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新春 > 第一章

一九九零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清河的残雪在背阴处顽固地不肯化去。纺织厂高大却沉默的厂房投下长长的阴影,曾经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稀稀拉拉,像垂暮老人无力的喘息。空气里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棉絮和机油的味道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沉寂和若有若无的铁锈气息。
林秀芬踩着咯吱作响的冰碴子走进厂区。她身上那件穿了多年的藏蓝色工装棉袄依旧洗得发白,袖口磨得起了毛边,但脊背挺得笔直。公告栏前围着一小群人,像冬天里挤在一起取暖的麻雀。一张崭新的通知贴在最显眼的位置,盖着鲜红的公章——关于清河纺织厂一车间暂时停产进行设备评估的通知。字是冰冷的。
完了……这下真完了……旁边一个老师傅佝偻着背,手指颤抖着指向那张纸,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我这一辈子,全交代在这儿了……浑浊的眼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下来。
老王头,别……李爱华想劝,话却堵在喉咙口。她比三年前瘦了些,眼角也添了细纹,身上那件自己裁剪的格子呢外套在灰扑扑的人群里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亮色,却衬得脸色更加晦暗。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外套口袋,那里曾经装着偷偷贩卖的确良布头换来的一卷毛票,如今也空了。
林秀芬的目光掠过那行刺目的通知,没有停留。她抬头望向一车间那排高大却死寂的窗户。三年前,也是在这里,她攥着苏建业借给她的那本卷了边的《纺织机械原理》,油墨和机油混合的气味曾是她唯一的希望。那时车间里机器还在轰鸣,棉絮还在飞旋。如今,一切都停了。只有风穿过空荡的厂区,呜呜作响。
一个熟悉的身影逆着稀疏的人流走来,是林父。他拎着一个用旧毛巾裹得严严实实的铝饭盒,步子比以往更沉,背也更驼了,常年累月在锅炉房熏烤的脸色透着灰败。
芬儿,他把饭盒塞到林秀芬手里,沉甸甸的,带着点温热,趁热吃,你妈烙的饼,搁了点儿油渣。他顿了顿,布满红丝的眼睛看着女儿,又看看那张停产通知,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厂里……真没路走了那声音里有种被现实彻底捶打后的茫然。曾经那个坚信铁饭碗能端一辈子的老工人,如今像个迷路的孩子。
林秀芬握着饭盒,那点残余的温热熨帖着冰凉的掌心。她没直接回答父亲的问题,只是抬眼望向远处厂区围墙外。越过灰蒙蒙的墙头,能看到几根倔强冒出新芽的杨树枝条,在料峭的风里轻轻晃动。爸,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路,从来不是只有厂里这一条。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父亲沟壑纵横的脸上,那里写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厂里这条道,眼看着是走到头了。可外头的天地,兴许才刚开呢
林秀芬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在林父心上那层厚厚的茧壳上。
林父猛地一震,浑浊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女儿。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惊愕,有被挑战权威的微愠,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时代浪潮狠狠拍在岸上、喘不过气的茫然。他嘴唇哆嗦了两下,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得像是要把整个脊梁骨压弯,背脊显得更佝偻了。他没再言语,拖着步子,慢慢消失在通往破旧筒子楼的方向。
李爱华凑过来,看着林父的背影,撇撇嘴:秀芬,你爸这老脑筋……我看是转不过这个弯儿了。可咱们呢真就这么等着喝西北风她搓着冻得发红的手,眼神里交织着焦虑和不甘,我前些日子去省城,你是没瞧见!火车站边上,全是挑着担子卖货的!那些‘倒爷’,胆大的,听说都成了‘万元户’了!那票子……啧啧!
