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风卷着血腥味掠过鼻尖时,虞岁婉的靴底正碾过最后一个匪徒的咽喉。
玄色骑装沾着半干的血渍,她抬手抹去颊边溅到的温热液体,目光穿过横七竖八的尸体,落在那片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草丛里。
沈予安蜷缩在那里,像一片被狂风撕扯过的云。
月白锦袍碎成了褴褛的蛛网,露出的肩颈上布满青紫交错的痕,雪一样的肌肤被泥土和血污糊得斑驳。他素来一丝不苟的发髻散了,墨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看得见紧咬到泛白的唇瓣,和微微颤抖的肩线。
虞岁婉的指尖骤然收紧,握着剑柄的指节泛白。她认得那件袍子——上月她生辰,沈予安亲手绣了并蒂莲在袖口,说等将来嫁入东宫,要日日穿着给她看。
那时他坐在窗边,阳光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语调温温软软,带着点被宠坏的矜持:皇太女殿下可要说话算数,八抬大轿来迎,不许委屈了我。
她当时笑着捏他的脸,说:自然,我的予安,要风风光光的。
可现在,她的风光霁月,碎在了这荒山野岭里。
予安。虞岁婉放轻脚步走过去,声音尽量放柔,却还是惊得那人猛地一颤。
沈予安像受惊的小兽般往里缩了缩,埋在膝间的脸更深了。有细碎的呜咽从臂弯里钻出来,不是哭,是被生生掐断的、带着极致羞耻的喘息。
虞岁婉蹲下身,喉间发紧。她想碰他,手伸到半空又停住——他现在像件一碰就碎的琉璃,她怕自己的触碰会变成又一道伤害。
是我,岁婉。她低声说,视线扫过他裸露手臂上的擦伤,别怕,坏人都死了。
沈予安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过了许久,他才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
那双眼睛现在空得可怕,像蒙了层灰的玉,湿漉漉地望着她,里面翻涌着绝望、难堪,还有一丝……乞求。
别……别看我。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破碎的气音,我脏了……
虞岁婉的心像被狠狠攥住,疼得她喘不过气。她终于忍不住,伸手轻轻拂开他额前凌乱的发,指尖触到他冰凉的皮肤:不脏。予安,你从来都不脏。
脏了……沈予安猛地别过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砸在沾满泥污的衣料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我不能……不能嫁给你了……我配不上……
他是丞相府精心教养的嫡子,自小被教导要守身如玉,要端庄自持,要成为配得上世间最尊贵女子的正夫。清白是他的盔甲,是他的体面,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可现在,这一切都没了。
虞岁婉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然站起身,拔出长剑。寒光闪过,她一剑劈在旁边的巨石上,火星四溅,石屑纷飞。
谁敢说你配不上她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沈予安,你听着——你是我虞岁婉定了的人,这辈子,只能是我的正夫。别说只是遇到些畜生,便是天塌下来,我也护着你。
沈予安怔怔地看着她,眼泪糊了满脸。
虞岁婉收了剑,重新蹲回他面前,语气又软下来,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翼翼:我带你走,好不好回我那里,没人会伤害你,也没人会说闲话。
她脱下自己的披风,轻轻裹在他身上,将那些不堪的痕迹一一遮住。披风上还带着她的体温和淡淡的龙涎香,那是沈予安从小闻到大的、让他安心的味道。
他没有再挣扎,只是任由她将自己打横抱起。身子轻得像片羽毛,虞岁婉抱着他,只觉得怀里的人轻得让人心慌。
睡一会儿。她低头在他耳边说,声音温柔,到了地方,我叫你。
沈予安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那里有熟悉的气息。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她的怀抱太让人安心,他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没多久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只是睡梦中,眉头依旧紧紧蹙着。
