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晴天遗落 > 第一章

**第一章:故事的小黄花**
那年九月的风,带着夏末的余温和初秋的微凉,吹拂着A大喧闹的校园。空气里混杂着青草汁液、廉价发胶、汗水,还有无数新鲜灵魂对未来充满憧憬的气息。迎新晚会,是这片土地上一年一度最盛大的新生洗礼。
后台昏暗拥挤,弥漫着化妆品、汗水和紧张的荷尔蒙味道。我,陈哲,动漫设计系大一新生,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怀里吉他的琴弦,发出不成调的铮铮声。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手心一片粘腻。我从未想过,自己会站在这么多人面前表演。
陈哲!下一个就是你了!别紧张!
学生会负责催场的学姐探进头来喊了一声,又风风火火地跑开。
深呼吸,再深呼吸。指尖冰凉。我选了一首周杰伦的《晴天》,它足够简单,也足够承载一个少年懵懂的心事。当主持人报完幕,刺眼的追光灯骤然打在我身上时,台下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和擂鼓般的心跳。我甚至看不清台下任何一张脸。
手指有些僵硬地按上琴弦,《晴天》舒缓的前奏流淌出来。我闭上眼,努力屏蔽掉那令人窒息的光圈和想象中的无数目光,把自己埋进旋律里。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故事的小黄花,从出生那年就飘着……
唱得很一般,甚至有几个音有些飘。但奇异地,当我唱到童年的荡秋千,随记忆一直晃到现在时,台下某个角落,一点微弱却异常执着的光亮了起来。那是一个手机的屏幕光,在昏暗的观众席中,像一颗孤独而倔强的星星,固执地亮着,一直亮着,直到我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掌声响起。
灯光熄灭,我几乎是逃也似的抱着吉他冲下台,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回到后台的阴影里,我才感觉重新活了过来。刚才那个亮光,是错觉吗还是某个同样喜欢这首歌的人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被卸下重担的轻松和同学们的调侃淹没。
我并不知道,就在那一刻,台下幼教系的新生方阵里,一个叫林薇的女孩,正红着脸,拼命摇晃着室友苏晴的胳膊,声音激动得变了调:晴晴!晴晴!就是他!弹吉他唱《晴天》那个!你快帮我拍清楚点!我要他的联系方式!
哎哟我的大小姐,矜持点!苏晴一边笑一边手忙脚乱地举着手机,脸都没看清呢,你就花痴成这样
我不管!他声音……他声音里有种东西!林薇的眼睛亮得惊人,像盛满了细碎的星光,你快!表白墙!现在就发!就说幼教系的林薇,找迎新晚会唱《晴天》的吉他小哥哥!求联系方式!真的很重要!求求了!
林薇几乎是抢过苏晴的手机,手指飞快地编辑着信息,脸颊滚烫。那条带着三个感叹号和一个求求了的捞人帖,在当晚就引爆了A大的校园表白墙。
**第二章:平行线的交点**
动漫设计系的线条、色彩、分镜脚本,与幼教系的琴键、童谣、橡皮泥,原本是校园里永不相交的平行线。然而,林薇的求求了像一根坚韧的丝线,硬生生地把这两条线缠在了一起。
是苏晴辗转通过吉他社的朋友联系到了我。当那个陌生号码发来短信,写着你好,我是幼教系林薇,迎新晚会听了你的《晴天》,很喜欢,可以认识一下吗时,我盯着手机屏幕,愣了很久。那个雨夜后台模糊的记忆碎片里,那颗倔强的星星似乎有了清晰的轮廓。
第一次见面约在学校湖边的长椅。傍晚的风带着水汽,吹拂着垂柳。她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扎着清爽的马尾,素面朝天,眼睛很大,清澈见底,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紧张。和表白墙上那个不管不顾的形象反差很大。
你好,陈哲。我有些局促地打招呼。
你好!我叫林薇!她声音清脆,带着点雀跃,那个……谢谢你肯来见我。她递过来一杯温热的奶茶,芋泥波波,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谢谢。我接过来,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两人都像触电般缩回手,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尴尬。
沉默了几秒,她忽然开口,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那天晚上……我一直在举着手机,想把你拍下来,但是太远了……后来表白墙……是不是有点夸张吓到你了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耳朵尖都红了。
我笑了,那点紧张感莫名消散:是有点意外。不过……谢谢你喜欢那首歌,虽然唱得不太好。
谁说的!我觉得特别好听!她猛地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反驳,尤其是那句‘故事的小黄花’,感觉……感觉唱到我心里去了。说完又觉得太直白,赶紧低头吸了一大口奶茶。
晚霞的余晖落在她微红的侧脸上,湖面波光粼粼。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久,从喜欢的音乐、电影,到各自的专业,再到吐槽食堂的饭菜。她身上有种奇异的感染力,像一颗温暖的小太阳,轻易就能驱散我惯有的沉默和疏离。原来幼教系的世界,不只是哄孩子,还有那么多关于成长、关于爱的学问。而她也对我的画稿、对二次元的世界充满了好奇。
平行线,就这样产生了奇妙的交点。故事的小黄花,在A大的校园里,悄然绽放。
**第三章:柠檬水的甜**
大学时光像加了糖精的柠檬水,甜里裹着一点清新的酸,晃晃悠悠地流淌。
我的生活被林薇强势地入侵了。画室成了她常驻的据点。当我为了赶一个动画分镜作业通宵达旦时,画室的门会被轻轻推开。她拎着热腾腾的豆浆和包子,蹑手蹑脚地进来,把食物放在我堆满草稿的桌上,然后自己搬个小凳子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我画画,或者翻看我的漫画书集。有时候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的,像个犯困的小猫。
喂,林老师,你这样‘陪修仙’,不怕长黑眼圈啊我放下笔,揉着酸涩的眼睛。
她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揉揉眼睛,声音带着刚睡醒的糯:不怕啊,这叫……同甘共苦!再说了,看你画画很有意思,感觉……在创造一个世界。她的眼睛在灯光下亮亮的,里面映着我的影子。那一刻,熬夜的疲惫似乎真的被驱散了。
周末,她总有办法把我从画板前拖出来。陈哲同学!艺术家也需要接地气!走,跟我去儿童福利院做义工!她义正辞严。于是,我这个习惯了和线条、色彩打交道的宅男,硬着头皮走进了充满童声稚语的喧闹世界。我笨手笨脚地给一个小女孩扎辫子,扎得歪七扭八,惹得其他小朋友哈哈大笑。林薇在一旁捂着嘴笑弯了腰,悄悄用手机拍下我的窘态:哈哈哈,陈哲,你这‘反差萌’太珍贵了!必须存档!