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混杂着兴奋和罪恶感的语气,我瞅着,咱们那点缝纫的手艺,总不能烂在肚子里吧
林秀芬打开饭盒,里面是两张烙得微焦的油渣饼,散发着朴素却踏实的香气。她掰了一半递给李爱华。手艺烂不了,她咬了一口饼,慢慢地嚼着,目光却越过李爱华,投向远处厂区那排空荡荡的仓库,但光靠胆大,走不远。得看准了,还得有家伙什。
家伙什李爱华咬着饼,含糊地问。
机器,林秀芬吐出两个字,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咱们看了一辈子的机器。
几天后,厂部那间烟雾缭绕的会议室。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老厂长赵大年坐在长条会议桌的上首,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手指烦躁地敲打着桌面上一份厚厚的设备评估报告。几个车间主任和科室头头们耷拉着脑袋,偶尔有人咳嗽一声,在死寂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赵大年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盖跳了一下,设备老化得不像话!生产出来的东西,次品率居高不下!卖不出去!银行不肯再贷款!市里也明确指示了,要我们‘内部挖潜’,‘自谋出路’!出路在哪儿啊你们倒是说说,出路在哪儿他环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纷纷避开了眼神。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劣质烟草燃烧的嗤嗤声。
哐当!会议室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光线涌进来,逆光中站着三个身影——林秀芬、李爱华,还有一位是细纱车间的老师傅周玉芹。林秀芬走在最前,她没穿工装,换了件半新的灰色涤卡外套,洗得发白,却熨烫得整整齐齐。她手里拿着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们身上,惊讶、疑惑、审视,像探照灯一样扫过。
赵厂长,林秀芬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满屋的烟气和沉闷,我们几个,想承包一车间。
嗡……会议室里像炸了窝的马蜂。惊愕的低语声此起彼伏。
承包她们几个女工
林秀芬挡车工她懂什么承包
胡闹!简直是胡闹!
一车间那些老掉牙的机器白送都没人要!
赵大年也愣住了,他扶了扶滑到鼻尖的老花镜,上下打量着林秀芬,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在厂里干了快十年的女工。小林他的语气带着难以置信,承包你你们几个他摇着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知道承包意味着什么钱!启动资金!技术!销路!还有那些老机器,那就是一堆废铁!你们几个女同志,能行他把女同志三个字咬得很重。
林秀芬迎着那些怀疑、嘲讽甚至带着点怜悯的目光,脊背挺得笔直。她没有立刻辩解,只是走上前,将手里那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轻轻放在赵大年面前的会议桌上。
厂长,这是我们写的承包方案。她的声音异常平稳,没有丝毫颤抖,钱,我们三家砸锅卖铁凑了一部分,不够的,想用承包后头三年的利润慢慢抵厂里的设备折价。技术,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会议室里几个技术科的人,最终落回赵大年脸上,一车间的机器,是旧,是老爷车,可它们的脾气秉性,没人比我们这些天天守着它们、伺候它们的挡车工更清楚!哪台机器爱‘闹情绪’,哪颗螺丝容易松,哪个零件该换该修,我们心里都有本账!这些年,为了少出次品,为了多拿点奖金,我们琢磨的土办法、小改进,不比技术科图纸上画的少!
她的话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涟漪。技术科长的脸腾地红了,想反驳,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几个老车间主任互相交换着眼神,里头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至于销路,林秀芬的目光变得更深沉,厂里以前只管生产,东西交给供销社就完事。现在供销社也挑三拣四了。可我们不一样,我们就在机器旁边!我们知道现在的布,花色太老气,品种太单一!南方,还有国外,人家喜欢什么轻薄耐磨的涤棉布,鲜艳的印花布,有弹力的针织布……这些,我们一车间的老机器改一改,调一调,未必就织不出来!她拿起最上面一张纸,指着上面几个手绘的、略显粗糙却意图明确的图样,这是我们几个琢磨的,试着改改工艺,看能不能做出点不一样的花色。销路,是靠腿跑出来的,是靠东西硬挣出来的!我们不怕跑,东西,我们也想让它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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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林秀芬清亮的声音在回荡。赵大年拿起那几张纸,粗糙的手指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和手工绘制的图样。方案很稚嫩,透着外行人的青涩,预算更是紧巴巴得可怜。可那字里行间透出的那股子破釜沉舟的狠劲,那种对自己摸了十年的机器近乎本能的了解和信任,还有对市场那点虽模糊却方向明确的嗅觉,却像一股灼热的气流,冲击着他被愁云惨雾笼罩的心。