虞岁婉抱着他翻身上马,吩咐身后的护卫:清理干净这里。
护卫领命。虞岁婉勒紧缰绳,调转马头,玄色的披风在风中扬起,像一只护崽的鹰,带着她的珍宝,朝着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山风依旧在吹,只是这一次,似乎带上了点暖意。
2
回到一处僻静的私宅
将沈予安放躺在床上,虞岁婉轻声吩咐侍女:去准备热水和干净的衣物,动作轻点,别吵醒他。
侍女应声退下。虞岁婉坐在床边,看着沈予安苍白的睡颜,心中五味杂陈。
没过多久,侍女端着热水和衣物进来了。虞岁婉挥了挥手,让她们都退下,自己则拿起帕子,蘸了温水,小心翼翼地想要为沈予安擦拭脸颊。
就在她的手快要碰到沈予安脸颊的时候,沈予安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嘴唇哆嗦着:别碰我……
虞岁婉的心一痛,连忙收回手,柔声说:是我,予安,我是岁婉。我想帮你擦擦脸,你身上还有伤,需要清理一下。
沈予安怔怔地看着她,眼神慢慢恢复了一些清明,但那份恐惧和戒备却丝毫未减。他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嘶哑:我自己来……
你身上有伤,不方便。
虞岁婉耐心地劝说着,我会很小心的,不会弄疼你。
沈予安沉默了许久,似乎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他还是缓缓点了点头,只是依旧低垂着头,不敢看虞岁婉。
虞岁婉松了口气,拿起帕子,轻轻地为他擦拭脸颊。他的皮肤很细腻,此刻却因为惊吓和寒冷而有些粗糙。擦完脸,她又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手臂上的污渍。当帕子碰到那些青紫的瘀痕时,沈予安的身体还是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虞岁婉的动作更加轻柔了,她一边擦,一边低声说:忍一忍,很快就好。擦干净了,换上干净的衣服,会舒服一些。
沈予安没有说话,只是将脸埋得更深了。
清理完伤口,虞岁婉又让人请来了医师。医师仔细检查了沈予安的伤势,除了一些皮外伤,还有几处比较深的伤口需要缝合。更重要的是,他的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刺激,需要好好调养。
医师开了药,又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便退下了。
虞岁婉亲自为沈予安上药、包扎。她的动作很轻柔,尽量避免弄疼他。沈予安一直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因为别的。
包扎好伤口,虞岁婉又为他换上了干净柔软的衣物。看着他蜷缩在床上,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虞岁婉的心揪得紧紧的。
好好睡一觉吧,这里很安全。
虞岁婉为他掖了掖被角,轻声说道。
沈予安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应她。
虞岁婉坐在床边,守了他一夜。她看着他时而安稳,时而不安的睡颜,心中默默祈祷着,希望他能早日走出这场噩梦。
东宫偏殿的窗棂糊着细纱,将外面的日光滤得柔和。
沈予安躺在床上,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
虞岁婉坐在床边,看着他沉睡的脸。他的唇色还是很淡,眼窝微微陷着,即使在睡梦中,睫毛也时不时颤一下,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梦。
她伸手,轻轻抚平他蹙着的眉。指尖刚触到他的皮肤,沈予安就猛地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惊恐,像只被惊醒的幼鹿,下意识地往后缩,直到后背抵到床板,退无可退。
别碰我!他声音发颤,带着浓浓的戒备。
虞岁婉的手僵在半空,心口一涩。她慢慢收回手,放柔了声音:是我,予安。我们回东宫了,很安全。
沈予安怔怔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周围熟悉的陈设——这是她平日处理政务时休息的偏殿,他以前常来这里找她,有时是送点心,有时是陪她下一盘棋。
熟悉的环境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但很快,那些不堪的记忆又像潮水般涌来,他猛地闭上眼,双手紧紧抓住被子,指节泛白。
我……我想回家。他哑声说。
虞岁婉沉默了。她知道他说的家是丞相府,可现在的他,怎么回得去