她宿舍的书架上,最显眼的位置,摆放着我画的第一本粗糙的同人志。封面被她用印着小雏菊的包装纸仔细地包好,边缘都压得平平整整。她说:这可是大画家的处女作,要好好珍藏!
她的世界里,也充满了我的痕迹。她的手机壁纸是我画的Q版她,扎着两个小揪揪,抱着一个大大的彩虹糖。她给小朋友们讲故事时,会不经意地模仿我画稿里某个角色的夸张表情,逗得孩子们前仰后合。她会拿着五线谱本,让我帮她设计童谣绘本的封面,听我讲那些关于光影、构图的想法时,眼神专注而崇拜。
我们一起挤在小小的电影院里看动画大片,散场后热烈地讨论剧情和画面;一起在图书馆的角落各自看书,偶尔抬头相视一笑;一起在深秋的校园踩着厚厚的落叶散步,听脚下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也一起在期末考试的复习周里,顶着黑眼圈互相打气,分享一杯提神醒脑的苦咖啡。
日子清澈透明,带着柠檬水的清爽微甜,简单又饱满。我们像是两个契合的齿轮,在彼此的轨道上快乐地旋转着,以为这样的时光会一直持续下去。
**第四章:潮汐渐退**
然而,象牙塔的时光总有尽头。大三下半学期,实习的潮水汹涌而至,带着不容抗拒的现实力量,冲刷着我们精心构筑的小小世界。
我凭借着扎实的专业功底和几份不错的作品集,幸运地留在了本地一家发展势头不错的初创动画公司幻视空间。机会难得,但压力也空前巨大。初创公司人手紧张,项目进度催命,我几乎被钉在了电脑前,没日没夜地画分镜、调动作、渲染测试。办公室的灯光常常彻夜通明,咖啡和泡面成了主食。
林薇则凭借优异的成绩和亲和力,被邻市一所颇有名气的私立幼儿园启明星之家录取实习。那是两百多公里外的距离。临行前,我们在车站紧紧拥抱,她眼眶红红的,却努力笑着:阿哲,加油!等我们都稳定下来就好了!每天都要视频哦!
最初的日子,微信消息像潮水一样频繁。她会兴奋地分享幼儿园小朋友的童言稚语:今天豆豆说长大了要娶我,因为我会给他扎最帅的辫子!她会气鼓鼓地吐槽某个难缠的家长:那个王太太,简直了,要求她家孩子必须第一个吃饭,第一个睡觉,全世界都得围着她转!她会撒娇:阿哲,我想你了,给我画个新的Q版当壁纸好不好要那种抱着大草莓的!她还会在深夜,结束了一天疲惫的工作后,给我打视频,屏幕里的她头发有些凌乱,眼睑下带着淡淡的青色,但笑容依旧明亮:阿哲,你看,这是孩子们今天画的画,说送给‘薇薇老师的男朋友’的!画上是两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手拉手,旁边写着阿哲哥哥和薇薇老师。
我一边赶着进度,一边笑着回应她,给她看我的画稿,给她讲公司里的趣事。但渐渐地,我的回复变得简短、滞后。有时候画稿卡在一个关键帧上,灵感枯竭,压力巨大,看到她的消息跳出来,心里会莫名烦躁,只是敷衍地回个嗯、好的、在忙。有时候深夜回到冰冷的出租屋,累得手指都不想动,看到她的视频邀请,只能强打精神接通,背景里是孩子们尖锐的哭闹声或者她疲惫到极致的一声叹息:阿哲,太累了,嗓子都哑了,晚点说好不好那个晚点,常常就淹没在无尽的疲倦和沉沉的睡意里。
她的消息也开始变得稀疏。视频时,她眼底的疲惫越来越重,讲述幼儿园琐事的语气里也多了些无奈和烦闷。有一次,她提到班里一个叫周小宇的男孩,父亲是本地一个挺有实力的商人,经常来接送孩子,有时还会顺路给她带些小点心或者小礼物。
他今天又送了个小蛋糕来,说是孩子非要带给老师的。林薇在视频里皱着眉,我推辞了,但他硬塞下就走了。感觉……有点怪怪的。
我当时正被项目组长训斥,心情恶劣,随口应道:家长感谢老师吧,别多想。收着就是了,别浪费人家心意。
可是……她欲言又止,最终没再说什么,只是眼神里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忧虑。
两百公里的距离,像一条无形的鸿沟,在我们之间悄然裂开。曾经的分享变成了报备,甜蜜的思念被现实的疲惫冲淡。不安像藤蔓,悄悄缠绕上我的心脏。我开始忍不住胡思乱想:她为什么回消息越来越慢那个经常送东西的周先生是谁她眼底的疲惫和偶尔的沉默,仅仅是因为工作太累吗我尝试着多关心她,多挤出时间联系她,但工作的重压和沟通的错位,让我的关心有时显得笨拙而生硬,甚至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质问口吻。
潮水,正在以不可逆转的速度退去,露出干涸的河床和嶙峋的礁石。
**第五章:暴雨裂痕**
那个撕裂一切的夜晚,毫无预兆地降临。
那是深秋的一个周末,天气预报说有大雨。我因为一个重要的动画角色设定被总监全盘否定,要求周一必须拿出新方案,已经连续熬了两个通宵。出租屋里弥漫着泡面和咖啡混合的颓靡气息。窗外,狂风开始呼啸,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敲打着玻璃窗,发出令人不安的声响。雨水先是稀疏地砸落,很快就连成了线,继而变成了瓢泼之势,疯狂地倾泻在楼下的铁皮雨棚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声,像无数鼓槌在头顶疯狂擂动。
我双眼布满血丝,头痛欲裂,对着电脑屏幕上那几根怎么画都不对劲的线条发呆。手机屏幕骤然亮起,刺破了昏暗房间的沉寂——是林薇的视频请求。
接通。画面剧烈地晃动了几下才稳定下来。屏幕那头的景象让我心头猛地一沉。林薇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上,水珠顺着发梢和脸颊不断滚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眼神涣散而惊恐,背景是她那间简陋的宿舍墙壁,灯光惨白。
阿哲……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被窗外一声炸雷轻易劈碎,我……我完了……巨大的恐惧和委屈让她语无伦次。
薇薇!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瞬间坐直身体,心脏狂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攥紧了我。
那个……那个周小宇的爸爸……他老婆……林薇猛地吸了一口气,巨大的抽噎让她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今天……今天冲到幼儿园……当着所有人的面……骂我……说我勾引她老公!说我收了……收了他们家的名牌包!还……还扬言要告到教育局去!园长……园长找我谈话了……很严肃……说要调查……可能……可能我实习报告都过不了……工作……工作也丢了……她哽咽着,肩膀剧烈地耸动,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沉重的指控和屈辱彻底压垮。
