树下、穿着白裙子对他回眸浅笑、眼神里盛满星辰的女孩的影子。
然而,他看到的,只有一片平静无波的深潭,再也映不出他半分身影。
搬家那天,阳光异常刺眼,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泼洒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晃动的光斑。打包好的纸箱堆满了客厅,像一座座沉默的墓碑,埋葬着过去的生活。小雨抱着他最喜欢的恐龙玩偶,哭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身体因为剧烈的抽噎而不断颤抖,死死抱住陆远的腿不肯撒手,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爸爸…爸爸不走!小雨要爸爸!哇……
陆远蹲下身,高大的身躯微微蜷缩,他伸出双臂,用力将哭成泪人的儿子紧紧搂在怀里。阳光勾勒出他英俊依旧的侧脸轮廓,我站在几步之外,清晰地看到他眼角也悄然爬上了细密的纹路。那曾经只需一个回眸、一个微笑就能让我心跳失序的魅力,此刻依旧存在,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再也无法在我心底激起一丝涟漪。
小雨乖,不哭。陆远的声音带着刻意放软的安抚,手指笨拙地擦着儿子脸上的泪,爸爸不是不要小雨了。爸爸只是…暂时不和你们住在一起了。爸爸保证,每周都来看你,带你去吃好吃的,去游乐场玩,好不好
他努力维持着笑容,试图用承诺来填补孩子世界崩塌的一角。
新租的公寓在老城区一栋不算新的居民楼里,面积只有原来那个宽敞明亮的大平层的一半。墙壁有些泛黄,厨房和卫生间也显得有些局促和陈旧。唯一的好处是,它离小雨的幼儿园和我新找的工作地点都很近,步行都在十五分钟之内。
搬进来的第一个夜晚,充满了陌生和不安的气息。狭小的空间里堆满了尚未拆封的纸箱,像一个个沉默的怪兽。小雨抱着他的小熊,蜷缩在唯一收拾好的小床上,起初只是小声地啜泣,后来情绪彻底崩溃,抱着我的脖子哭到几乎背过气去,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剧烈地起伏,小脸上挂满了湿漉漉的泪痕,在昏暗的床头灯下闪着微光。
我紧紧抱着他,手掌一遍遍、轻柔地拍抚着他单薄的脊背,感受着他温热的眼泪浸透我肩头的衣料。指尖拂过他湿润的脸颊,替他擦去泪水,动作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和温柔。就在这一瞬间,一种迟来的顿悟像电流般击中了我——过去的几年,我像一个被上了发条的陀螺,疯狂地旋转着,只为扮演好陆远需要的那个完美妻子:精致得体,将家打理得一尘不染,将他的喜好奉为圭臬,将他的事业当作自己的荣光…却在不经意间,忽略了去好好做一个足够好的母亲。我错过了多少儿子细微的成长瞬间错过了多少他需要我专注陪伴的时光
重新踏入职场,其艰难程度远超我的预期。那家规模中等的广告公司里,人事部经理是个看起来比我还年轻几岁的女孩,妆容精致,眼神锐利。她翻看着我那份标注着五年空白期的简历,眉头不自觉地蹙紧,指尖在那段空白处轻轻点了点,语气带着公式化的质疑:
林女士,从您的履历上看,您有整整五年的职场空白期…这在我们这个行业,尤其是文案这种需要紧跟潮流、高强度输出的岗位,是个…不小的劣势。她抬起头,目光带着审视,您觉得,您还能适应现在快节奏的工作环境吗您的思维、您的知识储备,是否跟得上时代的变化
我挺直背脊,迎上她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五年全职主妇的生活,磨平了职业女性的棱角,却也淬炼了另一种刚硬。
是的,我有五年没有在传统意义上的公司里打卡上班。我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一种沉淀后的力量,但这五年,我并非无所事事。我管理着一个家庭的日常运转和财务支出,精打细算,规划长远;我策划并独立执行过三场超过百人的大型家庭聚会和社区活动,从场地、流程、物料到人员协调,事无巨细;我更处理过无数大大小小的家庭突发状况——孩子深夜高烧、老人意外摔伤、水管爆裂、电器故障…在没有任何外援的情况下,独自判断、决策、行动。