丞相沈清鸢是出了名的铁腕,对子女要求极严。沈予安是她最得意的儿子,被寄予厚望,从小就被按照最高标准教养。若是让沈清鸢知道发生了这种事……虞岁婉不敢想。
在这个女子为尊的国度,男子的清白比什么都重要。若是传出去,沈予安这辈子都抬不起头,丞相府也会沦为京城的笑柄。
暂时不能回去。虞岁婉轻声说,你娘那边,我已经派人去说,说你在寺庙祈福时偶感风寒,我接你回东宫静养,过几日再送你回去。
沈予安猛地睁开眼,眼神里满是慌乱:不行!她会起疑的!我彻夜未归……
我已经安排好了。虞岁婉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她用自己的掌心包裹着,试图传递一点暖意,我让寺庙的主持对外说,你为了替我求平安,特意多留了几日清修。你娘那里,我亲自去说,她会信的。
沈予安看着她,眼神复杂。他知道虞岁婉说的是实话,以她皇太女的身份,只要她开口,沈清鸢不会怀疑。
可他心里那道坎,过不去。
他们会知道的……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纸包不住火……
不会的。虞岁婉的语气无比坚定,只要你我不说,没人会知道。那些匪徒都死了,现场也清理干净了。予安,相信我,我会护着你,谁也不能伤害你,谁也不能说你的闲话。
她的眼神太过认真,太过坚定,像一道光,穿透了沈予安心中浓重的黑暗。他看着她,眼眶慢慢红了,积攒了许久的委屈和恐惧,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猛地扑进她怀里,紧紧抱住她的腰,像个迷路的孩子,压抑的哭声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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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婉……我好怕……他哭得浑身发抖,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襟,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怕了,不怕了。虞岁婉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我在呢,一直都在。
她抱着他,任由他哭。她知道,他需要哭出来,把那些恐惧和委屈都哭出来,心里才能好受些。
窗外的日光渐渐西斜,透过细纱,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殿内很安静,只有沈予安压抑的哭声,和虞岁婉温柔的安抚声。
哭了许久,沈予安终于哭累了,在她怀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是还紧紧抱着她,不肯松手。
饿不饿虞岁婉柔声问,厨房炖了你喜欢的莲子羹。
沈予安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虞岁婉扶他躺好,起身去端莲子羹。羹还温着,甜香扑鼻。她舀了一勺,吹了吹,递到他嘴边。
沈予安张开嘴,慢慢咽了下去。熟悉的甜味在舌尖弥漫开来,让他紧绷的神经又放松了些。
慢点吃。虞岁婉耐心地喂着他,目光一直落在他脸上,太医说你身子虚,要好好补补。
沈予安默默地吃着,吃到一半,忽然停下了,看着虞岁婉: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虞岁婉舀羹的手顿了顿,抬眸看他,眼神温柔而认真:因为我喜欢你啊,予安。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了。
不是因为他是丞相之子,不是因为他风光霁月,只是因为他是沈予安。是那个会在她闯祸后默默帮她收拾烂摊子,会在她生病时守在床边,会在她耳边温温软软说要嫁她的沈予安。
沈予安的心猛地一颤,眼眶又热了。他别过头,不敢看她:可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
在我心里,你从来都没变过。虞岁婉放下羹碗,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你还是那个沈予安,是我放在心尖上的人。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变。
她的眼神太过真诚,让沈予安无法怀疑。他看着她,心里那道紧闭的门,似乎被撬开了一条缝,透进了一丝光亮。
也许……也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糟。
也许……也许她真的不会在意。