一股冰冷的血液直冲头顶,随即又被一股邪火烧得滋滋作响。不是因为她被冤枉而感到愤怒,而是她话语里那个刺耳的、反复出现的他——周小宇的爸爸!连日来积压的猜忌、不安、工作带来的巨大压力,以及此刻看到她如此狼狈脆弱时升腾起的保护欲和占有欲,瞬间扭曲成一股失控的怒火,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我几乎是咆哮着对着屏幕吼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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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引!名牌包!林薇!你跟我说实话!那个周先生!那个‘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收他的包!他是不是一直在骚扰你!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吼声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回荡,甚至盖过了窗外的雷雨声。
视频那头的抽泣声,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瞬间填满了屏幕两端。只剩下窗外暴雨肆虐的喧嚣,像一场永不停歇的哀嚎。屏幕的光惨白地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那双红肿的眼睛里,原本的恐惧、委屈、无助,像被瞬间冻结的潮水,然后一点、一点地,碎裂、剥落,只剩下冰冷的、彻底的、难以置信的心灰意冷。她看着我,眼神空洞,像在看一个面目全非、狰狞可怖的陌生人。那眼神,比窗外的冰雨更刺骨。
……陈哲,
她的声音忽然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也没有一丝温度,像淬了毒的冰锥,原来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一个会为了名牌包,就去勾引别人丈夫的……贱人。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薇薇,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我的辩解苍白无力,带着慌乱。我后悔了!在吼出那句话的瞬间,巨大的悔意就吞噬了我!我想说的是别怕,我信你!是我马上去接你!是天塌下来我顶着!可嫉妒和猜疑像毒蛇,咬住了我的舌头,喷出的全是淬毒的利刃!
屏幕猛地一黑。
通话被无情地切断。
再打过去,只有冰冷而机械的忙音,一遍又一遍,像在嘲笑我的愚蠢。微信消息发出,屏幕上跳出一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带着皮肉焦糊的幻痛,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所有的解释通道,被她亲手,也或许是被我那句混账透顶的话,彻底焊死。冰冷的电子提示音,成了我们爱情最后的墓志铭。
我僵在椅子上,像一尊被雨水浸泡的泥塑。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我失魂落魄、写满了愚蠢和懊悔的脸。窗外,暴雨如注,整个世界都在哭泣。那个雨夜,成了我们之间一道深不见底、无法弥合的裂谷。雨水冲刷着城市,也冲刷掉了我们之间所有的甜蜜和信任,只留下冰冷的泥泞。
**第六章:空城七年**
世界骤然安静了。只剩下雨声,和我自己沉重而空洞的心跳声。
分手,像一场毫无征兆的瘟疫,迅速席卷了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起初是钝痛,像被钝器反复击打胸口,闷得喘不过气。然后是尖锐的、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的悔恨。我无数次点开那个被拉黑的号码,编辑长长的道歉短信,却在发送前颓然删除。我辗转找到苏晴,她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丢下一句:薇薇不想见你,别再打扰她了。
便匆匆离去。我甚至冲动地买过一张去邻市的火车票,站在启明星之家幼儿园门口,看着孩子们欢笑着跑出来,却始终没有勇气走进去。远远地,似乎瞥见过一次她的背影,瘦削了许多,快步走着,消失在街角,一次也没有回头。
那抹消失的背影,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痛苦需要出口。我把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情绪、所有无处安放的悔恨和愤怒,一股脑儿地倾注到了工作上。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困兽,疯狂地撕咬着眼前的猎物。幻视空间成了我的避难所,也是我的角斗场。我主动接下最苦最累的活,没日没夜地画,通宵达旦地改。画稿被退回没关系,重来!创意被否定没关系,再想!身体发出抗议咖啡和止痛药顶上。我把自己逼到了极限,用身体的极度疲惫来麻痹心灵的巨大空洞。
陈哲,你疯了不要命了
同事看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和苍白得吓人的脸,担忧地问。
没事。
我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手指在数位板上飞速移动,这个镜头,我觉得还能更好。
只有我自己知道,画笔下那些流畅的动作、绚丽的色彩、天马行空的设定背后,是一个被掏空了的灵魂在机械地燃烧。我用繁重的工作筑起一道高墙,试图将那个雨夜、那个心碎的眼神、那句该死的质问,统统隔绝在外。
时间是最冷酷的旁观者,也是最有效的镇痛剂,尽管它治标不治本。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幻视空间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工作室,乘着国产动画崛起的东风,一路发展壮大,最终成功上市。我,陈哲,动漫设计系那个曾经在迎新晚会上紧张得手心冒汗的男生,成了公司最年轻的核心主美之一,业内小有名气的哲大。笔挺的定制西装取代了皱巴巴的T恤,银行卡里的数字后面添了好几个零,宽敞明亮的公寓取代了狭小的出租屋。公司里的后辈们提起陈总监,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敬畏和羡慕。