他摘下老花镜,揉了揉发胀的眉心,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无奈,有挣扎,最终化作一丝破罐子破摔般的决绝。他抬眼看向林秀芬,这个平时沉默寡言、只知埋头干活的女工,此刻的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针,亮得惊人。
小林啊……赵大年的声音沙哑疲惫,他拿起桌上一串沉甸甸的黄铜钥匙,摩挲着上面经年累月留下的油污痕迹,动作迟缓得像在搬动一座山。最终,那串钥匙被轻轻推到了会议桌的边缘,发出哗啦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却如同惊雷。一车间,归你们了。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扫过林秀芬和她身后的李爱华、周玉芹,女人家……唉,试试吧。厂里……也实在是没别的法子了。
那串冰凉的黄铜钥匙落在林秀芬掌心,沉甸甸的,带着老厂长指尖残余的温热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锈蚀般的沧桑感。她用力攥紧,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薄薄的茧。身后传来压抑的抽气声,是李爱华和周玉芹。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低低的议论声如同水下的暗流,嗡嗡地响起来。
林秀芬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混杂着陈年的灰尘、劣质烟草和绝望的气息。她转过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那些杂音:爱华姐,周师傅,我们走。
推开一车间沉重的大铁门,一股浓重的、带着铁锈和机油凝固味道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咙发痒。巨大的空间里,光线昏暗。曾经日夜轰鸣的织机像一尊尊沉默的钢铁巨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静静地蛰伏在阴影里。布满了棉絮的地面踩上去软塌塌的,像踩在时间的灰烬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被遗弃的、死亡般的沉寂。
李爱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搓着胳膊:我的娘哎,这……这跟坟场似的!这得收拾到猴年马月去
周玉芹没说话,只是走到最近的一台织机旁,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拂去罩布上的厚厚灰尘,露出下面斑驳的绿色油漆。她轻轻地、像抚摸孩子一样摸了摸冰冷的机架,浑浊的眼里泛起水光。这是她看了半辈子的老伙计。
林秀芬走到车间中央,环视着这片巨大的、死寂的废墟。目光扫过积灰的操作台、缠绕着废弃纱线的纱锭、墙角堆放的半成品布匹……最终落在一扇蒙着厚厚污垢的高窗上。一缕微弱的、带着灰尘的阳光,正从那里艰难地挤进来,斜斜地投在地上,照亮了一小片飞舞的尘埃。
就从这扇窗户开始。林秀芬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爱华姐,你负责找点石灰水,把能刷的墙都刷一遍,亮堂了,人心才不憋闷。周师傅,您懂机器,咱们先把这几台老掉牙的‘老爷车’分分类,看看哪些还能喘气,哪些真得‘入土为安’。我去找点煤,把锅炉点起来,没热气,人待不住,机器也‘僵’着。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最朴素的指令。三个人,像三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开始搅动这潭沉寂。扫帚扫过地面的沙沙声、水桶碰撞的哐当声、擦拭机器的刺啦声……这些细微的声响,第一次压过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在这空旷的车间里顽强地回荡起来。灰尘在微弱的光柱里疯狂舞动,像是被惊醒的幽灵。
接下来的日子,筒子楼那间狭小的屋子成了临时的指挥部,昏黄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桌上摊满了各种纸片——林秀芬画的机器草图,李爱华打听来的零星布料价格,周玉芹列出的急需配件清单。空气里弥漫着劣质茶叶的苦涩味和深深的疲惫。
钱,是勒在脖子上最紧的绳索。她们凑的那点钱,买完最紧要的机油、皮带、几个关键齿轮后,已经所剩无几。林秀芬跑遍了清河市仅有的几家五金店和机械配件门市部,店主看着她们递过去的、写在烟盒背面的零件型号,大都摇头:老型号了,早不生产了,难找啊姑娘。偶尔遇到一两个能配上的,那价格也贵得让林秀芬心头发颤。
一次,为了一个主轴上磨损严重的特殊轴承,林秀芬骑车跑了三十多里地,找到邻县一个据说囤积了不少老型号零件的能人。那人叼着烟卷,斜睨着她递过来的旧轴承,报了个价。林秀芬捏着口袋里仅剩的几张钞票,手心全是汗。她沉默了几秒,放下轴承,转身从带来的破麻袋里,掏出几卷用旧报纸小心包着的布头——那是李爱华偷偷从省城带回的时新花色小样,还有几块林秀芬自己熬夜在筒子楼公用厨房的小煤炉上,用简陋工具试着染出来的颜色。
大哥,您看,钱我们实在紧张。林秀芬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眼神却亮得惊人,她把布头摊开,这是我们自己弄的布样。您要是看得上眼,或者有门路能帮我们销一点……这轴承的钱,我们拿布抵,行吗我们一车间的机器要是能转起来,以后出的布,保证比这个还好!