3
接下来的日子,沈予安就在东宫偏殿养伤。
虞岁婉请了最好的太医,每日为他诊脉换药。她处理完政务,就会立刻赶回私宅陪他,有时是陪他说说话,有时是读些诗词给他听,有时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书,让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
沈予安的身体渐渐好转,身上的伤口开始结痂,脸色也红润了些。但他还是很沉默,常常一个人坐在窗边发呆,眼神空茫。
虞岁婉知道他心里的坎还没过去,也不急,只是耐心地陪着他。
这天,虞岁婉处理完政务回来,看到沈予安正对着窗外的海棠花出神。
那株海棠是他去年亲手栽的,说等开花了,要第一个摘给她看。如今海棠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缀满枝头,风一吹,簌簌落下,像下了一场花雨。
在看什么虞岁婉走过去,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海棠花。
沈予安回过神,摇了摇头,没说话。
虞岁婉拿起落在窗台上的一片花瓣,递到他面前:今年的花开得比去年好。
沈予安看着那片花瓣,又看了看她,忽然低声说:我想写点东西。
虞岁婉眼睛一亮。他以前最喜欢写诗作画,这几日却连笔都没碰过。他愿意动笔,是个好兆头。
好啊,我去给你拿纸笔。
很快,虞岁婉就取来了文房四宝,铺在桌上。沈予安走到桌前,看着空白的宣纸,迟迟没有下笔。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虞岁婉没有催他,只是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过了许久,沈予安终于拿起笔,蘸了点墨。他的手腕悬在纸上,犹豫了很久,才慢慢落下。
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一道颤抖的痕迹。他写的不是诗,也不是词,只是两个字——岁婉。
字迹有些歪歪扭扭,不如他以前那般行云流水,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认真。
写完,他放下笔,有些局促地看着虞岁婉,像个等待评判的孩子。
虞岁婉走上前,拿起那张纸,仔细地看着那两个字,然后抬头对他笑了笑,眼神温柔:写得很好。
沈予安的脸颊微微泛红,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向上弯了弯。
那是他出事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
虞岁婉看着他的笑,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从那以后,沈予安渐渐找回了以前的状态。他开始重新拿起笔,写诗作画,虽然有时还是会想起那些不好的事情,但已经能很快调整过来。
他和虞岁婉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会和她讨论诗词,会听她讲朝堂上的趣事,偶尔还会像以前那样,跟她拌几句嘴。
房间里的气氛,渐渐变得温馨起来。
这天晚上,虞岁婉处理完事情回来,看到沈予安正坐在灯下看书。灯光柔和地洒在他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暖黄的光晕,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安静而美好。
虞岁婉走过去,从身后轻轻抱住他:在看什么
沈予安吓了一跳,手里的书差点掉在地上。他转过头,看到是她,脸颊微微泛红:没什么,随便看看。
虞岁婉从他手里拿过书,看了看封面,是本游记。想去外面走走了
沈予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也不是……就是看看。
他还是有些怕,怕出去遇到熟人,怕别人看出些什么。
虞岁婉知道他的顾虑,柔声说:等你再好些,我带你去城郊的别院住几天,那里安静,风景也好。
沈予安看着她,眼神里闪过一丝期待,轻轻点了点头:好。
虞岁婉笑了笑,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早点休息吧,明天我陪你下棋。
沈予安的脸更红了,点了点头,看着她转身去洗漱。
躺在床上,沈予安看着帐顶,心里暖暖的。他知道,虞岁婉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为他遮风挡雨。
也许,他真的可以放下过去了。
也许,他真的可以像以前那样,安心地待在她身边。
4