我顿了顿,目光直视着对方,我相信,这些能力——统筹规划、资源整合、危机处理、高效执行、强大的心理承受力和责任心——在任何职场环境中,都同样宝贵,甚至更加不可或缺。我需要的,只是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或许是那份不容置疑的沉稳,或许是眼中沉淀的坚韧打动了她。最终,我得到了一份广告公司初级文案的工作。薪水微薄,只有离婚前陆远随手给我零花钱的一半,但足以支付这间小屋的租金和小雨幼儿园的费用,支撑起我们母子二人最基本的生活。这微薄的薪水,却是我靠自己双手挣来的、带着尊严和重量的基石。
然而,工作的第一个月,简直是一场炼狱般的噩梦。全新的行业规则、早已迭代数轮的网络用语、快得令人窒息的工作节奏、同事们飞快的语速和层出不穷的缩写…一切都让我像个误入高速赛道的蹒跚老人。更雪上加霜的是,作为一个单亲妈妈,时间的匮乏成为最大的敌人。
有一天,为了赶一个第二天就要提案的重要项目,整个小组加班到晚上十点多。当我终于从令人头昏脑涨的电脑屏幕前抬起头,看到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十点时,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抓起包,连外套都顾不上穿,我像疯了一样冲出写字楼,在深夜清冷的街头狂奔向幼儿园。
当我气喘吁吁、头发凌乱地冲到幼儿园门口时,整栋楼只剩下值班室还亮着微弱的光。透过玻璃门,我看到小雨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地坐在门厅的小板凳上,旁边陪着同样一脸疲惫的值班老师。他低着头,小手拿着一支蜡笔,在一张白纸上漫无目的地涂画着。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起头。
当看清是我时,那双原本带着迷茫和害怕的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他丢下蜡笔,从凳子上跳下来,像一颗小炮弹一样冲向我,紧紧抱住我的腿,放声大哭,那哭声里充满了被抛弃的恐惧和委屈:
妈妈!哇……你去哪里了妈妈是不是不要小雨了别的小朋友…都…都走了好久好久了……呜呜呜……
那一刻,巨大的愧疚、心疼、疲惫、无助像滔天巨浪瞬间将我淹没。我蹲下身,用尽全身力气将哭得浑身颤抖的儿子紧紧搂在怀里,脸埋在他散发着奶香味的柔软发顶,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冰冷的夜风裹挟着细密的雨丝吹在脸上,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沿着脸颊滑落,流进嘴里,咸涩得发苦。我在幼儿园昏黄的门灯下,抱着我失而复得的珍宝,像个迷路的孩子般痛哭失声。
但生活不会因为你的眼泪而停下脚步。哭过之后,路还得继续走。
我学会了在凌晨五点,城市还沉浸在深沉的睡眠中时,强迫自己从短暂的休息中挣扎起身。窗外是灰蒙蒙的天色,只有零星几盏路灯亮着。咖啡机发出沉闷的嗡鸣,成为一天开始的背景音。我坐在狭小的餐桌旁,就着台灯的光,在笔记本电脑上修改文案,键盘敲击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当第一缕天光透过厨房窄小的窗户照进来时,我才揉着酸涩的眼睛,开始准备早餐和小雨带去幼儿园的午餐便当。
我学会了如何利用碎片时间,在拥挤颠簸的公交车上,一手抓着吊环保持平衡,一手拿着手机或打印稿,争分夺秒地修改文案,屏蔽掉周围的嘈杂,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如同我无法回头的过往。
我更是练就了在三十分钟内,变魔术般地用有限的食材做出一顿营养均衡、还能哄儿子开心的晚餐的本事。厨房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伴随着小雨在客厅玩玩具的稚嫩话语声,竟也慢慢成了这间小屋最温暖的背景音。
日子像沙漏里的沙子,一天天无声地滑落。那些被背叛的尖锐疼痛,那些独自支撑的惶恐不安,那些深夜无眠的辗转反侧,并没有消失,却在日复一日的忙碌、责任和与儿子相依为命的点滴温暖中,被一层层粗糙的沙砾覆盖、包裹。伤口依旧存在,却在生活的重压下,以一种近乎麻木的方式,慢慢结痂。