那人愣了一下,拿起布样仔细看了看,又抬眼打量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眼神却异常执拗的年轻女人。他弹了弹烟灰,没说话,似乎在掂量。最终,他把那个旧轴承往林秀芬面前一推:布,先拿两卷我瞧瞧。轴承,拿走。钱……等布卖了再说。
林秀芬的心猛地落回实处,一股巨大的酸涩和微弱的暖意同时涌上鼻尖。她用力点点头:谢谢大哥!
当她带着那个至关重要的轴承和一身的尘土疲惫地回到车间时,周玉芹正佝偻着腰,对着一台拆开的老织机愁眉不展。看到轴承,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绽开光芒,像枯木逢春:哎哟!秀芬!你可真是及时雨!有了它,这台‘老倔头’就能活!她布满油污的手接过轴承,动作立刻麻利起来,仿佛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李爱华也凑过来,手里拿着几张皱巴巴的纸:秀芬,有门儿了!我托省城那个倒腾服装的姐妹问了下,她说这种带点小提花的棉涤混纺布,南方小服装厂挺喜欢,比咱们厂原来那老粗布强!就是量……量太小人家懒得搭理。
量小不怕,林秀芬抹了把额头的汗,看着周玉芹小心翼翼地将新轴承安装到位,先让机器转起来!出一米布,就有一米布的销路!咱们骑着马找马!她脱下沾满油污的外套,挽起袖子,爱华姐,你路子活,再跑跑,看有没有那种接小单子、急单子的。周师傅,这台机器好了,咱俩今晚就试试调工艺,看能不能把那种小提花弄得更精细点!
昏黄的灯光下,三个女人的身影在巨大的机器旁忙碌着,渺小却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力量。车间角落里,那台被周玉芹称为老倔头的织机,在沉寂了数月之后,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仿佛带着痛楚的哐当声,接着是生涩的、断断续续的咔嚓……咔嚓……声。它像一个沉睡了太久的老人,艰难地、一点一点地,重新开始运转。粗糙的纱线被缓缓喂入,梭子笨拙地左右穿行,一段带着明显不均匀提花、却实实在在是新织出来的布匹,一寸一寸地在卷布轴上艰难地生长出来。
那咔嚓咔嚓的声音并不悦耳,甚至有些刺耳,但在林秀芬听来,却如同天籁。她屏住呼吸,看着那布匹缓缓吐出,手指下意识地抚摸着还带着机器余温的布面,感受着那略显粗糙却无比真实的质地。一滴滚烫的汗珠顺着她的鬓角滑下,砸落在新织出的布面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她抬起头,看向同样激动得嘴唇颤抖的李爱华和周玉芹。昏黄的灯光在她们眼中跳跃,照亮了里面闪烁的水光。
成了……林秀芬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颤抖,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凶狠的笃定,‘老倔头’……活了!