日子一天天过去,沈予安的气色越来越好,身上的伤口也基本愈合了,只剩下一些浅浅的疤痕,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虞岁婉觉得,是时候了。
这天,她处理完政务,回到偏殿,看到沈予安正在院子里散步。春日的阳光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他穿着一身月白长衫,墨发用一根玉簪束起,依稀又恢复了往日风光霁月的模样。
予安。虞岁婉走过去,笑着说,今天天气好,我们去花园走走吧。
沈予安点了点头,和她并肩朝着花园走去。
花园里百花盛开,姹紫嫣红,蝴蝶在花丛中飞舞,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两人走在石子路上,谁都没有说话,但气氛却很温馨。
走到一处凉亭,虞岁婉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沈予安,认真地说:予安,我想向母皇请旨,赐婚。
沈予安的脚步猛地一顿,抬起头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惊讶。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娶你。虞岁婉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以皇太女正夫之礼,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把你娶进门。
沈予安怔怔地看着她,眼眶慢慢红了。他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他以为,经历了这些事情,他们之间再也不可能了。
可是……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哽咽,我……
没有可是。虞岁婉打断他的话,握住他的手,予安,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只知道,我想娶你,想让你做我的正夫,想和你共度一生。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从来没有变过。
沈予安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的坚定和真诚,心里的最后一点顾虑也消失了。他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
5
沈予安回丞相府那日,天气晴好。
虞岁婉亲自送他到府门口,玄色仪仗停在朱漆大门外,却没让过多随从靠近。她替他理了理衣襟,指尖拂过他领口时,沈予安微微瑟缩了一下,随即又放松下来,抬头看她时,眼底已没了往日的惊惶。
回去吧,虞岁婉声音放得很轻
沈予安点头,指尖攥着袖中那枚她偷偷塞给他的玉佩——是她从小戴到大的龙纹佩,温润的玉贴着掌心,像她的体温。
那你……他咬了咬唇,何时去请旨
虞岁婉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发:等我把一切办妥帖。你且安心等着,我的正夫之位,只能是你的。
沈予安的耳尖红了,转身快步走进府门,临到影壁处,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虞岁婉还站在原地,玄色衣袍在阳光下泛着沉稳的光,见他看来,便又扬了扬手。
他这才放心,脚步轻快地去了。
三日后,虞岁婉一身朝服,踏入紫宸殿。
女皇正在批阅奏折,见她进来,抬了抬眼:何事
儿臣想求母皇赐婚。虞岁婉跪地,声音朗朗,求娶丞相沈清鸢之子,沈予安。
女皇放下朱笔,指尖敲了敲御案。她自然知道这两人的情分,沈予安那孩子,她也见过几次,确是个好的,配得上东宫。只是……
女皇缓缓道,此时赐婚,会不会太急了些
儿臣以为,正是时候。虞岁婉抬头,目光坦荡,予安性子纯良,儿臣想给她一个名分,让他安心。
女皇看着她,忽然笑了:你倒是护着他。
是。虞岁婉毫不犹豫,他是儿臣认定的人,自然要护着。
女皇没再多问,提笔在奏折上批了几个字,又取过圣旨卷轴,亲自写下赐婚的旨意。朱红的印泥落下时,虞岁婉的心也跟着落定了。
谢母皇。
去吧。女皇挥了挥手,好好办,别委屈了那孩子。
6
圣旨送到丞相府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城。
沈清鸢接了旨,看着跪在面前的儿子,眉头却没松开。她虽感激皇太女的心意,却也知道,那日山中之事绝非遇袭受惊那么简单。只是虞岁婉把话说得滴水不漏,又有圣旨压着,她纵有疑虑,也不好再问。
既蒙殿下厚爱,你便好生准备着。沈清鸢扶起沈予安,语气复杂,莫要失了我们沈家的体面。