表面上看,我似乎拥有了一切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事业有成,收入丰厚,前途光明。可只有我自己知道,心底某个角落,始终空着一块,填不满,碰不得。像一块陈年的旧伤疤,外表看似结痂,内里却从未真正愈合。每当夜深人静,加完班独自回到空旷的公寓;每当看到街头情侣旁若无人地依偎;甚至每当听到那首《晴天》的旋律……那块伤疤就会隐隐作痛,提醒着我曾经犯下的不可饶恕的错误,提醒着我弄丢了生命中最珍贵的光。
那道光,叫林薇。她的名字,成了我心底一个不敢触碰的禁忌。
**第七章:烫金喜帖**
日子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按部就班地向前滚动。又是一个加班到深夜的日子。走出灯火通明的写字楼,初冬的寒风带着湿冷的寒意扑面而来,瞬间吹散了办公室暖气带来的昏沉。我裹紧大衣,习惯性地走向地铁站。城市的霓虹在夜色中闪烁,冰冷而疏离。
回到公寓楼下,楼道里声控灯随着脚步声亮起,惨白的光线照亮了冰冷的防盗门。就在门把手上,赫然挂着一个刺眼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红色信封。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猝然攥紧,猛地一缩。脚步顿住,一种近乎荒谬的预感攫住了我。手指有些僵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迟疑地伸出手,摘下了那个信封。
信封是厚实的硬卡纸,正面印着烫金的、繁复华丽的囍字,在楼道惨白的光线下,闪烁着虚假又喜庆的光芒。没有署名,但收件人一栏,清晰地打印着我的名字和地址:**陈哲**。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指尖冰凉。我几乎是粗暴地撕开信封的边缘,抽出了里面那张同样印着烫金花纹的请柬。纸张挺括,带着淡淡的香水味。
目光机械地扫过那些千篇一律的吉祥话:谨定于公历二零二四年十一月十八日(星期日)为爱女林薇、佳婿周正阳举行结婚典礼……,最终死死地钉在新郎的名字上——
**周正阳**。
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像一根淬了剧毒的冰针,精准地、狠狠地扎进那块沉寂了七年的旧伤疤里。迟来的、尖锐的痛楚,瞬间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冰冷刺骨。
时间……原来并不能治愈所有。它只是把盐深深地、残酷地埋进了伤口里,等待着一个契机,让它重新溃烂、流血。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此刻却重逾千斤的请柬,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防盗门,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缓缓滑坐在地板上。声控灯灭了,浓稠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我。只有指尖那张喜帖,烫得惊人,烫得我眼眶发涩,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几乎要夺眶而出。
林薇……要结婚了。
新郎,叫周正阳。
那个雨夜里她红肿绝望的眼睛,那句冰冷的原来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还有我那句该死的、无法收回的质问……所有被时间尘封的画面和声音,排山倒海般汹涌而至,将我淹没在无边的黑暗和窒息般的悔恨里。
**第八章:赴宴**
高铁以三百公里的时速,平稳而迅疾地穿越南方初冬略显萧瑟的丘陵地带。窗外,大片大片的常绿植物和点缀其间的枯黄飞速倒退,形成流动的、模糊的色块。我穿着最昂贵合身的一套藏青色定制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像个即将去参加重要商业峰会的精英人士。只有我自己知道,口袋里那张银行卡的边缘,几乎要被汗湿的手指捏得变形。那里面是我工作以来积蓄的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一个带着强烈自虐和可笑补偿意味的份子钱。
邻座的大叔在看手机视频,外放的声音有些吵。前排的小孩在哭闹。我却仿佛置身于一个真空的罩子里,所有的声音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去见她。去亲眼看看,那个叫周正阳的男人,究竟是谁去为那个雨夜,亲口说一声迟到了七年的对不起,即使她可能根本不想听。
婚礼地点在邻市郊区一个临湖的庄园式酒店——云水谣。环境清雅,价格不菲。抵达时,已是午后。阳光很好,带着冬日的清冽,洒在修剪得一丝不苟的、依旧泛着青绿的草坪上。巨大的白色玫瑰与满天星扎成的拱门矗立在红毯尽头,散发着浓郁的、甜腻的香气。宾客们衣着光鲜,脸上挂着模式化的、恰到好处的笑容,互相寒暄着。空气中流淌着现场乐队演奏的舒缓钢琴曲《梦中的婚礼》,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幅精心描绘的、不真实的油画。
我像个误入奢华派对的幽灵,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在签到处递上那个沉甸甸的红包(里面是那张巨额银行卡),签下自己的名字。负责登记的姑娘看到名字时,似乎愣了一下,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复杂。我避开她的目光,挑了个最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视线穿过晃动的人影、高举的香槟酒杯和女士们摇曳的裙摆,像安装了自动追踪器,精准地捕捉到红毯尽头那个穿着圣洁婚纱的身影。
林薇。
七年时光的河流,似乎在她身上流淌得格外温柔。青涩褪尽,沉淀出一种温婉沉静的美丽。剪裁合体的缎面婚纱勾勒出她美好的身形,头纱半遮着她低垂的侧脸,阳光在她发间跳跃。只是,那侧脸的线条,绷得有些紧,嘴角努力维持着上扬的弧度,却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疏离她身边站着的新郎周正阳,高大挺拔,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是志得意满、春风洋溢的笑容,正微微侧头,对林薇说着什么。林薇微微颔首,姿态优雅,无可挑剔,却像一尊完美而缺乏生气的白瓷人偶,与周围喜庆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痛得无法呼吸。我端起侍者送来的香槟,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带不来一丝清凉,反而烧灼着食道。