偶尔,和唯一的闺蜜周婷通电话。她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地告诉我一些关于陆远的消息。
听说…他和那个苏雯,好像没多久就分了周婷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有些迟疑,具体不太清楚,好像是苏雯嫌他…管得太多还是太黏人反正是分了。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没有离开电脑屏幕上需要修改的广告语。
然后呢,周婷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好像又换了个…更年轻的才二十出头吧是个小网红还是什么的不过听说…也没好多久,好像就…两三个月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和复杂,你说陆远他…图什么啊
我敲击键盘的手指没有停。图什么或许只是图那份永远追逐新鲜、永远被年轻肉体崇拜的虚幻快感吧。像一个不知餍足的饕客,永远在寻找下一道能刺激麻木味蕾的菜肴,却永远尝不到满足的滋味。
哦,对了,周婷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有一次…嗯,在一个饭局上碰到他朋友,喝多了点,说漏嘴了。说陆远跟他们抱怨,说现在的女孩,一个比一个肤浅,只盯着他的钱和那点地位,根本不懂他…说她们…都比不上你当年…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我对着电脑屏幕,无声地牵动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比不上陆远所谓的比不上,不过是那些年轻的猎物们,不会像我当年那样,把他随口说的一句废话都奉为金科玉律,不会为了他一个眼神而患得患失,不会牺牲自己的全部去成就他的完美人生。
她们目的明确,要的是他口袋里的钱和他身份带来的光环,而不是他陆远这个人本身。多么讽刺,当猎人发现猎物不再为他的诱饵神魂颠倒时,竟然会感到失落和不满。
陆远为了增进小雨和苏雯的感情,周末提议带他去新建的大型户外探险乐园。小雨很期待,我也无法阻止他们的亲子时间。
那个下午,我正在公司赶一个紧急方案,手机突然疯狂震动。是陆远的号码,但接通后传来的却是苏雯带着哭腔、语无伦次的声音:林姐…小雨…小雨摔了!流了好多血!在…在市儿童医院急诊!
data-fanqie-type=pay_tag>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方案、电脑、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了。抓起包就往外冲,一路上心脏狂跳,几乎无法呼吸。赶到急诊室时,刺鼻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
陆远脸色惨白地靠在墙上,苏雯则坐在长椅上捂着脸抽泣。小雨小小的身体躺在移动病床上,额角包着厚厚的纱布,隐隐渗出血迹,脸上有擦伤,一条胳膊用夹板固定着,眼睛紧闭,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怎么回事!我的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颤抖,冲到小雨床边,轻轻握住他没受伤的小手,冰凉。
陆远抬起头,眼神充满慌乱和后怕:在…在攀岩区…小雨爬得有点高,他有点害怕,喊苏雯…苏雯在看手机,没及时过去…他就…就摔下来了…
他看向苏雯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
苏雯立刻抬起头,眼泪汪汪地辩解:我不是故意的!我刚拿出手机想给他拍照!他就突然松手了!那么高…太吓人了…她的恐惧是真的,但更多的是为自己开脱。
一股冰冷的怒火直冲头顶。我强压着几乎要爆发的情绪,看向陆远,一字一句地问:你当时在干什么
陆远避开我的目光,声音干涩:我…我去买饮料了…想着有苏雯看着…
买饮料我几乎要冷笑出来,陆远,那是你的儿子!在那么高的地方!你把他交给一个只顾着拍照、根本不懂照顾小孩的人!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急诊走廊里格外清晰,带着淬了冰的寒意。