沈予安低头应是,指尖却又想起那枚龙纹佩。
而东宫那边,早已按最高规格,开始筹备六礼。
纳采那日,虞岁婉请了礼部尚书做媒人。老尚书捧着一对活雁,亲自送到丞相府。雁是极难寻的,尤其这对羽翼丰满,姿态轩昂,一看便知是精心挑选。
沈予安在正厅接了礼,看着那对引颈相鸣的雁,耳尖又红了。媒人笑着打趣:皇太女殿下说,雁有信,愿与公子岁岁长相守。
他低头谢过,将雁交给下人好生养着,转身时,唇角忍不住弯了弯。
问名环节,
媒人往来跑得勤。虞岁婉让人送去自己的生辰八字,又细细问了沈予安的。钦天监的官员拿着两人的八字,算了三日,回话说天作之合,大吉大利。
消息传到沈予安耳中时,他正在书房练字。笔尖一顿,墨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黑影,倒像是朵没开的花。他看着那墨团,忽然觉得,或许真的是天意。
纳吉那日,
虞岁婉遣人送来了定亲信物。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一支玉簪。簪头是朵含苞的玉兰,玉质温润,一看便知是旧物。
附来的纸条上,是虞岁婉的笔迹:这是我母皇当年赐我的及笄礼,如今送你。待成亲那日,我亲手为你簪上。
沈予安捏着那玉簪,指尖划过冰凉的玉面,眼眶忽然有些热。他将玉簪小心收好,放进妆盒最深处,与那枚龙纹佩放在一起。
纳征的聘礼,是从东宫浩浩荡荡抬进丞相府的。
白金万两堆成小山,金器百两闪着耀眼的光,彩绸千匹从府门一直铺到正厅,锦绮绫罗堆得像云团。更有一架函书,里面是虞岁婉亲手抄的诗集,每一页都有她的批注。
沈清鸢站在廊下看着,眉头终于舒展了些。皇太女这般手笔,足见诚意。
沈予安躲在窗后,看着那些聘礼,心跳得厉害。他知道,这些不仅仅是聘礼,更是虞岁婉在告诉所有人——他沈予安,值得最好的。
请期的日子定在秋日。
钦天监说,那日金气盛,宜嫁娶,与两人八字最合。
消息传来时,沈予安正在院子里侍弄那株海棠。春风吹过,花瓣落在他发间,他抬手拂去,忽然想起虞岁婉说过,秋日成亲时,院子里该种满菊,他喜欢的那种墨菊。
7
从春到秋,日子过得飞快。
沈予安在丞相府安心休养,偶尔会收到虞岁婉派人送来的信。有时是朝堂上的趣事,有时是她新写的诗,有时只是一句今日天气好,想你了。
他每次都认真回信,字里行间,渐渐没了往日的拘谨,多了些寻常儿女的娇憨。
转眼到了九月,秋高气爽。
成亲前一日,沈予安坐在镜前,由丫鬟为他梳妆。铜镜里的人,面色红润,眉眼间带着浅浅的笑意,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在山中瑟缩的模样。
公子,皇太女殿下派人送了东西来。
丫鬟捧着一个锦盒进来,打开一看,是一件大红的嫁衣。绣金线的凤凰栩栩如生,裙摆上缀着细小的珍珠,走动时会发出细碎的声响。
殿下说,明日她亲自来接您。丫鬟笑着说,还说,让您今夜好生歇息,莫要紧张。
沈予安摸着那件嫁衣,指尖微微颤抖。他点了点头,轻声道:知道了。
夜深人静时,他又拿出那枚龙纹佩和玉簪,放在枕边。窗外月光正好,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他脸上,带着温柔的暖意。
他想,明日醒来,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她身边了。
那些不好的记忆,像被秋风扫过的落叶,渐渐埋进了土里。而未来,是铺着红毯的路,路的尽头,是她。
8
亲迎那日,东宫的仪仗从宫门一直排到丞相府外。
虞岁婉一身大红喜服,骑在白马上,英姿飒爽。她看着丞相府的大门打开,看着沈予安穿着那件大红嫁衣,被扶着走出来。
阳光落在沈予安脸上,他的肌肤莹白,眉眼含笑,发髻上簪着那支玉兰玉簪,正是她送的那支。
四目相对时,沈予安的脸颊红了,却没有躲闪,反而朝着她笑了笑。
虞岁婉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伸出手:予安,跟我回家。
沈予安看着她伸出的手,那只手曾为他斩过匪徒,曾为他批阅过奏折,也曾温柔地拂过他的发。他轻轻把手放上去,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笑了。
鼓乐齐鸣,鞭炮声响彻云霄。
沈予安被扶上花轿,虞岁婉翻身上马,走在花轿旁。风吹起轿帘,他能看到她的背影,沉稳而坚定。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是那个破碎的、失去一切的沈予安了。
他是虞岁婉的正夫,是被她放在心尖上,用一生去呵护的人。
花轿里,沈予安悄悄握紧了袖中的龙纹佩,唇角扬起一个安心的笑容。
前路漫漫,有她在,便什么都不怕了。
9
花轿一路晃到东宫,红绸漫天,喜乐喧天。