司仪热情洋溢、极富感染力的声音在草坪上空回荡,熟练地调动着现场的气氛。婚礼流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交换戒指,宣读誓词(新郎的声音洪亮而深情,新娘的声音平静无波),亲吻(一个短暂而礼貌的接触)……掌声和欢呼声此起彼伏。
各位亲朋好友!司仪的声音再次拔高,带着煽动性,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听说我们的新娘林薇女士,当年在大学里,可是因为一首歌,才和新郎周正阳先生结下了不解之缘
他笑着看向新郎新娘,周正阳配合地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林薇则依旧维持着那淡淡的、略显僵硬的微笑。
那么,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我们是不是应该重温一下那份美好司仪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宾客席,有没有哪位朋友,愿意即兴为我们献唱一曲用歌声,为这对璧人送上最特别的祝福
人群里传来善意的起哄声和掌声。司仪的目光扫过前排几个跃跃欲试的年轻人,又看向其他区域。
我的心猛地一跳。大学一首歌难道是……迎新晚会那首《晴天》她竟然还记得还告诉了周正阳甚至成为了他们结缘的契机一股混杂着巨大酸楚、荒谬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猛地顶了上来。像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急于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就在司仪准备笑着跳过这个环节,宣布下一个流程时,我的身体,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操控着,自己站了起来。
我来吧。
我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现场的嘈杂。刹那间,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好奇、探究、惊讶。我无视了那些目光,也忽略了角落里苏晴投来的震惊眼神,径直走向舞台边乐队的位置,向那位抱着电吉他的年轻乐手微微颔首,语气平静:方便借用一下吗
木吉他入手,熟悉的重量和触感传来,却冰冷而陌生。七年了,指尖的茧早已褪去。手指搭上琴弦,僵硬得有些不听使唤。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时,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直直地、毫无避讳地看向红毯尽头的新娘。林薇不知何时抬起了头,隔着那层朦胧的白色头纱,我看不清她眼底具体的情绪,只觉得那挺直的背脊,似乎瞬间变得更加僵硬,像一张拉满的弓。
指尖拨动,《晴天》那熟悉又遥远的前奏,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在初冬午后的草坪上流淌开来。
故事的小黄花,从出生那年就飘着……
嗓子发紧,声音比记忆中低沉沙哑了许多,带着一种被岁月磨砺过的粗粝感。我唱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从记忆的废墟里艰难地挖掘出来。台下渐渐安静了,宾客们或许以为这是精心安排的深情环节,有人开始跟着轻轻哼唱,有人举起手机拍摄。
童年的荡秋千,随记忆一直晃到现在……
唱到这里,视线无法控制地模糊了。手指用力按在琴弦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我看到红毯尽头,林薇垂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攥住了洁白的婚纱裙摆,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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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唱这段旋律时,我的目光没有离开她。仿佛又看到了迎新晚会后台,她红着脸递来的那杯奶茶;看到了画室里她安静的睡颜;看到了福利院阳光下她灿烂的笑容。
吹着前奏望着天空,我想起花瓣试着掉落……
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巨大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喉咙。
为你翘课的那一天,花落的那一天,教室的那一间,我怎么看不见……
副歌部分,几乎是嘶哑着、耗尽全身力气唱出来的。不是为了表演,更像是一种迟来的、绝望的忏悔和倾诉。时间仿佛倒流回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隔着冰冷的屏幕,看着她心碎的眼神一点点熄灭。原来有些痛,并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散,它只是被掩埋得更深,发酵得更浓烈。
消失的下雨天,我好想再淋一遍……
唱到最后一句,声音已经破碎不堪。最后一个音符在微凉的空气中颤抖着消散。台下静默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比之前更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夹杂着太深情了!、新娘好幸福啊!、这哥们儿真够意思!的感叹。
我麻木地放下吉他,指尖残留着琴弦冰冷的触感。像一个耗尽了所有力气、完成了某种献祭仪式的祭品,巨大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涌来。汗水浸湿了衬衫的后背。我低着头,只想尽快逃离这片刺眼的阳光、虚伪的欢声笑语和聚焦的目光,回到角落的阴影里去。
刚走下舞台边缘,脚步还有些虚浮。一阵混合着铃兰和玫瑰的香风突然袭来。紧接着,一团带着蓬勃生命力的、由白色铃兰和蓝色满天星精心扎成的捧花,像一颗被赋予了精确制导的温柔炮弹,不偏不倚,重重地、精准地砸进了我的怀里!