苏雯哭得更凶了。陆远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颓然地低下头。
医生出来说明了情况:轻微脑震荡,额头需要缝几针,手臂尺骨骨裂,需要打石膏固定至少六周。万幸没有更严重的损伤。听到骨裂两个字,我的心像被撕裂了一样。我谢过医生,回到小雨身边。
护士正在准备推他去缝合和打石膏。小雨醒了,看到我,瘪着嘴,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虚弱地喊:妈妈…疼…好疼…
那声音像刀子一样割着我的心。
我俯身紧紧贴着他的小脸,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宝贝不怕,妈妈在,妈妈一直在。医生阿姨会帮你,很快就不那么疼了。
我轻轻哼起他小时候最爱的摇篮曲,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紧紧抓着我的手指,像抓住唯一的浮木。
整个处理过程,我始终陪在小雨身边,握着他的手,不停地低声安抚。陆远和苏雯站在门外,透过玻璃看着。苏雯似乎想进来,但被陆远拉住了。我看到陆远看着我和小雨的眼神,复杂极了,有愧疚,有心疼,或许还有一丝…对我和小雨之间那种无法被取代的紧密连接的茫然。
处理好所有伤,住进病房已是深夜。小雨因为药物作用沉沉睡去,但眉头还微微皱着。我坐在床边,看着他头上缠的纱布和手臂上厚重的石膏,心如刀绞。陆远走进来,低声说:悦悦,对不起…我…
出去。我没有看他,声音疲惫却异常清晰,现在,我只想陪着我儿子。任何话,等小雨好了再说。
陆远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默默地退了出去。
几天后,陆远约我见面,眼下带着更深的青色,整个人憔悴了不少:苏雯和我分手了。她说受不了我永远把你放在第一位…也受不了那天在医院,我…我最后看向她的眼神。
他苦笑了一下,她说我其实根本没放下你,只是在找借口。
我看着他疲惫而真实的脸,没有幸灾乐祸,只有平静:陆远,你爱的不是我,也不是苏雯或者别的谁。你爱的只是你自己,和你想象中的‘白月光’。你享受被追逐、被崇拜的感觉,却承担不起真正的责任,无论是丈夫的责任,还是父亲的责任。小雨受伤这件事,就是最残酷的证明。
陆远想反驳,但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颓然地靠向椅背,眼神空洞。他无法否认小雨的伤,是源于他的疏忽和轻信。
以后小雨的探视,我语气坚定,必须提前告知我具体地点和活动内容。任何有潜在危险的活动,必须我在场,或者由我认可的专业人员陪同。否则,我会申请限制你的探视权。这次是骨裂,下一次呢我不敢赌。
陆远沉默了很久,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他看向我的眼神,第一次没有了那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只剩下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或许,是终于开始正视眼前这个他曾经以为无比熟悉、如今却异常坚韧的女人。
那天晚上,我站在新公寓狭小的阳台上看月亮。小雨额上还贴着纱布,手臂打着石膏,像个小战士一样跑过来,依偎在我身边:妈妈,你在看什么
看月亮。我摸摸他的头,月光温柔地洒在他受伤的小脸上,但它不是为了谁而亮的,它只是自己发光。
我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感受着他温热的呼吸。心中那片曾经被陆远占据的荒芜之地,早已被新的生活、工作的挑战、以及对这个小小生命沉甸甸的爱和责任填满。我不必做照亮任何人的月光。
我只需要做林悦,做小雨的妈妈,做自己生命的主角,稳稳地发光,照亮自己和儿子前行的路。这光,虽不耀眼夺目,却足够温暖、足够坚韧、也足够明亮。
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永远找不回来了。就像月光,你无法永远占有它,只能珍惜它照耀你的时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