沈予安坐在轿中,指尖攥着衣角,手心微微出汗。轿外传来虞岁婉与宾客的寒暄声,清朗有力,带着她独有的沉稳。他听着那声音,心里的慌乱渐渐平息了些。
轿帘被掀开时,一双绣着龙凤呈祥的靴子停在他眼前。虞岁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笑意:予安,到了。
他被扶着下了轿,脚下踩着红毡,一步步往里走。红盖头遮住了视线,只能看到身前那片晃动的红色衣摆,和偶尔从盖头边缘瞥见的、铺满地的红毯与宾客的鞋履。
拜堂设在正殿。司仪高声唱喏:一拜天地——
沈予安随着指引,微微屈膝。头顶的盖头轻轻晃动,他仿佛能看到殿外的天光,听到风拂过檐角的声音。
二拜高堂——
堂上坐着女皇,还有他的母亲沈清鸢。他微微抬头,隐约能看到女皇含笑的目光,和母亲眼中复杂的欣慰。
夫妻对拜——
他与虞岁婉相对而立,弯腰时,盖头的边缘擦过对方的衣袖。他能闻到她身上熟悉的龙涎香,混着淡淡的酒气,让人心安。
礼成的瞬间,满堂喝彩。沈予安被送入洞房,坐在铺着鸳鸯锦被的婚床上,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喧闹声,心跳得像擂鼓。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轻轻推开。他心里一紧,攥着衣角的手更用力了些。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他面前。他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覆上他的手,是虞岁婉。
累了吧她的声音带着点疲惫,却依旧温柔,我让骄阳替我应付外面的人,先过来陪你。
沈予安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盖头下的他,睫毛微微颤抖着。
虞岁婉拿起桌上的红秤杆,小心翼翼地挑开他的盖头。
红绸滑落,露出沈予安的脸。妆容精致,眉眼含怯,脸颊因羞怯而泛着红晕,一双眼像含着水的墨玉,怯生生地望着她。
虞岁婉看得有些失神,喉间微动:予安,你今天真好看。
沈予安的脸更红了,连忙低下头,不敢看她。
虞岁婉笑了笑,扶他起身,走到桌边。桌上摆着合卺酒,两只用红绳系着的酒杯,里面盛着琥珀色的酒液。
她拿起一杯,递给他一杯,轻声道:喝了这杯酒,我们便是真正的夫妻了。
沈予安接过酒杯,指尖微颤。两人手臂相交,将酒一饮而尽。酒液带着点甜,滑入喉间,暖了心。
接着是结发。虞岁婉取过一把小巧的银剪,先剪下自己一缕青丝,放在红绸上。然后,她拿起剪刀,看向沈予安。
沈予安微微仰头,露出光洁的脖颈,任由她剪下一缕墨发。
虞岁婉将两人的头发放在一起,用红绳系成一个结,放入锦盒中。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看着他,眼神认真,予安,我会对你好一辈子。
沈予安的眼眶热了,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嗯。
虞岁婉又扶他坐下,让人传了晚膳。都是些清淡爽口的小菜,是他喜欢的口味。她亲自为他布菜,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吃着,眼里满是宠溺。
多吃点,今天累了一天了。
沈予安听话地多吃了些,心里却像压着块石头,沉甸甸的。他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一想到这里,白天强撑的镇定就散了大半,只剩下恐慌和自卑。
10
晚膳撤下后,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烛火摇曳,映得满室红光,却驱不散沈予安心头的寒意。他坐在床边,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头低得快要埋进胸口。
虞岁婉走过来,坐在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
予安,她柔声开口,别怕。
沈予安猛地抬起头,眼眶已经红了。我……我怕……他声音发颤,带着浓浓的羞耻,我不干净……我怕……脏了你的眼……
那些被山匪欺凌的画面,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脑海,让他浑身发冷。他是个残破的人,怎么配得上这样干净的她怎么配得上这盛大的婚礼
胡说什么。虞岁婉皱了皱眉,语气却依旧温柔,她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予安,错的不是你,是那些畜生。你是受害者,你没有任何错。