我下意识地接住,整个人完全愣住了。全场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尖叫和善意的起哄声:哇哦!下一个结婚的就是你啦!、哥们儿行啊!接到新娘捧花了!、缘分啊这是!这是婚礼的保留节目,新娘向后抛出捧花,象征传递幸福。可是,林薇!她根本没有像传统那样转身背对宾客!她是正面对着我的方向,手臂抬起,直直地、无比精准地,把这束象征着幸福传递的捧花,砸向了我!
我愕然抬头,看向红毯尽头。林薇正被新郎周正阳自然地半搂着,接受着周围亲友的祝福和调侃。隔着人群和飘飞的花瓣彩屑,她的目光穿透喧嚣,直直地、毫不躲闪地落在我脸上。那目光极其复杂,汹涌着太多我无法解读的情绪——决绝悲伤愤怒抑或是一种……最终的、冰冷的了断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笑,嘴角甚至微微向下抿着,形成一个极其克制又倔强的弧度。
然后,就在周正阳微笑着低头,在她耳边似乎说着什么、身体恰好挡住大部分宾客视线的那个极其短暂的瞬间!她的右手,那只刚刚抛出捧花的右手,极其迅疾而隐蔽地抬了一下。
一个小小的、叠得方方正正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泛着陈旧米黄色的纸块,从她微微蜷曲的指间弹出,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划过一道微不可察的、精准无比的弧线,稳稳地、轻盈地落入了我怀里的捧花之中,被蓬松的花枝和缠绕的丝带温柔地托住。
**第九章:泛黄真相**
心脏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周围的喧嚣——宾客的笑语、司仪亢奋的串词、悠扬的婚礼进行曲、甚至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潮水般退去。整个世界在瞬间坍缩,只剩下怀里那束洁白芬芳的捧花,和花枝间那张突兀的、沉默的、泛着岁月痕迹的纸片。
它像一个来自遥远时空的漂流瓶,一个跨越了七年漫长误解、悔恨与等待的……最终密码。
指尖冰凉,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用捧花和身体挡住周围可能投来的好奇目光,屏住呼吸,仿佛在拆解一枚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柔软微凉的花瓣和枝叶,拈起那张折叠得异常整齐的小纸条。纸张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触手有种脆弱的干燥感,带着旧物特有的、淡淡的霉味,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裂在掌心。
我背过身,面朝无人的角落,将捧花挡在身前,一层层,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打开了它。
纸条不大,上面是几行极其熟悉的、娟秀中透着力透纸背的笔迹——林薇的字迹。墨水因为年深日久,已经褪成了暗淡的蓝黑色,但每一笔每一划都清晰无比,带着当年书写时的决绝、颤抖和无尽的悲愤,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刺入我的眼底:
**阿哲:**
**当年诬告我勾引家长、并故意送我名牌包想栽赃陷害的那个家长,是你表叔,陈国栋。他利用家访机会骚扰我,被我严词拒绝,因此怀恨在心,伙同他老婆自导自演了那场闹剧,目的是毁掉我的实习和工作。**
字迹在这里顿了一下,墨水洇开一小团更深的、不规则的痕迹,仿佛一滴凝固了七年的、滚烫的泪珠砸落在纸上。
**事后,我找到了他骚扰我的证据(录音和短信截图)以及他串通老婆诬陷我的聊天记录,逼他写下了一份澄清事实、承认诬陷并向我道歉的书面字据。我托你室友张鹏,务必亲手转交给你。**
**张鹏第二天告诉我,你看了纸条,冷笑一声就撕了,说‘这种借口,真恶心’,看都没看完。**
最后一行字,力透纸背,笔锋凌厉得几乎要划破那薄脆的纸张,每一个字都像用尽全身力气刻下的:
**陈哲,当年先关掉耳朵、蒙上眼睛、亲手堵死所有路的人,是你。**
轰——!!!
仿佛一道无声却威力无穷的炸雷,在灵魂最深处轰然爆开!耳中所有的声音——掌声、音乐、人声——瞬间被抽离,只剩下血液疯狂冲上头顶的尖锐嗡鸣,震得颅骨都在发麻。眼前阵阵发黑,脚下昂贵的草坪仿佛变成了汹涌的流沙,要将我彻底吞噬。那张轻飘飘的纸条,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尖刺痛,几乎要拿捏不住。
表叔!陈国栋!
那个在我家逢年过节总会出现,总是带着看似憨厚老实的笑容,拍着我肩膀说阿哲有出息,以后要罩着表叔的、父亲那边的远房表叔记忆的碎片被这惊雷般的真相粗暴地翻搅上来,带着令人作呕的清晰和寒意。七年前林薇实习的幼儿园所在的城市……邻市……似乎……似乎离表叔陈国栋那个建材公司所在的工业区不远!难怪!难怪当时分手后不久,家里打来电话,母亲曾不经意地提起过一句:你表叔国栋好像前阵子去XX市(林薇实习的城市)谈了个大单子,还说要请你吃饭呢,你忙着就没跟你说……
当时我正沉浸在巨大的痛苦和自我厌弃中,那句话像一滴水珠滑过滚烫的石头,嗤地一声就蒸发了,没留下丝毫痕迹!