一九九零年深秋,广交会巨大的展厅里人声鼎沸,如同沸腾的海洋。空气里混杂着各种语言、汗味、新印刷品的气息,还有无数种商品散发出的、代表着不同地域和欲望的复杂味道。巨大的横幅、闪烁的霓虹、穿着各异步履匆匆的商人……汇成一股灼热而喧嚣的洪流。
在纺织展区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清河纺织厂一车间的牌子显得朴素甚至有些寒酸。林秀芬站在小小的展位前,身上穿着的正是她们自己设计、自己打样、用改造后的老爷车试织出来的新款布料做成的西装套裙——挺括的含毛涤纶面料,沉稳的藏青色底子上,交织着若隐若现的银色细条纹。这剪裁利落的套裙穿在她身上,衬得她身姿挺拔,眉眼间那份在车间里磨砺出的沉静和坚韧,被这套职业化的装扮奇妙地融合、升华,散发出一种不张扬却无法忽视的力量。
展台上,精心陈列的布样不再是单调的粗布。柔和的米色、优雅的灰蓝、生机勃勃的豆绿……不同配比的棉、涤、粘胶混纺,呈现出丰富的手感和光泽。几块主打的小提花布样,花纹细腻精致了许多,不再是当初老倔头吐出的那种粗砺模样。还有几块加了氨纶的弹力面料,被特意做成了简单的运动裤款式,展示着良好的回弹性。
林秀芬的嗓子已经有些沙哑。她刚刚送走一位对弹力面料表现出浓厚兴趣的香港客商,正俯身整理被翻乱的布样册。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在她身后响起,像清泉流过燥热的空气:
林厂长,看来订单不少
林秀芬猛地直起身。苏建业就站在展位前,穿着合身的浅灰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敞着,鼻梁上架着那副熟悉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温和的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正落在她身上那套藏青色的套裙上。
苏工林秀芬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彩,随即又被一种久别重逢的、带着点局促的复杂情绪覆盖,你怎么……
厂里派我来看看设备。苏建业走近几步,目光扫过展台上那些明显下了功夫的布样,眼底的赞许毫不掩饰,听说你们承包的一车间也来了,就过来看看。他拿起一块米色的棉涤混纺提花布,手指捻了捻布面,感受着质地,不错,比我想象的好太多了。‘老倔头’们没少被你们折腾吧
差点把命搭进去。林秀芬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却带着满满的、沉甸甸的自豪。她简单说了说找配件的艰辛,调工艺的不眠夜,还有李爱华如何厚着脸皮一家家小厂子敲门推销的往事。苏建业静静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聆听一部最动人的史诗。
了不起。听完,他由衷地赞叹,放下布样。目光再次落到林秀芬身上那套得体的套裙上,嘴角的笑意加深了,这身,很衬你。
林秀芬的心跳漏了一拍,脸上微微发热。没等她说什么,苏建业的目光越过她,看向展位后方悬挂着的那几块巨大的、用各色布匹精心拼贴成的装饰板,上面密密麻麻贴满了不同颜色、代表不同订单的小纸片,像一片片彩色的鱼鳞。
看来,你们是真的游进大海了。苏建业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郑重。他忽然伸出手,不是握手,而是轻轻握住了林秀芬放在展台边缘的手。
林秀芬微微一颤。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实验室里特有的干净和书卷气。而她自己的手,依旧粗糙,指腹和掌心布满了硬茧,虽然新添的油污少了,但岁月和劳作的痕迹深刻而清晰。两双手,如此不同,此刻却交叠在一起。
苏建业的手指收拢,温暖而坚定地包裹住她带着薄茧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秀芬,这次,换我跟你走。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平静心湖的石子,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我辞职了。
什么林秀芬彻底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国营大厂技术骨干的铁饭碗,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安稳他就这么……扔了
嗯。苏建业点点头,眼神坦荡而炽热,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锐气,厂里的日子,我能看到头。温水煮青蛙。你们不一样。他指了指展位上那些凝聚着她们心血的布样,又指了指林秀芬,你们在造一条新船,在闯一片新海。我想上这条船。他顿了顿,握着她的手更紧了些,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直白的温度,更重要的是,船上……有你。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林秀芬的眼眶。三年来的咬牙硬撑、无数次濒临崩溃又挺过来的疲惫、被轻视被怀疑的委屈……所有的坚硬外壳,在这句话面前轰然裂开一道缝隙。她飞快地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瞬间泛红的眼眶。展台上那块深蓝色的布样在她模糊的视线里晕染开一片深色的海。