可是……沈予安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她的手背上,滚烫的,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我配不上你……
在我心里,你从来都没有变过。虞岁婉捧起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神无比认真,带着坚定的力量,你是沈予安,是那个才华横溢、风光霁月的沈予安,是我从小喜欢到大的人。无论发生过什么,这一点都不会改变。
她的话像一道暖流,涌入沈予安的心田,却也让他积攒的委屈彻底爆发出来。他扑进她怀里,紧紧抱住她,放声大哭起来。
我好怕……我真的好怕……他哭得浑身发抖,我以为你会嫌弃我……我怕你会后悔,你再也不会要我了……
傻瓜。虞岁婉轻轻拍着他的背,心疼得厉害,我怎么会嫌弃你我疼你还来不及。
她任由他哭着,等他哭够了,才轻轻推开他一点,用指腹擦去他脸上的泪水。他的眼睛哭得红红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让她心头一软。
予安,看着我。虞岁婉的声音放得更柔了。
沈予安泪眼朦胧地看着她,眼神里还带着浓浓的不安。
虞岁婉伸出手,轻轻捂住他的眼睛。别想那些不好的了。她的声音带着蛊惑般的温柔,现在,只有我和你。
她低下头,轻轻吻上他的唇瓣。
那吻很轻,很软,带着她唇上的温度和淡淡的酒气。沈予安浑身一僵,想要躲开,却被她轻轻按住了后颈。
她的吻渐渐加深,带着安抚,带着珍视,带着压抑了许久的情意。沈予安的挣扎慢慢停了下来,紧绷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他能感觉到她吻里的温柔,感觉到她对自己的珍视,心里的自卑和恐惧,一点点被驱散了。
虞岁婉慢慢松开他,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呼吸交融。予安,信我。
沈予安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只有他的影子,满是温柔和爱意。他点了点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嗯。
虞岁婉笑了,扶着他躺下,替他解开嫁衣的系带。繁复的衣饰一件件被卸下,露出他白皙的肌肤。那些浅浅的疤痕还在,像褪不去的印记。
她轻轻吻过那些疤痕,动作温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这些不是你的错。她在他耳边低语,从今天起,有我在,再也没人能伤害你。
沈予安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这一次,却是感动的泪。他伸出手,紧紧抱住她的脖颈,将脸埋在她的颈窝。
烛火渐渐暗了下去,帐幔垂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房间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和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轻吟。虞岁婉的动作始终温柔,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她用自己的体温和爱意,一点点抚平他心底的创伤,告诉她,他依然是值得被爱的。
沈予安在她的温柔里,渐渐放下了所有的防备和自卑。他能感觉到她的爱,那么真切,那么温暖,像春日的阳光,驱散了他心中所有的阴霾。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孤单一人。他有了可以依靠的人,有了可以安心停靠的港湾。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帐幔上,温柔而静谧。
这一夜,很长,却也很短。长到足以让两颗心彻底靠近,短到仿佛只是一瞬。
当第二天的阳光透过窗纱照进来时,沈予安在虞岁婉的怀里醒来。他动了动,虞岁婉立刻醒了,收紧手臂抱住他,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醒了
沈予安点点头,脸颊微红,不敢看她。
虞岁婉笑了,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再睡会儿,今天不用早起。
沈予安嗯了一声,往她怀里缩了缩,闭上眼睛。鼻尖萦绕着她身上的气息,让他觉得无比安心。
他想,以后的日子,都会是这样的吧。有她在身边,温暖而安稳。那些不好的过去,就让它彻底过去吧。他要好好地,和她一起,过好往后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