还有张鹏!那个睡在我上铺、和我称兄道弟、一起打游戏、一起逃课、一起追番的室友!当年分手后不久,他就支支吾吾地说女朋友催得紧,要搬出去同居了。我那时万念俱灰,只是麻木地点头,甚至还帮他搬了家,看着他搂着新交的女友(后来才知道那女孩家里有点小钱)兴高采烈地离开……原来如此!原来那张能澄清一切、能挽回林薇、能彻底改写我们命运的纸条,不是遗失了,不是错过了,是被他!被他张鹏!在我最痛苦、最混乱、最失去判断力的时候,用一个轻描淡写的、恶毒的谎言——你看了纸条,冷笑一声就撕了,说‘这种借口,真恶心’——就彻底埋葬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讨好当时的女友还是单纯觉得好玩或者……他根本就是陈国栋收买的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愤怒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几乎要冲破这身昂贵西装的束缚,将我整个人烧成灰烬!
我猛地抬头,视线像淬了火的刀子,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彻骨的寒意,穿过晃动的人影、酒杯和飘飞的彩带,死死钉在红毯尽头那对璧人身上。周正阳正低头,深情地凝视着林薇,嘴唇翕动,似乎在说着什么甜蜜的誓言。林薇微微仰着脸,头纱覆面,看不清表情,只有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像一尊脆弱而坚忍的雕塑。她的右手,那只刚刚弹出这张惊雷般纸条的右手,此刻正被周正阳宽厚的手掌紧紧包裹在掌心。
就在这时,周正阳似乎感应到了我几乎化为实质的、燃烧的目光。他抬起头,隔着半个草坪的距离,隔着衣香鬓影和欢声笑语,遥遥望了过来。四目相对的瞬间,他脸上那种志得意满的、属于胜利者和新郎官的完美微笑,没有丝毫变化。然而,在那双看似温和含笑的眼睛深处,我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转瞬即逝的东西——不是惊讶,不是疑惑,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一种洞悉一切的、居高临下的平静。仿佛在无声地说:你终于知道了可惜,太迟了。她现在是周太太。
那眼神,像一盆零下几十度的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我血液里翻腾的愤怒和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冲动。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那场诬告的肮脏真相,知道纸条的存在,知道张鹏在其中扮演的卑劣角色,甚至……可能连我和林薇的过去都一清二楚一股寒意从脊椎骨最底端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变得冰冷麻木。
我捏着那张承载着七年血泪的纸条,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怀里的捧花散发着清甜馥郁的芬芳,此刻却混合着旧纸张的霉味和真相带来的血腥气,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巨大的讽刺。
冲上去现在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婚礼进行曲的伴奏中,像一个疯子一样冲上红毯,撕开林薇刚刚愈合(或许从未愈合)的旧伤疤,对着周正阳咆哮质问,把这场华丽的婚礼变成一场狗血的闹剧让林薇在她人生最重要(至少是表面如此)的时刻,再次沦为所有人的笑柄和谈资让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新生活,因为我迟来的醒悟而再次天翻地覆
不。
七年前,我的冲动、愚蠢、盲目的嫉妒和该死的自尊,已经亲手毁掉了一切,把她推入了绝望的深渊。七年后,我不能再在她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再捅一刀。这迟来的真相,这撕心裂肺的悔悟,这被至亲至信之人背叛的冰冷,是我一个人该背负的十字架,是我一个人的无期徒刑。
我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红毯尽头。林薇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头微微侧了一下,白色的头纱轻轻晃动,但最终,她没有再看向我的方向。她挺直了背脊,像一株在狂风中历经摧折却依旧柔韧挺立的苇草,安静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默,承受着新郎和众人祝福的目光。那姿态里,有一种劫后余生、独自穿越风暴后的沉默力量。那力量,让我所有的冲动和话语,都显得如此苍白和不合时宜。
够了。
我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将那张泛黄的、承载着七年血泪的纸条重新折好,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仿佛在折叠一段沉重不堪、满是尖刺的过往。它被我轻轻塞进了西装内袋,紧贴着左边心脏的位置。那里,跳动着的是迟到了七年、震耳欲聋、足以将我灵魂震碎的忏悔。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尖锐的痛楚,提醒着我曾经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孽。
然后,我抬起手,探入另一个口袋。指尖触碰到那张坚硬的、带着体温的银行卡。它承载着我那可笑又可悲的补偿意愿,承载着我试图用金钱来填补内心巨大亏欠的幼稚幻想。此刻,在冰冷的真相面前,它显得如此多余、如此讽刺、如此……廉价。
目光落在怀里那束洁白的捧花上。铃兰低垂,像一串串凝固的泪珠;满天星细碎,如同散落的星辰。它们在阳光下纯洁无瑕,散发着最后的、固执的芬芳。这束花,是林薇砸过来的,是她无声的控诉,也是她最后的了断。它不该属于我,连同那肮脏的补偿。
我沉默了几秒,眼神由混乱、痛苦,逐渐归于一片沉寂的死水。然后,我做了一个决定。手指灵巧而迅速地拨开几朵铃兰和几簇满天星,露出花束底部缠绕的白色丝带和包裹花泥的硬纸。我将那张承载着巨额数字却毫无意义的银行卡,深深地、不留任何痕迹地,塞进了花束最深处、丝带与花泥之间的缝隙里。白色的丝带很快恢复了原状,打着的精致蝴蝶结完美地掩盖了它存在的痕迹。这份带着铜臭味的心意,就让它和这束代表幸福传递的捧花一起,腐烂在某个角落吧。