就在这时,李爱华风风火火地挤了过来,手里挥舞着一张刚签好的订货单,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狂喜:秀芬!签了!又签了!那个台湾客商,加单了!要咱们那个弹力针织布!量大!她冲到近前,才看清两人交握的手和苏建业那不容错辨的眼神,声音戛然而止,嘴巴张成了O型,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惊喜,哎哟喂!苏大工程师!你这……这是来入伙了
苏建业松开林秀芬的手,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赧然,但很快被笑意取代,大方地点头:是,来投奔林厂长,求口饭吃。
林秀芬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再抬头时,眼中已是一片澄澈的清明和坚韧,只有眼角还残留着一点微红。她看向苏建业,嘴角弯起一个明亮而确定的弧度:船不大,风浪不小,苏工不嫌弃就上来。技术总监的位置,一直给你留着。
一周后,清河火车站。绿皮火车喷吐着浓重的白色蒸汽,在站台上发出悠长而粗犷的鸣笛,像一头即将远行的巨兽在宣告启程。
林秀芬站在站台上,崭新的藏青色套裙外罩了一件厚实的呢子大衣,依旧简洁利落。她身边是提着大包小包、兴奋得脸颊通红的李爱华,还有特意赶来送行的周玉芹。周师傅没跟着南下,她年纪大了,自愿留在清河守着改造后运转越来越稳的老倔头们,替她们守住大本营。
芬儿!爱华!到了南边,凡事多留个心眼儿!吃好点!别光顾着省钱!周玉芹拉着林秀芬的手,一遍遍叮嘱,眼圈红红的。
放心吧周师傅!您把家看好,等我们开着大轮船回来接您!李爱华大嗓门地应着,引来旁边旅客善意的目光。
苏建业穿着件半旧的皮夹克,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工具包,里面塞满了图纸资料和几件换洗衣物,站在林秀芬身侧稍后一点的位置,像个沉默而坚定的护卫。他的目光偶尔落在林秀芬沉静的侧脸上,带着温和的暖意。
呜——!汽笛再次长鸣,催促着离别。
上车了上车了!李爱华赶紧招呼。
三人随着人流走向车厢门。就在林秀芬即将踏上踏板的那一刻,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秀芬!等等!
林秀芬愕然回头。是林父!他跑得满头大汗,身上那件穿了多年的工装棉袄敞着怀,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旧毛巾包着的、沉甸甸的铝饭盒。他挤过人群,把饭盒不由分说地塞进林秀芬怀里,动作带着老工人特有的粗粝。
拿着!你妈……你妈一早起来烙的饼!肉馅儿的!林父喘着粗气,目光急切地在女儿脸上逡巡,又扫过她身边气质迥然的苏建业,眼神复杂。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他只是伸出粗糙的大手,用力地、重重地拍了一下林秀芬的胳膊,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嘶哑和……认命般的郑重,在外面……好好的!好好的干!
说完,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转过身,背脊依旧有些佝偻,却异常迅速地挤回了送行的人群中,没有回头。
饭盒温热的触感透过毛巾传递到林秀芬手上,那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温度,瞬间烫得她心口发酸。她抱着饭盒,看着父亲那迅速消失在人群里的、不再那么倔强的背影,喉咙堵得发紧。
走吧。苏建业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安抚的力量。他轻轻托了一下她的肘弯。
林秀芬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抱着那沉甸甸的饭盒,转身,脚步坚定地踏上了车厢的踏板。
火车缓缓启动,窗外的景物开始向后移动。筒子楼灰扑扑的身影、纺织厂沉默的厂房轮廓、厂区围墙外那几排光秃秃的白杨树……渐渐被甩在后方,模糊成一片属于过去的灰色剪影。
车厢里,列车广播熟悉的电流杂音过后,响起字正腔圆的播音:……下面播报新闻。第十一届亚洲运动会筹备工作进入最后冲刺阶段,各项准备工作进展顺利。北京,正以崭新的面貌,迎接八方来客……
广播的声音在略显嘈杂的车厢里回荡。林秀芬靠窗坐着,窗外是飞速掠过的、初冬略显萧瑟的广袤田野,更远处,是起伏的地平线。她怀里抱着那个温热的饭盒,目光沉静地望着前方不断延伸的铁轨。身边,李爱华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和邻座的人攀谈起来,打听南方的新鲜事。苏建业安静地坐在她旁边,翻看着一本英文的技术资料,偶尔抬头,目光与她交汇,带着无声的默契和支持。
车轮撞击铁轨,发出规律而有力的哐当、哐当声,像一声声沉稳的心跳,又像永不停歇的鼓点。这声音碾过沉睡的原野,碾过旧日的沉寂,载着满车的期冀、未知的重量和一颗颗在时代浪潮中搏动不息的心,向着南方,向着那片充满灼热气息和无限可能的崭新天地,坚定地驶去。