做完这一切,我抱着那束沉甸甸的、内涵复杂的捧花,没有再看红毯,没有再看任何人,转身,迈步。脚步起初有些虚浮,踩在柔软的草坪上,深一脚浅一脚,像踩在棉花上。但每一步踏出,都仿佛卸下了一分背负了七年的、名为误解和悔恨的沉重枷锁。阳光有些刺眼,我微微眯起眼,迎着光,朝着远离那片象征幸福的白色玫瑰拱门,远离喧嚣的欢声笑语,朝着庄园出口的方向,一步步走去。背影挺直,却透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孤寂和苍凉。
身后,司仪热情洋溢的声音还在继续,试图将气氛推向新的高潮。宾客们的欢声笑语像一层温暖的、模糊的背景音,钢琴曲也适时地换上了更欢快激昂的调子。这些声音包裹着我,又似乎离我很远很远,隔着一层厚厚的、名为真相的玻璃。怀里的捧花,散发着最后的、固执的、混合着旧时光气息的芬芳,像一首无声的挽歌。
**第十章:晴天遗落**
走出云水谣庄园酒店华丽厚重的大门,午后灼热褪去、带着凉意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瞬间蒸腾起一阵微尘。我站在车水马龙的路边,怀里那束不属于我的洁白捧花,此刻变得无比沉重和碍眼。白色的铃兰花瓣边缘开始微微卷曲,蓝色的满天星也失去了些许神采,但依旧散发着甜腻的香气。这香气混合着旧纸张的霉味、银行卡冰冷的金属感,以及真相带来的血腥与苦涩,形成一种复杂难言、令人窒息的气息。
我抱着花,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街角,一个巨大的、漆成绿色的分类垃圾桶静静矗立。盖子掀开,里面是各色废弃的包装纸、果皮和落叶。
脚步在垃圾桶前停住。我低头看着怀里的捧花,那精心捆扎的丝带,那娇嫩却即将枯萎的花朵。它像一个华丽的祭品,一个象征终结的句点。停顿了几秒,眼神里最后一丝犹豫和留恋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决绝的清明。然后,我近乎粗暴地,将整束捧花,连带着那深藏其中的、带着巨额数字却早已失去意义的补偿,一起,投进了昏暗的桶内。
哐当一声轻响,金属盖子合拢。那抹刺眼的白,连同那沉甸甸的、不堪回首的过往,瞬间被吞没在黑暗之中。心口那块压了整整七年、几乎让我窒息的巨石,似乎也随之松动、滚落,留下一种空荡荡的、带着锐利痛感却也无比清晰的……轻松。一种尘埃落定、万念俱灰后的平静。
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我伸手,拦下一辆刚好驶过的空出租车。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冷气瞬间包裹住身体,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与凉意。
师傅,高铁站。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像暴风雨过后的海面。
车子平稳地启动,汇入城市川流不息的车河。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西斜的阳光,有些刺目。我靠在冰凉的皮质椅背上,闭上眼。眼前不再是礼堂刺目的灯光、新娘洁白的婚纱和宾客虚伪的笑容,而是不受控制地、汹涌地闪过一些泛黄的、带着毛茸茸暖意的片段:
迎新晚会后台昏暗拥挤的过道里,她红着脸挤过人群,递来一瓶带着水汽的矿泉水,指尖微微发抖,声音细若蚊呐:唱……唱得真好。
然后飞快地跑开,马尾辫在灯光下一晃一晃。
画室里,只有我们两人。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她歪着头,专注地看着我在数位板上勾勒分镜,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呼吸清浅。空气里只有笔触的沙沙声。
儿童福利院的院子里,阳光灿烂。那个被我扎歪了辫子的小女孩,咯咯笑着,把一张画得歪歪扭扭的蜡笔画塞到我手里,上面是三个手拉手的火柴人:阿哲哥哥!薇薇老师!还有我!
林薇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阳光洒在她飞扬的发丝和明亮的眼睛里,像碎钻一样闪烁……
那些被漫长的悔恨和固执的误解尘封了太久太久的、纯粹的、温暖的瞬间,此刻像被打开了闸门的洪水,汹涌而至,带着迟来的、令人心碎的清晰和锐利。原来它们一直都在,从未真正消失。只是被我自己亲手蒙上了名为猜忌、愚蠢和懦弱的厚厚灰尘。
西装内袋里,那张泛黄的纸条,隔着薄薄的衬衫面料,紧贴着心脏的位置。它不再滚烫,却像一块小小的、沉默的、永恒的烙印。每一次心跳,都带着它的重量和形状。它不再仅仅代表一个误会,更是一面照妖镜,映照出我当年的狭隘、轻信,以及对爱人最深的辜负。
司机打开了收音机。一个低沉舒缓的男声流淌出来,唱着不知名的情歌,旋律悠扬。我下意识地,轻轻地、几不可闻地跟着哼起那个刻入骨髓的调子。不再是礼堂里嘶哑的、绝望的呐喊,而是低沉的、仿佛自言自语般的呢喃,带着无尽的苍凉和释然: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哼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像一根被强行掐断的弦。
够了。真的够了。
故事的小黄花,从迎新晚会那年飘起,在懵懂的青春里摇曳生姿,又在现实的暴雨中被无情打落。它飘了太久,沾满了误解的泥泞和悔恨的尘埃,如今,终于该彻底落了。
我睁开眼,望向车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城市林立的高楼之后,将西边的天空晕染成一片壮丽而温柔的金红色,像一块巨大的、温暖的绒布,包裹着这个充满遗憾与伤痕的世界。高铁站的轮廓在前方逐渐清晰。
车子缓缓停下。
到了,先生。
司机提醒道。
谢谢。
我付钱下车,站在人来人往的高铁站广场上。晚风带着凉意拂过脸颊。我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云水谣所在的方向,那里只剩下城市模糊的天际线。然后,我整了整西装外套,挺直脊背,迈开脚步,汇入了匆匆的人流。背影融入暮色,走向属于我的、没有林薇的、尘埃落定的未来。
那张泛黄的纸条,将永远留在心底最深的角落,成为一道不会消失的疤痕,提醒着我关于爱、信任与成长的沉重一课。晴天遗落了,但生活,终将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